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怀诗一首[1]

高文会隋季[2]，提剑徇天意。扶持万代人，步骤三皇地[3]。圣云继之神，神仍用文治。德泽酌生灵，沉酣薰骨髓。旄头骑箕尾[4]，风尘蓟门起[5]。胡兵杀汉兵，尸满咸阳市[6]。宣皇走豪杰[7]，谈笑开中否[8]。蟠联两河间[9]，烬萌终不弭。号为精兵处，齐蔡燕赵魏[11]。合环千里疆，争为一家事。逆子嫁虏孙，西邻聘东里。急热同手足，唱和如宫徵。法制自作为，礼文争僭拟。压阶螭斗角[11]，画屋龙交尾。署纸日替名[12]，分财赏称赐。刳隍万寻[13]，缭垣叠千雉[14]。誓将付孱孙，血绝然方已。九庙仗神灵[15]，四海为输委。如何七十年[16]，汗赩含羞耻？韩彭不再生[17]，英卫皆为鬼[18]。凶门爪牙辈，穰穰如儿戏。累圣但日吁，阃外将谁寄？屯田数十万，堤防常慴惴。急征赴军须，厚赋资凶器[19]。因隳画一法[20]，且逐随时利。流品极蒙尨[21]，网罗渐离弛[22]。夷狄日开张，黎元愈憔悴。邈矣远太平，萧然尽烦费。至于贞元末[23]，风流恣绮靡。艰极泰循来，元和圣天子[24]。元和圣天子，英明汤武上[25]。茅茨覆宫殿[26]，封章绽帷帐[27]。伍旅拔雄儿，梦卜庸真相[28]。勃云走轰霆，河南一平荡[29]。继于长庆初[30]，燕赵终舁襁[31]。携妻负子来，北阙争顿颡。故老抚儿孙，尔生今有望。茹鲠喉尚隘，负重力未壮。坐幄无奇兵，吞舟漏疏网[32]。骨添蓟垣沙[33]，血涨滹沱浪[34]。只云徒有征，安能问无状。一日五诸侯[35]，奔亡如鸟往。取之难梯天，失之易反掌。苍然太行路[36]，翦翦还榛莽[37]。关西贱男子[38]，誓肉虏杯羹。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荡荡乾坤大，曈曈日月明。叱起文武业，可以豁洪溟。安得封域内，长有扈苗征[39]。七十里百里[40]，彼亦何尝争[41]。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苏醒。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42]。

[1]此诗题下原注：“时沧州用兵。”沧州（今河北沧县）时为横海节度使治所。敬宗宝历二年（826）三月，横海节度使李全略死，其子李同捷擅领留后，重赂邻道，以求承继。大和元年（827）五月，朝廷调李同捷为兖海节度使，李不受命。八月，朝廷下诏讨伐，至大和三年（829）四月，方攻下沧州，斩李同捷。

[2]高文：高，指唐高祖李渊；文，即文皇帝李世民。

[3]步骤：步，缓行；骤，疾走。引申为缓急、快慢。《后汉书·曹褒传》：“三五步骤。”注引《孝经钩命诀》曰：“三皇步，五帝骤，三王驰。”此指治理天下，如三皇般缓急适度。三皇：传说中的远古部落酋长，其名所传不一。一般指伏羲、神农、黄帝。

[4]旄头：星名，二十八宿中的昴七星。箕、尾：均是二十八宿的星名。其分野与燕地对应。此句意谓安禄山在幽燕一带叛乱。

[5]蓟门：亦称蓟丘，在今北京德胜门外。此指幽燕。

[6]咸阳：咸阳本为秦都，在今陕西咸阳东北二十里，渭水之北。此用以指代唐京都长安。

[7]宣皇：即唐肃宗，因死后谥“文明武徳大圣大宣孝皇帝”而称。

[8]开中否：指唐肃宗平定安史叛乱，两京收复，把唐朝中衰局面转变过来。否为《周易》卦名。否塞不通之意。

[9]蟠联：盘踞联结。两河：指黄河南、北地区。此句指原安史军中的降将如李宝臣、李怀仙、薛嵩、田承嗣等人仍然盘踞勾结在黄河地区。

[11]齐蔡燕赵魏：五个藩镇。齐，即淄青节度，治所青州（今山东益都）；蔡，即彰义节度，治所蔡州（今河南汝南）；燕，即卢龙节度，治所幽州（今北京）；赵，即成德节度，治所镇州（今河北正定）；魏，指魏博节度，治所魏州（今河北大名）。

[11]压阶句：指叛镇僭拟天子制度，殿阶以螭头装饰。

[12]署纸：指官吏在公文后签署姓名。替：废。此句指藩镇不在公文上署名，而僭拟皇帝下诏时不署名，只用玺。

[13]刳隍：挖掘城池。：欲。

[14]缭垣：围城墙。此句指藩镇所筑城墙又高又大，超过了古代诸侯的制度。

[15]九庙：此指唐皇帝的祖先之庙，天子太庙有九室，故称。

[16]七十年：指安史叛乱至诗人作此诗时，其间凡七十三年，此取其整数而言。

[17]韩彭：指西汉著名开国将领韩信和彭越。

[18]英卫：指唐初著名将领英国公李勣、卫国公李靖。

[19]凶器：古人以为兵为凶器。

[20]画一法：指所定的统一制度。《史记·曹相国世家》载西汉初期，宰相萧何制定各种制度，后曹参任相又遵守成规，其时百姓歌云：“萧何为法，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21]蒙尨：杂乱貌。

[22]网罗：比喻法制。

[23]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

[24]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

[25]汤、武：指商汤、周武王，古代圣明的君主。

[26]茅茨句：语本《韩非子·五蠹》：“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此处用以颂扬唐宪宗之节俭。

[27]封章：百官进呈皇帝的奏书的封套。《汉书·东方朔传》载，汉文帝“集上书囊以为殿帷”。此句亦颂扬唐宪宗之俭朴。

[28]梦卜句：《史记·殷本纪》记武丁夜梦得圣人，于是获得了傅说，举以为相。《史记·齐太公世家》载：“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霸王之辅。’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载与俱归，立为师。”此句谓唐宪宗能任用如杜黄裳、武元衡、裴度等贤相。

[29]河南句：指唐宪宗于元和十二年（817）平定淮西吴元济，十四年（819）平定淄青镇李师道。后宣武镇韩弘亦归顺朝廷，黄河以南地区均归顺中央。

[30]长庆：唐穆宗年号（821—824）。

[31]燕：指卢龙军。赵：指成德军。元和十五年（820）十月，“成德军观察支使王承元以镇、赵、深、冀四州归于有司”。长庆元年二月，“刘总以卢龙军八州归于有司”（《新唐书·穆宗纪》）。舁襁：指人民把婴孩包在包袱中，背在背上，准备来归顺朝廷。

[32]吞舟：语本《史记·酷吏列传》：“网漏于吞舟之鱼。”此处用吞舟之鱼比喻当时归顺而后又纷起叛乱的诸藩镇将帅。

[33]骨添句：指长庆元年（821）七月“幽州卢龙军都知兵马使朱克融，囚其节度张弘靖以反”（《新唐书·穆宗纪》），又纵兵掠易州，寇蔚、定二州等事。

[34]血涨句：指长庆元年七月，成德军大将王廷凑杀其节度使田弘正以反叛之事。滹沱：河名，源出山西繁峙大戏山，东南流经河北正定。成德军治所镇州在今正定，故云。

[35]五诸侯：指魏博、横海、昭义、河东、义武五节度使。长庆元年八月十四日，五节度使带兵讨伐王庭凑。

[36]太行：指太行山。

[37]翦翦：浅狭貌。此句指太行山以东的河北三镇幽州、镇州、魏州先后叛乱，致使太行山路榛莽杂生，道路阻塞。

[38]关西：函谷关以西。贱男子：大和元年，杜牧尚未及第入仕，故自称贱男子。

[39]扈苗：有扈和有苗，皆为古代叛乱的部落首领。夏禹曾征有苗，夏启征有扈。

[40]七十里百里：传说商汤以七十里，周文王以百里地而统一天下。

[41]彼亦句：谓汤、文王皆以文德使人归服，何尝凭武力相争。

[42]贾生：指西汉贾谊。贾谊曾在汉文帝时上书论政，虽颇得文帝赏识，但却遭到权臣贬抑，终郁郁不得志。

《感怀诗》是现存可考定年代的杜牧最早的一篇五言长篇古诗。诗人有感于当时讨伐叛镇横海李同捷事，在诗中先追述安史乱后藩镇跋扈，边防空虚，夷狄入侵，百姓因急征厚敛而生计凋敝的史实，又历述宪宗、穆宗两朝的种种弊病与祸乱史实，抒发了深沉的感慨，表现了诗人关注历史与现实的强烈忧国情怀和政治抱负。尤为感人的是诗末诗人抒发豪情壮志的一段，写得慷慨激昂。全诗风格劲健，有如其甥裴延翰《樊川文集序》所评：“高骋敻厉，旁绍曲摭，絜简浑圆，劲出横贯，涤濯滓窳，支立攲倚。”这一风格在其会昌年间所作《雪中书怀》、《郡斋独酌》等诗中仍有体现，可谓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