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致娜塔莎[137]
美丽的夏日枯萎了,枯萎了,
明媚的日子正在飞逝;
夜晚升起的潮湿的浓雾,
正在昏睡的夜色中飞驰;
肥沃的土地上庄稼收割了,
嬉闹的溪流已变得冰冷;
葱茏的树林披上了白发,
天穹也变得灰暗朦胧。
娜塔莎,我的心上人,你在哪儿?
为什么看不见你的倩影?
难道你不愿意和心上的人儿
共享这仅有的短暂的光阴?
无论在波光潋滟的湖面上,
无论在芬芳的菩提树荫里,
无论是早晨,无论是夜晚,
我都看不见你的踪迹。
冬天的严寒很快很快
就要把树林和田野造访,
熊熊的炉火很快就要
把烟雾腾腾的小屋照亮。
我啊看不见这迷人的少女,
独自在家里暗暗地伤感,
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黄雀,
只把我的娜塔莎思念。
小城[138]
(致***)
亲爱的朋友,原谅我
两年来未曾问安,
哪怕给你写封信,
我也找不到空闲。
自从乘着三驾马车
离开简朴的家园,
来到伟大的彼得城,
我度过一天又一天,
过着无事忙的日子,
两年来直忙得团团转,
我打哈欠,找乐子,
又上剧场,又赴宴;
我没有一天清静,
唉,没有一时的安宁,
就像复活节的礼拜四,
精疲力竭的诵经士
在诵经台旁念经。[139]
但是,荣耀归于主,
这会儿我好歹总算
走上了平坦的大路;
我把操劳和悲伤
一起推出了大门,
实在惭愧,它们竟
长久地把我戏弄。
我这懒惰的聪明人,
远离喧嚣的人群,
来到了这座小城,
在神圣的静谧之中,
为无闻感到幸运。
我租下一所明亮的小屋,
有长沙发还有壁炉,
三个房间很普通,
没有金银古铜器物,
也没有订购的地毯
把嵌木地板保护。
小窗朝向悦目的花园,
那里的菩提古老苍劲,
稠李花儿竞相开放;
在炎热的中午时分,
葱郁的白桦林荫道
给予我阴凉的树荫;
那里雪白的铃兰花
间杂着娇柔的紫罗兰,
一道端急的溪流
淙淙地流过篱笆旁,
那不为人注目的水流
把一朵小花带往远方。
你的善良的诗人
在这里生活得很称心;
不用去社交界应酬;
也听不见大街上
轿车烦人的辘辘声;
这里是那么清静;
只偶尔有一辆大车走近,
在马路上发出咿呀声,
或者赶路的旅人
来我家临时借宿,
用他赶路的手杖
轻敲着我家的栅门……
这样的人有福了,
他能自得其乐,无虑无忧,
福玻斯与小厄洛斯
和他暗暗交上了朋友;
这样的人有福了,
他能在广阔的天地里,
在僻静的角落,戴着睡帽,
无忧无虑地度日,
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全不用为客人日不暇给!
没有人,没有人来打扰,
他可以单独一个人
在床上睡一会儿懒觉;
心血来潮,他可以
召来一大群诗神,
愿意,就甜甜地睡一觉,
俯身对着里甫马托夫,
静静地打一会儿盹。
亲爱的朋友,我现在
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和一大群无耻的仆人
永远脱离了关系;
我独自躲进书房里,
一点不感到孤寂,
我是那么满心欢喜,
常把整个世界忘记。
我的朋友是一群古人,
帕耳那索斯的献身者;
在那普通的书架上,
在塔夫绸的窗帘下,
他们和我共同生活。
歌手个个健谈活泼,
散文家也风趣诙谐,
他们都在这里排排坐。
莫摩斯[140]和密涅瓦的儿子,
诗人中的卓越之士,
菲尔奈[141]的恶毒宣传家,
皓首的顽童,你也在这里!
他为福玻斯所养育,
从小就是个诗人;
他拥有最多的读者,
却很少人为他伤脑筋;
他是欧里庇得斯[142]的对手,
温柔的埃拉托[143]的友人,
阿里奥斯托[144]和塔索[145]之孙,
还用我说吗?……老实人[146]的父亲——
他处处显得伟大,
是个无与伦比的老人!
除了伏尔泰,还有
维吉尔[147]、塔索和荷马,
一个个出现在书架。
在清晨闲暇的时刻,
我喜欢翻阅它们,
叫它们彼此离分。
年轻的美惠女神的后裔,
多愁善感的贺拉斯[148],
接着也和杰尔查文
双双来到我这里。
还有你,亲爱的歌手,
你以令人沉醉的诗篇
迷住了千万颗心,
你也在这里,快乐的懒汉,
心地纯朴的哲人,
诗人瓦纽沙·拉封丹[149]!
亲切的德米特里耶夫
因喜欢你的构思,
和克雷洛夫[150]在你身旁
找到了可靠的栖息之地。
这是金翅膀的普赛克
所挚爱的亲密朋友[151],
啊,心地善良的拉封丹,
他竟敢和你来一场格……
如果你还能感到惊奇,
那就惊奇吧:你不是才手!
爱神阿穆尔所培育的
韦尔吉耶、巴尔尼和格雷古[152],
都在角落里落户
(在冬天的傍晚时辰,
他们不止一次走出来,
驱走我眼前的梦神)。
这里还有奥泽罗夫[153]、拉辛[154],
卢梭和卡拉姆辛[155],
文学泰斗莫里哀,
冯维辛[156]和克尼亚日宁[157]。
接着是严厉的批评家[158]
庄严地皱着双眉,
正气凛然地出现在
他那十六卷巨著里。
虽然做诗匠都害怕
拉加普的鉴赏力,
可我得承认,我还是
常花时间看他的文学史。
那些小学生的言谈,
蒙着厚厚的灰尘,
找到了葬身之地,
在书架的最低层,
维兹戈夫[159]的著作,
格鲁彭[160]的赞美诗,
呜呼!这些个作品
只有老鼠最熟悉。
祝愿这些诗歌与散文
得以长眠,被永久遗忘!
(你也知道这缘由,)
我利用它们作伪装,
把一本羊皮笔记簿
秘密在其中收藏。
这一卷宝贵的手稿
已珍藏了几世纪,
我无偿地得到它,
是我的一个堂兄弟,
俄国军队里的军人,
一个骠骑兵的赠与。
看样子,你有点怀疑……
其实这不说自明;
是这样,这是些不愿
送出去发表的作品。
帕耳那索斯镣铐的仇敌,
“荣誉的子孙,我赞颂你们!”[161]
啊,公爵,缪斯的密友[162],
我喜爱你的诗歌游戏,
喜爱你的书翰之中
辛辣讽刺的诗句,
讽刺诗中的世界知识
和你纯净的文体,
热情奔放的歌咏中
轻松活泼的俏皮。
还有你,大胆的讽刺诗人[163]
也在其中占一席之地,
你在阴间发出的嘘声,
叫诗人们激愤不已,
就像年轻的时候
你把他们一起推进
雾茫茫的忘川波浪里;
还有你,精于构思的
布雅诺夫的歌者[164],
你有那么多珍贵的描写,
你的鉴赏力堪称楷模;
还有你,无价的诙谐作家[165],
你竟把悲剧女神
专用的厚底靴和短剑
交给淘气的喜剧女神!
谁的笔能为我描绘,
谁的笔能描写出
这样的人物性格!
我在这里看见黑姑娘
和波德希巴一起流泪,
公爵在长凳下发抖,
整个议会在那里打瞌睡;
几个被俘的皇帝
在悲剧性的动乱中
忘记了战争和厮杀,
把陀螺转个不停……
我还要提到一位好汉[166],
他抓住有利时机,
他把自己的逸事
写满了半本笔记!
啊,在帕耳那索斯山上,
你是一位不大的贵族,
但在烈性的珀伽索斯背上,
你却是个豪勇的骑士!
胡乱涂写的颂诗,
装饰阁楼的废物,
一代一代地高叫:
伟大,伟大,斯维斯托夫[167]!
我知道你有多少才能,
虽然我不是很内行,
但在这里我却不敢
为你编织恭维的花环:
应该用斯维斯托夫的笔法
来歌颂斯维斯托夫;
可是,见你的上帝去吧,
要是像你一样,我发誓,
从此我不再写作。
啊,你们,这荒凉住处的
我所挚爱的作者!
从今天开始,请你们
占用我悠闲的时刻。
我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
我有时独自沉思默想,
有时随着自己的思绪
飘飘然进入了天堂。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
晚霞的最后一缕光芒
在灿烂的天边隐没,
一个个明亮的君王,
闪烁不定的夜空的主宰,
便优游地出现在天上,
树丛在静静地打盹,
林中响起飒飒声,
我的保护神已悄悄
翱翔在我的头顶;
在这夜晚的寂静里,
我把自己的歌声
融进牧童的风笛。
啊!谁能在青春年华
从福玻斯手里得到诗琴,
他就是最幸福的人!
他会像天庭里勇敢的居民
高高地飞向太阳,
成为超凡脱俗的人,
而荣誉将向他大声宣告:
“诗人不朽,将百世流芳!”
但我是否为荣誉而骄傲?
但我是否为不朽而竞逐?……
我乐于拼命去争辩,
却不为此而打赌。
也许有那么一天,
天神阿波罗想起
在我身上打上他的印记;
我闪耀着天神的光芒,
大胆地振翼高飞,
登上缪斯的赫利孔山。
我不会完全化为灰烬,
也许福玻斯的年轻儿子,
我的文明的曾孙,
会在一天的午夜里
来到我这先祖的跟前,
和我的幽灵谈天,
并且在我的鼓励之下,
抚着诗琴,为我轻叹。
亲爱的朋友,此刻
我被壁炉的火光照亮,
正坐在窗口前面,
对着羽笔和纸张。
如今,我心潮澎湃,
不是因为面对荣誉,
而仅仅是为了友谊。
我的朋友,我感到幸福无比。
为什么友谊的姐妹,
青春年华的爱恋
使我的心枉自狂燃?
难道说金子般的青春
枉然赐与我玫瑰,
在我那痛苦的命运
开始形成的尘世,
却注定我要永远流泪?……
歌手的亲密旅伴,
任意驰骋的梦幻!
啊,愿你同我在一起,
和快乐握手言欢,
拿出你的大酒杯,
沿着恍惚的小径,
带我登上幸福之巅;
在夜阑人静的时刻,
当那安眠的罂粟[168],
催我闭上慵倦的双眼,
请展开轻风般的双翼,
来到我狭窄的小屋,
轻轻敲开我的门扉,
在那迷人的静谧中,
拥抱你钟情的伴侣!
梦幻!在这魔幻的居室,
请展现我亲爱的姑娘,
我的宝贝,我善良的神明,
我的爱情倾注的对象,
闪耀天庭光芒的双眸——
它将爱火注入众人的心坎,——
那迷人的优美身段,
雪花般洁白的容颜;
想想看,她已经安静地
坐在我的双膝上,
在一阵阵绵绵的情意中,
她俯身对着我,用她
热烈的胸脯紧贴我的胸膛,
嘴唇对着我的嘴唇,
美人儿脸蛋儿绯红,
激动得热泪盈眶!……
为什么你像无形的箭
一会儿已飞到远方?
你把我哄骗,得手了,
就溜掉,一去不回还!
没听见我的哭泣和呻吟,
如今飞逝的梦在何方?
诱惑者已经消失,
留在心里的只有惆怅。
但是,亲爱的朋友,
谁能常在幸福中陶醉?
受苦的灵魂在愁闷中
也在寻找着乐趣:
我喜爱在夏日里
怀着忧愁独自散步,
在静悄悄的河岸上
迎接黄昏的薄暮,
眼中含着甜蜜的泪水
遥看昏黑的远处;
我喜爱带着马洛[169]
在晴朗的天空底下
到湖岸旁边小坐,
那里雪白的天鹅
离开岸边的庄稼,
怀着爱恋和柔情
携同它亲密的挚友
骄傲地扬起长颈,
在金色的波浪上畅游。
或者,为了散散心,
放下阅读的书本,
在我闲暇的时刻,
到一位亲切的老太太那里,
喝一杯芬芳的清茗;
我无须去吻她的手,
也无须对她碰响鞋跟,
她也不对我行个屈膝礼,
立即就对我说出
好多好多的新闻。
她从四面八方收集
各种各样的消息,
什么事情她都要打听:
谁在谈恋爱,谁家死了人,
谁家的妻子赶时髦,
给丈夫戴上绿头巾,
谁家的菜园子里
白菜花儿开得勤,
有个福玛无缘无故
把老婆教训了一顿,
安托什卡弹着弹着
打断了他的三弦琴,
老太太把新闻都说遍,
她一边讲着各种事,
一边编结着衣裙;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
想着自己的心事,
没有听进她的新闻。
我记得一次在京城
聆听大胆作诗的
斯维斯托夫的诗歌,
那时他兴高采烈
给我读自己的创作,
啊,当时,我敢肯定,
是上帝在考验我的耐心!
有时,我那善良的芳邻,
他已经七十挂零,
早已解除了军务,
是个少校——退休的军人,
他出于友谊邀请我
到他家里去宴饮。
在这欢乐的晚宴上,
老头儿好不开心,
他手捧祖传的酒杯,
畅谈往日的功勋,
在他受伤的胸膛
佩戴着奥恰科夫勋章,
回想那一次战斗,
连队一马当先在战场,
他迎着荣誉冲向前,
不料碰上了炮弹,
倒在血染的谷地,
手里还握着宝剑。
我总是由衷地高兴
和他一起消磨时间,
可是,上帝,对不起!
我实在十分抱歉,
又对你那些神职人员,
在城里任职的教士,
我怕听他们交谈,
为此我不能忍受
那些结婚的筵席,
因为那些乡村教士,
我一点也不喜欢,
就像犹太教让教皇讨厌,
和他们同流合污的
只有刁钻古怪的书吏——
他们受贿发了财,
还支持别人进谗告密。
不过,亲爱的朋友,
我们若能很快见面,
在畅饮几杯之后,
忧愁就将烟消云散,
那时,我对上帝发誓
(我一定履行誓言),
我愿和乡村教士
在一起祷告上天。
水与酒
我喜欢在酷暑难当的中午,
从小溪里掬起一捧凉水,
在远离尘嚣的静谧树林里
观看碧波拍岸的小溪。
当有人往酒杯里斟满美酒,
泡沫冒出传递的酒杯,
朋友们,你们说,谁不从心里
兴高采烈得流下热泪?
要是有人被狂暴的恶念
迷了心窍,首先伸出罪恶之手,
啊,可怕!……往酒里掺了水!
这狂徒定会遭到诅咒,
连同这流氓的祖宗八代!
让他从此再不能饮酒,
或者,分不清拉斐特和齐良姆[170],
即使有几杯美酒在手!
离弃
“一切都过去了!
恋爱的花季
已擦身而过。
爱情的磨难!
你权且偷安
于遗忘的王国。
于是我尝到了
情变的甘甜;
我遗忘了骄傲的
海伦的锁链。
心灵,你自由了!
把一切遗忘吧;
有了新朋友,
你就很欢畅,
等春风一起,
娇艳的玫瑰
将醉倒风郎。
在风流的少年,
我曾经深陷
美女的情网。
我不再长吁
和短叹,我要
将爱情忘记;
再不受煎熬!
心中的悲愁
将很快了断。
年轻的歌手,
海伦的美艳
可是为你而生,
像一朵玫瑰?……
所有为她的美
而倾倒的人,
将成群结队
把梦想猛追;
在恬静的家园,
在老家的庭院,
我顺从天意,
借助一杯酒,
用它来解愁。
我端坐竖琴前,
为我的朋友,
用灵巧的双手,
拨动那琴弦。”
在落寞的分离中,
我独自遐想,
在悲伤和痛苦中,
我寻找欢畅;
我多想驱散
心中狂燃的
海伦的倩影。
在去年春季,
我忽然想起
对赫洛亚钟情。
像晨光熹微时的
一阵阵轻风
把一片树叶
频频地吹动,
我这多变的人
怎能够安分,
于是激情汹涌,
对丽拉、婕米拉
和众美人钟情,
更向她们献上
心儿和诗琴。
结果呢?我枉然
从美人的胸前
拉下她的披肩。
想离弃亦徒然!
我心中猛燃
海伦的倩影!
我心中的欢愉,
我冷若冰霜的爱,
为了我的愁绪,
你快回来吧!
不幸的诗人
白白地吁求,
心中的遗恨
竟没有个尽头……
我心头凄凉,
腿地悲伤,
寻找着归宿!
我为世人所遗忘,
头戴着荆冠,
在锁链下苦度……
致李锡尼[171]
李锡尼,你可曾看见,年轻的维杜里[172]
头上戴着桂冠,身穿绛红的宽袍,
神情傲慢地斜躺在飞快的马车上,
穿过密集的人群奔驰过通衢大道?
你看,大家都对他也谦卑地鞠躬致敬,
你看,卫士们都在驱赶不幸的人民!
一长串谄媚者、元老院议员和美女
用一双双媚眼瞧着他,都那么恭顺;
他们颤栗着捕捉他的一笑和顾盼,
就像在等待诸神降下奇妙的祝福,
无论幼小的儿童还是白发的老叟,
都默默地在这偶像前面跪拜俯伏:
对于他们,那在泥泞上留下的车辙
也是一种可敬而且神圣的纪念物。
啊,罗慕路斯[173]的人民,你倒下很久了吗?
是谁把你们奴役,用强权制服你们?
堂堂的公民竟然受到重轭的压制。
啊,苍天,谁的,你们都成了谁的顺民?
(要我说吗?)是维杜里!祖国的耻辱,
一个淫荡少年竟登上成人的议院;
暴君的宠儿竟把软弱的元老院统治,
给罗马戴上枷锁,损害祖国的尊严;
维杜里做了罗马皇帝!……啊,耻辱,啊,时代!
莫不是整个世界遭到了灭亡的灾难?
但那是谁在柱廊下面低着头行走,
披着破烂的斗篷,拄着行路的手杖,
满面愁容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达梅特[174],真理的朋友,哲人,你去何方?”
“我漫无目的,我早已看到,并且沉默,
我憎恨奴役,要离开罗马,永不回还。”
李锡尼,我的好朋友!我们不也可以
恭顺地向福耳图那和理想膜拜,
学习那白发的犬儒主义者的榜样?
不也可以把这个淫乱的城市远远抛开?——
无论法律、正义,还是执政官、护民官,
甚至荣誉、美色,这里一切都可以买卖。
让格莉采丽亚[175]那个年轻的美人儿
像公用的酒杯一样,为公众所享用,
把一些涉世不深的人拉进买卖的网!
我们这些老年人都羞于任意放纵,
让爱虚荣的青年去尽情寻欢作乐,
让无耻的克利特[176],权贵的奴仆高奈里[177]
去兜售自己的卑鄙,厚颜无耻地
在达官和富豪的府第间爬来爬去!
我的心属于罗马,自由在胸中沸腾,
我的胸中伟大民族的精神没有沉睡。
李锡尼,让我们赶快远远地离开
这忧虑、没头脑的贤士,骗人的美女!
我们蔑视心中忌妒的命运的打击,
把祖国先人的神灵迁移到乡村去!
在古老树林的清荫之中,在大海边,
我们不难找到僻静而明亮的居室,
在那里我们不必担心世人的扰乱,
可以在幽静的山林深处安度晚年,
那里,我们可以安坐在舒适的一角,
对着小小壁炉里熊熊燃烧的木片,
一边啜饮陈年美酒,一边回忆往事,
用无情的尤维纳利斯精神来激励自己,
用严正的讽刺诗描绘人间的恶行,
向后代揭露这个时代的风尚习气。
啊,罗马,充满淫荡和暴行的骄傲之邦!
报复和惩罚的可怕一天终会到来。
我已预见到这种威严强盛的末日:
这世界的王冠就要滚落,滚落尘埃。
一些年轻的民族,野蛮争战的儿子,
他们强大的巨掌将对你举起刀剑,
这些民族将会越过千重山万重海,
像奔腾激荡的大河扑到你的身边。
罗马将会消失,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于是旅人将视线投向这一堆废墟,
将会沉浸在郁悒的思索中,感叹说:
“罗马生为自由之邦,却毁于奴役。”
致巴丘什科夫[178]
从前当我刚刚出生
在赫利孔的山洞里,
为了对阿波罗表示崇敬,
提布卢斯[179]给我洗了礼,
从小哺育着我的是那
灵泉——清澈的希波克林,
我在春天的玫瑰花丛下
成长为一个诗人。
赫耳墨斯快乐的儿子
很喜欢我这孩儿,
在金色的活泼的童年,
送给我一支芦笛。
我和它早就相识,
我不停地吹着这笛子,
虽然我吹得不合拍,
但缪斯并不嫌弃。
啊,你这颂赞娱乐的歌手,
波墨斯河女神[180]的友伴,
你对我抱着热望,
要我疾飞在荣誉的诗坛,
要告别阿那克里翁,
跟着马洛的诗篇,
在诗琴的伴奏底下
讴歌战争的血宴。
福玻斯给我的不多:
有限的才能,一点儿愿望。
我远离自己的家园,
在异乡的天空下歌唱,
我怕和鲁莽的伊卡洛斯[181]
一起飞行实属必然,
我不怕艰辛,将走自己的路:
让人人行事凭自己的心愿。
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1815)
晚霞的余晖在大洋的深处燃尽,
幽暗的厄尔巴岛上一片寂静,
朦胧的月亮在淡淡的云层当中
缓缓地穿行;
浓重的黑暗笼罩着灰蒙蒙的西方,
天际连着海面,一片迷蒙。
昏暗的夜色中一座荒凉的悬崖上
独坐着拿破仑。
这匪徒正处心积虑,阴谋叛乱,
想把欧罗巴重新套上枷锁,
他目光阴森,遥望着远方的海岸,
恶狠狠地轻声说:
“万物都在酣梦中安享良宵,
汹涌的大海沉浸在茫茫的雾中,
没有一只破船在海上漂动,
没有饥饿的野兽在墓地嗥叫——
只有我,作乱的念头在胸中翻腾……
“啊,这一天能否早日到来,
平静的海洋将在海轮下翻腾,
送我出走,打破这深海的寂静?……
夜啊,在厄尔巴岛上激荡起来!
月亮啊,更深地躲进阴沉的云层!
“无畏的卫队在那里等着我到来。
他们已经集合,正整装待发!
全世界都戴着枷锁,俯伏在我脚下!
我将出现,通过黑暗的大海,
重新以毁灭性风暴扬威天下!
“战争将爆发!紧跟着高卢的雄鹰[182],
胜利将手持宝剑突飞猛进,
鲜血的河流将在谷地上沸腾,
我将用炮火推翻各国的王政,
我将亲手摧毁欧罗巴的神盾!……
“但万物都在酣梦中安享良宵,
汹涌的大海沉浸在茫茫的雾中,
没有一只破船在海上漂动,
没有饥饿的野兽在墓地嗥叫,
只有我,作乱的念头在胸中翻腾……
“啊,幸福!万恶的诱惑者,
风暴之中我的秘密的保护神,
从少年时代起你忠实地抚育我,
如今你已经美梦般消隐!
曾几何时,你通过隐秘的计谋
引导我执掌至高的皇权,
又用你果断大胆的手
在我荣耀的头上加冕!
曾几何时,垂下庄严的旗帜,
各民族人民小心翼翼,
颤抖着将自由向我奉献;
在我的四周炮火弥漫,
荣誉闪着光在我的头上
飞翔,展翅在我头上盘旋?……
但可怕的乌云压上莫斯科城墙,
复仇的炮火雷鸣电闪!……
北方的年轻沙皇!你调动了军队,
从此死亡便追随着血染的旗帜,
一代英豪终于被击溃,
人间太平了,上天也欣喜,
而我得到的是耻辱加发配!
我那铿锵的盾牌被击毁,
沙场上我的头盔不再闪亮,
我的剑被扔在河边草地上,
迷雾中已不再发光。
周围一片死寂。在夜的寂静中,
我枉然感觉到死神发出的哀鸣,
闪光的宝剑发出的碰击声
阵亡将士难忍的呻吟——
饥渴的耳朵只听到拍岸的涛声;
熟悉的喊杀声已经沉默,
杀敌的炮火不再发射,
复仇的火炬也不复升腾。
但时候到了!命定的时刻已临近!
秘藏着君王的大船就要起航;
周围的夜色更加深沉,
脸色煞白的叛乱之神
闪动着死亡的目光,安坐在甲板上。
战栗吧!高卢!欧罗巴!复仇,复仇!
痛哭吧,你大难临头,一切将化为灰烬,
一切都将毁灭,付诸东流,
我将在废墟上成为新君!”
说完了。天空中仍然一片黑暗,
月亮飘出了远方乌云的帷幔,
将它微弱的闪光投向西方;
东方的星辰在海洋的上空闪现,
厄尔巴岛险峻的悬崖下一艘大船
正在雾霭中劈浪起航。
啊,强盗,高卢竟把你迎进;
合法的帝王一个个仓皇逃窜。
但你看见了吗?白日已经过尽,
黑暗刹那间遮盖了霞光。
茫茫的大海上笼罩着一片寂静,
天空阴暗,风暴在乌云中积聚,
万物沉默着……战栗吧!死神已来临,
你的命运尚不得而知!
致普欣
(五月四日[183])
我亲密无间的寿星,
啊,亲爱的普欣!
一个隐士来向你祝贺,
怀着一颗坦诚的心;
出来和我拥抱吧,
但不必敞开大门,
以隆重的礼节欢迎
我这善良的诗人。
这客人不拘礼节,
不需要殷勤备至、
虚假的繁文缛礼;
请接受他的亲吻
和他那纯真的祝愿——
它出自诚挚的内心!
为客人摆下酒宴吧;
在打好蜡的小桌上
摆上带把的啤酒杯,
让高脚杯和它成双。
我的多年的老酒友!
让我们暂时忘掉一切。
今天,让我们心中
智慧的灯盏熄灭,
让双翼的时间老人
飞驰得快些再快些!
只有在纵情欢乐中
流失的瞬间才显得贵重。
知心的朋友,你多幸福:
在金子般的宁静里
你一日复一日度过
无忧无虑的日子,
你在优雅的谈论中
不知道人间的厄运,
你像贺拉斯一样生活,
虽然你不是个诗人。
在并不富裕的家庭里,
你从来无缘结识
脸色阴沉的神父
和不祥的希波克拉底[184];
在你家门口你不会
遇到成堆的愁苦,
只有快乐和厄洛斯
才找到去你家的道路;
你喜欢碰杯的声音
和烟斗浓浓的烟雾,
而那作诗狂的恶魔
也没来逼着你吃苦。
在这方面你真幸运;
你倒说说,还有什么
我该向朋友祝愿?
看样子我只得沉默……
愿上帝保佑我和朋友们
迎接第一百个五月,
在我双鬓染霜的时候
还能够向你吟诵:
“斟满我们的酒杯!”[185]
我的忠实的旅伴,
愿欢乐伴随你的一生!
让我们在碰杯声中
走完人生的旅程!
致加里奇
让那愁眉苦脸的凑韵家
把罂粟和荨麻当作桂冠,
热衷于冰冷颂诗的胡编,
用枯燥的笔法写些胡话,
还邀请某个将军去赴宴——
啊,加里奇,你只忠于酒盏
和早晨丰盛油腻的宴请,
慵懒的哲人,我诚心邀请你
来我这诗意的幸福幽居,
我这偏僻温馨的闲庭。
很久了,在我这孤独的庭院,
每逢酒瓶和友人的盛会,
已不见你那带把的酒杯——
久久纵情欢乐的友伴、
宾客俏皮的谈话和笑声。
你本不喜欢埋头于著作;
那就离开杂务和彼得城,
坐上飞驰的三驾马车,
飞到我这快乐的小镇。
你就走进那个犹太佬
佐洛塔廖夫[186]开设的餐厅,
我们在那儿会聚知音,
痛饮醉人的紫红佳醪,
我们要砰的一声锁上门,
把青春的欢乐紧紧关牢,
再把金色的啤酒倾倒,
面对着桌上神气的馅饼,
朋友们一个个肩并肩坐好,
一起挥动明晃晃的餐刀,
我们勇敢地围住这城池,
刹那间就把它夷为平地;
等到你喝得烂醉如泥,
低垂着头,让它紧靠着双膝,
你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便一头倒在枕头上安眠,
为了睡得更加平静安谧,
你把斟满的一杯酒掀翻,
让它流到破旧的沙发上,
那时候,什么书翰诗、讽刺诗、
抒情叙事诗、寓言、十四行体,
全掉到我们的衣袋外面,
于是这懒汉做起酣畅的梦!……
但是碰杯声又把你吵醒,
你头脑清醒,一跃而起,
丢开被你揉皱的枕头,
你又举起亲密的好友——
小屋里又摆开丰盛的筵席。
啊,加里奇,时光一去不返,
严酷的时刻已很近很近,
荣誉的召唤一旦来临,
我就会扔下鞑靼人的长衫,
离开这令人愉快的小屋。
再见吧,天真纯洁的缪斯!
再见吧,青春欢乐的居处!
我将穿上紧身的裤子,
把骄傲的小胡子卷成圈圈,
让一对肩章金光闪闪,
于是我——庄重的缪斯的学生,
成了少尉军官中的一员!
啊,加里奇,加里奇!快点来吧!
召唤你的有慵懒的美梦,
有不亢不卑的朋友的友爱,
还有美酒洋溢的酒忠!
梦幻者[187]
月亮在空中遨游,
山冈上月色朦胧,
湖面上落下寂静,
山谷里吹来晚风,
僻静幽暗的树林,
春天的歌手沉默着,
畜群在田野憩息,
午夜悄悄地飞过;
安适宁静的一角,
裹上深夜的幽暗,
壁炉的柴火熄灭了,
蜡烛也已经点完;
朴素的神龛里面,
供奉着家神圣像,
泥塑的家神前面,
神灯闪耀着微光。
斜倚着孤独的卧榻,
我把头靠在手上,
我想得深深出了神,
沉浸于甜蜜的遐想;
自由翱翔的梦幻,
借着溶溶的月光,
在神奇的夜幕底下
成群地从天而降,
歌声轻轻地回旋;
金色的琴弦在震颤。
在夜阑人静的时刻,
歌唱着梦幻的少年;
满怀隐秘的忧伤,
心儿在沉默中激奋,
灵巧的五指飞舞在
生气蓬勃的诗琴。
幸福是不在陋室里
向上苍祈求运气!
宙斯是可靠的卫士,
保佑他躲开暴风雨;
他享用着慵懒的舒适,
沉浸在恬适的梦境,
惊天动地的军号
也不能把他惊醒。
让荣誉敲响盾牌,
摆出威武的雄姿,
伸出沾满鲜血的手
从远处向我怒斥,
让军旗猎猎飘扬,
任血战打得白炽——
唯有宁静最美好,
我决不去追求荣誉。
在荒野宁静的小屋,
我安度宁静的日子;
诸神赐我以诗琴,
这礼物对诗人最珍贵;
忠实的缪斯伴着我:
女神啊,我要赞美你!
有了你,我的小屋
和荒野才更宝贵。
在黄金岁月的清晨,
你就将歌手眷眄,
你在他的头顶上
戴上桃金娘[188]的花冠,
你闪耀着天神的光芒,
飞临他简陋的小院,
轻轻呼吸着,俯身
注视着幼儿的摇篮。
啊,我年轻的旅伴,
请陪同我直到墓园!
请带上幻梦,展翅
在我的头上盘旋;
请驱走愁人的哀伤,
用幻象将我迷蒙,
拨开云雾,为我指出
生命的欢乐前程!
临终时我将很平静;
善良的死神来访,
敲着门,轻轻对我说:
“去幽灵憩息的地方!……
犹如冬晚的美梦
降临宁静的卧房,
戴着罂粟的花冠,
拄着慵懒的手杖……
给朋友们的遗嘱
我愿意就在明天死去,
像一个幽灵,带着喜悦,
飞往忘川幽静的彼岸,
进入极乐的奇妙世界……
永别了,生活与爱情中的
欢乐和令人沉醉的美妙!
啊,我的朋友们,让人们的
崇敬与注视快点来到!
歌手决心就这样死去。
就这样,借着晚上的月光,
能不能用一袭绣花的白被单
把花园里的草地盖上?
能不能排起长长的队伍
端着斟得满满的酒樽,
走向幽暗沉睡的湖岸,
在那里我们曾促膝谈心?
把那高傲的塞默勒[189]的儿子,
我们诗琴的朋友厄洛斯,
诸神和世间凡人的主宰
都请来参加送别的筵席。
让快乐之神快快跑来,
手里摇着活泼的拨浪鼓,
为了干这泡沫翻腾的一杯,
逗得我们都欢笑捧腹。
让我们亲爱的缪斯女神
结成嬉戏的一群飞临;
给她们献上第一杯美酒,
朋友们,她们的情意是多么神圣;
诗人的手中不会放下
这群亲密友伴的酒杯,
直到黎明前晨星出现,
直到拂晓时曙光熹微;
我要最后一次把芦笛——
我那甜蜜幻梦的歌女
紧紧拥抱在激动的怀里。
我慵倦而酥软,要最后一次
把死亡和所有的朋友忘记;
最后一次在雪白的胸前
畅饮青春岁月的欢愉!
当淡淡的朝霞在黑暗中出现,
把东方染上一片金黄,
银白的杨树沾满晨露,
也披上一层明亮的霞光,
请给我阿那克里翁的果实,
我从他那里领受了遗愿,
于是我沿着一条小径,
走向冥河那忧郁的彼岸。
别了,我的亲爱的朋友,
请把手伸过来,让我们再见!
在我永远离开你们之后,
请你们答应,请你们答应我
好好地执行我的遗愿。
来吧,我的亲爱的歌手[190],
你曾歌唱捷米拉和酒神,
我要赠你诗琴和慵懒,
缪斯将翱翔在你的头顶!
你不会忘记我们的友谊,
啊,普欣,浮躁的哲人!
请接受我这满满的一杯
和凋萎的花冠,它用桃金娘编成!
在罂粟和百合[191]编成的卧榻上,
我曾度过慵懒的幸福光阴,
朋友们,我要把这美好岁月的
追忆和心灵留给你们;
我要把诗篇和最后一息
献给遗忘,朋友们,我起誓!
我应该邀请你们都来
参加我的静穆的葬仪;
“孤独清静”的朋友——欢乐
将会把请柬送到你们手里……
你们将头戴花冠手拉手,
大家在这里欢聚一堂,
而在我的棺椁上——诗人
在这里走向赫利孔山林,——
你们流利的刻刀将会镌上:
“这里长眠着年轻的哲人,
阿波罗和恬适生活的子孙”。
致年轻的女演员
你不是克莱隆[192]的继承者,
品都斯山的主人[193]不是为你
订下他那表演的规则;
上帝没有赋予你许多才艺,
你的嗓子,你那些做功,
你那些默默无言的顾盼,
说实话,都不值得人们
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称赞。
残酷的命运注定了你
只能做一名蹩脚的演员。
但克洛雅[194],你却长得很美丽。
斯美赫[195]到处跟随着你,
应允让情人们快乐欢畅,
于是,你面前摆满了花环,
而且肯定轰动了全场。
你呆板地站在我们面前,
唱得一点也不合节拍,
一开口少不了黄腔走调,
但观众们却为你狂热喝彩。
而我们总是用不知疲倦的手
响亮地拍着,人们狂叫:
“好哇!妙哇![196]实在太妙啦!”
所有的人都为美人儿折服,
爱挑眼的观众也不再吹口哨。
当你为这喝彩觉得羞赧,
把自己的双手贴在胸前,
或者把双手举起,又羞愧地
把它们放在胸口上面;
当你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向年轻的米隆[197]表白爱情,
但话里却不带一点情感;
或者嘴里干巴巴地喊一声:
“啊!”实际上却无动于衷,
毫无表情地落坐在圈椅里,
红着脸,有点娇喘吁吁,
底下便窃窃私语:“啊!多美!”
唉!换了别人,早就是一片嘘声,
美貌的力量真是了不起,
啊,克洛雅,圣人也会撒谎:
世上的一切并非都枉然无益。
克洛雅,用你的美貌去迷惑人吧;
要有哪一个爱上你的人
敢于当着你的面歌唱爱情,
那他就有百倍的福分;
要是有人在诗歌里或在舞台上
用散文发誓要热烈地爱你,
你可以回答他,而不必担心
说出有一天会忘恩负义;
谁要是和女演员同台演出,
能够忘记自己的角色,
和她紧紧握手,期望在后台
得到更大的幸运,他就有福了。
回忆[198]
(致普欣)
我的酒友,你可记得,
在快乐的宁静时刻,
我们曾经把痛苦
在冒泡的美酒中淹没?
可记得,我们默默地
躲在昏暗的角落,
远离学监的监视,
慵懒地和酒神同乐?
可记得,围着潘趣酒,
朋友们轻声地交谈,
紧张得不敢碰杯,
只吸着廉价的烟?
冒泡的酒浆在翻腾、
流淌,啊,多美妙!……
蓦地,远远传来了
学究可怕的吼叫……
酒瓶刹那间粉碎,
酒杯往窗外飞去——
清澈透明的酒浆
往四面八方流失,
我们都匆匆逃走,
惊恐刹那间消失!
脸上闪耀着红晕,
都争夸机灵麻利,
高兴得哈哈大笑,
目光暗淡而呆滞,
泄露了酩酊的时刻
和酒神甜蜜的诡计。
啊,我的知心朋友!
我发誓,在舒心的时刻,
每年我都要喝几杯
来回忆当年的快乐。
致加里奇函
你在哪儿,我的懒汉?
与享乐结缘的情人!
难道说隐居的宁静
你并不那么喜欢?
难道说我们两个人
只能通过信函
来打发闲暇时间,
此外再无法看见
那帕耳那索斯流浪汉?
我品都斯山上的芳邻,
你也躲开了缪斯,
曾经是足不出户的人
却远离家神而去!
那个幽暗的角落
和花园已显得荒凉,
那儿在薄暮时刻
我们曾把杯盏碰响;
在那儿科摩斯[199]曾用
鳟鱼和馅饼飨客,
巴克科斯曾为我们
送来冒泡的酒忠,
日子一天天飞驰而过,
再没有友情的聚会;
共享过欢乐的美味,
我们这些浪荡子
便睽违了你的教诲;
而那些喧闹的谈天、
久久不散的饮宴,
也没有了从前的趣味。
在狭窄的斗室里面,
在孤独而寂寥的傍晚,
亲爱的哲人,我多想
和你促膝长谈。
漆黑的夜色已拥抱
潺湲流水的堤岸,
傲慢的老猫睡得正好,
在禅房里呼呼打鼾。
在这无名的修院里,
趁着美妙的梦神
没张开宁静的羽翼,
哄着我昏昏然打盹,
我等着莫耳甫斯,
静静地躺在床上,
没费多大的力气
便给这逃跑的叛逆
草草写一封便函。
远离那个小镇[200],
在那里福玻斯众姐妹[201]
曾柔情地陪我消闲,
告诉我:在京城里面,
朋友,你为何事劳累?
难道说,诗人的庭院
竟处在闹市中间,
远离故乡的土地,
远离朋友和亲戚?
难道说,在嘈杂的剧院,
在那里强壮的阿波罗
为发狂的观众所赞赏,
欢呼声让人惊心动魄,
歌曲唱词的平庸
又使你痛苦不堪,
在演员和提琴的吼声中,
你竟能安然入眠?
宫廷的哲人,你是否
准备强颜欢笑,
不惜下心低首,
为一条彩色的绶带
去曲意巴结讨好
那瞎眼的轻佻女人[202]?
是否准备在欢宴时刻
为别人点唱的一首歌
小心把克罗伊斯[203]吹捧?……
不,我善良的加里奇!
你不习惯打躬作揖,
正直明智的朋友,
你诚实而且高贵;
你喜欢幽静安泰,
顺从自己的命运,
对贵族老爷的钱财,
你全然无动于衷,
你对包税人的钱夹,
只开心时置之一笑,
面对弥达斯[204],哲学家啊,
你从不摘下便帽。
你和善变的福耳图娜
尽管龃龉不断,
但是高贵的哲学家
却得到巴克科斯的奖赏,
这位年轻的酒神
常在傍晚时分,
脸上春风荡漾,
脚步踉跄地跑来,
用玻璃杯盛满拉斐特
和那琥珀色的格罗格[205],
请你喝个痛快。
你拥抱着美丽的幻梦,
爱情在引导你向前,
青春洋溢的友情,
在为你编织花冠。
说实话,你很幸福,
这不是梦幻,是事实,
当时光向前飞驰,
插上快乐的双翼,
当许许多多诗友
从早到晚和你一起
嬉戏笑闹和吟诗,
畅饮摩泽尔葡萄酒[206],
为自己一些知己
朗读给朋友的书信,
用豪放的别兹里夫敏[207]
点燃烟斗里的烟丝!……
离开那枯燥的城市吧,
和朋友们欢聚一堂,
与他们永不分离,
把山野当作家乡。
走吧,快离开京城,
啊,加里奇,到这儿来!
这里永远看不见
朝霞的玫瑰色光彩,
而同提布尔先哲[208]
一起在被窝里睡懒觉,
我们常饮酒作乐,
醒过来,接着又睡着。
你瞧,为了给你奖励,
我们的诗人杰尔维格
带来了他的叙事诗,
为葡萄献上斯坦司,
为百合送上一首歌。
于是你狭小的屋子
便挤得密密麻麻,
你瞧,我们的作曲家[209]
带着古多克[210]上了楼梯,
还来了个人,爱说俏皮话,
我们都突然来到,
于是每天又重新
以诗歌和散文赶跑
我们忧郁的阴影。
那些钟情的小姐
也要来这儿做客,
我们黄金般的岁月
将不愁难以度过。
我们将把自己的余生
同荣誉那魔法女郎、
年轻的巴克科斯酒神,
以及嬉戏共同分享。
我的墓志铭
这里埋葬的是普希金,他和年轻的缪斯、
爱情、懒散一起度过了快乐的一生,
他虽未做过什么好事,却是一个
心地善良的人,这点上帝可以作证。
阵亡的勇士
树林后面的一抹晚霞
已悄悄地熄灭了它的光华,
荒凉的山谷里静悄悄,
河流在茫茫的迷雾中奔腾,
白云成团地缓缓飘动,
月亮在其中照耀。
一副铁甲遗弃在山冈上,
矛已断,护手里有一柄宝剑,
盾丢在生锈的头盔下,
潮湿的青苔上扎着马刺:
它一动不动,一弯月牙儿
在血色的月光中望着它。
勇士的战马徘徊在山冈上;
高傲的眼睛已失去光芒,
善战的马把头低垂。
粗心的马蹄敲击着山崖,
忠实的战马眼望着铠甲,
惊异得又嘶鸣又颤栗。
旅人在夜里迷失了方向,
他胆战心惊,却怀着希望,
他弯腰拄着手杖,
爬上山冈,望着迷茫的远处,
他走下山冈,疲惫的脚步
无意中把铠甲碰响。
他打了个寒战,铠甲被碰响,
阵亡者的枯骨在里面碰撞,
头盔滚下了山崖,
里面是个骷髅……沉闷的滚动声
使烈马嘶鸣,它驰上山峰
一看……便把头垂下。
旅人在黑夜中已经走远,
却总觉枯骨响动在脚边……
但朝霞已经升起,
阵亡的勇士仍躺在山冈上,
铁甲静悄悄,头盔也不响,
战马仍守卫着勇士。
致杰尔维格[211]
听我说,纯洁的缪斯
所信赖的狡黠的神父:
我这山野的居民
竟跻身诗人之列,增加了
这罪孽一群的人数,
在可爱的梦想面前,
我低低地垂下了头颅;
我那做诗人的伯伯
对此曾给过我劝告,
还把我和缪斯撮合。
起初我把它当游戏,
胡乱凑几行玩玩,
后来又拿出去发表,
没想到如今我竟然
成了这个、那个无聊的
别斯托尔科夫[212]的兄弟,
这全是我自己的罪愆!
很感谢你的华翰,
可对我又有何好处?
以后难免会有人
对着我指指戳戳,
百般地嘲笑挖苦!
出卖朋友的人哪,看来
你是和阿波罗串通,
从今以后我注定
要被人称作普拉东[213]。
我的灾难将没个完!
呜呼,我这个做诗狂
可往哪里去躲藏?
那些出卖我的朋友
会偷偷地往城里
寄走我朴素的诗作,
把我幽居的果实
一一拿出去排版——
把纸张白白地浪费!
爱说俏皮话的人
会含笑把诗人包围。
“啊,先生!有人对我说,
您写了好多小诗;
能不能让我瞧瞧?
您在诗里一定是
描写了潺潺的溪流,
一定是描写了矢车菊,
或者是微微的轻风,
还有树林和德蕾……”
啊,杰尔维格!缪斯
已为我安排了命运;
可是你难道也想
让我加重几分伤心?
你既让一颗快乐的心灵
在梦神的怀抱里安睡,
请你让我再偷懒
哪怕是一年时日,
尽情享受一下安乐——
我本来就是安乐之子!
然后,虽然我不情愿,
但种种忧烦就会
从四面八方袭来:
于是我不得不准备
和报社讨价还价,
和杂志大动干戈,
和格拉福夫一起感叹……
饶恕我吧,阿波罗!
玫魂[214]
我的朋友,
我们的玫瑰花儿在哪里?
玫瑰凋谢了,
这朝霞的爱女。
不要说:
青春也将如此凋萎!
不要说:
这就是生活的欢愉!
请告诉花儿吧:
别了,我为它怜惜!
请向我们指点
百合花的丰姿。
致亚历山大[215]
各民族的战争停止了,遥远的边境
再听不见厮杀的叫喊和军号的冲锋声;
光明的和平正伴随和谐的竖琴
从高高的天庭向阴暗的大地降临。
胜利了!……俄罗斯沙皇大功告成!
那傲慢的军队枉然扑向我国境,
加冕的豪客枉然不可一世,
率领百万大军、蔽日旌旗,
拖着镣铐,恶狠狠走向大限:
浓烟滚滚的莫斯科亮起了利剑!
匪徒的星辰在永恒的黑暗中殒落,
闪光的皇冠在头上不再闪烁!
幸运之子颤抖了,被命运抛弃,
他眼前发黑,看不见俄罗斯的土地。
他溃逃了……复仇的雷霆紧跟着袭来,
这独夫跌下皇位……又上台……又失败!
英勇的沙皇,赞颂和感谢归于你!
当敌军铺天盖地侵入我疆域,
你穿上铠甲,头戴饰羽的钢盔,
在上帝的祭坛前面双膝下跪,
拔出宝剑,发出神圣的誓言,
捍卫祖国,免受镣铐的羁绊。
我们聆听了这誓言,一颗颗丹心
紧随着父亲在烈火般的激情中飞腾,
燃烧着命定的复仇之火,无比激动;
面对着敌人,俄罗斯人众志成城!
“执剑!”响起口令,像旋风上战场,
无数的军旗猎猎随风飘扬;
弟兄们互相拥抱,年轻的军人
在悲伤的离别中向恋人发出保证;
厮杀。为自由爆发激烈的战斗,
死神死抓住他们,用冰冷的手!……
可我……远离炮火,悠闲而安详,
在你的安全庇荫下,悄悄地成长!
唉!神秘的上界没有注定
让我在枪林弹雨中去为你出征!
鲍罗金诺的子孙,库利姆[216]的英雄,
我看见,你们如何发起冲锋;
我心急火燎,巴望跟弟兄们去作战,
为什么我不能为国血染疆场?
为什么我不能用幼嫩的手紧握利剑,
遍体鳞伤战死在你的面前?
不能在某个早晨光荣捐躯,
亲身见证这个伟大的功绩?
啊,你多么伟大,将永垂不朽,
当你带领子弟兵冲向那敌酋;
那些在重轭下牺牲的各族人民
将从阴暗的坟墓里抬起尸身,
兴高采烈地把沉重的锁链抖动,
小心翼翼而高兴地互相打听:
“我们当真自由了?……那暴君已灭亡?……
谁如此英勇?在炮火中奋起在北方?……”
于是欧罗巴低下他那衰老的头,
伸出从奴役桎梏下解放出来的手,
紧抱救世主俄国沙皇的双膝,
那作乱的政权已从你面前消失!
啊,我们的沙皇,如今你已凯旋,
北方之邦兴高采烈,尽开笑颜!
向你的臣民垂下慈祥的目光吧——
所有的面孔都闪耀着爱戴与欢畅。
听吧,到处传播着胜利的喜讯,
到处响起快乐而自豪的欢呼声;
到处在庆祝,广场上一片欢腾,
你在民众当中,俄罗斯的神明!
卫队奔过去迎接胜利的皇帝,
一个老人默默地含泪看着你,
忘记了那幸福的叶卡捷琳娜时代。
啊,俄罗斯沙皇,扔下你的盾牌、
威慑的利剑和钢盔——我们的壁垒吧;
面对伊阿诺斯[217]斟满神圣的和平之杯,
用你强大的巨手消灭战争,
带给世界渴望已久的安宁!……
黄金般的太平盛世已经在望,
让钢盔生锈,利箭收入箭囊,
忘记它们是如何在战场上飞行;
幸福的农夫将忘记战乱的不幸,
用和平铸造的犁耕耘他们的土地,
如飞的航船将插上贸易的双翼,
在自由广阔的海洋上破浪前进,
尚武的斯拉夫民族年轻子孙
将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烦恼,
他们将默默围坐在老者周遭,
倾听他的叙述,而他用破旧的拐棍
在沙土上慢慢地画着军营、队形,
以及远方的一处松林和山地,
用无拘无束、平常而真诚的话语
在故事中向他们重述昔日的荣光,
含着热泪颂扬我们的好沙皇。
***[218]
是的,我有过幸福,是的,我有过欢愉,
我曾在平静的快乐和兴高采烈中沉醉
如今飞快的欢乐的一天在哪里?
它像飞逝的梦幻一般一闪而过,
欢乐的魅力凋萎了,
忧郁、寂寞的黑影又充斥了我的周围!……
一滴泪
昨天我和一个骠骑兵
一起饮过酒,
我默默望着远方的大路,
满腹忧愁。
“告诉我,你往大路上看什么?”
那勇士问缘由。
“荣耀归于主,你还不曾
在这儿送朋友。”
我把头低低垂到胸前,
连忙轻声说:
“骠骑兵!她已离我而去!……”
我叹气,又缄默。
我的睫毛上噙着眼泪,
它滴进了酒里。
“小伙子!你竟为小妞哭泣,
不害臊!”他生气。
“别说了,骠骑兵……我心里难过,
你未曾伤悲。
唉!要把酒变成毒汁,
只消一滴泪!……”
***[219]
三个忧郁的歌手结成一伙——
希赫马托夫、沙霍夫斯科伊、希什科夫,
他们是为智慧而结合——
希什科夫、沙霍夫斯科伊、希赫马托夫,
这可恶的一伙人当中数谁最痴?
希什科夫、希赫马托夫、沙霍夫斯科伊!
致玛·安·杰尔维格男爵小姐[220]
您八岁,而我刚到十七。
我也经历过八岁的生辰;
岁月流逝,在不济的命运里
上帝上我成了个诗人。
往事不,逝水东流去,
我老了,从不口是心非;
相信我,我们得救靠诚实。
听我说,爱神与您同娇贵;
小爱神,爱神与您可媲美——
长大后您就是一个维纳斯。
要是靠宙斯的恩典,
我还能活在人世,
而且还出口成章——
小姐,我就会为您
送上拉丁味颂诗,
不加雕饰而隽永——
有点儿真诚的赞美,
有很多真诚的感情。
我会说:“为您的明瞳,
男爵小姐,为舞会,
当我们大家看着您,
哪怕为从前的诗情,
请举目看我一回。”
一旦爱神和喜曼[221]
祝贺俊俏的玛丽亚
成为妙龄的夫人,
我不知在垂暮的年华
能否写诗为您庆新婚?
致我的酷评家[222]
清醒的酷评家,我请你原谅,
你曾评判我酒后的信函,
请别指摘我嬉戏的诗篇,
其中我的情感和幻想:
这是快乐闲暇的果实,
它不是为了不朽而诞生,
我保存着它,仅仅是为本身,
也是为朋友,或者还是
为了赫洛亚,那妙龄的女郎。
请你怜悯我,我请你原谅,
我并不需要你的教训,
我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
不错,我的才能很平庸,
韵脚上常常押得不工整。
常常违反做诗的规律,
成串成串的三音步韵文,
用阿尤、阿叶、奥伊来押韵。
我还必须老实说一句:
我常常(谁没有这种过失?)
抒发几句空洞的感情,
一连写三行多余的诗句;
这很不好,但是能不能
让我稍稍作一点解说?
我这些转瞬即逝的书信
难道会在后代开花结果?
我的古板的检查官,别以为
到夜里我就疯疯癫癫,
被诗思主宰,神迷心醉,
为写诗而牺牲我的安恬;
别以为,在屋里我跑来跑去,
抓着头皮,把头发弄乱,
就像福玻斯的那些祭司,
闪动着令人生畏的双眼,
气喘吁吁,紧蹙着眉头,
接着把屋里的灯烛点燃,
呼哧着,坐到破书桌前面,
坐呀坐,三天通宵达旦,
终于写出三音步的胡诌……
衰老的珀伽索斯的马夫,
嘶嘶托夫、马鞭托夫、格拉福夫
便这样写作(我无意指责),
这帕耳那索斯的退休老仆,
他写过许多老掉牙的诗歌,
他写的颂诗不太庄重,
笔下的童话[223]也十分平庸。
我喜欢安逸平静的生活,
悠闲对我全不是负担;
吃与喝我都需要时间。
在自己也没有料到的时刻
我忽然想要写几句歪诗,
歌唱一番友谊和厄洛斯——
一下子我就完成了这作品。
无论是同好友促膝闲谈,
还是躺在鸭绒卧榻上,
或是漫步在寂静的河边,
在一片幽暗和僻静的树林,
我心血来潮,两手一挥,
马上就用韵文来发言——
我那活泼动人的诗篇
决不会让人觉得腻味……
但是不管是什么时候,
我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便在壁炉前坐了下来,
我独自像个悠闲的绅士,
捕捉着往日掠过的思绪,
并非是为了博取诗名,
胡乱涂两个诗句,
并且把它低声地吟诵。
但你可知道,我的迫害者,
眼下我正在和你交谈?
我这品都斯山的快乐造访者,
正在和年轻的缪斯消遣……
早晨金光灿烂的太阳
已把田野和树林照亮;
报晓的公鸡已啼过几遍;
我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通过诗歌呼唤萨佩尔[224],
写下短短的几个诗篇,
我沉湎在愉快的蒙昽睡意里,
把头深埋在枕头里面,
用我有些睡意的手笔,
十分朴实,毫不加雕饰,
写下请求原谅的诗篇。
在人所不知的慵懒荫庇下,
那美妙的歌者常自得其乐,
他有时歌咏《维尔维尔》[225],
有时不由得洋洋自得,
面带微笑地随手描绘
他那与世隔绝的阁楼,
在这懒散的状态之下,
诗句就这样那样写就。
难道可以在自己的创作中
抑制快乐思绪的欢唱,
把冰冷的思维尽行灌输,
用修饰去破坏奇思妙想——
生动的神来之笔的成果,
并以此缩短诗文的篇章?
阿那克里翁、索利埃、巴尔尼
是操劳、忧虑和悲伤的宿敌,
当年在歌唱情侣的时候,
他们可不是这样忧郁。
啊,你们,亲爱的歌者,
慵懒和无忧无虑的子孙、
那快乐和悠闲的诗神缪斯
早已把花冠赐予你们,
而不是冥思苦想的劳作
写出的诗歌的闪光礼品。
神秘的曲径曾引导我们
登上塞萨利亚[226]的顶峰,
美惠之女神的快活手指
弹响了青春洋溢的诗琴,
一群佩福斯[227]的淘气孩子[228]
曾经盘旋在你们的头顶。
而我,一个不成熟的诗人,
你们诗文的粗疏继承者
正在悄悄地追随着你们……
至于你,我的乏味的传教士,
请按下你那学究味的愤恨,
去向别人吆喝、叫骂吧,
请放过我这年轻的懒汉,
悄悄地对他表示怜悯。
冯维辛的幽灵
在凄凉的阿刻戎[229]彼岸的天国,
在浓荫蔽日的树林里打哈欠,
太阳神阿波罗宠爱的作家,
忽然想要到尘世去看看。
他是著名的作家杰尼斯[230],
俄罗斯无人不知的快活人,
头戴桂冠的讽刺作家,
对付愚顽的鞭子和凶神。
“请允许我暂时离开此地,”
他对地狱的冥王说道,
“阴森的火河让我厌烦,
我想到人间去到处瞧瞧。”
“去吧!”普路同[231]回答他的话,
于是他看到在自己面前
一艘大船上鬼影憧憧,
皱眉的卡隆在那里划船,
大船靠了岸,手持通行证,
主人公乘上了这艘空船,
于是他来到了我们这世界,
诗人,欢迎你光临人间!
这位故人来到了俄罗斯,
他想寻觅某种新鲜事,
但这世界一点没改变,
一切都保持原来的秩序;
人们还那样口是心非,
大家还唱那些旧歌曲,
众人仍然相信诽谤者,
世事仍按旧轨道行驶;
百万钱财流水般花掉,
大家都在盗窃国库,
几家欢乐,几家哀愁,
医生还在叫病人吃苦,
各级主教都在睡大觉,
权贵们,那些显要的恶棍
边谈笑边往酒杯里斟酒,
对受苦人的控诉充耳不闻,
他们通宵达旦地赌博,
在参政院伏在红地毯上瞌睡;
还有那么多胆小鬼和无赖,
那么多只值一卢布的神女,
那么多愚不可及的将军,
那么多追逐女人的老色鬼。
杰尼斯叹了一口气:“啊,上帝!
我看到的还是那老样子。
前厅里咄咄逼人的德摩斯梯尼[232],
雄辩的彼得鲁什卡[233],你说的是:
‘世界是个渺小的玩具,
这玩具永远不会变异。’
我那些帕耳那索斯的喽啰,
年轻美惠三女神的弟子,
你们在哪里?诗人弟兄们,
我真想和你们一起欢聚。”
歪戴着长着双翼的帽子,
离开了天国明亮的庭院,
受诸神派遣的年轻使者,
像箭一般飞到他跟前。
“一起走吧,”赫耳墨斯对诗人说,
“我来这里当你的向导,
福玻斯亲自向我请求;
我们还来得及在天色将晓
去拜访俄罗斯的各位歌手,
有的给予柳条的奖励,
有的给他的芦笛缠上桂枝。”
说着两人旋风般飞去。
明亮的白日已不见日影,
昏暗的暮色已越来越浓,
黄昏已逐渐变成黑夜,
月光已在窗户上闪动,
任何人,只要不是诗人,
这时已甜蜜地进入梦境。
赫耳墨斯带着那快乐的故人
飞进一座高楼的楼顶,
克罗波夫[234]在夜深人静之中
正守着稿纸、羽笔和墨水瓶,
他坐在一把三只脚的破椅上,
在桌子后边冥思苦想,
用他那粗俗冗杂的文笔
将市井小人们的罪孽过错
编造成小说散文和诗章。
“他是谁?”“《德莫克里特》的出版人!
这个出版人真的很可笑,
他并不追求诗人的桂冠,
只要能时而一醉就很好。
他的诗读起来佶屈聱牙,
读散文,唉!真叫人痛苦不堪,
有什么办法?取笑可怜虫,
老兄,那可是莫大的罪愆;
最好还是离开这顶楼,
继续往前方飞行,去拜访
俄罗斯名副其实的诗人?”
“这样吧,墨丘利,往前飞翔。”
于是两旅伴继续飞行,
只用了两分钟就双双降临
赫沃斯托夫的那间书房。
他没睡觉,这善良的诗人
正在编造应景的颂诗,
像个侍奉上帝的苦行僧,
哼哼着,涂抹着,汗流浃背,
为了成为民众的笑柄。
他坐着,用牙咬着羽笔,
安娜绶带[235]上撒满烟丝,
到处留下墨水的污迹,
苦恼的赫沃斯托夫连连喘气。
“哎呀!这夜半时分是谁来了?
我这不是在梦中说胡话!
这不中用的脑袋如今怎么啦!
冯维辛!我面前真的是你吗?
饶了我吧!是你……当然是他!”
“是我,真的是我,是普路同
让我从鬼魂的阴森居所
同一位地狱的可敬人员
暂时来看看人间的生活。
赫沃斯托夫,我的老朋友!
告诉我,你怎样打发光阴?
身体可好,生活可愉快?”
“唉!我这不幸的诗人,”
赫沃斯托夫皱着眉头回答,
“好长时间都一事无成。
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你吧:
凭着我帕耳那索斯的热情,
我直恨不得立刻去上吊。
我敢发誓,我是个好诗人。
用各种手法写诗、歌唱,
报纸上赞扬过我的才能,
《阿斯帕西娅》[236]对我崇拜有加,
可在诗人中我还是最后一名,
不论老少,个个都骂我,
不想读读我写的诗篇,
无论我到哪里,都对我吹口哨,
连无名的编辑都和我结怨,
顽皮的孩子也把我嘲讪。
只有阿纳斯塔谢维奇[237]一个人
是我忠实的教子、读者和义男,
他写散文向人们保证,
后世的读者将会把桂冠
在我的雕像头上加冕。
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件事,
可我还是要坚持己见。
我要让我那位理发师
用我那预约长诗的定钱
将我这可怜的赫沃斯托夫头上
仅剩的白发做成发卷。
我要拿出英雄般的勇气
在稿纸上面把生命结束,
在地狱里也要终生写作,
为魔鬼们将寓言故事朗读。”
杰尼斯对此耸了耸肩膀,
诸神的使者也大笑一番,
他对着蜡烛扇扇翅膀,
便和冯维辛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赫沃斯托夫并不怎么吃惊,
他若无其事将蜡烛点燃,
叹口气,打哈欠,画个十字,
再去续写自己的诗篇,
到早晨他完成了一篇颂诗,
又用它去给全城催眠。
塑造了普罗斯塔科娃[238]的作家
向赫沃斯托夫致意以后,
在一些大大小小的城市里
一连三夜在昏暗的阁楼
惊动了几个凑合的俄罗斯歌手。
催眠作家当中的精华,
沙里诺伊公爵在绿丛雅室[239]
坐在他的笔记本后面,
将鲜花和一丛灌木描绘,
他的气息吹拂着稿本,
多情的眼泪湿润着笔记;
当这令人吃惊的幽灵
在这痴情人的面前站立,
抓住那位情人的衣裙,
啊,太可怕了,他顿时昏了过去。
还有你,傲慢的俄罗斯斯拉夫人[240],
大名鼎鼎的“无动词诗家”,
你几乎顿时变得面如土色,
仿佛被希什科夫瞪了一下;
《彼得颂》一下子从手中掉落,
粗野的目光刹那间变傻。
还有你,神父们把你养大,
诵经士教会你阅读《诗篇》,
批评家们最为厌恶的老人[241]!
你看见了那幽灵可怕的容颜,
你那位天真烂漫的女友[242],
早已风光不再的歌手,
彼得堡长舌妇们崇拜的女神,
吓得在他的脚下叩首,
还有那个月刊的痴迷者,
每个月不知羞耻地出版
那本老风骚女人的《书房》[243],
这没文化的小学生作家
也接受了严厉幽灵的造访;
丘比特也救不了这孩子,
缪斯名誉的忠诚维护者
正颜厉色地将他责骂,
他狠狠地揪这可怜虫的耳朵,
冯维辛的手有多么可怕!
“够了!我已经没有兴趣,”
他说,“对那些蹩脚作家的造访
只是浪费时间,太无聊,
我宁可再一次遭受死亡;
可是叶卡捷琳娜的歌手[244]在哪儿?”
“他正在涅瓦河岸上歌唱。”
“这么说,他还没有看见
斯提克斯河的河谷?”“可叹!”
“可叹?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杰尼斯!这北方的月桂已凋萎,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
诗人的热情已经减退;
你还是亲自去看看他吧,
让我们飞向这白发的诗人,
去听听这老头说些什么。”
他们飞去了,只那么一瞬,
在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里,
他们见到了费丽察的歌人。
可敬的老人认出了他们,
冯维辛立刻就对他讲述
在那个世界的所有奇遇。
“这么说,你是一个异物?……”
杰尔查文说,“我很高兴,
请你接受我的祝福……
走开,小猫!……请坐,已故的兄弟,
今天是个没有风的日子,
我这儿正好有一首出色的颂诗,
请听听,老弟,”于是老人
清了清喉咙,理理假发,
开始吟哦起自己的诗文,
那是《圣经》经文的阐述,
那是所有颂歌中的精品。
那两个无形的阴间幽灵
低低地垂下头颅,惊异地
默默聆听老人的歌吟:
圣的奥秘之门打开了!……
从无底深渊中升起明亮之星[245],
他谦恭,但前额能发出怒火[246],
这是拿破仑!这是拿破仑!
巴黎,你是另一个巴比伦,
像白色羔羊一样驯服,
你卓尔不群,像野蛮的歌革[247],
又像撒旦的灵魂一样堕落,
恶魔的力量已荡然无存!……
我们的主,上帝已受到祝福!”……
“啊!”我们的嘲讽者高喊,
“还有什么能胜过这诗篇,
即使是已故的鲍勃罗夫君
也难解读这深邃的内涵;
你这是怎么啦,杰尔查文?
你的命运如同那牛顿,
你同时是上帝,是蛆虫、光明、黑暗……
走吧,墨丘利,我的心在发疼;
我们走吧,我简直要发疯。”
转瞬之间,他飞离了诗人。
“一幕多么神奇的景象!”
冯维辛对他的旅伴说道。
“丢掉这毫无意义的感既吧,”
赫耳墨斯回答,发出冷笑。
“可敬的罗蒙诺索夫曾经
在品都斯山遗憾地看见
一个剃光胡须的鞑靼人
在一群罗斯人中将诗琴乱弹,
这霍尔莫戈尔的品达罗斯[248]
燃起了怒火和内心的妒忌,
但福玻斯听到了责怪声
便前来把他好好抚慰,
我的杰尔查文摔了一跤,
他在那里翻译《启示录》。
杰尼斯!他将百世流芳,
但又何必让生命久驻?”
为蹩脚诗人们所畏惧的故人
对赫耳墨斯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我们快点离开俄罗斯,
我已经疲于到处游历。”
突然在咿呀响的磨坊附近,
在幽暗浓密的树林里边,
流水潺潺的小河岸上
出现了一所简朴的小院:
一条小径通向篱笆门,
一棵老槭树俯视着窗棂,
法尔科内[249]的丘比特雕像
含着嘲笑在门槛旁吓唬人。
“不用说,这里住着一位诗人,”
故人不由得高兴地说,
“进去吧!”他们看见了什么?
歌颂家神的年轻歌者
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
头上戴着玫瑰的花冠,
锦被稍稍搭在他身上,
正和美丽的丽拉同眠,
美酒染红了他的双颊,
在甜蜜的梦乡还细语喃喃,
冯维辛不胜惊奇地望着他。
“熟悉的模样;可他是何人?
难道是无与伦比的巴尔尼?
是克莱斯特[250]?还是阿那克里翁?”
“他抵得上他们,”墨丘利说道,
“埃拉托、美惠三女神、阿穆尔
用香桃木枝叶给他加冕,
福玻斯用他的黄金排箫
对他的宠儿表示敬意;
但是他已经懒散成性,
只会饮酒、嬉笑和打盹,
和妙龄的丽拉谈情说爱,
完全忘记了他是个诗人。”
“那么让我来唤醒这浪子,”
冯维辛不禁大怒,说道,
他猛然掀开床上的帐幔,
诗人听见了这洞察的喊叫,
他裹着羽绒被恼怒地醒来,
伸出双手,伸了个懒腰,
然后朝一边翻过身去,
又呼噜呼噜睡他的大觉。
我们的主人公有什么办法?
他垂头丧气,只好死了心,
独自嘀嘀咕咕地唠叨。
我听见,他似乎满腹恼恨,
毫不留情地痛骂俄国人,
他还曾经这样说道:
“赫沃斯托夫在辛勤耕耘,
巴丘什科夫却在睡大觉,
我们的天才久久没有出现,
事情当然就难有成效。”
阿那克里翁的坟墓
万籁俱寂,多么神秘,
山冈上夜色幽暗,
一钩新月飘浮着,
在银辉洒满的云间。
我看见:坟墓上一把诗琴,
在甜蜜的寂静中微睡,
只有偶尔在死寂的琴弦上,
仿佛亲切的慵懒的声音,
悲哀的琴声在萦回。
我看见:诗琴上有一只鸽子,
玫瑰丛中有花环和酒樽……
朋友,这里静静地安息着
一个歌唱情欲的哲人。
看吧:雕刻师在云斑石上
复活了他的形象!
这里,他正对着镜子
说:“我老了,白发苍苍,
让我享受人生的快乐,
唉,人的一生并不久长!”
这里,他对诗琴抬起手来,
皱起眉头,神情庄重,
想要歌唱战争之神,
却只歌唱了爱情。
这里,他准备向大自然
偿还最后一笔债务:
老人家跳着圆舞,
想让渴望得到满足。
突然一群少女围着
白发的情人跳舞歌唱,
他从吝啬的时间老人
那里偷来了几分时光。
于是缪斯和卡里忒斯
将宠爱的人送往坟墓,
缠满常春藤和玫瑰的
游戏也跟着结束……
他走了,像人生的欢乐,
像快乐的爱情的梦。
世人哪,人生就是梦幻,
快及时行乐,不可稍纵。
欢乐吧,尽情地欢乐吧,
频频把酒杯斟满,
在纵情的欢乐中陶醉,
烂醉如泥再去长眠!
致尤金[251]函
亲爱的朋友,你想知道
我的梦想、愿望和目标,
倾听我这平常芦笛的清音,
含着真挚情谊的微笑。
但我这容易激动的诗人,
沉迷于青春梦想的痴汉,
能否在迅速展开的图景中
向世人生动地一一展现
黄金般少年时代的憧憬
向我展示的全部灿烂?
如今在宁静的生活中慵懒
将我藏进僻静的庭院,
用感情的锁链将我捆绑,
我的生活平静得有如晴天。
在我这简陋的寒舍里看不见
炫耀富贵的庸俗装饰,
我含着怜惜之心,微笑着
看着那可怜的富人的奢侈,
我为自己的生活感到幸福,
并不渴求堆成山的财富,
我不知道明天和昨天,
为清寒的生活而感到满足。
我独自思忖:“堆满房间的
金刚钻、各种宝石和黄晶、
斑岩空花瓶、贵重的玩偶,
对于诗人究竟有何用?
在时髦的圈椅和桌子外面
干吗要铺上阿尔比恩[252]的呢绒,
套上里昂的华丽外套,
卧室里的毡毛卧榻又有何用?
还不如躲进远处的乡村,
或者平淡无奇的城镇,
远离京城、操劳和喧闹,
在平静安宁的一角安身,
在那里和骄奢淫逸绝缘,
节日里得到一份清静!”
啊,如果诗人的梦想
有朝一日得以实现该多妙!
难道说他就注定不能
享受远离喧嚣的美好?
我仿佛看见了我的乡村,
我的扎哈罗沃[253],它连同
栅栏、小桥和浓密的树林
像镜中一般清晰地倒映在
波浪起伏的小河之中。
山冈上是我的小屋,我可以
从露台走到悦目的花园,
福罗拉[254]和波莫那[255]一起为我
友好地把鲜花和果实奉献。
一行浓荫蔽日的老槭树
高耸入云,直冲霄汉,
白杨林子在低声喧阗。
每到霞光初露,我便手持
简陋的铁锹赶到那里,
在草地上踏出蜿蜒的小径,
去浇灌一株株郁金香和玫瑰——
在早晨的劳动中我倍感幸福;
在这里低垂的橡树下面,
我可以和贺拉斯与拉封丹一起
沉醉于怡然自得的梦幻。
附近有溪流在淙淙地奔腾,
在湿润的两岸中匆匆地奔流,
清澈的流水委屈地藏进
邻近的树林和葱茏的田畴。
已到了中午,在明亮的大厅里,
欢乐之神已摆好了圆桌,
面包和盐摆上了洁白的桌布,
菜汤在冒气,杯中有美酒,
餐桌上的梭鱼正等着宾客。
成群的芳邻闹闹嚷嚷地
走进大厅,打破了寂静,
入席了,响起酒杯的叮当声,
大家颂扬巴克科斯和波莫那,
还把明媚的春天歌颂……
这是我清静幽寂的书房,
我在莫斯科饱受折腾,
在这里远离骗人的美女,
远离那些恼人的繁冗
和那狡黠的妩媚女人,
她把全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
吹响永不停歇的喇叭,
记得她的名字叫光荣,
如今我与纯朴的大自然相伴,
做着思考哲学问题的游戏,
和年轻活泼的缪斯结盟……
这是我的壁炉,在薄暮时分,
当秋风秋雨在屋外张狂,
我喜欢坐在僻静的书房里,
对着壁炉默默地遐想,
我读读伏尔泰和维兰德[256]的作品,
或者在灵感降临之际,
漫不经心地涂几句斯坦司,
然后把这些诗付诸一炬……
就在这里……但在幻灯上
一群幻影迅速产生,
在白色幕布上不断闪现,
幻影出现了,接着又消失,
犹如朝霞出现时的黑影。
这时就像在寂静的禅室,
我又向幻想的魅力献身,
我用无所顾忌而慵懒的手
东涂西抹到处撒下些诗韵,
我听见了马蹄声和马的嘶鸣,
绣花的鞍韂在眼前闪烁,
闪亮的披肩散发着光芒,
骠骑兵从窗前飞驰而过……
你在哪里啊,迷人的乡村
那一幅幅纯朴而安谧的景象?
我正展开幻想的翅膀
飞向那山谷中鏖兵的战场,
兵营里的灯火已经暗淡,
我全身裹着一袭斗篷,
同白发苍苍的小胡子哥萨克
躺在中间,远处刺刀在闪亮,
战马咬着马衔在嘶鸣,
偶尔从那高高的炮台上
响起巨雷般轰鸣的炮声……
我的心因渴望战斗而颤栗,
面对战斗中的刀光剑影,
我眼中冒着火星,于是我
冲上去要将仇敌消灭干净。
我的马载着威武的骑士,
像雄鹰一般冲入敌阵,
挥刀向仇敌猛烈进攻。
啊,你们,祖国的保护神,
请保佑这个战斗中的少年!
在那里他挥动豁口的马刀,
军帽上翎毛在随风飞旋;
他肩披切尔克斯斗篷,
默默地伏在马鬃上面,
箭一般飞驰在光滑的田地,
叼在嘴里的雪茄在冒烟……
然而戴着胜利的桂冠,
战士们啜饮着和平的酒浆,
我已淡忘了战斗的荣誉,
急于返回简朴的家园,
在那创建功勋的战场,
我只看到疾病和拐杖,
永远扔下复仇的刀剑……
我已经看到薄暮中的远方,
我窄小的屋子和幽暗的树林、
柴门、小花园和附近的池塘,
于是我这安分的哲人
又躲进了亲切温馨的家门,
遗忘了世界,被世界所遗忘,
重新享受心灵的恬静……
告诉我,珍贵的知心朋友,
友谊与爱情是否仅是梦想?
至今我仍在玫瑰丛中
无忧地欢度我的时光。
我的心灵天真无邪而清亮,
从未经受恋爱的烦恼,
但日子一天天飞快地流逝,
我童年的痕迹在哪儿能找到?
美好的年华已经过去,
初放的花朵已经枯萎,
心儿已不再欢乐地跳动,
当我看到蝴蝶可爱的样子;
随着微风轻轻地吹动,
它就在空中翻飞盘旋,
在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
我曾热血沸腾,情焰狂燃,
诉说着柔情万般的爱情,
用一种心儿才能听懂的语言……
我那黄金般少年时代的女友,
我那欢乐童年的知音,
我还能见到你吗,亲爱的苏什科娃[257],
我的知心朋友,秋水伊人?
到处跟随着我啊,你的倩影,
到处跟随着我啊,你可爱的姿容,
无论在朝霞灿烂的时辰,
抑或在寂寞的夜半幽暗中。
时而在幽暗的林荫道尽头,
万籁俱寂的傍晚时分,
我看见你就在我的前面,
懒懒地沉思默想,独自一人,
披巾遮不住你的玉体,
你的目光在胸前低垂,
双颊泛出恋爱时羞涩的红云。
四周一片寂静,月色冷清,
白杨阴沉地微微摇动,
暮色像一幅灰暗的帷幕
笼罩着远方的万千丘陵,
已经静静地沉睡的波浪
在月光下映出一片银辉,
小树林的倒影在随波翻腾。
树林里只有你我二人,
你俯身在我的手杖上面,
站在浓密的柳树底下,
一阵阵晚风在嬉戏撒欢,
给你雪白的胸脯送来清凉,
顽皮地戏弄着你的发卷,
勾勒出你那秀丽的美足,
透过你身上雪白的罗衫……
时而在夜半更深时分,
在你那高高的绣楼前面,
时值阴沉的隆冬季节,
我等待着另一个美丽的女伴——
雪橇备好了,夜色浓重,
一切都在沉睡,只有我在忧闷,
呼唤着懒洋洋的时钟的敲击……
我似乎听到轻轻的簌簌声,
我听到了那甜蜜的絮语——
她娇喘吁吁,步履轻悄,
那迷人的美人儿走下了台阶,
姑娘把她的情人拥抱。
马儿奔驰起来,奔向远方,
长长的马鬃在迎风飘扬,
雪橇在深深的积雪中飞驰,
你羞怯地依偎在我的身旁,
你微微地喘着气,我们都陶醉了……
在销魂的欢愉中默不作声……
可是怎么!梦幻突然飞走了!
唉!我的幸福原是一场梦……
在缪斯喜爱的寂静之中,
芦笛发出了纯朴的声音,
我的朋友,我要为你歌唱
梦想、年轻歌手的命运。
缪斯与灵感培育的诗人,
他在紧紧追随着幻想,
在心中寻觅着人生的欢乐,
即使是在危难的路途上。
就让克罗托[258]没为我编织
幸福生活的黄金时刻吧:
幻想中自有人间的欢乐!
诗人比命运之神更强大。
致画家
卡里忒斯和灵感的宠儿,
当你火热的心充满激情,
请用你随意而欢乐的画笔
为我描绘心上人的倩影;
画出那天真无邪的俏丽,
那满怀希望的可爱姿容,
那天仙一般欢乐的微笑,
还有那俊美迷人的眼神。
请给那赫柏[259]般纤细的腰身
系上维纳斯常用的腰带,
请给我心爱的女王绘上
阿尔班[260]秘藏的瑰丽色彩。
请让她那颤抖的胸脯
披上波浪般透明的衣衫——
要让她自由自在地呼吸,
假如她想要,也可以长叹。
请画出那羞怯钟情的梦想,
画出我朝思暮想的少女,
那时我将用情人的幸福之手
在下面签上我的名字。
给她
爱尔维娜[261],亲爱的朋友!来吧,把手伸给我,
我要凋萎了,请打破我这生活的噩梦;
告诉我,我还能看见你吗……要和你长久分离,
命运是不是这祥为我注定?
难道我们再也不能互相见上一面?
是不是我的岁月将永远蒙上一层黑暗?
难道晨光永远也不会再看见我们紧紧拥抱,
情意缠绵?
爱尔维娜!为什么在那夜阑人静的时刻,
我不能快乐地把你拥抱,为什么我不能
在爱火中颤栗,把我那无限惆怅的目光
投向我亲爱的美人?
在无言的快乐里,在两情缱绻的欢愉中
倾听你甜蜜的低语和轻轻的呻唤,
在昏暗的夜色里静静地睡在爱人的身旁
等待醒来时的温存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