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姨和一群太太在家门口做起了鞋垫。
这不是妇联会的劳军,是为挣钱养家。
她们结伴将做好的鞋垫送往工厂,也顺便领回做料和工钱。
在家也能赚到钱,这对她多少是一种抚慰。
这份活计是她一个人先做起的。她很看中这份活计。每天父亲上班后,她将家收拾妥当,便把盛料的竹筐搬到家门口开始做活。
锥子在鞋垫上下穿梭,鞋垫上的线纹便排了队,成了形,煞是好看。
我想起刘少尉的木工活儿,同她做鞋垫有异曲同工的味道。
应该承认,她做的又好又快。引得我们都过去观看。她做出了乐趣,白嫩的脸上泛着红晕。
好手艺是有吸引力的。不长时间,我家门口就聚集了五、六个太太同她一起做。她们一边做着活儿,一边唠起了家常。
她一旦打开话匣便很健谈。大家都愿意听她说话,渐渐地她成了中心。
她说起了笑话:
有一回,老家的厨师做肉丸子来了内急,碰巧让我撞见。我说,别撑着了,快去吧,交给我就是了。他就是不放心,憋红了脸硬是把肉馅都搓进锅里,才一跌一撞跑了出去。
几位太太都笑出了声。
你们别小看陈师傅憋尿做出的肉丸子,很好吃呢,咬一口还溅出了汤,就像撒尿一样...她还没说完,几位太太的眼泪都出来了。
我在一旁却听出了不自在,心想母亲是不会开这么庸俗的玩笑的。
有一天,她又说起了命。
我这个人命大。人活着是要看命的,命是老天给的。
一次,一个日本兵在野地里搜人,我藏在草丛里。他再往前走,我的头就被他的大皮靴踩碎了。可他停住了。我都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他就是不往前走了。
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在帮我。
我看出她脸上有一股巫气,仿佛寺庙的烟气在飘浮。
母亲的脸上是不会有这种无可名状的东西的。
她还出门跟那个男孩说话,还让父亲领我们到龙山寺拜佛。她祈祷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也是一个信徒,她信主。在家的时候,她时常拿一本金丝绒封面的圣经阅读。她读得专心,读着就忘了吃饭。我经常看见她手中怀抱着圣经就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她睡觉的姿势就像圣经里的天使,嘴角挂着无邪的微笑,我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洁净了。我们都不忍心唤醒她。
一想到这些,我就会长出一口气,内心充满了对过去的向往。这天一大早,外屋的空地上就摆放着四个竹筐,里面满满当
当装的都是做好的鞋垫。我知道她又要去工厂送货了。
四个竹筐就要两副担子,就要两个人去送。父亲要上班,没有时间与她同去。
她说:
家范,你去吧,只有你挑得动。
父亲也趁机说:
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应该干点男人的事。
我本想抬起头大声说,不去!
可从嘴角却溜出了软绵绵的三个字:
那好吧。
我悲哀地认识到,我没办法拒绝她了。
她把两端的绳子折短了。这样我就能像大人那样将担子挑在肩上行走自如了。
我挑着担子乖乖跟着她。
天气晴朗,阳光炽烈,我和她都戴着一顶斗笠。走到菜市场,那几个一块儿做活儿的太太正等着我们呢。
看见我们装了满满四筐鞋垫,其中一个太太说:
哎哟,胡太太,你太不照顾我们情绪了,以后你要少做一点,好让我们脸上有点光啊。
又一个太太说:
胡太太要是在淞沪战场做这么多鞋垫,宋美龄是要找你握手的。
她也不甘示弱:
我就要使劲做,气气你们。
气死人是要偿命的。
活该你生气,气死人不偿命。
大家就都哄笑起来。
她们每人只挑了一副担子,筐子里的鞋垫还没有我们的满当。可见她一人能顶他们好几个人。
她做了这么多鞋垫,心气甚高。天气又是这样清爽,我的心也被照进了阳光,脚底也有了力道。
可一位太太偏不让我们心情好。
她看了看我们的鞋垫,话就有些泛酸:
姐姐呀,你平常是不是做完了家务,就做鞋垫。
对呀,这有什么奇怪的。
女人哪,还是要为我们自己上点心呢。
怎么上心,我还不够上心啊?
你都用在老胡一家老小身上了。打牌没有你,烫发没有你,俱乐部跳舞没有你。你呀,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我不喜欢的。
她不说话了,把头埋了下来,步子明显加快。
可她不依不饶,又紧走几步撵上她说:
又不是自己身上的肉,差不多就行了。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又加快了步伐,把她又甩出了一段路。
可她又撵上她,正要说什么。她突然停住脚步,把筐子往地上狠狠一掷:
我不走了,就在这里听你说。你把话说够我再走。
好、好,算我多管闲事,不说行了吧。
你管的还少啊。
几个太太都围过来打圆场:
这么热的天,都少说两句吧。
另一个太太却很不客气,当场揭了她的底:
上次你和赵太太的事,屁股还没擦干净呢,这次你老毛病又犯了。下次再这样,就别跟着我们了。
她好不尴尬,接下来就再也没有说话。
我感到很好笑,真是女人多,是非多。
前些日子,就有一个太太站在自家窗前破口大骂。只因她家男人下了班,跟邻居太太多说了两句话。
那位太太骂完了邻居太太,又骂上了她女儿。说她女儿每天晚上抹了口红出去淌夜场,半夜才回家。
大家都看见了吧,她都这个样子,她女儿能好吗。
正值中午,小巷里人来人往。有个路过的长官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走了过去。
骂够了就关上窗户做饭吧。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不怕丢人啊。
那女人却恼怒了:
你是干什么的,别以为多一颗星就想欺负人。
那长官都已经转过身要走了,听了他的话又把身子转了回来。
你说什么,欺负人?好,我今天就欺负了。你等着,我下午一上班就调查你男人和那个女人的事。要落实了,你就等着你男人受处分吧。
令人痛快的一幕上演了。那女人竟赤着脚从屋里跑了出来,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她抱着他的腿哀求道:
我错了,饶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件事眷村人当作笑料谈论了好些日子,很是过瘾。
而今我又见识了这样一个女人。
我对她起了一丝敬意。
那次送鞋垫,她领回了三十多元钱,一个月算下来比父亲的薪金还要多呢。
我又想到了她的好,可心中还是觉得她不好。
她还在做活、送货。还忘不了对岸。每隔五六天,仍要抽空到附近的山上跟那个男孩说话。
可最近她天天都要出门跟那个男孩说话,鞋垫也比往常做得少了很多。
这天晚上,大家都躺下了。我正迷迷糊糊快要睡去,就听见里屋他俩在说话。
她说:
这几天我都给他交待清楚了,过年的衣服还是到吴淞路买料子,送到余杭路的赵剪子那里做的。我还告诉他,都是大人了,别忘了买围巾、帽子......
父亲打断她:
你又来了,再这样下去,我都要信以为真了。要我再说几遍?他听不见的,你这样是自己折磨自己。
怎么听不见。我都能听见他,他听不见我?我知道他,我跟他是有灵通的。他在那边干什么我都能看见。
那是幻觉。你心里也清楚。你整天这样,何苦呢。
不要乱讲,你以为我傻,我不傻的。你没当过妈,你不懂。
好,我不懂,你懂好了吧。
就比你懂。
里屋一时陷入沉寂,只听窗外的风吹着屋檐的棚瓦,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呜声。
父亲似乎触到了外面的天气,天气又触动了他的伤感:
天凉了,在这里过年心里总觉不出味道。
我跟他讲好了,这个年他在那里好好过,我在这里好好过。
你又来了,但愿你跟他说好了。反正我觉得这个年没什么好过的。家都丢在那边了,这个年要眼泪汪汪过吗。
流泪也要过。年是不能轻待的,那边的人也不能轻待。
唉,那边的人。我说你什么好。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呀?
不要让我醒过来,那样我会很难受的。
我听到她在抽泣。
他不再说话。里屋被一种悲凉的气氛占据。悲凉通过门帘的缝隙散了出来,缭绕着我,久久不肯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