惊梦

【绕地游】（旦上）梦回莺啭，“梦”字逗起。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贴上）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宿火已销，残绒未理，绝妙晓窗情景。钱曰：“人立小庭深院”与“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丽娘重自敛约，而一念之荡，梦中人即已随之。“有女怀春”，尚慎旃哉！

〔乌夜啼〕（旦）“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贴）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阑。（旦）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贴）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旦）春香，可曾叫人扫除花径？（贴）分付了。（旦）取镜台衣服来。（贴取镜台衣服上）“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镜台衣服在此。

【步步娇】（旦）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饷、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全身未现，犹起行对镜语，亦可想见千金腔范。

（贴）今日穿插的好。取次梳妆，画出闲耍时娇态。却因春香赞一好字，陡然感触，隐隐动下伤春之意。

【醉扶归】（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贴）早茶时了，请行。（行介）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前云“眼见春如许”，见得却浅。此处不知却深，忽临春色，蓦地动魂，那不百端交集。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陡见春光满目，不能遍述，仅约略叹惜之，神理绝妙。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悠悠世上，多是忙过一生，了与韶光无涉，不独锦屏人也。若锦屏人，园亭虽丽，不解赏心乐事，又不如断井颓垣，动人低回也。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好姐姐】（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贴）成对儿莺燕呵。（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春香自说花鸟，只因还早。“成对”语，暗触小姐心事。便从花鸟上想到自己，左叹右惜，并不叙湖山流水，恰合此际神情，更为寻梦生色。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无端怪老爷奶奶不提，又无端怪春香提，总是没情没绪。（行介）

【隔尾】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惘然。到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游园原为消遣，乃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恐去后惘然，益难消遣耳。然无可奈何，只得如此发付玩。“到不如”三字，浓情欲滴也。

（作到介）（贴）“开我西阁门，展我东阁床。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旦叹介）“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咳！恁般天气，好困人也。忽然游园，因之感触；忽然回家，已自情尽。又从春色上生出一段风勾月引，为入梦之因。春香那里？（作左右瞧介）（又低首沉吟介）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钱曰：《牡丹亭》丽情之书也。四时之丽在春，春莫先于梅柳，故以柳之梦梅，杜之梦柳寓意焉。而题目曰《牡丹亭》，则取其殿春也。故又云“春归怎占先”以反映之。此段写后时之感，引丽情而归之梦，最足警醒痴邈。

情急至此，几于蹋地唤天矣。然不极写无聊之况，则不能为梦中生色梦后牵情也。

【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才说回家过遣，又难遣矣，总是没情没绪。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里神仙眷。钱曰：今人以选择门第，及聘财嫁装不备，耽阁良缘者，不知凡几。风移俗易，何时见桃夭之化也？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青春去了，便非良缘，此语痛极。俺的睡情谁见？睡情谁见谁知我梦耶？幽梦谁边？我欲梦谁耶？此时小姐已梦情勃勃矣。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小姐好处，恨人不见。观其左右瞧时，是又惟恐春香见。而孰知梦情一起，已有人跟着矣。（旦作斜视不语介）（生）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旦作惊喜，欲言又止介）（背云）这生素昧生平，何因到此？（生笑介）小姐，咱爱杀你哩！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淹通书史，照尝观诗词乐府一段。咱爱杀你。照睡情谁见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照青春虚度一段。柳生顺路跟来。故幽闺自怜之语，历历闻之。几句伤心话儿，能使丽娘倾倒也。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牵衣介）（旦低问）秀才那边去？（生）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此处正是牡丹亭上，却不说出。（旦低问）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饷眠。（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楚楚之中忽作一片梦境迷离语，非谓柳生梅花树下梦见也。

（生强抱旦下）（末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彩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花神为《冥判》折伏案。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看“致使”二字，可见不游春，便自无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鲍老催】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柳杜欢情，在花神口中写出，语语是怜，语语是唤。艳想绮词，俱归解脱。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咱待拈片落花儿惊醒他。（向鬼门丢花介）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是小姐极不如意想，是小姐极如意梦。向使对景无因，何缘有梦耶？

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下）在花神口中补写半梦，非对嘱秀才语也。

【山桃红】（生、旦携手上）这一霎天留人便，“天留人便”四字最误事。凡人每向便中做下邪缘也。草藉花眠。“草藉花眠”，写出牡丹亭上事。小姐可好？（旦低头介）（生）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刘希夷诗“与君双栖共一身”，即是“团成片”意。吴曰：聊与子如一兮。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旦）秀才，你可去呵？先是小姐想到秀才要去，后来秀才又千回百转不忍去，最灵妙之笔。（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生）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送旦依前作睡介）（轻拍旦介）姐姐，俺去了。去了，非是决绝语，正是缠绵语也。（作回顾介）姐姐，你好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再来”非是期约语，正是别离无奈，极疼热、极安慰之语也。“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下）（旦作惊醒低叫介）秀才，秀才，你去了也？此是落花所惊。又作一片迷离语。（又睡介）（老旦上）“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他裙衩上，花鸟绣双双。”孩儿，孩儿，你为甚瞌睡在此？又作迷离语。（旦作醒叫秀才介）咳也。（老旦）孩儿怎的来？此是夫人所惊。（旦作惊起介）奶奶到此！丽娘当称“母亲”而云“奶奶到此”，写其猝然惊觉出神失口光景。钱曰：称奶奶是对春香语。惊魂骤醒，怪其不通报也。（老旦）我儿，何不做些针指，或观玩书史，舒展情怀？因何昼寝于此？（旦）儿适花园中闲玩，直说游园亦是一时失惊，不及措思语。忽值春暄恼人，故此回房。无可消遣，不觉困倦少息。有失迎接，望母亲恕儿之罪。（老旦）孩儿这后花园中冷静，少去闲行。（旦）领母亲严命。（老旦）孩儿，学堂看书去。（旦）先生不在，且自消停。（老旦叹介）女孩家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非写阿母眼乖，正极写小姐此时神魂颠倒，迥异平时。正是：“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下）（旦长叹介）（看老旦下介）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随口呼天，自是无聊人景况。然此折三次呼天低首沉吟时怨也，此处谢也，结处求也。

自语一番，才觉梦境难忘。偶到园中，百花开遍，睹景伤情。没兴而回，昼眠香阁，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于园内折垂柳一枝，笑对奴家说：“姐姐既淹通书史，何不将柳枝题赏一篇？”那时待要应他一声，心中自忖，素昧平生，不知名姓，何得轻与交言。补写梦中心事。正如此想间，只见那生向前说了几句伤心话儿，因其语语紧照春心，故曰“伤心话儿”。此处提此二字，后亦屡见，盖伤心者情之至也。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又送我睡眠，几声“将息”。又补写迷离时心事。正待自送那生出门，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以针指读书为闲话，将以何事为正经耶？写有心事人如画。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娘呵，你叫我学堂看书去，知他看那一种书消闷也。（作掩泪介）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忺？则待去眠。

（贴上）“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熏了被窝睡罢。

【尾声】（旦）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坐起谁忺？则待去眠”，写其倦也。“熏了被窝睡罢”，春香乖人，见其倦也，“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小姐只想草藉花眠，等不得熏香，便欲就寝，倦极也。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起句逗一“梦”字以为入梦之缘，煞句又拖一“梦”字以为寻梦之因，从此无时不在梦中矣。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

间梅遮柳不胜芳。罗隐

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

牵引东风一断肠。韦庄

末句坊刻作“回首东风一断肠”，与“间梅遮柳”句同出昭谏一诗，窈意临川当不尔潦草，后见玉茗元本，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