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嗜古奇癖 |
中国的文人大多对古物有种嗜好,往往为了收藏一件古董而倾家荡产,甚至连性命也在所不惜。如宋末的赵孟坚,有一次坐船江行,突然翻船,船上的人纷纷落水,孟坚也浑身浸在水里,几乎濒临淹死的危险,然而他手中还是紧握一样东西高高地举出水面,大声喊道:“我的性命可以丢弃,这东西不能丢弃。”原来他手中拿的是一部《定武兰亭》卷,这本《定武兰亭》的拓本后来就被称作“落水《兰亭》”,由此可见文人爱好古物到了何等痴心的地步。
龚定盦也有收藏古物的癖好,他在昆山辟羽琌山馆,庋藏的古代书画器物不可胜纪,其中珍品有定盦称之为“三秘”“十华”“九十供奉”等,“三秘”为:汉赵婕妤玉印、秦天禽四首镜、唐拓本晋王大令《洛神赋》九行。“十华”为:大圭有三孔、召伯虎敦、孝成庙鼎、秦镜十有一字、元虞伯生隶书卷、杨太真图临唐绢本、赤蛟大砚、古瓦有丹砂翡翠之色者一、优楼频螺花一瓮、君宜侯王五铢。“九十供奉”也为各种古器、字画、印章、钱币等,然最得其宝爱者,莫过于冠“三秘”之首的汉赵婕妤玉印。
赵婕妤就是汉代出名的美女赵飞燕,她因体态轻盈而又能歌善舞,所以被称为“飞燕”,本是阳阿(今山西晋城)的舞女,成帝微服出行经过阳阿,被她的美貌与舞姿所吸引,遂招进了宫封为婕妤,贵倾后宫,后来成帝废了许皇后而立她为皇后。所以这样一位古代美人的印章自然带上了不少传奇色彩,自明代的项元汴、李日华以来即视为珍奇。
说起定盦得到这颗玉印的经过,真还有点跷蹊,道光五年(1825年)十二月的某夜,定盦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给了他一枚玉印,玉印白得几乎透明,当中有一点彩痕,犹如碧空中的一颗星星,于是喜出望外,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可是没过几天,嘉兴人文鼎说有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映日视之,彩痕宛然如梦中所见一般,上面刻着四个芝英篆字:“婕妤妾赵”,于是定盦以曾为朱彝尊所藏的《宋拓娄寿碑》加上五百金购得此印。据倪鸿《桐阴清话》中说此印直径一寸,厚五分,洁白如脂,纽作飞燕形。定盦得到此印后的欣喜若狂,我们可以从他《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婕妤妾赵,既为之说载文集中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时丙戌上春也》诗中见到,诗共四首,第一首云:
寥落文人命,中年万恨并。
天教弥缺陷,喜欲冠平生。
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
自夸奇福至,端不换公卿。
从这里可以见到定盦喜极之心。他半生潦倒,一切都似乎没有希望,故以前人“文章憎命达”的话来作自我解嘲:文人的命运本该寂寥落魄吧。然而玉印的出现似乎是上天对自己的补偿,可谓平生最大的乐事。
“掌上飞仙堕,怀中夜月明”两句用了赵飞燕的故事来表现自己的心情,十分契合所咏对象。据《飞燕外传》中说,有一次赵飞燕在成帝面前翩翩起舞,真有临空欲去之势,突然一阵风起,成帝连忙急呼曰:“无方,无方,赶紧拉住她!”无方是一名乐工,他立即丢下了手中的乐器,死死地抓住飞燕的鞋子,过了好久风才停下,飞燕却淌着眼泪说:“帝太爱我,反使我不能超脱尘寰。”《飞燕外传》中又说,真腊曾进贡万年的蚌蛤和不夜珠,光彩夺目像明月一般,照在人脸上,无论妍媸都显得美貌异常,成帝便以蛤赐给皇后,以珠赐给赵婕妤。所以这两句既怀念当日飞燕的绝色,也以飞仙堕掌、明月入怀来形容自己得此玉印的心情,所以诗人说即使公卿之位也不肯易此奇福。
定盦狂喜之下,便欲遍征海内诗人为玉印作歌,这组诗的第四首云:
引我飘摇思,他年能不能?
狂胪诗万首,高供阁三层。
拓以甘泉瓦,燃之内史灯。
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棱。
诗人要收集万首诗章来歌颂玉印,后来定盦也确实守其诺言,广泛征诗,今传为此印题咏者就有高锡恩、程恩泽、杨岘、张穆、汪远孙等人。定盦并欲筑楼庋藏玉印,他于此诗注中云:“予得地十笏于玉山之侧,拟构宝燕阁,他日居之。”玉山就是江苏昆山,定盦买得徐秉义故宅,取名羽琌山馆,筑室三层,最上一层就放置赵飞燕玉印,姚元之题其额曰“宝燕阁”,可见定盦对此印的宝爱。“甘泉瓦”和“内史灯”都是汉代遗物,极为珍贵,诗人欲将印文印在甘泉瓦的拓片上,用内史灯来照耀飞燕阁,自是千古风流之事。古人以为当灵物出现于某地时,会有一种特殊的气象,占星之人就能观察到它,这就是所谓“望气”。因此定盦说如果东南之地有谁会望气的话,一定会看到玉山的一角有异常的光辉,可见他对自己收藏之古物的自豪。
定盦既对玉印异常珍视,故这几首诗也写得极用力,属对的工巧、运典的娴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然除了表现自己的欣喜和对古物的仰慕之外诗意平平,原因也许可以用古人一句现成的话来解释:“欢愉之辞难工。”这几首诗表现了嗜古癖好的满足,记录了诗人的欢情,故佚名的《定盦诗评》中说:“此四首先生极经意之作,而转觉无味。”
定盦之所以寄情于赵飞燕这样一位前代绝世佳人的遗物,除了对古物的痴情之外,大概还有心理上和审美上的某种祈向在起作用。然而不无讽刺意味的是,定盦如此视为珍宝的玉印据说是一件赝品,因某人与定盦赌博而输了钱,遂做出这假物来骗他抵债。定盦后来也知受骗,于是也用它充了赌债。这是野史笔记中的说法,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