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古物之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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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早期找得出画家名字的绘画,大抵上都采取了横卷的形式。关于“卷”,徐邦达先生有这样的定义:“裱成横长的样式,放在桌上边卷边看的叫做‘卷’”。而竖长的挂轴、条屏,大约到北宋时代才渐渐流行。参见徐邦达:《古书画鉴定概论》,第65、66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5年版。

这或许与中国人观看世界的方式有关。中国人的目光,是属于农业文明的目光,是站在大地上的目光,所以中国人看到的世界,必然是水平的、横向展开的,所有的事物,都围绕在自己的周围。平视视角,其实就是人间视角,充满了人间的温情,中国人不以上帝的视角,全知视角地、居高临下地看世界。天地辽阔,山高水长,其实都有人间的温度。万物都很远,万物又都很近,远和近,都是感觉的、心理上的,不是物理的、透视的,不符合科学法则,像一位诗人所写:

海内存知己,

天涯若比邻。﹝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见《唐诗选》,上册,第1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表面上说远(“天涯”),其实是在说近(“比邻”)。另一位诗人则写道: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见《顾城的诗》,第7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图1-1] 《洛神赋图》卷,东晋,顾恺之(宋摹) 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

表面上是说近,其实是在说远。这就蕴含在中国古典艺术里的“相对论”。

中国古典建筑、书法、绘画,无不侧重于在水平方向上发展。中国古典建筑从不追求在垂直高度上的攀升,而注重水平幅度的伸展。这或许与木材这种材料在修筑房屋时有高度的极限有关,更多却是文化上的主动选择,即中国人的居住,应该是田园的、紧紧依傍大地的,离开土地,中国人就会产生一种不稳定感。当下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不仅造成了人与大地的隔离,也造成了人与人的疏离,有违中国人的精神传统和文化伦理。

关于书法,蒋勋说:“写过隶书的人大概都有一个感觉,当执笔写那个横向的波磔时,笔尖从右往左逆入,往下一按,再往上提笔造成‘蚕头’,逐渐收笔,以中锋平出构成中段,再渐渐转笔下力,到与左边蚕头相平衡的部位,又渐渐收笔成尖扬之势,造成‘雁尾’。这个过程极复杂而细微的水平线,其实只是‘一’,如果我们要完成一个‘平’的感觉,何不用尺来画呢?事实上,这条线,在视觉上并不是平的,它不是物理世界的‘平’,而是在努力完成一种平,那种在各种偏离中努力维持的‘平’是心理上真正的‘平’,也才是艺术的‘平’,而不是科学的‘平’。”蒋勋:《美的沉思》,第77页,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

绘画在成为个人创作之初,就以横卷的形式,体现中国人的“地平线思维”。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图1-1],是我们今天能够见到的确知画家姓名的最早绘画之一,顾恺之也被称为“中国画史第一人”顾恺之被称为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画家之一,“其独步古今画坛的显赫地位和神话般的历史身份,令后人无限神往”。在有关顾恺之的历史典籍中,我们可以看到三个文本的顾恺之,分别位于文学、历史与绘画史中。尹吉男先生说:“关于顾恺之的文学性的写作是由南朝的刘义庆完成的,历史性的写作是由唐朝的房玄龄等历史写作者完成的,关于他的艺术史的写作则是由唐朝的艺术史家张彦远完成的。”参见邹清泉:《顾恺之研究述论》,见《顾恺之研究文选》,第3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参见尹吉男:《明代后期鉴藏家关于六朝绘画知识的生成与作用:以“顾恺之”的概念为线索》,原载《文物》,2002年第7期。。这原本是一幅人物画,画的是汉魏之际文学家曹植《洛神赋》的内容,是一幅根据文学经典改编的绘画手卷,讲述的是曹植被曹丕轰出京城,前往鄄城途中,日暮途穷之际,恍恍惚惚之间,在洛河边遇见洛神并坠入爱河的梦幻之旅。但即使人的传奇,依然是在大地上展开,与山水脱不开干系。所以人物画,也仰仗地平线视角。只不过在晋画中,人大于山,不似宋元绘画,人只是藏在山水间的一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