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前文已经提到,历史研究的进步与历史叙事的建构二者并不是同一回事,一种历史叙事或者话语的建构经常不是由优秀的历史学家们来完成的。于今日之世界,对成吉思汗和蒙古历史的叙述产生了最大影响的莫过于美国的人类学学者JackWeatherford先生,他的那本《成吉思汗和现代世界的形成》自2004年初版以来十余年间一直是一本世界级的畅销书,一版再版,至少已经发行了三十万册,具有十分持久的影响力,并且还被翻译成了各种文字,在世界各地持续畅销、流行。而且,在随后的这些年间,他又相继出版了另外两本世界级的畅销书,即《蒙古皇后秘史:成吉思汗的女儿们是如何拯救了他的帝国的》和《成吉思汗和对神的追求:这位最伟大的征服者是如何给我们宗教自由的》。今日任何人要谈论蒙古和蒙古的历史,大概谁也无法忽略他的这三部著作的存在了。
可是,令人十分吃惊的是,这位Weatherford先生根本就不是一位专业的蒙古史学家,他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位历史学家。在动手写作《成吉思汗与现代世界的形成》这部著作时,他是地处美国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Macalester学院的人类学系的教授和主任,是一位十分著名的畅销书作家。21世纪之初,我也曾在Macalester学院历史系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和Weatherford先生有过短暂的同事之谊。记得有一天,他专门邀请正在同州的Carlton学院人类学和社会学系教书的蒙古族学者纳日碧力戈先生和我一起吃晚饭,郑重地告诉我们他正在计划写作一本关于成吉思汗与现代世界的新书。当时我们听了以后觉得非常吃惊,问他以前研究过蒙古史吗?他说从来没研究过。我知道他写的前一本书是《钱的历史》,这是一本世界级的畅销书,我先前在学校橱窗里展出的在校教授优秀作品中见到过这本书,据说它已经被翻译成十二种语言,后来他也曾经送给过我这本书的汉译本,读过之后对他汪洋恣肆的文笔有过极为深刻的印象,但书的内容基本没有进我的脑子。而他最初的成名之作是一部研究美国土著印第安人的著作,题为《印第安施主们:美国的印第安人是怎样改变了世界的》,据说也曾风行一时,是这个领域的经典之作。
我们很好奇地问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写一本关于成吉思汗的书呢?我还历数了我自己所知道的各种成吉思汗的传记,还特别提到了俄裔德国学者、曾任洪堡大学汉学教授的PaulRatchnevsky最初用德文所写的那本经典的成吉思汗的传记。Weatherford很坦率和自信地告诉我们他想写这部书纯粹就是觉得成吉思汗这个人很有意思,而且蒙古人当年对世界的征服与近代世界秩序的形成有很大的关联,所以,这本书写出来就一定会很畅销。虽说他以前对蒙古史素无研究,但他计划花五年时间进行专心的研究,每个假期都去蒙古国做实地的调查,直接在蒙古人中间感受蒙古人的古代文化和习俗,五年以后就一定能够把它写出来。
图1-7 《成吉思汗与今日世界之形成》(作者:杰克·威泽弗德;2004年)
虽然Weatherford先生当时说得很轻松,也很自信,而且作为多部世界级畅销书的作者,他的出色的写作能力也是早已经得到了证明的,但我和纳日兄心里还是直犯嘀咕,觉得这位原先对蒙古史一窍不通的人类学家凭啥用五年时间就能写出一部让全世界都叫好的蒙古历史书来呢?因为我自己可以算是蒙元史研究领域的一个逃兵,当时正是觉得从事蒙元史研究太难,门槛太高而不得不改做西藏研究的。正如杉山先生所说,仅仅学习和掌握研究蒙元史必需的多种语文就会消耗掉一位学者大半辈子的时间和毅力,更何况还要利用这些多语种文本在吸收众多前辈大师们的优秀成果的基础上对它进行研究呢?而纳日兄则多次告诉我,他硕士毕业时曾去内蒙古大学求见中国蒙元史研究的神一级的大人物亦邻真先生,希望随他继续深造、工作,但亦邻真先生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像他这样只有人类学背景而缺乏多语种语文学训练的人是做不了蒙古历史研究的。所以,我俩对能从事蒙元史研究的学者都坚守着一份特别崇高的敬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几年以后正是这位Weatherford先生成为了世界上最有名的蒙古历史专家。
2004年的某一天我在美国的一个国际机场的书店里第一次看到了Weatherford先生的这部新作《成吉思汗和现代世界的形成》,惊讶和佩服之情实在难以言表,他居然真的完全按照他的计划在五年不到的时间内贡献出了这部有关成吉思汗和现代世界之形成的世界级的畅销书。从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地开始阅读他的这部著作,但迄今为止一直未能平心静气地把它读完,心里似乎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疙瘩:我认识那么多的蒙古史学家,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位本来与蒙古史完全不搭界的人类学家Weatherford先生写出了这部目前世界上最畅销、最有影响力的蒙古历史著作呢?但我不得不说的是,与其说《成吉思汗和现代世界的形成》是一部优秀的历史著作,倒不如说它是专门为当代人量身打造的一部现代蒙古史诗。首先,这部书不是从书斋里产生出来的,它不是以文本研究的方法来研究蒙古历史的,而是以所谓的“运动考古学”(Archaeology ofMovement)的方法做出的研究,是骑在马背上追随成吉思汗的脚步、行程万里而感悟出来的一部著作,它具有明显的人类学的性质;其次,这本书所讲述的故事中有一半并不是成吉思汗本人的故事,而是他的子孙、后裔们的作为,故说它是构建“成吉思汗与现代世界的形成”的历史是不恰当的;再次,作者于书中对成吉思汗的作为和个人品质做了能够完全满足当代读者之好奇和期待的设计和夸张,与历史上的那位成吉思汗本人的作为和品质相差很远。作者说成吉思汗在短短的二十五年内完成了一项比罗马帝国花了四百年才完成的更伟大的征服事业,建立起了一个于世界历史上举世无双、史无前例的伟大帝国,成吉思汗不但不是一位血腥、残暴的军事征服者,而是一位比欧洲或者亚洲历史上任何一位伟大的君主更加开明和进步的统治者、一位雄才大略的军事家,他不但废除了酷刑,摧毁了封建贵族特权制度,鼓励自由贸易、扩大了欧亚不同地区间的经济往来,准许彻底的宗教信仰自由,积极地推动跨文化的交流,促使了世界文明的繁荣,甚至他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一位因为不够称职而常懊悔不已的好父亲,一位尽管多妻多妾、但富有爱意的好丈夫等等。这样的一位成吉思汗实在可以是一位后现代人十分渴望拥有的理想型的世界领袖,一位千古一遇的转轮圣王。可是,谁敢相信如此出类拔萃的雄才大略和如此众多的卓越品质竟然都曾集中于成吉思汗这一位前近代的蒙古部落领袖身上。Weatherford先生在书中努力想说明,催生了文艺复兴、推动了近代世界之形成的很多观念和发明实际上都来自于成吉思汗和他的后裔们,虽然这样的努力显然还不够成功,一时还很难为所有读者所接受,但至少从此人们将对成吉思汗及其所创立的大帝国、他所留下的所有精神的和物质的遗产,以及保留至今的蒙古民族文化刮目相看,并致以崇高的敬意。
Weatherford先生的成功让我不得不承认,对于蒙元史的研究和历史叙事的建构而言,它不只是要求历史学家必须具备“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莫写一字空”的语文学家精神,而且还需要他们具备更宽广的视角和维度,历史研究除了要从其原初的历史语境中来揭示其历史的真实,也必须从当下的视角和关心出发来考察其历史定位和其于现实世界的意义。总而言之,如果人们能够调整一下视角、变换一种研究方法,那么,即使不是训练有素的专业的蒙元历史学家,或许也能够写出一部给我们这些专业的蒙元史学家们以新知和启发的优秀历史作品。Weatherford先生仅用五年时间就写出了一部世界级的畅销书,建构起了他对蒙元历史的一种新的叙事,作为专业的蒙元史家,我们或也可以从他这里多少获得一些积极的启发。虽然我们绝不能把历史叙事与历史、把历史叙事的建构与历史研究等而视之,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只研究历史而不关注历史叙事的建构,因为历史研究的目的不只是要揭露历史的真实,而且还要诠释历史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