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二首[1]（选一）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2]。空闻虎旅传宵柝[3]，无复鸡人报晓筹[4]。此日六军同驻马[5]，当时七夕笑牵牛[6]。如何四纪为天子[7]，不及卢家有莫愁[8]？

[1]马嵬：即马嵬坡，故址在今陕西兴平县西。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破潼关，玄宗奔蜀，被逼在此处死杨贵妃。

[2]“海外”二句：陈鸿《长恨歌传》载玄宗命方士寻找杨贵妃魂魄，方士在海外蓬莱山找到杨，杨言天宝十载与玄宗在长生殿盟誓，“愿世世为夫妇”。九州，此指传说中的仙境。

[3]虎旅：护卫皇帝的禁军。宵柝（tuò）：夜间巡逻时用以报警的梆子。

[4]鸡人：宫中司晨之人，报晓时敲击更筹（竹签），称“晓筹”。

[5]六军驻马：指禁军斩杀和逼死二杨的“马嵬之变”。

[6]“当时”句：指玄宗与杨贵妃长生殿盟誓，以为天上的牛、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而他们则可永世相守，故诗言“笑牵牛”。

[7]四纪：一纪十二年，玄宗在位四十五年，此处约言之。

[8]莫愁：参《富平少侯》注，此兼取“莫愁”字义，暗挑李、杨的“长恨”。

由于自身的现实遭际，商隐诗歌的情境走向是由外逐渐转向内的，此期作品对个体身世方面的感慨远远重于对现实的关注，但这并不意味商隐已经完全规避退缩，只专注于小我的喜乐忧愁。事实上，“欲回天地”的抱负他一直不曾放下。内和外在其生命的不同阶段，偏向容或有所轻重，但始终是相依相伴的。就外而言，前期因不曾体验种种现实遭遇，抱负高远，理想色彩较强，故关注现实热切，持论亦刻露而峻切，如《初食笋呈座中》、《富平少侯》便是诗人早期关乎外在现实的典型诗作。随着个人悲剧性命运的现实展开，义山诗感伤色彩逐渐浓郁，影响到外，即将许多个人的感触加入其中，特别是思力加深，对历史与现实都是在反复沉思后发出感慨，概括力更强，诗意因个人阅历与思力加深也由峻直走向深婉。《咏史》（历览前贤国与家）、《北齐二首》等可供佐证。这种变化也是义山诗在反映现实等社会性内容方面的演变趋势，和内在沉入心灵、反复沉潜后酝酿千回百转的悲情体验的趋向是一致的。

此篇咏明皇、贵妃故事，对君主荒淫误国痛责深讽，是商隐表达自己政治认识的关乎外在世界的作品。诗以倒叙开篇，先写玄宗遣方士招魂之举，再追溯马嵬事变，突出玄宗荒淫而招致玉碎国破的结果，批判力量较强。诗中每一联都包含着鲜明的对照，方士招魂与杨妃死去的现实，承平年代宫中鸡人的报晓与奔亡道中的虎旅宵柝，长生殿上的七夕盟誓与马嵬坡的六军驻马，四纪为君而不能保全妻室与民间夫妻的白头相守，同时辅以虚字的抑扬，充分显示出玄宗迷于色而不悟，终至自食恶果。

不过诗意又似不止于讽刺，承平与乱离的对照，马嵬悲剧的酿成，李杨主观愿望与实际遭遇的悬差，都不免令人产生更广泛的联想，乃至重温玄宗朝多方面的历史教训。诗人思力的加深也便表现在这里。而处处以今昔对照，显然又寄寓了诗人对玄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感慨与惋惜。尾联的对比追问，除批判外，有着同情、痛惜、伤感等许多复杂的感情。这一切都增加了诗歌的内蕴，诗意因而变得深曲，使此期关乎外在现实的作品从轻利峻直走向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