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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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报纸

陈达昌实在睡不着,坐了起来,背靠在墙上。

向右看去,一排四个人睡得很香,其中一个打着呼噜,其他三个人跟着呼噜声的韵律有节奏地呼吸,睡得很是安稳。

向左看,已经到了墙头,高高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没有玻璃,由4根粗铁条焊死,只能钻进鸟和老鼠。

他慢慢往前挪到床沿,说是床,还不如说是北方的炕更贴切。找到鞋子穿上,轻轻地走到了监舍门口。深灰色厚厚的大铁门并没有关上,一晚上就这样开着。他慢慢地探出头去向两边看,左边是一排一样的监舍,铁门从外面上了锁,每个铁门上有个小门洞。一条长长的走廊,延伸到楼梯口。

门右边,就到了这层楼的尽头。地上画着一条醒目的警戒线,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警戒线禁止跨越”!警戒线后面又是一道小铁门,关的死死的,从外面锁上了。铁门里面这侧有个小值班室,一个写字台和一台电话机,门开着,没人。

他这才彻底弄明白了,自己的这间监舍是整栋大楼顶层最角落一间。能看到对面的三层小楼,就是昨夜他刚进来时做笔录的地方,是拘留所干警办公楼。这栋三层楼和他的这栋六层楼中间隔着一个操场,半个篮球场大。

向上看,是空旷的天空,淡淡的云慢慢地移。不知道是监舍空间大,还是重庆的夏天就要过去了,房间里透着凉爽。

陈达昌不敢贸然跨出这道门,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了炕,继续躺着。

几点钟了?

看守所不允许戴手表进来,更没有手机,没有时间工具,“应该有6点多钟了吧”,陈达昌盘算着时间,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叮叮叮叮叮叮.......

巨大声响的电动闹铃突然全楼响起!每个楼层两头墙上的电铃,顿时一起响彻整个楼宇。陈达昌吓得一下子猛坐起来,呆住了。

回头看着其他四个人,四个人都呵呵呵笑了。打呼噜的哥们嘴上还流着口水,用手擦了擦,“大哥莫慌,每天早上第一次响的这个是起床铃哈,不是火警,也不是有人越狱,就是喊你起床了,莫睡懒觉。时间是6:30”

陈达昌冲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开口说话。

“大哥,你早上屙屎窝尿不?要的话,你就先用茅厕,用完了我们再用。就一个蹲坑,先要给上霸位用哈。这是规矩。”旁边年轻一点的小伙对着他说。

陈达昌慢慢摇了摇头,还是没开口。

四个人各自整理了一下被子,挨着顺序在蹲坑去撒了泡尿,稀里哗啦完了打开水笼头使劲冲。虽然在同一个房间,但是也还没有什么异味。

陈达昌昨天就没脱衣服,也没上厕所,也没说话,坐在床沿。他在回忆过去的24小时,从进交警队,吃饭、睡觉、转送到看守所、安排不锁门的巷道号子、起床就有人叫他大哥,他有点找不出头绪。

“大哥,我们要去帮厨房送早饭,你要一起去吗?你歇着也行,去跟我们看看也行。”打呼噜的老兄态度很恭敬,“我介绍一下,号子里不报大名,就排字辈,按先后秩序排,我是老二,这是老三,他是老四,那个是老五,你是老大。以后,你就喊我老二就是了。”

“老大好!”

“老大好!”

“老大好!”

剩下的三个小伙都喊了老大,做了个拱手礼。

四个人,这个老二估计有25岁左右,老三18岁,老四20左右,老五和老二看上去年龄相仿。也都一脸诚恳和恭敬。

陈达昌终于忍不住了,“这里我头一次来,不熟,有事你们就说开口。”

他实在摸不清情况,话也不敢多说,说‘这里’是我头一次来,隐喻其它看守所我是去过的,但也可以理解为第一次进看守所。但既然叫了自己大哥,也能随便就把自己给撤职了,太谦虚是要吃亏的。

“我先跟你们熟悉一天,看看这里的流程吧。”

老二开始说起了一天的流程:

“大哥,我们这里巷道号子,在警戒线里面是最自由的,门开着,只要不违规,在楼道里走动,抽烟,看报,看电视,都可以,拉屎随便拉,拉尿随便拉。主要工作是:负责三餐帮厨房送饭、打扫两栋楼的地面卫生、干警楼有杂活随叫随到、早餐后陪着值班干警早点名、晚饭后陪着晚点名。从戒毒号子、刑拘号子、拘留号子,一路查一遍。一天的事,就算结束了。”

“最重要的忘了说了,地上画警戒线的区域,万万不能跨越,武警手里的枪是真枪,子弹是真子弹,跨线就打的哈!”老二补充了重要的一句。

“老大,巷道号都是行政拘留的,最长也就是15天,老实听话的就有机会从其它监舍调出来这里,也没哪个想去跨越那个警戒线,那条线主要是针对刑拘和戒毒的人。但是那些人也没机会出来,天天关着,刑拘的宣判了,就转送到监狱去了。戒毒结束,也就放回家了。我们嘛,坐一天少一天,当休假。”老三也开口,说话慢条斯理,很温和。

“老大,我们几个猜过,你不是警察就是国家干部,不晓得犯了啥事来坐15天。不然昨天不会有警察来给你送被子啊,还夹了一条烟在被子里。”老五补充了一下,“没关系哈,你不说,我们不问。反正你不是一般人,我们认你当老大没错。”

“走起走起,去帮厨房送稀饭馒头了。”老二挥挥手,催三个人走。

四个人,穿上了黄马甲,按着顺序走在前面。陈达昌,实在不情愿穿上这扎眼的马甲,没穿,就跟着四个人走了出门。

5个人一字排队,靠着走廊栏杆走着,经过每个监舍门时,门洞里都有双眼睛看着外面,经过戒毒所女生楼层,一个女声从门口飘出来,“哟,巷道来了新帅哥了!”

厨房的胖厨子用大铁铲不停搅着大桶,看到几个巷道号子来了,停了下来,“好了,抬走。”

“也?!你是哪个?啷个不穿黄马甲?”胖厨指着陈达昌呵斥道。

“哦,胖哥,这是昨晚来的老大。所长打过招呼的。你懂撒。”老二连忙解释。

陈达昌看着胖厨子,面无表情。

“哦,这样啊。要得嘛,不穿马甲可以,但也是要随叫随到哈。”胖厨子知趣的给自己打了圆场,收起来刚才的愤怒,“稀饭你们两个人抬走,馒头两个人抬,去把早饭发了。”

老二老三抬起不锈钢稀饭桶,老四老五抬着装馒头的大盆子,从一楼开始分发早餐。陈达昌跟着四个人走在后面,既不知道从何下手帮忙,也不知道是去是留,像个监工一样跟着。

监舍的人已经排着队在等早餐,从一楼开始发,每人从门洞上递出自己的饭缸,再伸出一双筷子,老二用大饭勺舀一勺稀饭扣在饭缸里,老三接过筷子插上一个馒头,一个递回去稀饭,一个递回去馒头。就这样,一个监舍十个人,稀饭馒头,送完,接着送下一个监舍。

而送饭的巷道号子,是关在里面的犯人最重视的人。并不是为了巷道号子能多给一个馒头吃,而是这送饭的人,是唯一可以传递信息的人,监舍向外传递信息,外面向监舍内传递信息,对于关在里面的人,这是唯一途径。

送完一楼戒毒监舍,正准备离开最后一个门,里面扔出来一个小折纸落在陈达昌脚边,“巷道哥哥,帮我给二楼我老公哈。二楼我楼上就是。谢了哈。”一个女生压低了声音,对着陈达昌说。

陈达昌心里一惊,没敢看门洞里的人,他直觉,这事不能随便做。没回应,装着没看见。

发稀饭的老三眼疾手快,若无其事的捡起了折纸。

五个人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四个人抬起饭桶和馒头继续走,陈达昌默默跟在后面。

到了二楼,老三接饭碗的时候,把折纸顺手就递了进去,抽出来的手已经握住几根香烟了。烟揣进兜里,继续分发早餐。

陈达昌都看在眼里,没有吱声。

发完戒毒所的一二层,轮到三四层的行政拘留楼层。

三楼关女性,基本上是空的,就两间有人,每间也大概四五个人。都是市区分局治安拘留关进来的,没什么动静,没什么要求,拿完早餐监舍里也静静的。

四楼也是治安拘留楼层,基本就是满员状态。看来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事情主要还是男人在干,女人消停很多。这四楼就是龙蛇混杂了,有小混混,也有正当职业的人,农村人,城里人,无论是打架斗殴,还是酒后驾车,逮住都关在这里。

陈达昌按理就应该进这里。

虽然就一个小门洞,由于里面满满10个人,也能飘出来人汗味和没冲干净的蹲坑混杂的气味。里面的人也闹哄哄的,喝着粥,啃着馒头。

陈达昌一阵庆幸,还好自己没住进这里,要不就真受罪了。一时更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到底是谁在背后帮自己?”

稀饭馒头发完了,老二老三到一楼食堂去再补两桶上来。老四老五和陈达昌等在5楼的走廊里。

老四轻声地对着陈达昌的耳朵,“老大,这两层楼都是羁押刑事犯罪嫌疑人的,严格禁止传递任何信息,严格禁止和对方交流。一旦被发现,那可是犯罪的。这里都是关着检察院还没批准逮捕的人,一旦串供,就可能失去人证物证,检察院无法起诉,最后羁押期到了,只能放人。所以啊,如果有人给你扔纸条,给你说话,千万别搭理啊。这可不像戒毒所,传个纸条也没啥大事。”

陈达昌点点头,“晓得。”

五楼每个号子里关的人也不多,4-5个,里面的人也都静静地伸出碗和筷子,取了早饭也不说话。大概是知道巷道号子的规矩,所以也没人搭理。

“老大,六楼是单独关押的刑事拘留嫌疑人,一般都是犯了大事的,严格禁止串供的。就是我们住的这层。”走到六楼楼梯口时,老四又凑过来补充了一句。

难怪这么安静,每个监舍只有一个人!

从第一个开始发饭,到第8个号子时,已经是最后一个。挨着巷道号子的几个房间都空着,也就是六楼,除了巷道号子5个人,就还单独关着8个人。

最后一个号子发饭时,里面的人没有伸出碗筷,“早饭!”老二冲里面喊了一嗓子。

“来了。”里面一个中年男人低沉的声音。

伸出碗筷,装满,收进去。

陈达昌眼看最后一个号子,松下一口气,往里看了一眼。正好和里面关押的人眼睛对视了一下,那人冲他微微点了下头,陈达昌皱了下眉,迅速回避了对方的眼神。

“老大,该我们吃饭了,走,先把稀饭馒头抬到我们号子里,装满了再把桶还到食堂。不急,可以吃了再拿回去。”四个人轻车熟路,拎着剩下的稀饭和馒头回了号子。

陈达昌的饭缸和筷子已经准备好了,老二给他盛满,筷子插上一个馒头,恭恭敬敬端给他。

没桌子,大家就盘腿坐在炕上,啃着馒头,吸溜着稀饭。

陈达昌一点没有饿感,喝了两口粥放下了。才两天没吃辣的,已经开始想念开半天的豌杂面了。

早饭吃完,刚坐下。

“巷道!!点名!!”对面三楼传出一声高声命令!

“收到!!”

四个人整齐的高声回应。

老二连忙对着陈达昌说:“老大,开始早点名了,一起嘛,看一哈。过几天我要出去了,你就带头陪着干警点名哈。今天就跟着看一下。黄马甲还是穿上吧,不穿的话,干警脸上挂不住的。”

陈达昌套上了黄马甲,跟着大家一起下楼。

今天的值班干警是个老干警,老李,很瘦,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牙齿满是烟渍,警服显得有点大,人像装进了一个大口袋。两眼细细的,透着难以琢磨的眼神。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每把钥匙上都贴有编号,对着监舍门号插进去,门就从外面打开了。

老二负责把门从外面打开,干警就站在门口,里面的人靠墙站一排。

“报数!!”居然是老二在发指令!

“1、2、3、4、5、6、7、8、9、10”

老李核对一下本子,拿笔做了记录。跨进去一步,环视一圈,退了出来,“关门!”

一楼都是戒毒的女生,清一色的年轻人,最大的不过三十岁左右。基本上都是吸毒被强制送进来戒毒的,每天早上要点名,医生跟着发药,监督服药。经过一段时间强制戒毒,评估可以出去了,就释放。但是复吸率及其高,所以这里有些人进进出出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点完一楼二楼的戒毒人员,三楼人少,10分钟点完,四楼也很顺利,点名报数。

五楼,“报数!”老李发出了口令。

报数的人,声音比起四楼治安拘留的人,显然消沉很多。

六楼,每间一人,不报数。开开门,老李走进去,看一圈,“有什么情况吗?”老李主动问一句,“没有。”退出来,关门。

六楼最后一间,老李打开门,陈达昌也跟着进去了。这就是刚才和陈达昌对视了一眼的中年男人。

“张果,有什么情况吗?”老李问。

“没有。”男人还是低沉的声音,看着老李,“警察同志,我有个小要求,能不能每天给我一份报纸,过期的也行。我这屋里就自己一个人,没人交流,不利于身心健康。看看报,能好很多。”

“这要请示一下!”老李把情况记录在本子上,“还有什么情况吗?”

“没了。”

关在六楼单独号的人叫张果,万国证劵公司重庆分公司的副总经理,主要负责大客户证劵与期货管理和交易。万国证劵公司因为327国债事件,从上海总部的高管到各个地方分公司的高管,但凡涉及此案的,统统都被判了刑事责任。一时间,万国证劵已经成了国人议论的热词。

张果被刑事拘留已经2个月了,因涉嫌涉违规交易扰乱资本市场正常秩序,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不断被提审,上报材料,一直没有检察院批捕。由于万国证劵的327国债案件是震惊全国的大案,公安部成立了专案组直接督办,各地公安系统全力协办,张果虽然没有直接涉及到327国债案,但也是大名鼎鼎的万国证劵公司高管,看守所也不敢怠慢,从进来那天就是单独关押。

人是群居动物,失去自由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失去自由的同时还孤独,失去与人和环境的交流,是可怕的。

张果单独关押了这么长时间,除了有提审时和外界交流,根本没有任何机会与人沟通。他知道今天值班的老李是老警察,在看守所时间长,比较了解在押人员的状况和需求,所以等到老李查房的机会,就提出来要看报纸。

普通人眼里毫无价值的一张报纸,在没有任何信息传递的监舍,那可是惜字如金的被人对待。

但张果不是普通人!

他是BJ大学经济管理系毕业的高材生,进万国证劵之后从交易员干起,股票、期货都曾经是业绩最高的员工。后来不断升职,到了副总经理的位置上。

中国股市第一波牛市中,大部分人惊喜地发现买股票可以轻松赚钱的事实,一时间大量居民储蓄存款、企业资金涌入股市,加之97香港回归的概念股,股市出现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

张果却有自己的不同见解,他认为股市投资的根本是价值投资,是对一个企业的价值进行评估之后做出的投资行为,而不是盲目跟风,跟概念,跟大户。在1996年底前,股市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张果通过对个股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市场在投机,不适合进场。

当所有人都在凑钱进股市赚钱的时候,张果却毅然向公司大客户发出了谨慎入市的通知。有几个大客户,在临近1996年12月中旬,听取了张果的建议,获利出场,收起了贪婪,持币观望。

1996年12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正确认识当前的股票市场》,股市开始一落千丈,上证指数从1258点跌至855点。

那些没有听取张果意见的大客户,纷纷套牢,资产缩水过半,血本无归。

那些听取了他建议的客户们,终于看到张果的实力,对大势的判断,对企业的理解。

“当别人恐慌时,我们就应该贪婪。”张果对几个大客户说出了这句金句,“时候到了。”

97年初,张果就开始指导大客户逐步进场,在市场价值已经明显偏低的时候,开始大量购入股票。一年不到,他推荐的几只股票涨幅超过100%至500%,在几乎所有人都在哀嚎的时候,张果带领他的客户,赚得杯满钵满。小小的重庆分公司,他带领的大客户就获利超过10亿元。

正当客户们庆幸跟随对了人的时候,张果却被人举报非法内部交易,进了看守所。

羁押了两个月,提审了多次,始终没有找到石锤证据。张果也被列为重点看管在押人员,单独关押,不允许外界接触。

老李巡视完毕,回了干警大楼,在每日例会上进行了汇报。

“单号关押的张果,提出要看报纸。请所领导予以批示。”老李向值班的例会领导口头提出了汇报。

“张果单独羁押已经两个月了,为了防止在押人员情绪失控,我同意每日提供报纸。这事请老李安排一下吧。”值班所长同意了。

“好的。我就安排巷道号每天给他送一次报纸,第二天收回前一日报纸再发放当日报纸。”

开完例会,老李来到六楼门口,对着5个人说,“你们现在谁是老大?”

四个人一齐看着陈达昌。

老李对着他开始交待任务:

“老大,从明天开始,你负责给单独号8号门里面的人送当日报纸,提供《重庆日报》、《重庆晚报》两份报纸。第二天先收回前一天的报纸,核对数量,然后再发放当日的报纸。明白吗?”老李对着陈达昌下达了这个任务。

“明白!”

“每天早餐送完之后,你到对面干警办公楼一楼传达室领取当日报纸,送完之后,再把前一日报纸拿回传达室!”

“明白!”

“记住,严禁与在押刑事拘留人员交流,严禁任何形式的传递涉及案件的信息!这可是触犯刑法的。你们最多在这里待15天,可不要因为违规出不去啊,15天是小事,150天就是大事了。明白吗?”

“明白!!”5个人异口同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