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首唐人绝句(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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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

凌云健笔意纵横。

今人嗤点流传赋

不觉前贤畏后生


① 此杜甫论诗之作,亦为论诗绝句之始创。

② 庾信句:庾信(见司空曙《金陵怀古》注)早岁文体轻艳绮靡,暮年怀念乡国,所作转为雄阔苍凉,故云“老更成”。

③ 今人句:嗤点,嗤笑而指点其疵。流传赋,指流传之庾信诗赋。

④ 不觉句:前贤,指庾信。后生,指嗤点者。曰“不觉”,曰“畏”,皆反言致讥。

【评解】

此谓尚论古人当识其全体。庾信早年之作,诚不免轻艳之讥,然晚岁转为雄健,笔意纵横,岂可轻议?今人漫不区别,妄加嗤点,实非持平之论也。(刘)


王杨卢骆当时体

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① 当时体:四杰诗文,未尽脱六朝藻绘余习,犹是初唐风尚,故曰“当时体”。

② 轻薄句:谓时人以轻薄之言,妄相讥笑。《玉泉子》:“王、杨、卢、骆有文名,时人议其疵曰:‘杨好用古人姓名,谓之点鬼簿;骆好用数目作对,谓之算博士。’”

③ 尔曹句:尔曹,犹云尔辈,指哂笑者。身名俱灭,文章不传之意。

④ 不废句:谓四杰之作,如江河长流,历久不废。

【评解】

此谓四杰诗文,虽未尽脱六朝余习,然承先启后,始畅唐风,其功自不可没。且文贵适时,宜有新创,则“当时体”者,不远胜于剽窃摹拟之赝鼎乎?(刘)


纵使卢王操翰墨

劣于汉魏近风骚

龙文虎脊皆君驭

历块过都见尔曹


① 纵使句:卢王,举卢、王以概杨、骆。操翰墨,谓写作。

② 劣于句:谓不如汉魏之犹近风骚。

③ 龙文句:龙文虎脊,指毛色斑斓之骏马。君,君王。

④ 历块句:历块过都,谓奔驰而过城邑,易如越过土堆。语本汉王褒《圣主得贤臣颂》:“过都越国,蹶(跳跃)如历块。”见,施鸿宝《读杜诗说》:“见,犹岂见。《渡江》云‘借问垂纶客,悠悠见汝曹’,与此同意,盖即《日知录》言古人语急(语急即省字)类也。”句谓观其历块过都,迈往无前之概,岂见尔曹驽劣者之瞠乎在后也?

【评解】

此承上章而伸言之也。四杰之作,不特有时代先驱之意义,即其词华绚丽,神情骏发,亦何尝为他人所易及哉!(刘)


才力应难跨数公

凡今谁是出群雄?

或看翡翠兰苕上,

未掣鲸鱼碧海中。


① 才力句:承上三章。数公,指庾信与四杰。

② 翡翠兰苕:喻当时秾丽纤巧之作。翡翠,鸟名,羽毛鲜丽。兰苕,兰花与苕花。语本晋郭璞《游仙诗》:“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

③ 鲸鱼碧海:喻才力雄健,即所谓“出群雄”者,隐然有自负意。

【评解】

此章由论古而慨今也。今人动辄疵病庾信、四杰,迨其自作,不过藻绘绮丽而已,未能雄浑豪纵也,讵可轻议庾信之“凌云健笔”,四杰之“历块过都”乎!(刘)


不薄今人爱古人,

清词丽句必为邻

窃攀屈宋宜方驾,

恐与齐梁作后尘


① 不薄二句:谓己无古今之见,凡清词丽句,均有所取。今人,指齐梁以至初唐。古人,指屈(原)宋(玉)以至汉魏。

② 窃攀二句:更申上文之意,乃自谦自警之辞。方驾,并驾齐驱。作后尘,谓落入齐梁后尘。后尘,车后飞尘。

【评解】

此章自述作诗之祈向也。清辞丽句,自不可废,古今各有佳作,均可观摩。然诗家要当以追攀屈、宋,上亲《风》、《雅》为极则,若徒事藻绘,恐不免为齐、梁之后尘耳。(刘)


未及前贤更勿疑,

递相祖述复先谁

别裁伪体亲风雅,

转益多师是汝师


① 前贤:指前代有成就之作家。

② 递相句:意谓历代相继因袭,而不知追本溯源。祖述,师法前人而有所陈述。复先谁,应以谁为先。

③ 别裁二句:别裁伪体,谓去伪存真。别裁,区别而裁汰。伪体,指摹拟因袭之作。风雅,《国风》与《大雅》、《小雅》,即指《诗经》。此二句乃告诫之辞,亦自述学诗之旨趣,谓须别裁伪体,归依风、雅,更应广泛师承,不拘一家,始可望有成。

【集评】

钱谦益《杜工部诗集》:“作诗以论文,而题曰‘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韩退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然则当公之世,群儿之谤伤者或不少矣。故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谆谆然呼而寤之也。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

黄生《杜工部诗说》:“诸章备见公论文之旨,盖因当时后生轻薄前贤,特发此论。大旨在篇末‘转益多师’一句,言博取自益,乃为善学,嗤点前贤,徒伤轻薄耳。”

仇兆鳌《杜诗详注》:“此为后人讥诮前贤而作,语多跌宕讽刺,故云‘戏’也。”又云:“少陵绝句,多纵横跌宕,能以议论摅其胸臆,气格才情,迥异常调,不徒以风韵姿致见长矣。”

浦起龙《读杜心解》:“后生轻薄,附远而谩近。盖远者定论已久,不敢置喙;至于近人,则哆口诋诃,以高自夸诩。剽窃古人影响,博其谈资,究于古人所谓师承派别之源流,茫乎未有闻焉。少陵痌焉,而作是诗,故前三章错举近代诗人以立案。”

黄叔灿《唐诗笺注》:“钱笺谓其寓言以自况,而引退之‘群儿谤伤’之语,是矣。然玩诗意,实切戒当时之嗤点前贤,故并述自己之祖述好尚,以指示后人为文正派,大意总重末首结二句,恐非专以自况。”

《唐宋诗醇》:“以诗论文,于绝句中,又属创体。此元好问《论诗绝句》之滥觞也。六朝、四子之文,自是天地英华,不可磨灭。其所成就,虽逊古人,要非浅薄疏陋之徒所可轻议,宜甫之直言诃之也。‘翡翠兰苕’,‘鲸鱼碧海’,所见何其高阔!上亲《风》、《雅》,转益多师,解人不当尔耶?此六诗固不当以字句工拙计之。”

翁方纲《石洲诗话》:“《六绝句》,皆戒后生之沿流而忘源也。其曰‘今人嗤点’,曰‘尔曹轻薄’,曰‘今谁出群’,曰‘未及前贤’,不惜痛诋今人者,盖欲俾之考求古人源流,知以古人为师耳。”又云:“皇甫持正尝叹‘时人诗未有骆宾王一字,已骂宋玉为罪人矣。’此语可作《六绝句》注脚。”

杨伦《杜诗镜铨》:“六章逐章承递,意思本属一串。庾信、四杰,特借作影子,非谓诗道以此为至也。下四章俱属推开。”又云:“昌黎诗‘李杜文章在’云云,当公之世,其排诋者亦不少矣。故偶借庾信、四子以发其意,皆属自寓意多,非如遗山《论诗绝句》通论古今人之诗也。然‘别裁伪体’,‘转益多师’,学诗之道,实不出此。”

郭绍虞《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杜甫作此《六绝》之动机,或诚不免因于蚍蜉撼树之辈好为谤伤,有所激发,遂托于庾信、四子以寓其意,则对于后生之轻侮老成,自不禁有深恶痛绝之辞。因愤激而深恶痛绝之,因深恶痛绝而指斥之,因指斥而又告诫之,教诲之,则于指点之中,而论诗宗旨亦自然流露矣。论诗宗旨既已全盘托出,则此即杜甫一生学诗祈向所在。谓为自况,亦未为非。”

【评解】

此章自述学诗之旨也。能“别裁伪体”,则古今无不可学;能“转益多师”,则自少门户之见。取法古人,两语尽之矣。夫评论前人,讲求得失,无非为创作之借鉴耳,故以自述两章殿之。(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