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的诗文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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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轮回讽世情 |

定盦受佛学的影响很深,因而他的诗中也不时出现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说法。然而,他一方面欲信从佛学,一方面未能忘情于世,徘徊在人生苦闷与学佛遁世两者之间,如他关于转世的两首诗中,即借了佛教轮回之说而针砭世情,表示了自己积习难改、留恋文字的心情。先来看《邻儿半夜哭》一首:

邻儿半夜哭,或言忆前生;

前生何所忆?或者变文名。

我有一箧书,属草殊未成。

涂乙迨一纪,甘苦万千并!

百忧消中夜,何如坐经营?

剪烛蹶然起,婢笑妻复嗔;

万一明朝死,堕地泪纵横。

此诗的构思十分巧妙,诗人听到邻居之儿半夜的哭声,这本来是一件极寻常的事,却在诗人心中引出了无限的联想与感喟。借佛家轮回转世之说,抒发了对人间不平的抗争之声。

据说释迦牟尼独坐在菩提树下于冥想之中悟出了人生的真谛,这就是苦、集、灭、道的四圣谛。他相信人的灵魂不灭,灵魂在死生中轮回,然而生与死同样都是无边的苦海,因而佛学的最终目的在于超脱生死,求得寂灭涅槃的境界,可见佛教的基础是承认人生的痛苦,《正法念经》说人生有十六苦,而《五五经》减了一半,还剩八苦,这八苦中的头一项就是生苦。所谓生苦是指人死后精神游荡不定,寻找替身,到了三七日父母和合,便来受胎,在母亲腹中时,母噉一杯热食,灌其身体如入镬汤;母饮一杯冷水,亦如寒冰切身;母饱之时,迫迮其体,痛不可言;母饥之时,则饥肠辘辘,亦如倒悬。到了足月将生的时候,头向产门,剧痛如两石峡山,一旦呱呱坠地,草蓐触其细肤,如刀刺剑割,于是失声大哭。在佛教徒看来生是一场大苦,而婴儿的痛哭便是这种大苦的表现。

定盦对邻居婴儿的半夜啼哭却做了新的解释,他以为婴儿的哭泣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前生,而前生之所以可悲,是因为曾致力于文字而一事无成。这只不过是全诗的一个引子,诗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引出自己对著书生涯的感慨。“我有一箧书”以下极言自己的呕心沥血,所谓“涂乙迨一纪,甘苦万千并”云云,令人想起脂砚斋评《红楼梦》中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定盦的作诗著文也是如此。他自己说,有时百感交集,彻夜不眠;有时拍案叫绝,妻孥哂怪,可见他确以整个身心投入到了文字的写作中去,简直到了如痴如醉、废寝忘食的地步。然而他十余年的辛苦换得的只是一箧文稿,没有知音赏识,更没有人为其刊印于世,于是清夜扪心,倍感凄楚。结二句说:“万一明朝死,堕地泪纵横。”归结到邻儿夜哭的题目上去,意谓自己如果就此死去,将来转世投胎,一旦堕地也将号啕大哭。定盦所哭的正是自己呕尽心血而以文字消磨一生的悲剧,没世而声名不立的哀伤。可见他并未超脱世情的羁绊,由邻儿夜哭而枨触起的悲哀正是基于自己的失意与忧患。

定盦似乎还仅仅停留在佛教四圣谛中“苦谛”的认识上,而未能进入所谓的“集谛”——以业为苦的正因,烦恼为苦的助因,从而走向寂灭无为的“灭谛”与“道谛”的境界,而这正是定盦之所以能成为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而未能成为高僧和佛学大师的原因,他的“一箧文稿”在近代中国成为开创一代风气的作品,就因为他的一腔热情未尝泯灭,他那呕心沥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精神导致了他的成功,这种对理想的坚毅执着的追求还表现在他的另一首涉及轮回的诗中:

臣将请帝之息壤,惭愧飘零未有期。

万一飘零文字海,他生重定定盦诗。

这首诗的题目为《飘零行,戏呈二客》,诗共二首,这是其中之一。它以调侃诙谐的笔墨写出,故称“戏呈”,另一首中有“一客高谈有转轮,一客高谈无转轮”的话,可见他与朋友们正讨论着佛教的轮回之说,所以定盦也顺着这个话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诗意说,我本打算请求赐予一块可以止息的土地,却一直漂泊四方,不知何时是终期。万一飘零到文字的孽海之中,便只能以作诗撰文终此一身,假如有所谓“轮回”的话,即使到了来生,也将再作诗人,重操旧业,编订我前生所写的诗章。

定盦实是借题发挥,他并不着意于来生之有无,而只是借了佛教关于生死轮回的话头来说明自己一生与文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正因为如此,使他终身漂泊不定,无息身之所。“息壤”本是传说中自己会生长的泥土,鲧治水时曾以此来堵绝洪水,而定盦把它称作理想中的乐土,但他终于不能达到那乐土,而飘零在尘世的孽海中。定盦曾两次戒诗,旋即又不得不开戒,说明他心中的激情未能平息,他甚至表示即使有来世的话,自己还将继续写诗编诗,可见他对人世和诗文创作的留恋与执着的追求。

佛教以为芸芸众生都在无边的苦海之中,《华严经》中说:“众生漂游诸有海,忧难无涯不可处。”定盦的一生漂泊于人生的苦海之中,未能忘情于世,故也未能戒绝文字,而略带讽刺意味的是,他借了佛家的轮回之说表现了自己未断俗缘的入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