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的诗文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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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盦与女青莲 |

大约在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前后,龚自珍的思想曾有过一次巨大的转变。他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第一次参加会试,未被取中,在北京师从著名的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学公羊《春秋》,又得交魏源、王念孙等人,令他眼界大开;同时他接触到了佛教的典籍,很快被佛学的深邃玄奥所吸引,他自己说“我欲收狂渐向禅”(《驿鼓三首》),正是由于现实中的挫折与思想上的冲击,使定盦像一位严厉的法官重新审视过去,梳理自己的思想,决心向以往的自我告别,以新的人生观步入中年。其心境正如黄仲则诗所描写的:“结束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因而他的诗中有了《观心》《又忏心一首》等作,直至这年的十月终于决心戒诗。

在这一年的春天,定盦借与有“女青莲”之称的女诗人归佩珊和诗之便,表达了欲割断情丝、绝灭欲念的决心,可视为他“结束铅华”的代表之作,诗的题目就像一篇小序:《寒夜读佩珊夫人赠诗,有“删除荩箧闲诗料,湔洗春衫旧泪痕”之语,怃然和之》,可知在此诗前归佩珊曾有诗作赠他,并以汰减诗料、剪除旧情之意相勉,因而定盦的和诗云:

风情减后闭闲门,襟尚余香袖尚温。

魔女不知侵戒体,天花容易陨灵根。

蘼芜径老春无缝,薏苡谗成泪有痕。

多谢诗仙频问讯,中年百事畏重论。

这里表现了诗人劫后忏情的心理。定盦是风流倜傥的才子,自然有过不少风流韵事,从他这首诗中已流露出他少年轻狂的经历,同时表达了欲截断情丝、以佛教的禁欲思想去战胜自己情欲的想法,他回首往事,不禁有无限悔恨。诗人说自己对于风月之情已渐渐淡去,有意闭门不出,然而衣襟上依然存留着往日的芳香,袖中似乎还有女子的温馨,于是诗人说自己曾犯有色戒。佛教以为受戒的人自身能产生防止邪恶入侵的能力,称之为戒体;魔女据说是印度摩登伽神的淫女,会以魔法迷惑人心,使人坠入淫乱的深渊。因而“魔女”两句是借佛典中语说明自己曾受色欲的诱惑而损坏了戒体,其中虽不乏忏悔之意,然而以“魔女”“天花”喻女色,正说明这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因而这里不仅是诗人的自我悔恨,而且是对少年时期放浪形骸的解嘲。然而,如今一切往日的荒唐都已过去,就像长满了蘼芜草的路径,不容春光再插足其间了,诗人力图将心扉关上,排除一切风月儿女之情。然而,由于少年轻狂而带来的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使诗人悲愤不已。“薏苡谗成”用的是东汉马援的典故,薏苡是一种薏米,可供食用,马援南征时常服食以避瘴气。军队北还时,他随身带了一车薏苡,准备作为种子,后来有人向皇帝进谗,说马援载了一车明珠、文犀回来,因而后人以“薏苡”作为无中生有的造谣诬蔑,定盦正是以此指时人对自己的攻击诽谤。于是诗意由忏悔而带出悲愤,最后归结到归佩珊的赠诗,表示了自己人到中年怕提旧事、百感交集的心情。

归佩珊是江苏常熟人,名懋仪,佩珊是她的字,她工于吟咏,是当时著名的女才子,人有“女青莲”之称,所作诗词有《绣余小草》《听雪词》等。她的诗清婉绵丽,与当时著名的闺阁诗人、袁枚的女弟子、诗人孙原湘之妻席佩兰齐名。徐世昌的《晚晴簃诗话》中说她:“负盛名数十年,往来江浙,为闺塾师。晚年结庐沪上,有复轩,一灯双管草堂诸胜。平生所为诗凡千余首。王叔彝题其稿云:‘难得佳人能享寿,相随名士不妨贫。’足以括其平生。”可见她是一位才华出众的女诗人。她的年辈比定盦略高,故定盦尊称她为“佩珊夫人”,而归佩珊称其为“龚璱人公子”。他们的第一次会面还在定盦二十五岁那年。定盦由于原配夫人段氏去世,故前此一年在杭州续娶何氏,这年便带着新夫人赴上海父亲斋公江南苏松太兵备道的官邸省亲,途经苏州,寓居段氏枝园,在那里他碰到了归氏,并作《百字令》一首题其集:

扬帆十日,正天风吹绿江南万树。遥望灵岩山下气,识有仙才人住。一代词清,十年心折,闺阁无前古。兰霏玉映,风神消我尘土。

人生才命相妨,男儿女士,历历俱堪数。眼底云萍才合处,又道伤心羁旅。南国评花,西州吊旧,东海趋庭去。红妆白也,逢人夸说亲睹。

定盦对她的诗词十分推赏,以为是闺阁诗人之冠,并对她长期客居苏州、抱有身世之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与惋惜。因归氏有“女青莲”之称,所以定盦说她是“红妆白也”。归氏即有《答龚璱人公子即和原韵》之作,其中称定盦:“奇气拏云,清谈滚雪,怀抱空今古。缘深文字,青霞不隔泥土。”绘出定盦当日年少气盛、风华正茂的气概。从此以后他们以诗词相互唱和酬酢,前引的七律便是。

诗因为是写给一位年辈稍长的女性的,所以定盦在诗中坦率地表露了自己此时的真实心态,特别是对于自己前半生的风流韵事,他实处于既悔恨又留恋、既欲割断情丝又难以摆脱的矛盾之中。他之所以怕提旧时,正说明他俗缘未了,唯恐那些缠绵悱恻的往事重新撩起自己的愁思。这种推心置腹的内心表白,唯有面对着一位知己而又稍长的女性的促膝对谈中才会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所以此诗读来情真意挚,恻恻感人,是定盦真实的心理写照。作于同年的《逆旅题壁,次周伯恬原韵》中也说:“何日冥鸿踪迹遂,美人经卷葬华年。”可见定盦虽潜心学佛,然终究未能忘于绮情,于是他竟然以“美人经卷”为自己的理想,说明他在学佛避世与留恋世情之间始终依违彷徨,两不忍舍。这种理想令人想起古代的伊朗诗人莪默·伽亚谟《鲁拜集》中的名句:

树阴下放着一卷诗章,

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

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郭沫若译文)

这种境界虽然是恬静的,超脱的,但其追求的目标是人生的乐趣。定盦也是一个渴望美与光明的人,他的潜心佛学并不在于求得出世的寂灭之乐,而只是满足于对佛理的探索,并借此以排遣人生之苦。因而,定盦的学佛也好,留恋风情也好,总脱不了他入世的人生观,这也就是他所以终乏慧根、未能完全超脱尘寰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