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案人(雷·布拉德伯里科幻经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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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乾坤逆转

图案人在月光下翻了个身。他又翻了个身……又一次……再一次……

听到消息后,人们纷纷从餐厅、咖啡馆和旅店里走出来,抬头望着天空。他们举起黑色的手,为白色的眼睛遮挡阳光。他们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在这炎热的中午时分,数千英里范围内的各个小镇上,黑人们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抬头仰望天空。

厨房里,哈蒂·约翰逊将煮开的汤锅盖好,用厨布擦了擦瘦削的手指,小心地走到屋后的门廊上。

“快来呀,妈!动作快一点儿,不然就错过了!”

“嗨,妈妈!”

三个黑人小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蹦来蹦去,不停地叫唤着。他们时不时焦急地向房门口张望。

“就来了,”哈蒂一边答应着,一边打开纱门,“你们从哪儿听来这个消息的?”

“从琼斯家,妈妈。他们说有一艘火箭要来,二十年来头一次,载着白人来这儿!”

“白人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你会知道的,”哈蒂说,“没错,你会知道的。”

“给我们讲讲吧,妈,就像从前一样。”

哈蒂蹙了蹙眉头。“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那是在一九六五年。”

“告诉我们白人长什么样儿,妈妈!”

哈蒂走到院子里,抬眼看着火星蔚蓝晴朗的天空和天空中飘浮着的薄薄的白云,以及高温炙烤下的远处的群山。她终于开口说:“嗯,首先,他们长着白色的手。”

“白色的手!”孩子们笑嘻嘻地互相打闹着。

“他们的胳膊也是白的。”

“胳膊也是白的!”孩子们哄笑起来。

“脸也是白的。”

“脸也是白的!真的吗?”

“像这么白吗,妈妈?”最小的孩子往脸上扬了一把尘土,打着喷嚏说,“像这样?”

“比这还要白。”她神情凝重地说,再次抬头望向天空。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仿佛要在天空中寻找雷阵雨的踪迹,并为没有找到而焦灼。“我想你们最好进屋去。”

“哦,妈妈!”他们不肯相信似的瞪大眼睛看着她。“我们要看,一定要看。不会出什么事的,对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种预感。”

“我们想看那艘飞船,还想去机场看那个白人。他长什么样子,妈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再给我们多讲点儿!”

“嗯。那些白人住在地球上,我们都是二十年前从地球上来的。我们离开地球来到火星,留在这里,建造起城镇,在这儿安了家。咱们现在不再是地球人,而是火星居民了。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白人来过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不来呢,妈妈?”

“那是因为,就在我们离去后不久,地球上爆发了核战争,交战各国互相狂轰滥炸,损失惨重,他们就把我们遗忘了。许多年后,当战争结束时,地球上已经没有火箭了。直到最近他们才造了新的火箭,于是,时隔二十年,他们终于到这儿来了。”她木然地盯着孩子们看了一会儿,开始朝院外走去。“你们在家等着。我去伊丽莎白·布朗家一趟。答应我,你们会乖乖待在家里。”

“我们不想在家,可是不会出门的。”

“好的。”说罢,她沿着马路走了。

来到布朗家门口,她刚好看到他们全家人正挤坐进车里。“嗨,哈蒂!跟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要去哪儿?”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跟前。

“去看那个白人!”

“是的。”布朗先生一本正经地说。他挥手指了指车上的一家子。“孩子们从来没见过白人,就连我都快把他们忘了。”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那个白人呢?”哈蒂问。

“怎么处置?”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不——我们只想看看他而已。”

“你是说真的?”

“不然还能怎么样?”

“我不知道,”哈蒂说,“我只是觉得可能会出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

“你知道,”哈蒂嗫嚅着,有点不好意思,“你们不会私刑处死他吧?”

“私刑处死他?”大家都笑了。布朗先生手拍着膝盖说:“嗨,瞧你说的,孩子,当然不会!我们会跟他握手的。对吧,各位?”

“当然,当然!”

一辆车从另一个方向上开了过来,哈蒂叫了一声:“威利!”

“你在这儿干吗呢?孩子们在哪儿?”她的丈夫气呼呼地嚷着。他瞪了其他人一眼:“你们像一帮傻瓜似的是要去看那个白人着陆吗?”

“还真让你说对了。”布朗先生点头微笑表示同意。

“那就带上你们的枪吧,”威利说,“我正要回家取枪呢!”

“威利!”

“上车,哈蒂。”他态度坚决地打开车门,看着哈蒂,直到她顺从地上了车。他不再跟其他人说一句话,驾车呼啸着驶过尘土飞扬的马路。

“威利,别开这么快!”

“别开这么快,哈?那就等着瞧吧。”他看着马路在车轮下飞快地向后倒退,“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们清静清静?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都炸死在那个旧世界,别来打扰我们?”

“威利,这可不是基督徒该说的话。”

“我现在没有心情当基督徒,”他紧紧握住方向盘,粗暴地说,“我只有一肚子怨气。他们在那些年里对咱们的人所做的那些事——对我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的爸爸妈妈——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把我父亲绞死在诺克伍德山上,又枪杀了我母亲吗?你还记得吗?还是你也跟其他人一样健忘?”

“我记得。”她说。

“你还记得菲利普斯医生、伯顿先生和他们的大房子吧,记得我妈妈的洗衣棚,记得我爸爸上了年纪还在干活,而他所得到的感谢却是被菲利普斯医生和伯顿先生绞死吧。”威利说,“现在的情况可颠倒过来了。咱们就等着看法律会制定得对谁不利,谁会被私刑处死,谁去坐电车后排的末等座,谁在看戏时得去坐隔离座吧。咱们等着瞧吧。”

“哦,威利,你这么说会惹出麻烦的。”

“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每个人都设想过这一天,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人们想着,‘白人来火星,那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咱们不能逃避。”

“你会让白人住在这里吗?”

“当然,”他微笑着说,可是他的笑容十分狰狞,眼睛里也喷射着怒火,“他们可以来这儿居住和工作,当然可以。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住在镇子一角自己小小的贫民窟里,给我们擦鞋,收拾垃圾,看戏时坐在楼座最后一排。我们要求的就是这些。然后每星期再绞死他们一两个。很简单。”

“你这些话太残忍了,我不喜欢。”

“你得学着适应。”他说。他在家门口把车刹住,跳下车去。“我去找枪和绳子。得把这件事办好。”

“哎,威利。”她哀求他,坐在车上没动。他跑上台阶,将前门砰地关上。

她跟着他进了屋。她本不想跟过去,可是他在阁楼上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像个疯汉似的咒骂着,直到找出了四把枪为止。她看见金属枪管在黑暗的阁楼里闪着寒光,却看不到他——他的肤色太黑了,她只听到他的咒骂声。终于,在如雨点般落下的灰尘中,他迈着两条长腿爬下阁楼,将几匣黄铜子弹堆在桌上,打开枪膛,吹干净,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去。他的脸板得紧紧的,笼罩着仇恨的阴云。“别来打扰我们,”他不住地嘟囔,双手不自觉地挥舞着,“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别来打扰我们?”

“威利,威利。”

“还有你,你也是。”他对她怒目而视,眼神中的仇恨令她心头一震。

窗外,孩子们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像牛奶一样白,妈妈说的,像牛奶一样白。”

“像这朵开败的花一样白,瞧见了吗?”

“像石头一样白,像写字的粉笔一样白。”

威利大步冲出屋外。“你们几个都给我回屋去,我要把你们锁在家里。不许看白人,也不许谈论他,什么都不许做。快进屋去。”

“可是,爸爸——”

他把孩子们推进屋,走过去取来一桶油漆和一块模板,又从车库里找出一卷又长又毛糙的粗绳,在上面打了个绞刑结。手上忙着这些活计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天空。

他们再次坐进汽车,车子一路上扬起滚滚尘土。“开慢点儿,威利。”

“这不是开慢点儿的时候,”他说,“这是要开快点儿的时候,我要开快点儿。”

沿途到处都有人在仰望天空,有的正在上车,有的已经坐在车上。不时能看到车里探出长长的枪管,好像伸出的一架架望远镜,瞄准着走到尽头的那个世界的全部罪恶。

她看着那些枪。“你去动员大家了。”她责怪丈夫。

“那正是我做的。”他点点头,没好气地咕哝着。他恶狠狠地盯着马路。“我去了每户人家,告诉他们该做什么,让他们拿上枪,带上油漆和绳子,做好准备。现在一切就绪,我们这个欢迎委员会将为那些白人颁发城市钥匙。没错!”

她黑瘦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仿佛要驱走心头不断增长的恐惧。她感到乘坐的汽车在车流中快速地左穿右插。当他们从其他车旁边疾驰而过时,她听到别人朝他们喊着“嘿,威利,瞧啊!”,看到人们手里举起枪和绳索,冲他们微笑。

“咱们到了。”威利说着把车刹住,车轮卷起一片尘土,停下不动了。他一脚踹开车门,拎着枪下了车,提着它们走过机场的草坪。

“你想清楚了吗,威利?”

“我都想了二十年了。我十六岁那年离开地球,我很高兴离开那儿,”他说,“你我和任何一个像咱们这样的人在那个世界里什么也得不到。我从不后悔离开那儿。咱们在这儿得到了安宁,第一次可以好好地喘口气。现在跟我来。”

他从迎上前来跟他打招呼的黑压压的人群中挤了过去。

“威利,威利,我们现在要做什么?”他们问。

“给你支枪,”他说,“给你一支,还有你。”他动作粗鲁地把枪递给人们,“给你把手枪。给你把猎枪。”

人们紧紧地挤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从一个黑色的身体上伸出一千只手臂去接武器。“威利,威利。”

他的妻子在他身边笔直地站着,一言不发,纹路很深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大大的眼睛湿润了,露出悲伤的神情。“拎上油漆。”他吩咐她。于是她吃力地提着一桶一加仑的黄色油漆走过草坪,放到一辆刚刚停下来的有轨电车旁边。电车的车头上有一行新漆好的标志:前往白人着陆点。乘客们一边交谈一边下了车,磕磕绊绊地穿过草坪,眼睛一直在向天空中张望。妇女们提着野餐篮,男人们头戴草帽,只穿了衬衫。乘客走光了,只剩下电车空荡荡地停在那里,发动机嗡嗡地响着。威利登上电车,放下油漆桶,打开盖子搅了搅,又拿出刷子试了试,然后取出一块模板,爬到了车座上。

“喂,我说你哪!”电车售票员走到他身后,身上的零钱包叮当作响,“你在那儿干什么呢?快下来!”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别发火。”

威利开始往模板上刷黄色油漆。他非常自豪地描出一个“F”,一个“O”和一个“R”。等他写完了,售票员眯起眼睛,读着新漆好的闪亮的黄字——“专供白人使用:后排座位”。他又念了一遍。“专供白人使用,”他眨了眨眼睛,“后排座位。”售票员看着威利,露出了笑容。

“你觉得怎么样?”威利一边问一边从座椅上跳了下来。

售票员答道:“我觉得很不错,先生。”

哈蒂站在外面看着车上的标识,双手在胸前攥得紧紧的。

威利回到人群中。不断有人从戛然停在路边的汽车和从附近镇上呼啸着疾驰而来的电车上下来,人越聚越多。

威利站在一个包装箱上。“咱们派几个人在一小时内把每辆电车都漆上标识。有没有自愿的?”

许多人举手。

“去吧!”

几个人离开了。

“再派几个人去处理剧院的座位,把最后两排用绳子隔开,留给白人。”

更多只手举了起来。

“去吧!”

那些人也跑开了。

威利环顾四周,虽然浑身大汗、累得直喘粗气,却为自己的号召力而深感自豪。他把手搭在妻子肩头,而她却目光低垂,看着地面。“接下来,”他宣布,“哦,对了,咱们今天下午得制定一条法律,禁止异族通婚!”

“没错。”许多人应和着。

“所有擦鞋童从今天起就不用再干了。”

“现在就不干了!”一些人兴奋地扔掉了手里的擦鞋布。

“还得通过一条最低工资法案,是不是?”

“当然了!”

“每小时至少付给那些白人一毛钱。”

“太对了!”

镇长匆匆赶了过来。“听我说,威利·约翰逊。赶快从箱子上下来!”

“镇长,我是不会听从这种命令的。”

“你这是在聚众闹事,威利·约翰逊。”

“我正是这么打算的。”

“你从小一直痛恨的就是这种事。你现在的做法和你痛恨的那些白人有什么区别!”

“今时不同往日,镇长,世界颠倒过来了。”威利说话时看也不看镇长一眼,而是看着面前的人群。他们中有的人脸上挂着笑容,有的人脸上带着疑虑,有的人一脸茫然,还有些人迟疑了一下,害怕地迅速走开了。

“你会后悔的。”镇长说。

“我们会办一场选举,选出新的镇长。”威利说。他扫视了一下小镇,只见街道上各处都在挂出新漆好的标语——“限定服务对象;本店保留随时拒绝提供服务之权利”。他高兴地拍着手咧嘴一笑。干得好!人们拦停电车,将后排座位漆成白色,标志着未来乘客的身份。男人们嬉笑着冲进剧院,将后排座位用绳子隔开。他们的妻子站在路边满脸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孩子们则被赶回家中,远离这混乱的场面。

“大家准备好了吗?”威利·约翰逊大声说,手里拿着打好结的绞索。

“准备好了!”人群中有一半人高声响应。另一半人则小声嘀咕着,不安地想要从这场他们不愿参与的大混乱中脱身。

“它来了!”一个小男孩大声喊道。

众人齐刷刷地仰起头,就像一根线上连着的牵线木偶。

一艘火箭喷射着橙红色的火焰从高高的天空中飞来。人们屏气凝神地看着它盘旋下降。火箭着陆时,草地上有几块草皮被燎着了。火熄灭后,火箭又静静地停了一会儿,人们也静静地看着。随后,火箭侧面巨大的舱门喷出一股氧气,门向后滑开,一位老人走了出来。

“白人,一个白人……”这句话在围观的人群中向后传开,孩子们头碰着头,相互耳语着;这句话像水面的涟漪层层荡漾开,一直到人群的最后面。电车静静地停在阳光下微风里,油漆味从敞开的车窗里飘出来。耳语声越来越低微,最后慢慢地消散了。

谁也没有动。

那个白人身材高大挺拔,脸上却带着深深的倦意。他没有刮胡子。他的眼睛极其苍老,毫无神采,多年来他所见到的一切已经使他的眼睛蒙上一层白翳,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像冬天的枯枝一样瘦削。他看着外面的人群,双手颤抖着,不得不倚在船舱口。

他伸出一只手,微微一笑。人们一动不动。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他低头看着他们的脸,也许他看到了那些枪和绳索却并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也许他闻到了油漆味。没人问他。他开始讲话,讲得很慢很平静,不想被人打断,也没有人去打断他。他的声音疲倦、苍老而虚弱。

“我是谁并不重要,”他说,“反正对你们而言,那只是个名字罢了。我也不知道你们的名字。这些话咱们稍后再说。”他停顿片刻,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继续说下去:

“二十年前你们离开了地球。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这二十年更像是二十个世纪,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你们走后,战争爆发了。”他缓缓地点着头,“是的,一场大战,第三次世界大战。战争持续了很久,直到去年才结束。我们轰炸了世界上每一座城市。纽约、伦敦、莫斯科、巴黎、上海、孟买和亚历山大都被夷为平地。大城市炸光后,我们又转向小城市,用原子弹把它们也全都烧成了灰烬。”

他开始列举城市和街道的名字。他报出那些地名,在听众中引起了一阵阵轻微的骚动。

“我们摧毁了纳奇兹……”

有人小声嘀咕。

“还有佐治亚的哥伦布……”

又有人嘀咕了一声。

“我们把新奥尔良烧毁了……”

一声叹息。

“还有亚特兰大……”

又一声叹息。

“亚拉巴马的格林沃特也被完全摧毁了。”

威利·约翰逊猛一转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哈蒂看到了他的反应。他的黑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他认出了这个名字。

“什么都没有留下,”老人站在舱门旁边缓缓地说,“棉花地,烧光了。”

唉,众人叹道。

“棉纺厂被炸成了平地——”

“呀!”

“工厂受到了放射性污染,所有的东西都受到了放射性污染。所有的公路、农场和粮食都被污染了。所有的一切。”他报出更多城市和村庄的名字。

“坦帕。”

“那是我的家乡。”有人小声说。

“富尔顿。”

“我的家乡。”另一个人说。

“孟菲斯。”

“孟菲斯,他们把孟菲斯也炸毁了?”有人惊讶地问。

“孟菲斯,被炸飞了。”

“孟菲斯第四大街呢?”

“整个城市都不存在了。”老人回答。

人们的记忆被唤醒了。时隔二十年,对往事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些城镇,那些地区,那些树和砖房,街上的招牌,教堂和熟悉的商店,所有的一切都浮现在人们的眼前。每个地名都触动一段回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到曾经的岁月。除了孩子们,每个人都有着对于过去的记忆。

“拉雷多。”

“我记得拉雷多。”

“纽约。”

“我在哈莱姆区开过一家商店。”

“哈莱姆,炸成焦土了。”

令人揪心的回答。那些熟悉的,记忆中的地方。人们努力地想象着它们沦为一片焦土的画面。

威利·约翰逊喃喃自语:“格林沃特,亚拉巴马。我就出生在那儿。我记得。”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老人是这么说的。

老人继续说:“我们像傻瓜一样摧毁了一切,将它们全部变为废墟,我们现在仍然是傻瓜。我们杀死了千百万人。目前地球上的全部人口总计不超过五十万。我们从废墟中找到的材料只够建造这一艘火箭,就在这个月乘着它前来火星寻求你们的帮助。”

他迟疑地看着人们的脸,想看到他们的反应,但他们的表情让他捉摸不透。

哈蒂·约翰逊感到丈夫的手臂绷紧了,看到他的手指紧握着绳索。

“我们愚蠢至极,”老人平静地说,“我们毁灭了地球上的文明,给自己带来了灭顶之灾。所有的城市都已不值得拯救——它们残留的辐射污染将持续一个世纪。地球彻底完了。它的时代过去了。你们这里有火箭,二十年来你们从未尝试乘坐它们返回地球。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们使用这些火箭,回到地球,把那里的幸存者带回火星,帮助我们渡过这次劫难。我们太愚蠢了。上帝为证,我们承认自己的愚蠢和邪恶。我代表所有中国人、印度人、俄罗斯人、英国人和美国人,请求你们收留我们。你们火星上的土地沉睡了无数个世纪,能够容得下每一个人。这里土地肥沃——我在空中看到了你们的田地。我们可以来替你们耕作,真的,下地干活我们也愿意。你们怎样对待我们都是我们活该应得的,但是请不要将我们拒于千里之外。我们不能强迫你们立刻行动。如果你们希望我离开,我现在就坐飞船返回地球。事情就这么算了。我们不会再来打扰。但是,我们愿意来这里为你们工作,做你们从前为我们做过的那些工作——打扫房间,煮菜做饭,为你们擦鞋,为了我们过去几个世纪对自己、对别人、对你们的所作所为而在上帝面前谦卑做人。”

他的话说完了。

全场鸦雀无声,万籁俱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寂静笼罩着人群,仿佛远处的风暴即将来袭,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阳光下,人们长长的手臂像黑色的钟摆一样下垂着。他们的眼睛看着老人,他没有动,他在等待。

威利·约翰逊手里拿着绳子。围在他身边的人等着看他采取什么行动。他的妻子哈蒂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等待着。

她想要触碰到他们的仇恨,一点一点地撬动它,坚持不懈,直到找到一条细小的裂缝,从那里抽出一颗石子、一块石头或者一块砖,拆掉墙的一部分,这个过程一旦开始,整幢大厦也许将会轰然倒塌,不复存在。它现在已经开始晃动了,但是最关键的那块石头在哪里,如何找到它呢?怎样才能打动大家,打开他们的心结,将他们的仇恨彻底化解呢?

在一片沉寂中,她瞅了威利一眼。眼下,她所了解的只有他,他的人生和他的遭遇。她忽然领悟到,他就是那个关键,如果能让他的态度松动下来,那么所有人的恨意也许都会随之消解了。

“先生——”她向前迈出几步。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众人盯着她的后背,她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先生——”

老人转头看着她,露出疲倦的笑容。

“先生,”她说,“你知道亚拉巴马州格林沃特的诺克伍德山吗?”

老人回头跟飞船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很快,一张实景地图被递了出来,老人拿着地图,等着她说下去。

“你知道山顶上的那棵大橡树吗,先生?”

那棵大橡树。威利的父亲就是在那棵树下中枪后被吊在树上的,人们在晨风中发现了他随风摇摆的尸身。

“是的。”

“那棵树还在吗?”哈蒂问。

“不在了,”老人说,“炸掉了。整座山都炸平了,大橡树也不在了。这儿,看到了吗?”他指着地图。

“让我看看。”威利说,他大步冲上前,看着地图。

哈蒂看了老人一眼,她的心在狂跳。

“给我讲讲格林沃特的情况吧。”她急切地说。

“你想问哪方面的事?”

“关于菲利普斯医生。他还活着吗?”

飞船上的人在一台机器上咔哒咔哒地敲了一会儿,找到了他的信息。

“在战争中被杀了。”

“他儿子呢?”

“也死了。”

“他们家的房子呢?”

“烧了。跟其他所有的房子一样。”

“诺克伍德山上的另一棵大树呢?”

“所有树都没了——烧光了。”

“那棵树没了,你确定?”威利问。

“是的。”

威利的身体松弛了一些。

“伯顿先生和他的家怎么样了?”

“一座房子都不剩了,人也都死光了。”

“你知道约翰逊太太的洗衣棚吗,我妈妈的家?”

她就是在那里被枪杀的。

“那个地方也不在了。所有的东西都不在了。这里有照片,你可以自己看。”

火箭里装满了照片和问题的答案,关于任一城镇、任一建筑、任何地方,都有照片供人们拿在手上细细察看,抚今追昔。

威利手里拿着绳子站在原地。

他回忆着地球,那颗绿色的星球和他出生长大的那座绿色的小镇。他又想到它被炸成碎片,沦为废墟的模样。所有的地标,所有想象的和真实的罪恶都随着它一起灰飞烟灭了,所有冷酷无情的人都已不在人世。那些马厩、铁匠铺、古玩店、冷饮店、轧棉厂、河上的桥梁、充当私刑绞架的大树、散落着大号铅弹弹壳的山丘、公路、牛群、含羞草,全都不见了踪影。他的家连同河畔那些有着高大立柱的大房子——那些如同秋光中扑动翅膀的飞蛾一样娇弱的妇女置身其间的白色停尸房,已成遥远的回忆。曾经在那些大房子里,门廊的柱子边倚放着枪支,那些冷酷的男人手握酒杯坐在摇椅上,嗅着秋天的气息,动着杀机。消失了,全部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那个文明已经被撕得粉碎,抛撒在他们脚下。再没有遗留下任何东西可以供他仇恨——没有留下一个空弹壳,没有留下一根绞索、一棵树,甚至连一座山丘都没有。只有乘坐火箭前来的一些陌生人,这些人将会为他擦鞋,坐在电车的最后一排,或是在午夜的剧场里远远地坐在人群后面……

“你们不需要那么做。”威利·约翰逊说。

他的妻子瞥了一眼他的大手。

他的手指松开了。

绳子从他手中跌落,在地上蜷作一团。

人们跑进镇上的大街小巷,将之前匆匆赶制出来的标语统统拆掉,用油漆把电车上新刷好的黄色标识涂掉,把隔离剧院楼座的绳子剪断,退下枪里的子弹,把绳索放回仓库。

“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新的开始。”在回家的车上,哈蒂说。

“是的,”威利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主一点一滴引领我们渡过难关,接下来会怎样就全看我们自己了。愚蠢的日子已经结束。我们不能再做傻瓜。听他讲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知道那个白人现在就像我们多年以来那样孤独。他现在已经无家可归,就像我们曾经有那么多年无家可归一样。现在一切都扯平了。我们可以在平等的基础上重新开始。”

他停了车,坐在车里没动,哈蒂则进屋叫孩子们出来。他们跑到父亲身边,大声问:“你看见那个白人了?看见他了?”

“是的。”威利回答,他坐在方向盘后面,用手指慢慢地揉着脸。“我好像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看到白人——第一次真的看清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