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善之思明梅开一度 违心背愿隐忍别离
第一回 与人为善成人之美
滨海公司走出了困境,职工生活大为改善。给城里职工安装了煤气管道、暖气、太阳能热水器,给小城镇职工买了煤气罐,给农村职工按煤气罐的标准发了钱,可以说是公司得发展,职工得实惠。但也并不是一好百好,一俊遮百丑。比如住房条件差的矛盾就很突出。职工有强烈的愿望,要求改善住房条件。
实事求是地说,滨海公司职工的住房条件在精益公司所属七个公司中是最差的。一部分职工没房住,一部分职工住在六七十年代自建的简易楼房里,人称“小二楼”。“小二楼”的结构是个直筒子,在直筒子里垒两堵墙,隔出一个居室、一个厨房,中间既作居室,也作客厅、餐厅,具有多种功能。人们形象地称之为“糖葫芦”。任善之和他的班子成员,以及一些技术骨干就住在这三四十平米的“糖葫芦”里。最尴尬的是上厕所。房间没厕所,院里只有一处公共厕所,如厕经常排队。赶上内急就得拉裤子。每天早晨都得端着痰盂去倒尿,起床时间又差不多,于是排队倒尿就成了一道风景。所以,一说盖房是皆大欢喜。
那时候盖房得逐级报批。滨海公司报精益公司,精益公司报精工电气化集团。集团下了文件才算数。审批主要是批投资、批图纸。批是批下来了,面积确实小。全是两居和一居。一居又叫独单。大家觉得滨海公司从成立以来就没搞过盖房,百年不遇地搞一次,应该像模像样,赶赶差距,搞点三居,来个十年不落后!
盖房项目如期进行。房子还没盖好,要房的人却热闹起来。那时候还是福利分房,房子到手,每月只要几块钱的房费。后来住房商品化,都卖给了个人,相当于用“窝头夹咸菜”的钱吃了一屉热气腾腾的“狗不理”。这是后话。要房的人有职工,有上级机关家在滨海的人员、有七姑八姨,有拐弯抹角托门子、走后门找来的,弄得乱乱哄哄,乌烟瘴气。
在要房的人当中有一个人是任善之没想到的。谁呀?马思明!马思明冒出来了。他不是给自己要房。他是给他们公司一名因工致残的女工甄蔓莉要房。
甄蔓莉在西菱公司工作,老家在滨海,是滨海人。马思明给甄蔓莉要房不说给甄蔓莉要房,他知道这是很敏感、很棘手的事情。因为要房他们公司的老张曾经跟他动过刀子。所以,不提要房的事。而是说甄蔓莉想回老家,想调到滨海公司去。甄蔓莉跟任善之不熟,便托马思明给任善之垫话。都是干这行的,任善之明白。一个单位的头,一般不会轻易为一个人的事求人。一旦求到你头上,就是感觉跟你行,你会给面子。感觉关系没到那个份儿是不轻易开口的。任善之想,马思明是第一次跟自己张口,第一次直接共事,不好驳了面子。再说,甄蔓莉的情况又很特殊。
甄蔓莉是英雄的后代。她母亲张燕子是中国第一代女接触网工,全国三八红旗手。那是在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宝成线建设时期,张燕子是女子“三八”作业班班长。说到电气化,人们都会认为一定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电气化”这个词一听就很现代化、很神秘。
说它现代一点不错。现代就现代在火车的牵引动力上,一开始是用蒸汽机车。火车头上背着个大煤箱,司炉工一锹一锹地往锅炉里填煤,把火烧得旺旺的,把水烧得开开的,让蒸汽足足的,用蒸汽带着列车跑。赶上爬坡,就得加大马力。加大马力就得多填煤,煤填得越多越浓烟滚滚,突突地冒,过个山洞浓烟能呛死人。拉得不多,跑得还慢。一小时也就五六十公里的速度。后来发展到内燃机车牵引,比蒸汽机车先进了一大步。内燃机车烧油。烧油就是烧能源,既不经济又不环保。我们国家油又不富裕。最先进的就是电力牵引,让机车烧电,干净环保不说,还拉得多、跑得快!节约能源!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牵引方式。现代就现代在这个地方。
现代是现代,可那时修建电气化铁路的方法并不现代。可以说是用原始的方法干现代化的事!这就注定了干电气化是个苦差事。正如一位教牵引供电的教授给学生上第一节课时所说:“什么是电气化?电气化就是挖坑、挖沟、架线。”
张燕子她们的女子“三八”作业班就是干这个活的。整天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摸爬滚打,跟老爷们一样。按现在的说法就叫“女汉子”。不留心,便看不出这是一群女儿身。当时在现场流传着一首打油诗,是这样写的:“我爱铁锹,我爱洋镐。它在嘉陵江淬火,在秦岭山巅打造。别看它笨重,我用它为现代化开道!”是她们工作的真实写照。
要是光干这个也没啥,就是苦点、累点、脏点、不女人点。还有更玄的。就是接触网的悬挂调整,要在轨面以上六米多高的空中“走钢丝”,从事高空作业。别说是个女儿家,就是男子汉也得两腿打颤。女子们头戴安全帽,腰扎安全带,挂在上面的承力索上,脚蹬接触线,在空中滑行,动作干净麻利快,身轻如飞燕。英姿飒爽,翱翔蓝天。活脱脱一群仙女下凡。
头顶蓝天、白云,脚踩山峦、河川。在天地之间,她们是灵动的画面。织出的电网顺着两条钢轨蜿蜒。画家说这是一幅画,艺术家说这是表演,诗人说这是梦中的彩蝶翩翩起舞。不错,她们的英雄事迹被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拍成了电影,在全国放映。从此,女子“三八”作业班威震全国!影响了一辈又一辈电气化人。电影里那个身材匀称、长相喜兴、气质非凡的女子就是张燕子。张燕子就是甄蔓莉她妈。
甄蔓莉从小跟着她姥姥长大。姥姥经常给她讲妈妈的故事。姥姥说妈妈是跟着招工的人到宝成线参加电气化的。当时她正在长身子,个子小,人家不要。她说“个子小省布票,金刚钻小能锯大缸”。把人家惹笑了,一看这小丫头挺精明,又会说话,就把她带走了。姥姥给她讲妈妈上电影的故事,当全国三八红旗手的故事。她听妈妈的故事,比见妈妈的面还多。妈妈在她心目中是个神秘的英雄!她听着妈妈的故事,幻想着妈妈的英姿,做着长大了也像妈妈一样的梦,当一名女接触网工。扛起妈妈的旗,唱着妈妈最喜欢的河南梆子“谁说女子不如男”!雄赳赳、气昂昂地干电气化,为国家建设很多很多的电气化铁路!带着童年的梦,她接妈妈的班,加入了电气化,成为一名女接触网工,薪火传承。
按着妈妈的辈分往下排,甄蔓莉是共和国第二代女接触网工。第二代和第一代不同。第一代建设的电气化铁路主要是在山区。第二代就赶上了“电气化出山”。沐浴改革开放的春风,国家展开大规模的电气化建设,带来了春意盎然的景象。
甄蔓莉不愧是将门虎女,工作泼辣、能干,人称“半大小子”,是真正的“女汉子”。她专爱干难活、累活、脏活。她说“这才具有挑战性”!她最喜欢干上部工程——高空作业。她特别想和妈妈一样“凌空飞燕”!不幸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残。在高空作业时,不慎坠落。那年,她才二十出头,还是个黄花女郎。医生下的判断是,一生将会以床为伴。她苦闷、忧郁,甚至想到了死。又不甘心,舍不了心爱的电气化事业。就寻思着:有朝一日,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下一代还得干电气化!“电气化梦”使她挺了过来。
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别说马思明过过话,就是不过话,不满足甄蔓莉的意愿也不够意思!任善之决定接纳甄蔓莉,调滨海公司。
建房进展得很快。想不到的是在行将分房之时,精益公司叫停。说是集团公司收到一份“滨海通联公司”打的报告。滨海通联和精益公司是平级,“共主”是精工电气化集团。
此次滨海公司建房是和滨海通联联建。滨海公司为了“赶赶差距”改了图纸,搞了些三居室。“通联”没改。到了分房的时候,“通联”有些人心里不忿,嫉妒“滨海”的房子大,嫌自己的小,要求向滨海公司看齐。为了平复职工情绪,滨海通联向上级捅了滨海公司。
精益公司为此成立了调查组,来滨海公司调查,情况属实。拿出了三条处理意见:滨海公司私改图纸是违规行为,罚款五万元。责成滨海公司主要负责人任善之作深刻检查,给予通报批评。超标建设的三居室住房收缴精益公司,由精益公司协调分配。精工集团领导认可这个意见,并在全集团转发,杀鸡给猴看。任善之的名字第一次上了集团的红头文件,成了“典型”人物。
任善之吃了个哑巴亏。想不到马思明给任善之专门打来电话,表示关切。马思明说:“集团的通报我刚看到,这不丢人。你这是为职工办好事而背雷,说不定坏事变好事呢!”
刚开始的时候,任善之心里多少有点别扭,毕竟是挨通报批评嘛!马思明这么一说,任善之像遇到了知音,心里热乎乎的。
违规问题得到了处理,滨海公司的房子还得接着往下分。分和分不同。要是没有上级收房的事,房源多,受众面大,矛盾会少些。上级拿走了几十套,房源减少了。要房的人还是那么多,便加剧了供需矛盾。
甄蔓莉也申请要房子,给她分一套问题也不大,关键是甄蔓莉有条件。她嫌一楼潮、二楼乱,五楼六楼又太高。没有电梯,行走不便,指名道姓要三楼。六层楼,没电梯,三楼是最好的楼层。总共没几户。给吧,太扎眼。不给吧,她又明确提出来了。她是“弱势”群体。任善之动了恻隐之心。认为甄蔓莉是因公致残,优待一把也是应该的。咬牙跺脚,给!这一给不要紧,矛盾激化了。
“凭什么呀,她对滨海公司有啥贡献!凭什么住最好的房子!”“能住上新房子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太牛逼了!”“我们干了几十年都不行,一个外来户住三楼,忒过分了!”议论不绝于耳。
按常理,甄蔓莉是不应该住三楼的。能住三楼的都是公司领导一级。可她不是领导,只是一个“工伤”,一个“外来户”。甚至大家都不认识她。
任善之为难了。念及她是电气化世家,母女两代接触网工。母一辈为了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建设献青春,献了青春献子孙。甄蔓莉又干上了电气化,出师未捷身先残,这是何等命运!这样说,满足甄蔓莉的要求并不为过。
任善之这么想,可大伙并不一定这么想。大伙看到甄蔓莉住三楼,必定要挤掉一个人。挤掉谁呢?挤掉谁都不合适,只有挤掉一个人最合适——任善之!
任善之想,只能这么办。任善之要新房没有任何争议,不要新房,就腾出了一个名额,挤不到任何人,矛盾便自然化解。于是,任善之原地踏步,还是住在“糖葫芦”里,还是每天早晨端着尿盆去公共厕所倒尿,排着队,等着坑位拉屎。
甄蔓莉如愿以偿,住上了三楼。和着又是新居,又是在屋里就能上厕所的楼房,心情格外敞亮。有了窝,心情一敞亮,就想有个家,过正常人的日子。找个啥样的呢?
精益公司机关有个干部叫张贵兴。张贵兴了解甄蔓莉的情况,听说甄蔓莉想找个对象,就动了“小舅哥”的念头。“小舅哥”姓孟,叫孟旺。孟旺老家在陕西边远山区。家里穷,兄弟五六个,房无几间,地无几垄,钱无几文,都打光棍。就孟旺一个人出来了,在滨海公司当临时工,烧锅炉。别看是个烧锅炉的,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一米七八,长乎脸,浓眉大眼,长相帅气。除了穷,别的没挑!张贵兴想撮合,又怕甄蔓莉不同意,嫌弃是个临时工,没个正式工作,又是个乡巴佬、山里娃。就卯足了劲承诺一个条件,愿意“倒插门”,当“养老女婿”。自己的“小舅哥”,自己又不好说。便托老领导精益公司副总经理、前滨海公司总经理老尚当“月老媒红”,还真成就了姻缘。婚后生活,幸福美满。一年后,添了个宝宝,是个女娃,取名孟小洁。甄蔓莉说:“我的电气化梦破灭了,人生梦不能破灭!豁出命也要生个孩子,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让自己的血脉永续,顺着导线流淌、流淌……”
孟小洁,像破土而出的小树苗,一天一个样。真是有苗不愁长!皮肤越长越白,头发越长越黑,眼睛越长越大,水灵灵、忽闪闪的,天真可爱。甄蔓莉喜欢得像掌上明珠。自从上帝赐给她这个小天使,甄蔓莉的身体像打了强心剂,浑身热血沸腾,日子过得蛮有劲!孟小洁成了她人生的希望。孩子越是可爱,她心中越纠结。纠结的是,孩子会一天天长大,长大以后怎么办?入托、上小学、中学、大学,步步需要钱,需要可靠的生活保障。自己是工伤,只能拿工伤待遇。再说自己这个身子骨,能撑得了多久,尚不可知。孟旺又是临时工,收入低还没有保障。万一要是有个变故,这孩子怎么办,越想越犯愁。快乐的生活却因为添了这个孩子变得沉重起来。于是,一个想法油然而生:转正!让孟旺转成正式工。动了这个心,就成了心病,天天吃不香、睡不着、一心想着怎么办。她想起了一个人,就是孟旺的姐夫张贵兴。张贵兴毕竟是个干部,见多识广,希望他能给帮忙或指条路。张贵兴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找老尚去。他知道老尚既当领导又是他俩的“媒人”,是个利好条件。正好,老尚来她们家串门,看望她们。甄蔓莉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提出了这件事。老尚没敢答应,闷了半天才说:“这事是这样,忙我可以帮,可水大不能漫桥,你得找善之去,他要不答应我再找找他。”甄蔓莉犯难了,她不好再麻烦任善之。任善之把她调过来,又把最好的房子让给她,为她做得太多了,她不敢去。有病乱投医,又想起了马思明。想让马思明再给“垫个话”。甄蔓莉就给马思明打了个电话。马思明说:“你分房的事,给老任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又说转正的事。我正在开会,电话里就不说了。”电话挂了。一想到孩子,甄蔓莉的心就揪起来。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任善之。见面就说:“我这是实在没招了,但凡有一丁点办法我也不来给您添乱。我知道给您添的麻烦太多了,您能把我调过来,收留我一个残废,已经感激不尽,又为我让出了房子,让我有了个家。可是,现在我太难了,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把我愁死了!”甄蔓莉提出了请求孟旺转正的事。还说:“我知道这事难,您还得帮我。让我把孩子拉扯大,就是死,我也瞑目了!”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些日子,老尚来了。老尚来说孟旺转正的事。老尚说:“临时工转正这事,过去也有过。不过得给精益公司打报告,精益公司如果同意,再打报告给集团,集团批了才能办。这是规定。”
“上边要是不批呢?”
“关键是你这一关,上边是控制得很严,但也分情况。像小甄这个情况,属于特殊。说一说,应该有希望。恐怕得你出面找找老彭才行。只要老彭一点头,精益公司就没问题了。集团一般也会尊重下边的意见。”
“要不就试试?”任善之想了想说。这一试真的试成了。孟旺的工作不再是烧锅炉,成了一名正式电气化工人。想不到的是,在孟小洁三岁那年,孟旺出事了。那是在平正线电气化改造工程时,孟旺在一个小站作业,不慎被一列飞驰而来的列车撞倒,惨遭身亡。
任善之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并向精益公司指挥部汇报事故。
这时,马思明已升任精益公司副总经理,任这条线的指挥长。马思明也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两人在事故现场相遇,商定将遗体就近运到济中市善后。运遗体的车在前面跑,任善之坐马思明的越野吉普车紧随其后。运尸车进城的时候,路过一座桥,在桥上被交警拦住了。交警说尸体不能外运,必须就地处理。司机一番交涉,交警就是不放行。见怎么说都不让走,马思明下了车,直奔交警而去,对交警说了几句。交警还是不放。马思明就拨通了一个电话,说了几句,就把电话递给了交警。只听交警连声说“好”,放下电话,两腿一并,给马思明立正、敬礼!车辆放行。这一幕任善之看得清清楚楚。
到了遗体告别那天,在殡仪馆的“梅”厅,孟旺仰卧在鲜花丛中。甄蔓莉坐在轮椅上,来给丈夫送行。旁边站着三岁的小洁。往下站的依次是亲属们。来告别的人很多。任善之向遗体三鞠躬后,缓缓地走向甄蔓莉。甄蔓莉再也不能自已,几次试图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一把拉住小洁,带着哭腔叫小洁:“跪下,给任大大磕头!”甄蔓莉盯着小洁那稚气的眼睛说:“任大大是咱的恩人,你要给大大说,跟着妈妈好好过,再苦再难妈妈也要把你拉扯大,长大了你接爸爸的班,接妈妈的班,还干电气化!”
小洁“哇”的一声哭了!那么悲怆。大厅里一切都静止了,只有哀乐伴着一个催人泪下的小女孩的哭声……
任善之蹲下去,捧着小洁的脸,用左手和右手的拇指分别向两边轻拭脸蛋上的泪,眼圈就红了。
命运总是这样,既折磨人又成全人。之后不久,任善之没想到会调他走。任善之走近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