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当代戏剧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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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让娜

两幕剧

雅罗斯拉娃·普里诺维奇 著

文导微 译

作者简介

雅罗斯拉娃·亚历山大洛芙娜·普里诺维奇(Ярослав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на Пулинович,1987—?),俄罗斯剧作家。出生于鄂木斯克。2009年毕业于国立叶卡捷琳娜戏剧学院(科利亚达专业)。代表剧作有《化学老师》

《隐秘愿望的狂欢》。

译者简介

文导微,社科院外文所助理研究员。有译作《伯克利之春》(托马斯·温茨洛瓦作)《纳博科夫小说三篇》(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作)。

人物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50岁。

安德烈·伊万斯基——28岁。

卡佳——19岁。

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55岁。

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38岁。

维卡——27岁。

应召男生。

墓地上的女人。

两个小伙子。

第一幕

1

让娜住宅。清早。安德烈在厨房讲手机。

安德烈(轻声地,近乎耳语) 喂。嗯。怎么了?等等,别哭……怎么了?你叫急救车了吗?没叫?为什么?但现在没事了?谢天谢地!我知道你累了。等等……等等!我也累了。我马上过来。是的。很快。今天。一小时以后过来。等我。别哭,求你。再见。吻你。(挂断手机,装进长衫口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让娜走进来。这是个高个子、体形匀称、甚至也许有些微胖、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她身穿一件宽大的丝质睡衣,但已经梳好了头、涂了点口红,两只眼睛炯炯有光。

让娜 你都醒啦?安德留什[1],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再去睡会儿,我还没做早餐。到小窝里躺会儿。我直接给你拿到床上去。想吃什么?熏肉煎蛋、羊角面包、葡萄柚?(走向冰箱,打开)酸奶要吗?奶渣呢?啊,这还有你喜欢的小美味!猜猜是什么?土耳其烤肉!要不,我们从饭店叫餐?我们今天好歹也算过节,你没忘吧?记得是什么节吧?记不记得?(走近安德烈,抚摸他的头)我就知道你忘了,小呆瓜!(吻安德烈的脸)五年前我认识了你。记得吗?我心爱的小男孩到我的公司来工作。我那时一下就明白了,你是我的宿命。只看一眼我就明白,它就在那里,我的幸福就在那里。我的小爱爱!(再次吻安德烈)

[安德烈对让娜的叽叽喳喳几乎没有反应,不过,对那些吻也几乎没有反应。

安德烈!安德烈!你飞哪儿去了?你听见我说话吗?

安德烈 (如梦初醒)让娜,如果把一百四十五万放银行,年息百分之十一,过半年取出来,我们能赚多少?

让娜 你自己不能算吗?

安德烈 快说啦。

让娜 你干吗,考我啊?

安德烈 快说啦,说啦……

让娜 (飞快地心算)七万九千七百五。你要做什么?安德留什,你最近好像有点痛苦。累了,是吗?完全给工作累得要命吧?我也累得要命。只有你才是我的解药。喂喂我的小爱爱,让他躺下睡觉——什么时候累过呢?你去小窝里吗?嗯?

[安德烈摇头否定。

那就在这说。还想在床上说呢,不过既然你已经起了,就在这说。Just a moment![2](走出厨房,确切说是跑出厨房,但很快就拿着两个彩色长方形信封回来)

惊喜!安德留申卡,我们必须得歇歇!我跟你上回休假是什么时候?我在这想了想,答案是根本没休过!一个月以后我们就走……猜猜去哪?非洲!非——洲——!我们订有一个私人导游,已经有车子在等着我们,你看它的轮子!我们去游猎区!安德留申卡,游猎区啊,你想想!我和你会看见大象、长颈鹿、大猴子!我和你每晚都要喝“大象酒”[3]!要穿着花衣服晒太阳,晒得黑黑的。要每晚做爱,不放过一个晚上!好吗,安德留什?你高兴吗?

[安德烈还是一直那样阴郁地望着前方。

安德留沙,怎么了?你高兴吗?高兴吗?我为我们做的打算不错吧?

安德烈 (不看她)让娜,我高兴……原谅我,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停顿。

让娜 为什么?我们把手头的工作全交给维卡和奥尔迦,她们会做好的,我相信……

安德烈 让娜,我瞒着你在跟另一个姑娘来往,已经一年了。现在她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我谎话说累了。我要走。对不起。不能再这样……

[让娜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看着安德烈,没法明白,这个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的人怎么可以说出那些可怕的胡话。她用力去理解和比较什么,可她数学般精确的头脑拒绝分析这组信息。

让娜 (握住桌角)你……你……等等……怎么回事,安德留申卡?你是认真的?你开玩笑吧?开玩笑吧?

安德烈 没有。

让娜 怎么没有?你可不能……(大喊)山羊!猪!该死的娼妓!穿裤子的荡妇!给自己找了个更年轻更有钱的?母狗!她是谁?说,她是谁!说啊,畜生!

安德烈 她叫卡佳,十九岁,是个大学生。我不能说更多了。再次道歉。

[停顿。

让娜 (深吸一口气。已经平静)你有十五分钟收拾。牙刷可以自己带走。其他全是用我的钱买的,不归你。

安德烈 仔裤和衬衣可以穿上吗?

让娜 随你!

[安德烈起身出去。让娜颤抖着,她呼吸沉重,好像马上就要大哭起来。可放纵泪水却非让娜的风格。

让娜……让娜……安静,我说!安静,母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静下来!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十。让他走。让他走,你听到我说的话吗?你要哭,我就给你一巴掌。(打自己的脸,用一只手捂住嘴)

[安德烈走进来,穿着仔裤和衬衣。

安德烈 (把钥匙放在桌上)放这儿了。房钥匙和车钥匙。(停顿)

请原谅我,如果可以……

[让娜没有回答。

你是个强人,你什么都能挺过。可她还太小,她没有我就活不下去。

让娜 滚。

[安德烈向她投去尴尬的一瞥,离开。大门砰一声响。

你要哭,我就打死你。跟狗杂种混在一起,现在倒来抱怨。他是个败类,你敢,你敢……听见没有?你敢……他不值得。(又深吸一口气,然后从桌上拿起无线电话听筒,拨号)塔纽莎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安德烈·伊万斯基以后不在我们公司上班了。听懂我的话了吗?没什么两周工资、辞退补偿。什么?到劳动法里找找漏洞。对,很好,根据第八十一条第五项炒了。你没在找碴儿。他总在一点以后才来上班。还要算上所有旷工。对。再通知奥尔迦,她现在就是我的副手了。让她准备宴会。(挂断电话,拨另一个号)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吗?我今天炒了我的副手。对,安德烈。他会去求你。你如果接受,你就会变成一只不受我欢迎的狗。对。把信息传下去。周五的事记得。奥尔迦准备商业计划。再联系。(放好听筒,然后走向衣柜,从搁板上取下一个大包,往里放安德烈的东西——夹克、裤子、衬衣、领带、袜子、背心,然后又对自己的衣服下手:往这同一个包飞入可笑轻浮的衬衣、女短衫、带褶边的小裙、花边内衣、睡衣、抹胸、某双愚蠢的袜带、透明女衬衫;同时拨动下一个电话号码)喂?奥尔迦吗?塔尼娅已经说了吧?没什么……没什么,你确实是我宝贵的同事……等等……还记得吗,你说过,你把东西送到哪儿?我这有一堆没用的名牌衣物……可以送到哪儿?保育院、教堂,我不知道……孤儿院,你说?啊哈。把地址发过来。或者什么?流浪汉会从污水池里抢光?啊,好吧……我可能就这么做了。好了,谢谢。马上做。(挂断电话;费力地把包合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踹了一脚,然后把它解开,取出躺在面上的一件半透明绣花小短衫,拿近细看;突然)让流浪汉带走你们吧!(把小短衫塞回包里,试着把包抱起,但马上放回原地,站着,沉思;然后还是费力地举起它,扔上最顶层的搁板)别让我再见到你们。(开始穿衣服)

[她穿上那些在她仔细检查之后留下的衣物(也就是一套职业正装,不便宜,但无趣又不亮眼),随便涂了涂眼睛。把自己的东西从一个轻薄的小包放进一个咖啡色公文包,拿着这个公文包走出房门。

2

小住宅。沙发上,盘腿坐着身裹旧短衫的、瘦小的、肚子不大的卡佳。她在看电视,时而抽噎,好像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大哭过。传来开锁声。

卡佳 (猛然跳起,朝门跑去)安德烈!

[安德烈走进来,两手拿着一袋东西。卡佳搂着他。

安德烈 你哭了?

卡佳 没哭。只哭了一点点。

安德烈 (头指腹部)痛吗?

卡佳 现在好像没痛。(紧偎着安德烈)

安德烈 你吃了吗?

卡佳 夜里吃的。但后来还没吃。尽在睡觉。

安德烈 又是夜里看电视,白天睡觉?

卡佳 那我还能干吗?我怕一个人睡!你知道我有多怕吗?朋友们全在学习,她们没空管我,你不在身边,你有自己的生活……

安德烈 怎么是一个人呢?我每天都来啊。

卡佳 来!然后又走!我每天夜里都是一个人,所有日子都是一个人一天一天地过……

安德烈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卡佳 又开始跟我东拉西扯?得啦!(去厨房)

[安德烈脱下鞋,跟去厨房。厨房的贝壳状水池里放着没洗的碗碟,桌上是跟包装纸混在一起的巧克力碎渣。女主人的邋遢随处可见。

安德烈 (抚摸卡佳的头,试图同她默默和解)

又弄得乱七八糟!(微笑)笨女人!(卷起袖子)我们先来收拾一下,把碗洗了,把地擦了……

卡佳 那我来洗碗,你去擦地?

安德烈 坐着吧。要知道没有我你可就完了。

卡佳 (满意地)完了!

[安德烈洗碗。

卡佳 (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我今天又梦见,我们搬回我们家了。在那里,我们总在一起……在家看电视,看《奇迹田野》。只调到一个频道,但我们也在看,有你,有我,有妈妈,还有我们的乖儿子。有个列尼亚舅舅微笑着对我们说:“想赢一百万?全都很简单!”我就信了他。这些城里骗人的把戏我全都不信,但在梦里相信列尼亚舅舅。相信我们会有这一百万。

安德烈 卡佳,你要有一百四十五万卢布,你会拿来干什么?

卡佳 嗯?这数真怪……不是整数。不知道。会买套房吧。

安德烈 这个我已经想过了。但只能在新村买个单间……

卡佳 那又怎么样?是自己的房子,在哪儿都是自己的房子。

安德烈 (擦着地)你能想得出来,怎么用这些钱买到好地段的新房吗?

卡佳 不知道。想不出来。抵押借钱吗?还是怎么着?

安德烈 (擦着地)抬腿。

[卡佳抬起双腿。

安德烈 (擦她旁边的地)抵押借钱更贵。

卡佳 那存进银行呢?

安德烈 如果把钱存进银行,就算年息是百分之十一,半年以后你一共也只能得到七万九千七百五十的利息。(擦好了地,又清理桌子)合伙建房!

卡佳 这是个啥?

安德烈 合伙建房!(洗手,从捎回的袋里取出食物;在切板上砍鸡,刮土豆皮、切土豆)

卡佳 这是什么意思?

安德烈 意思是,第一,我卡里有一百四十五万。这是在我们见面的这段时间成功攒下的钱。还有,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情,可你还不知道……(看着卡佳,期待她的反应)

卡佳 真的?这全是你自己攒的?比一百万还要多?为我攒的?

安德烈 那还为谁?

卡佳 安德烈……我不知道……你真酷。上帝在那个迪斯科俱乐部把你送给了我,为了拯救我。

安德烈 (自负地笑)第二呢,我决定把这些钱投到合伙建房上去。嗯……土豆鸡肉炒的好还是烤的好?

卡佳 烤吧。

安德烈 (微笑)喜欢我的鸡肉吗?

卡佳 喜欢。

安德烈 你还在别的地方吃过这么美味的鸡肉吗?

卡佳 没吃过。

安德烈 就是。但做法其实不难:往鸡的肚子和四周放上切好的苹果和蒜。这样它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我姥姥也做过这种鸡,还有妈妈,我也总愿混在厨房。赶都赶不走。大家说我会成为厨师或者美食店经理。可我不知怎么地到了这里,虽然妈妈跟我说去伊希姆[4]吧,在学校读个技工或者厨师,你就会有份职业,那时你就去……但我没听她的,可以说是从家里逃了出来。当然,不全是这样。再说我后来哪没工作过呢,连回想起来都可怕。所以说,建房……看。我们在一个没建好的地方买房。自己的房子,想想吧。租来的房子比苦萝卜还讨厌,对吧?而在那里,我们未来的房子有基脚、墙,但其他什么都还没有。还是个工地。把我们的钱拿到办事处。我们说:我们想买一套三楼的房子。

卡佳 八楼的视野好些。

安德烈 好,我们说:想买八楼的,离太阳更近。就是说,建筑工人会来。他们建啊,建啊。他们建啊,建啊。建一天,建两天。半年以后,啪!我和你就是用一百四十五万买下的八楼崭新房子的主人啦!二十分钟到中心,旁边有公园,家附近有儿童广场!

卡佳 还有我们的乖儿子在玩沙子。

安德烈 还有我们的乖儿子。还有妈妈和爸爸……也没有什么东家再向我们拿什么了。

卡佳 而且周围有很多绿地。我们春天在院子里种树。种苹果树和丁香花。

安德烈 嗯!对了,你知道我种东西都种得多好吗!土豆啦,草莓啦,还有花。这些树我在我家花园种过多少啊!全都长起来了。我有那聪明,就全长起来了。

卡佳 那里的土还正常吧,啊?要是边上有工地,土也会跟着像石头一样,得给它施肥。

安德烈 原则上说,那里的生态当然没那么好,比如说,不像我们镇上那么好,但可以试着找找堆肥,或者草木灰……也很有帮助。

卡佳 我妈妈总拿干鸡屎去撒山莓、苹果树、醋栗。

安德烈 对!我姥姥也这么干!我姥姥特精神,你想想,她八十五岁了,可在菜园里还有一块自己的地,她到现在还是谁也不放进去,自己在种。

[把土豆、鸡肉和其他必需食物放进烤盘,把烤盘塞进烤箱;洗手。

卡佳 不过你怎么做这么多鸡肉?我们可吃不完吧?可每晚我都不愿一个人吃饭,每晚我都不想一个人吃饭。

安德烈 笨女人,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卡佳疑惑地看着他。

我再也不走了,笨女人。

卡佳 再也不走了?今天不走了?(幸福地紧偎着他)

安德烈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生活?是不是说过?

[卡佳点头。

我的话算数了吗?

卡佳 算数了!(摸着腹部)哦,他用小脚踹了我一下!他也高兴。

安德烈 男子汉!跟父亲一模一样!

[卡佳抱着安德烈,踮起脚来吻他。安德烈回吻她。

3

让娜住宅。大而昏暗。晚上。窗户敞开着,旁边的窗帘微微摆动。让娜和维塔利走进来,后者五十岁左右,衣着整齐,穿着时髦的年轻款夹克、有磨旧设计的牛仔裤。但发式、昂贵的眼镜、动作、表情都暴露出,他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他可靠、富有,虽然有点热心于跟年龄竞赛。

让娜 进来,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寒舍任您支配。像人们说的,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打开门厅的灯)

维塔利 但是,像人们说的,别忘了,您在做客……(环顾四周)听我说,你这儿很棒。这个现在怎么说?(思考)Kill?Call?想起来了!Cool!酷!

让娜 我们坐哪儿?餐厅?客厅?卧室?

维塔利 你是主人,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今天直接叫我让娜,好吧?

维塔利 好。

让娜 那就在客厅吧。

维塔利 可为什么不在卧室?

让娜 我和你还不够醉。

维塔利 啊!我太同意啦!

[让娜和维塔利走到一个大房间。这里的一切都像《设计与室内装饰》杂志里的:有些花瓶、小雕像、软座矮凳子、弯腿杂志桌、四壁的窗户、小搁板、地板上的熊皮,等等。

让娜 你觉得怎么样?

维塔利 不错。挺利落。这是怎么……超级棒!超级超级棒!设计师给你弄的吗?

让娜 我说了想要什么,他就做了。总之,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维塔利 嗯,漂亮。我那位可想不出这些。

让娜 你那位,是指太太?

维塔利 对不起,想起来了。

让娜 蜡烛,咖啡,白兰地,甜酒?

维塔利 伏特加。

让娜 听我说,我总能从你身上感到亲近的心。(点燃蜡烛,快速把一瓶伏特加、鱼子酱、罐头腌制品铺满小桌)

嘿,请入席。干杯?

[他们坐到桌边的熊皮上。

维塔利 (把伏特加倒进高脚玻璃杯)为你干杯!

让娜 为我们的非正式会面干杯!

[喝酒。

维塔利 做得不错。我们的会面也不错。我们还签好了合同——也不错。酷!

让娜 是的,于是我们这奇怪的会面出现了。

维塔利 好在办公室的白兰地喝完了。

让娜 幸福没有过,而不幸,像人们说的……

维塔利 (轻佻地)让娜,你邀请我来家里做客,不害怕吗?

让娜 (口吻跟他一样)可我怕什么呢?

维塔利 嗯……我会喝醉,会开始聒噪。

让娜 (微笑)你开始以后,我就会怕。

维塔利 你看……我本来就是这样!不稳重。(把酒杯倒满)

让娜,你的伏特加不错。你这个女人也不错。你的什么都刚刚好——毛色、身材、环境。

让娜 我尽量吧。抓住命运的尾巴。

维塔利 让娜奇卡,为你的幸福命运干杯!

[碰杯。喝酒。

让娜 那下一杯为你!

维塔利 为我什么?

让娜 为你喝。祝你财源滚滚。

维塔利 哎呀!有什么可滚滚的?给我的蛀虫们准备多少都不够。儿子打算结婚了,跑来跟我说:“爸爸,房!”我可在两年前就给他买了个一居室,八十平的。小了,要三居室一百五十平以上的。在中心附近找了套一百七十平的。还要置办家具。女儿,大学生,也跑来跟我说:“爸爸,Lamborghini[5]。”唯一的快乐是小女儿,三岁。我下班回到家,她就张开双手跑向我。她暂时什么都不要。你下班以后去趟“儿童世界”,去那买个娃娃,买个图画本。她就觉得幸福了。你知道吗,让娜,我有个什么样的女儿?

让娜 我们怎么聊起了孩子?我们聊……不知道,聊音乐吧,还聊什么,聊戏剧……

维塔利 我不去剧院。

让娜 我也不去。

维塔利 难题。或者现在人们怎么形容这个的?埋伏!那聊什么?

让娜 别聊工作就行。

维塔利 决不。

让娜 那我们喝吧?为你干杯!

[维塔利往杯里倒酒。碰杯,喝酒。沉默。

维塔利 嗯,让娜,总的说来你过得怎么样?

让娜 嗯,怎么样呢?过得不错,你看见了。我有八个房间,三个在这里,五个在二楼。我不上二楼。只有家庭女工上去收拾。还有什么呢?这吊灯是从意大利订的。

维塔利 你工作以外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呢?嗯,是怎么休息的?

让娜 是啊,怎么……(思考)算算,我的全部时间都是工作时间。我不记得我今天上了厕所还是没上,可你还跟我谈休息。没时间休息。这会儿呢,今天这是在跟你放松。浪漫情调也是有益的。那所以呢?也经常读读杂志……

维塔利 女性杂志?

让娜 啊。叫《商人·金钱》。

维塔利 我想,你不会织东西吧?

让娜 不会,怎么了?

维塔利 没有,没什么……

让娜 不,不会织东西。我连电视也不看。不喜欢。那里头尽是废物。新闻在说谎,连续剧也在说谎,生活完全不像那样……都是编的。我不相信这些。

维塔利 体育呢?

让娜 不,体育也不喜欢。下班以后背疼。

维塔利 我们喝?(倒酒)

[喝酒。

让娜 你吃点东西,维塔利,这儿有鱼、小黄瓜。

维塔利 我吃,让娜奇卡。那你呢?你怎么不吃?

让娜 不喜欢。我只喝酒就够了。不吃下酒菜。从小就习惯这样。

维塔利 看来你有个幸福的童年。

让娜 我不抱怨。

维塔利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这想:要知道,我们小时候什么也没有。没有电脑,没有这些玩具。不知怎么地就过了,不是吗?可现在!我不久前跟女儿去这个……去商店!叫“无线电操控技术”。那什么都有!直升机在飞!潜水艇在游!机器人在唱歌!全都跟生活里一个样!

让娜 儿童商品现在好卖。现在时兴给孩子花钱。

维塔利 我带着女儿买了各种东西:两架直升机、一艘船和一辆登月车。现在我们是睡前玩一玩。我女儿叫瓦留什卡。她大名叫瓦尔瓦拉。瓦尔瓦拉·维塔利耶夫娜。三岁。整个一小公主啊。

让娜 我还能把音乐打开。

维塔利 好,音乐,好——这是个多好的话题啊。我们跳舞吧,让娜奇卡,和你!身体接触和所有事情!你喜欢什么音乐?

让娜 不知道。(思考)喜欢普加乔娃。以前喜欢的很多,现在已经全忘了。还有阿列格罗娃……

维塔利 我们喝?

[喝酒。让娜打开音响,把光碟放进电唱机。普加乔娃唱响。

哦!阿拉奇卡!(跟着唱)我们跳舞?(走向让娜,向她伸出一只手)

[让娜起身。他们在屋子中间笨手笨脚地跳舞。歌曲结束。让娜坐到自己的位子。

你知道吗,但我爱这生活。世界是美好的,让娜奇卡,对吗?

让娜 可能吧……

维塔利 是美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谁也没爱过,让娜。几乎不记得小儿子。大女儿,感觉好像还小,可她都二十了。长大了,长大了。不知怎地,一切都绕过了我。而我的瓦留什卡,瓦留什卡——这是奇迹里的奇迹。她的每一天我都记得。随便让谁来跟我说点什么吧。说,那不行,我不是个好父亲,既然对这个一套,对那个却另一套。可我也了解自己,我只爱瓦留什卡。那些四肢健全的大孩子们,房子、车子都是他们的,就让他们好自为之吧,他们自己比我更明白这些。而瓦留什卡才三岁,她是我那么可爱的小家伙。真是看见了我生命里的一线光明。来,让娜,为我们的孩子干杯!

[停顿。

让娜 (窘了,整理头发)我没有孩子,维塔利。

维塔利 啊……是吗?对不起。

让娜 为什么?干吗道歉?我不喜欢孩子。

维塔利 完全不喜欢?

让娜 完全。冷漠。

维塔利 哦。不稀奇。

[停顿。

让娜 要不,我们就光喝酒吧?

维塔利 喝杯结谊酒[6]怎么样?

让娜 试试吧!

[喝酒。

维塔利 (吃了点东西)我不爱我老婆,让娜,你知道的。她是个老母鸡。她这辈子什么也不需要。在电视机前坐着,织东西,说,我喜欢织。说,手在忙的时候,电视就是给大脑准备的瓜子。她比我小,让娜。但看起来像我妈。她什么也不需要。还爱逛商店。只是这全部为了家。不给自己买多余的东西,不买。全都带回家里。说,瓦留什卡也累着她了。这已经不像她的年龄了。她多少岁呢?她四十八岁!

让娜 那你为什么结婚?

维塔利 可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不是。她以前有胸,有腿,知道是什么样的腿吗!她以前很不友好,不很听话。而我又是那样千方百计地追。在她家里,我专门打破了油罐。她滑了一下,而我就在旁边,我跳过去,接住她。售票处没有电影票,那谁有呢?维塔利有。哪儿也买不到牛仔裤,倒爷漫天要价。谁会送牛仔裤?维塔利会送。她的腿以前那么长,简直就像瓦留什卡的芭比娃娃。

让娜 明白了。

维塔利 是啊,为了这双腿我一辈子都在折磨自己。跟一双腿结了婚,却得跟一个人过日子。我跟她吵架,吵得碗碟、椅凳飞来飞去。但好像我们还有两个小孩啊,我们还得过日子,就是说,只动口,没动手。孩子们长大了。我已经打算离开她。我爱上了一个联络处的年轻小姑娘,她还打碎了我办公室的一只花瓶。不小心碰到的。当然,花瓶打得粉碎。那是日本货,有些蜡菊。可这个小姑娘爱我,我当然没瞎,看见了。叫塔莲卡。我和她确实有爱,什么都是认真的,约会见面、午休时间的亲热。这时我家那位跟我说:怀孕了。在四十五岁的时候,真奇怪!喏,去找了医生,医生说:什么都有可能。给了他钱,他张罗开来,各种化验、严密的检查。她生了,而且是顺产。甚至还挺轻松,她说。只是后来变得很胖。但这已经是另一件事了。我整个人因为她受到刺激。我想,好吧,等等看,然后呢?我可没被判给她。我把一切都留给她,当然,我会付给保姆所有带孩子的钱。于是就把她带来了。瓦留什卡。我一开始甚至没明白。襁褓里躺着那样的一团。喏,你的孩子,他们说,你现在是第三次当父亲。跟亲戚坐了坐,喝了喝。我像坐在针上,给我的姑娘悄悄地写:我们明天见,别挂念,小兔子。然后躺下睡觉。瓦留什卡在旁边的小床上。我躺着,心想:我这个笨蛋,到底活成了什么样?怎么什么也感觉不到?旁边躺着我的亲女儿,可我却打算离开她去找姑娘。可后来又想那又怎么样,我想,嗯,我们之间的可是爱情。哪怕最后只是快乐生活一段时间。我想,没有我,也会长大的。大的也都长大了,可是想想,我却从不在家,都在忙工作。所以这个也会长大的,我想。我又没有抛弃她。只是打算单独过日子。那时,小床上的瓦留申卡,是那么轻地,在梦里叹了口气。像这样:“嗳……”那么稚嫩,又那么有意识。然后就完了……就在那时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有什么爱情,不会再有什么联络处的姑娘。只会有她——瓦留申卡,小女儿。因为我的生命里再没有谁比她更亲了。因为对我来说她的唯一一声叹息突然变得比世上一切都重要。你不会相信,我当时第一次大哭起来。上一次哭是六岁的时候,因为新的球掉到了轮子底下。但那不算。

[停顿。

让娜 那么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维塔利 没怎么样。可能现在正在哪里幸福地生活。我把她炒了,没解释原因。心碎。但那时已经没有选择。别无选择,像人们通常说的。

让娜 倒也不稀奇……

维塔利 可我不遗憾,让娜,你知道。没什么遗憾。姑娘我有。热情不同。我下班回来,跟瓦留申卡一起吃晚饭,一起玩。我给她洗澡,夜里给她读书,她喜欢《卡尔森》和普希金的童话。是个聪明的小女孩,对吧?普希金已经记住了,你能想象吗?然后让她躺下睡觉。这就完了,接着就自由了。我和老婆有个协议:各自过自己的生活。我和她已经有两年根本不聊天了。根本不聊。一星期相互都不说一句话。

让娜 地狱一般?

维塔利 地狱倒不是地狱,习惯了。我不能变老,让娜。瓦留什卡要上小学,可别人会跟她说这是爷爷来接你了吗?然后她见到我就会害羞。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让娜。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我做尽一切,就为让大家看到:我是她父亲,而不是别的不知道什么人。我需要学会一切。学会时尚,如果需要,我也会做背带。

让娜 嗯……孩子——这事儿……

维塔利 我还要看起来比所有年轻人都年轻。为了让我的瓦留什卡为我骄傲!为了让她向所有人宣布这不是老爷爷,迎面走来的这人是我年轻的父亲!为了让所有人看到!这是瓦留什卡的父亲!年轻的父亲!她会长得更大,我会带上她,我和她去意大利建个房子,在那里生活!这些人我们谁也不带。只跟她两个人远走高飞!你懂吗,让娜?

让娜 要不,煮点咖啡?

维塔利 只有你,让娜奇卡,懂我。而且你就是我的小心肝!(两手伸向她)

让娜 我现在去煮。(起身出去)

[维塔利取出iPhone,在里面找什么。

(回来)你喜欢哪种?加凝乳的、浓的、加糖的?

维塔利 过来,让娜奇卡。

让娜 (走近他)要不,放其他音乐?我还有一张碟,叫“浪漫主义者合辑”。

维塔利 (搂住她的腰)我现在给你放我的音乐,让娜奇卡。

让娜 来吧……我还想跟着轻音乐跳舞……

维塔利 马上……这样的歌曲,我都要哭了。

[iPhone里传来歌声“勺搅雪,夜深了……”

这首歌伴着我的瓦留申卡入睡。两只小眼一闭,而自己,小狡猾,悄悄偷看,爸爸是不是坐在她的旁边。盯得好好的,希望爸爸在她睡着以前哪也不去。而我当然也没打算……我在岗位上,守护她的梦。她的两颊那里有小酒窝,小头发那么软,那么亮,就像绒毛……没在一个孩子身上见过这样的小头发。(开始大声呼号,试图讲出所有歌词)

[让娜走去厨房。

让娜 (拿起电话,拨号)喂!卡尔·马克思大街,十二号,拜托,请马上。他去哪儿?他自己会全告诉您。(挂断电话,望向窗外)

[窗外是夜、灯、广告、过往车辆的声音、微醉青年们的叫喊声——到处都是生活。

你真是个蠢货,让娜……(从包里拿出烟、打火机,开始抽烟)

4

卡佳和安德烈的那处住所。他们相互依偎着坐在沙发上。安德烈的膝盖上有本书,封面上放着一张纸。

安德烈 (在纸上画些什么)就是说,我们家这一角是孩子的……

卡佳 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就要有房子了。这好像不是真的。在家里,跟妈妈住在一个房间,然后,在寝室,是四个人住,可现在,会有自己的厨房、自己的客厅、自己的阳台……可以不穿衣服走来走去,想怎么走就怎么走,谁也不会说一个字……

安德烈 我太同意了!

卡佳 碗可以放一晚上,早晨再洗。我从小就讨厌洗碗。全都因为这愚蠢的“我们有个简单的规矩,吃了,就得自己收拾”。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我总觉得,我是在集中营或者学校。

安德烈 但我正好相反。总是第一个跑进厨房,又洗碗,又做饭,跟姥姥一起织各种小围巾、袜子。有一回还织了高领毛线衣!那种大红色的,带条纹。姥姥都吃了一惊。

卡佳 自己织?真的?

安德烈 可不。放学回来,吃点东西,就跑去房里找姥姥。她那儿有各种各样的线,摆在杂志桌上,有毛线、编针。多好玩!她跟我讲生活里的故事,我呢,就边听边织,不用看什么电视。然后我和她一起去厨房做晚饭。做好晚饭,再坐一坐,喝喝茶。然后爸妈就回来了。大家一起吃晚饭,然后我又去房里找姥姥编织。而且那样的话,就暂时还不会被赶去做作业。老爹只会骂我,说我不跟男孩们玩,会长成个娘儿们。可姥姥和妈妈喜欢。妈妈总是想,我会留下来跟他们一起生活,哪儿也不会去,因为我挺居家,而且我有头脑,不像其他小伙子。

卡佳 那你为什么离开了?

安德烈 我们镇上什么工作也没有。可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想去伊希姆的学校。而且那时父亲又老跟我说你应该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能得到生活里的一切。差不多都用拳头赶我了,在妈妈和姥姥没有听见以前。我不想就那么离开,也不想得到——就是不懂,要得到什么,是吧?可他却冲你一拳、擂上桌面:去,去要。我老爹严得很,能跟他说什么呢?决定了,就来这里,嗯,这里的各种选择都要多一点……试着考学校,但不知怎么没考上“公费”。不知道,可能那里什么都是买到的,或者也可能,自己就是个笨蛋。

卡佳 去年妈妈在学校直接拿笤帚打我,让我学习。她说:你是我的傻姑娘,所以要全部背下来。她拿着课本站在旁边检查,说:哪怕你这辈子得点什么也好。嘿,这就在二年级得了……(看着自己的肚子)我不敢面对,简直是噩梦。我甚至开始神经抽搐。但最可怕的是,今年秋天,我和妈妈一起过来的时候,她帮我到宿舍安顿,当天晚上就回家去了。我就躺在床上,大哭,窗外那么黑,可她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个丑陋的大城市。在这嘎吱响的床铺上,跟三个包在一起,同屋一个也还没有来。窗外的商业中心整个亮着,可我那么瘦,那么小,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甚至怕得连发抖也不能够。

安德烈 可怜的笨女人!可惜我那时不在你身边。

卡佳 是啊!(开玩笑地碰他肩膀)那你在哪儿?

安德烈 嗯……我在哪儿?在工作吧,大概。可我自己觉得,就在这些街道的一些地方,我的亲亲的灵魂在走着。

卡佳 你觉得。可自己也不知道跟谁住在一起……

[安德烈沉默。

她耗了我多少神经:她是一个人啊,她可怜啊……她到底有什么可怜?你自己都说了,她是个富婆。

安德烈 别这样,好吗?她是个好人,只不过不是我的,对吧。要知道不是什么事都那么容易了断。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卡佳 来了。

安德烈 就是,接着说……(指向纸页)看,这是我们的厨房。我们要几扇门?两扇,是吧?一扇通走廊,另一扇通客厅。我们来画。两扇门……这里和这里。

卡佳 (摸肚子)哎哟……

安德烈 怎么了?

卡佳 踹得好像有点怪……这不便宜的超声波检查应该昨天就做。要不如果突然有什么事呢?我害怕。

安德烈 星期一。现在是双休日。我往一千个公司投了自己的简历……星期一会给我打电话,星期二就去上班……马上请求预付工资。星期三你就什么都能做了。

卡佳 离星期三还有好久……

安德烈 忍忍吧……你知道吗,如果我不把全部的钱都投到这个建房项目,我和你现在就不能把房子平面图握在手里了。会有钱的。星期三就会有。给你做所有的超声波检查,从头到脚检查笨女人。半年以后我们就搬进新家。

卡佳 安德烈,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安德烈 生下来,就结婚。哪有大着肚子的婚礼?

卡佳 不,不该这样。没结婚就生下的孩子叫浪荡出的孩子。

安德烈 可大着肚子的婚礼叫奉子成婚。

卡佳 我想过了,要不,在我们村里办婚礼?我们又不是有钱人,不用讲排场,只用摆摆桌子,坐一坐,开开音乐就好。

安德烈 但我想在新家。乔迁和婚礼双喜。

卡佳 哪儿来什么乔迁之喜?没桌子、没凳子、没餐具,就像流浪汉,喝水也要用塑料小杯子。但在村里的话,我的姐妹们都会来,会看见我穿着白色的裙子……

安德烈 那就最好在我们镇办,把你妈妈接过来总比把我家人全都接过去要少花点钱。

卡佳 那就在你们镇办吧!妈妈自己可以给我做裙子,就不用去商店浪费钱了。

安德烈 我姥姥也可以。你知道她在我家是怎样一个裁缝吗?

卡佳 就是说,孩子生下来以后,马上就结婚?

安德烈 结。

卡佳 Ye-e-s!(抱他)这样的话,现在就得发声明了!

安德烈 明天咱就发。

卡佳 就是说,我给妈妈打电话说,要嫁人了?

安德烈 就是。

卡佳 拿电话来,我的没钱了。

[安德烈伸手递给卡佳电话。

卡佳 (拨号)喂!妈妈?是我!妈妈,我要嫁人啦!嫁给我的安德烈,嗯!他是最好的!他给我们买了房子!我真没发神经,我只是太幸福了!真的,买啦!

5

而让娜住宅正值晚会高潮。跟女主人一起坐在客厅的,是她的女同事维卡和奥尔迦。奥尔迦年已奔四,看得出来非常能干,维卡是场上最年轻的一位,她二十七岁。维卡陪着两个孤独的女人,感觉无聊,她比较喜欢活跃一点的玩法。

奥尔迦 嗯,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事情就是这样。这只会让人头疼,我甚至不想去联系。这是被奴役的状态,我希望谁也别这样。在我们家,妈妈一辈子都为父亲痛苦,只是在他走后才平静地叹了口气。可她为他哭过三年,这叫抑郁。因为他喝酒,而酒是种坏能量。

让娜 山羊!

奥尔迦 真的。

维卡 再倒点小酒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来吧。

[维卡给大家倒伏特加。

(举起高脚玻璃酒杯)祝酒词,女生们!

奥尔迦 请,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为我们的幸福生活干杯,还为他们都是公山羊、他们的女大学生们都是母山羊干杯。而我们是骄傲的,不需要农业畜生!

奥尔迦 漂亮的祝酒词!

[碰杯。喝酒。

坐着好吧,女生们?跟您在一起真舒心,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

让娜 过会儿还有应召男生过来。

奥尔迦 (惊讶)男生?!

让娜 男生。

奥尔迦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啊,这有点……

让娜 别放屁。

维卡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您原谅我,但我不行,未婚夫在家等我。

奥尔迦 维卡!

让娜 安静!我请你来,是把你看成个完全自由的姑娘。让未婚夫见鬼去,只有手拿没被脏邮戳弄脏的护照的人,才能进我家门!(起身,醉眼看着奥尔迦和维卡)猜猜我现在要给你们看什么,女生们……(走出房间)

奥尔迦 维卡,你看见了吗,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正难受,你干吗跟她说未婚夫?

维卡 这是什么话?大家都知道,我和瓦洛佳就快结婚了。

奥尔迦 大家都知道,可干吗要提起来啊?

维卡 奥尔迦·安德烈耶夫娜,我认为,我有权让私生活不受小圈子道德标准的约束。

奥尔迦 你有,但整个部门就没了奖金。你没看见吗,人家很不好,人家在难受!别在她的伤口上撒盐,维卡。好像这盐以后不会飞进我们的眼睛!

维卡 她的这个安德烈就是只山羊。她在哪儿找到他的?

奥尔迦 山羊倒不是山羊,可年轻人在最被需要的时候,跳走了,像只小山羊!没法想得更好了。我有个侄子今年读完了经济专业。

维卡 然后呢?

奥尔迦 然后!我当了副手,就是说,我的职位空了出来……只是谁也别说。萨什卡对我来说就像儿子。我像爱亲人一样爱他。知道我们萨什卡有多聪明吗!爱因斯坦!明显不像姐姐,我的心肝。脸上的痣都跟我一模一样!

维卡 哦。有人读五年书,顽强地掌握知识。也有人轻而易举地买来毕业证书,只为了跟老大妈睡觉!

奥尔迦 跟老太婆!

[女人们谨慎地嘻嘻笑着。奥尔迦突然猛地把一只手指靠近唇边,对维卡做暗号好了,安静!让娜走进房间。她穿着一条带人工宝石的半透明连衣长裙,手里拿着一个塞得紧紧的大包。

让娜 我们来换装吧,女生们!我这有一堆!有羽毛,有各种这些……来,来,我们不坐着,我们动起来!奥尔迦,嘿?看,带着小裙子的抹胸!穿上!你会变成我们的小鸡雏!

奥尔迦 (嘻嘻笑)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都不习惯了!你干什么?

让娜 怎么,怕了,丫头们?还是说我们不在过节?!

奥尔迦 是过节、过节,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不放屁了,我已经坐火箭飞来!(拿起推荐的服装换上)

让娜 那你呢,维卡?你想当谁?小猫咪?护士?女中学生?老女人?(醉醺醺地哈哈笑)

维卡 我实在不行,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这一切我都非常赞成,但我要怎么面对瓦洛佳呢?

让娜 瓦洛佳——我们把他埋到菜园里!换上!

维卡 您知道吗,我来自一个旧式家庭,我有个非常严厉的爸爸……

让娜 那我们就把爸爸卖给笨蛋!还有问题吗?

维卡 没了,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知道,这是游戏。可这是什么游戏呢?还有,那什么应召男生,您是在开玩笑吧?

让娜 这里没什么玩笑!换衣服吧!不然我就要生气了,就要不高兴了!

[维卡看着奥尔迦,寻找帮助。

奥尔迦 (已经换上抹胸和小鸡颜色的小短裙)维卡!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在开玩笑!真是的,有点幽默感吧,别让大家为难!

维卡 嗯!我也猜到了,您在逗笑,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马上就懂了,这就是些游戏嘛!(换上黑色和玫红色花边的睡衣)要知道我还是个新手,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才到您手下没多久。对,新手!因为在以前的那些公司,我没能像现在这样,有幸能跟那么优秀的人一起工作,像您,像奥尔迦!跟那么快乐的人一起!跟那么简单诚实的人一起……

让娜 (鄙视地)哟,哟,哟……母马唱起来了。

[奥尔迦大笑。维卡勉强跟她一起大笑。

委屈了?从眼睛看出来,委屈了。别委屈,你,维卡,是个能干的丫头。我才在想,想出了这个:奥尔迦去当了副手,她的位置空出来了。外人我谁也不想用。(倒满杯)所以祝贺你升职,维库里娅!

维卡 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那么大的新闻!这是那么好的机会,事业那么神速地发展,让娜·格奥尔吉耶夫娜……我……

让娜 我们喝!

[女人们碰杯,喝酒。奥尔迦皱眉,撇嘴。

那我现在给你们放音乐,女生们!开始摇摆吧!我最喜欢的歌!(走向音响,放碟)

[歌声响起 “少尉,年轻的男生,大家都想跟你跳一会儿舞,你若知晓,女人对强壮臂膀的想念……”,等等。

[让娜跳舞,把维卡和奥尔迦拖到房间中央。那两位不确定地蹦蹦跳跳,踏着左右脚。突然,维卡不自然地高高抬起一条腿,表演某种杂技般的体操。

奥尔迦 维卡,你在干吗?

维卡 这是我的瑜伽!

奥尔迦 为了瓦洛佳学会的?

维卡 哦,让瓦洛佳见鬼去吧!

[乐声雷动,女人们陶醉地跳舞。

[门铃声。

让娜 是小男生来了!我开门了,女生们?

[舞蹈中止。停顿。新铃声。

维卡 没问题!

6

让娜卧室。电视机开着,但声音是关上的。床上躺着一个高个子、深色头发的小伙子——“应召男生”。

让娜 (在房里走来走去)还有这个,你明白吗?这是九一年,苏联解体。我那时还是个笨蛋,二十九岁。没工作,没钱。那可是美极啦!连裤袜补了一百五十次!知道吗,我有过什么样的连裤袜、什么样的睫毛膏?人们把一半工资拿去买一双卡普伦长袜,可我连工资也没有!国家吹牛骗了我们!我住在一个什么流浪人口歇脚地,那地方连想想都可怕!那些公住房可能你见都没见过!一个屋里住着我和一个老太,还有她女儿。老太是躺着的,她需要照看。我为了折叠床,为了暖和,跟这老太坐在一起。她总是想死。“去死试试,”我跟她说,“我死给你看,你也会死,但把我扔外面去!就是现在!没找到工作以前,你甚至连死都不敢想。”她是好样的,勉强活到……是个挺好的老太太,愿她升天!她叫我闺女。多傻啊!有时我会回忆,甚至有什么会突然涌上心头。我那么住了半年。然后我想要指望我们国家,还不如马上去上吊!有手,有脚,肩膀上的脑袋好像也在!我打算做点小事情。我找到一个同学,他在忙什么生意,在做货运。我说出金额。当然,他看到我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你会垮的,”他说,“让娜,我不会收利息,但你到死都会欠债。”“好,我亲爱的,”我低声说,“给我介绍一个小人儿,我需要从他那儿借三千美元!”他像对着一个不正常的人一样对着我说:“小笨蛋,你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人吗?”“多少利息都行,”我回答。“不是这个问题,”他说,“你的事办不成,他们可不是我,他们是些口齿锋利的恶伯父。地上变多的,”他对我说,“只会是一座坟。或者你去当妓女还债吧!”“我去,”我大喊,“能去的地方都去,只要你给介绍!”两天以后他来找我。一起走。我穿了条长裙,为了不露出连裤袜。虽然也明白,笨蛋,没用,腿是撒手锏还能是什么呢!但这下要不就是腿,要不就是补过的连裤袜——选吧!到了。那人坐着。看着。想着。手指甲被小锉刀磨过。端着架子。可看上去,他活不久。我明白,扮女孩的话,会得到保护、房子、交情。但这个会分开腿,却不给钱。我发动自己的潜力,好像我是个职业女性。简直是个演员,我看着他的眼睛,哪儿也没穿帮。滔滔不绝地说出许多名字。说,我认识那人,那人。同学还在车上就给我作了有关城市近况的简短报告。他看啊,看啊,“哈”了一声。好,我想,硬充是要人,可一旦硬充,也就会给。对他来说三千美元只是破烂!“好,”他说。要了出奇高的利息。但我知道,如果事情办成,我两天就能还完!从安全柜里拿钱,手指蘸着口水点数。我们立即就上了车,去下乌留平斯克!我们后面跟着三辆货车!我从没去过这下乌留平斯克,但我知道,那有个生产面粉制品的工厂倒了。我们到了。我的妈呀!就像回到了小时候,脏得没边。我走进工厂,找到经理。他失掉了自制力。红着眼,醉醺醺的,在嚷嚷政治。我用一戈比向他买了三车通心粉。货装好以后,我们开车飞奔回城。找到一家公司。我预先查清了这公司的底,都是些能干的年轻人,不是没用的东西。我一到,就马上把钱放桌上。“你们有一晚的时间。”我喊道。而我预先想出了一个样品,我一个美术专业毕业的熟人出于友情为我画好了这个样品。上面有那种巨大的美国招牌,还有用大大的鲜红色英文字母写着的“通心粉!Made in USA!”而旁边用俄语为没文化的人写着“美国制造!”一万包!凌晨四点以前这些包装都准备好了。我整个人都神经紧张——货车呢?上帝保佑别有个什么!我们去车库找同学。货车在那里。有一群人,大家都想挣钱。我同学预先受到警告,需要人手,但实际情况并不了解!早上十点我们手工包装好通心粉!我跟大家一起!十一点开车飞奔到市中心。嗯,我想,好了,就是它了,让娜,你的时候开始了。管它呢!要么当老爷,要么完蛋[7]——豁出去啦!先是慢慢腾腾地有人买。一两包,十包……快到一点的时候我们身边围满了人。满满的人!每人拿十包、十五包!我编故事说,我刚从美国回来,这些通心粉是他们的新牌子,我说,这种通心粉你们在别处可找不到,这是纯正的美国产品。大妈们围着我们,妈妈们带着孩子。一个人喊:“您再给我装十包,我从折子取点钱,马上来找您!”快到晚上七点的时候,我们正卖最后一百包,这时看见——一群帅哥朝这边走来!皮夹克!敲诈!“我们翻啦!”我喊。我从货车上跳下来。进汽车,踩油门!开向强盗,还他债。他气得眼珠乱转,利息就像鸽子嘴那么一点。他紧握我的手,下巴的脂肪在动。你活不久,我想。拖不了一年。嗯,我有过那样的感觉。也对了。据说,他被人干掉了,而且三个月都还没过。你明白我说什么吗?我跟同学清账、分道扬镳,就像史考莉和穆德[8]战胜外星人以后分开一样。三天之后我有了汽车,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剩下的钱投了资。半年后有了房子、市中心的办公室、电视上的广告。你知道吗,后来很多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发生过:跟工人们吵架爆粗口,跟弟兄们一杯杯喝酒,被反经济犯罪处害得差点上法院,九五年差点被枪打死,九七年被抢光、穷得破产,又全部从零开始,两千零五年贿错了人。我生活里发生过很多不同的事。而我到现在还在回想那个晚上,我们沿着黑暗的道路飙车进城。我的整个一生都在冒险,我的整个一生都在这些通心粉、这些白痴包装里面!心怦怦跳着,而脑子在想:事能成,事能成!我聪明、我强大、我勇敢,事能成!我体内的那力量、那信仰、那动物的嗅觉醒来了!我在那一刻成了女人,你相信吗,嗯?我感觉到那样的情欲,还有狂热,还有肾上腺素,后来哪个男人都没让我感觉过那种奇妙!男人会背叛、事会完,你只有一个自己。如果你强大,你就会活下来,会沿路飙二百,会幸福,因为你确切地知道:你的事能成。因为你走运,因为成功跟着你,力量附着你。因为你只有你自己。你懂这些吗?懂吗,嗯?

应召男生 (她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电视)呵,我懂不了!这《海绵宝宝》真好玩!你怎么不看连续剧,连续剧多好玩!这动画片那么好玩,简直……

[让娜关上电视声音,躺到床上小伙子的旁边。

想要什么?

让娜 滚开!

[小伙子起身,穿衣服,准备离开。

等一下!

[他站住,看着她。

我老吗?

应召男生 不老,还可以。大妈全这样。

让娜 快滚!

[小伙子离开。让娜打开声音。邻屋开始传来维卡的声音。

维卡 (在电话里大哭)等等,瓦洛坚卡!你去哪儿?去妈妈那儿?为什么啊?这是个工作应酬,只是个工作应酬!我跟她们一起没意思,她们是老大妈,我为什么要跟她们喝成那样?!瓦洛坚卡,这纯粹是工作关系!什么?什么男生,你说什么,疯了吗?这是工作应酬!对,整晚!对,我事先没跟你说。但我不能说,瓦洛坚卡!这条老龙把我的整个脑子都吃了,我不能打电话!瓦洛坚卡!对不起!我这就来!什么男生?你说什么,亲爱的?(停顿)应召男生?你说什么啊?!……谁打了电话?瓦洛佳,不是真的!谁打了电话?女人的声音?谁?谁?!瓦洛佳,别挂电话,我求……我这就来……(大哭)

[让娜冷笑。看电视。

第二幕

7

四个月过去了。还是卡佳和安德烈的那套住所。白天。

安德烈拿着报纸坐在沙发上,讲电话。

安德烈 喂?您好,我给您投了简历,应聘销售经理的职位……什么?已经找到人了,啊?啊,那……(拨另一个号)喂?您好。您在报上发消息说,您需要一个经理……对,高等教育,当然!红色的毕业论文[9]!有五年工作经验。二十八岁。上一个工作的地方是“美味”连锁店。听过吗?再打来?好,我会等您电话……好。您认得我电话吧,啊?好,祝好,期待见面!(挂断电话)什么破玩意儿。

[大肚子的卡佳走进房间。

卡佳 罐里还有糖水水果吗?

安德烈 那只剩了两口,我喝完了。

卡佳 (坐到他旁边)想吃糖水水果。

安德烈 (抱她)忍忍吧,笨女人。爸爸这就找到工作了,我们会有好吃的,我们会有糖水水果,我们会有小母鸡……

卡佳 你什么时候把工作找到呢?

安德烈 就找到了。很快就找到。我在这个城市找不到工作?你说什么呢?大家都认识我。他们一听到我没工作的消息,就会抢着要我。

卡佳 那你就自己给他们打电话吧,给那些抢着要你的人。不然这消息过了四个月也传不到他们那里。

安德烈 啊,那不太合适,你明白吗……

卡佳 那怎么才合适?简单点说……我给妈妈打了电话。她说,再也不寄钱来了。妈妈还说,她已经这样、已经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样拖了我们四个月。还说,你早该去找份工作。

安德烈 你妈妈还说了什么?

卡佳 还说了什么?还说,不打算养一个不能养活自己的、跟她没关系的健康的男人。还说收拾东西,来家里生!

安德烈 笨女人,全都安排好了,困难都是暂时的……你打算去哪儿?给你煮香香的通心粉、再加个小胡萝卜?

卡佳 别煮!暂时的困难!你那暂时的困难已经有四个月了!超声波检查也根本没做!没有过冬的靴子!一个多月就吃通心粉、通心粉!还喝完了我的糖水水果!

安德烈 小傻瓜,但我们有自己的房子啊!我买了房,懂吗?虽然没建好,但那是我们的房!

卡佳 可你没有自己的工作,而我又要生了……我们要用什么生活?你知道吗,我村里的妈妈也真的尽了全力!你父母住得远,又退休了!

安德烈 闭嘴!

卡佳 让我说!

安德烈 笨女人……你干吗啊?

卡佳 我怕,安德烈!你以为我是个傻瓜,什么也不懂吗?我可什么都懂!没找你去工作不是因为他们没听到消息,而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会找你!压根儿不会!因为你没有能力找到工作,因为他们不要你,因为你没有能力,他们也不要你!因为你不能,你不能,他们不要你,你不能为我们挣钱,因为他们不要你,可我要生了,可他们不要你,你打电话,可他们并没往回打。可房东已经威胁说要赶人了!会赶的,如果还是这样……你喝完了我的糖水水果,可我要生了,但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我妈要杀了我,因为我什么也没读完,就已经要生了,有我和孩子,可你不能为我们挣钱,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安德烈 闭嘴!安静!难道我不晓得……我没装过货吗?没贴过小单子吗?还是没工作过?你说说。你那愚蠢的糖水水果我还会给你买的,别跟我那么说话!我现在就走,去把你要的钱带来给你,既然你觉得那么没法忍受,既然你就是那么需要我!

卡佳 走!走吧!你走哪儿去?

安德烈 现在就走,会带来的!

卡佳 走!

安德烈 就走!

卡佳 走!

安德烈 (走到门厅,穿鞋)卡佳,你收回自己的话,听见了吗?

卡佳 会收回的!你先走吧!

安德烈 走了!(离开,砰一声关上门)

[卡佳面红耳赤、恶狠狠地站着。摸着肚子,皱着眉头。

8

让娜住宅。她盘腿坐在屋里的沙发上,盖着暖和的方格毛毯。穿着家居,戴着眼镜。她的膝上放着电脑:她在飞快地打着什么,嘴唇微动,好像在心里计算什么。

门铃声。让娜起身,摘下眼镜,去开门。门边,当然,是安德烈。让娜默默看着他,沉思。停顿。

让娜 (最后,把安德烈放进房屋)好啊,亲爱的。(吻他脸)

[安德烈迟疑地脱鞋。

你饿吗?还是在城里吃过了?

安德烈 让娜,我……

让娜 我有比萨。我可以做夹肉面包。我们可以订点什么。

安德烈 让娜,我有……

让娜 要吃什么?要比萨吗?

安德烈 好。我……

让娜 我这就去热。咦,你身上这是什么衣服?市场上还卖这种夹克,啊?我还以为他们的东西现在好些了。

安德烈 让娜,我想说说……

让娜 脱了。

安德烈 什么?

让娜 夹克脱了。(抱他)

让娜 安德留申卡,穿这种夹克可是犯罪。我怎么,没教过你?脱掉吧。(从他身上脱下)呸!你穿这种衬衣?它可是脏的啊!你穿着它像个流浪汉。赶紧脱了!快,快。现在我们给你洗衣服,把你自己塞进小澡盆,洗洗。水是暖和的,温柔的,我们往水里倒上香香的泡泡。我用磨脚石给你磨磨脚,如果你想要的话。好吗?

安德烈 我的情况大致是这样……

让娜 我的小男孩饿了,累了,整天在城里跑……脱衣服吧。你洗澡的时候,我从你喜欢的那家饭店叫餐。把衬衣放这……

安德烈 (脱下衬衣)我已经很累了,完全……想想吧,我打了那么多电话。让娜,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用我……

让娜 小袜子脱了。现在去洗洗、吃点东西、休息,我给你搓背,跟你谈天说地……你把一切的一切都跟我好好说说。说你想过什么,说你怎么想我……

[安德烈脱下裤子和袜子。让娜把他往屋内的浴室推去,他走进浴室。传来流水声。让娜走进卧室,在镜前打扮。

9

夜晚。让娜卧室。安德烈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让娜穿着花边衬衣坐在旁边。杂志桌上放着几个盛有没吃完的什么美食的盘子。

让娜 (想吻安德烈)你想我了吗?

安德烈 (躲开)让娜,别这样。让娜,我想了想,我们本来可以简单相处的。总之……总的说……我们甚至可以是朋友。我们总归不是外人好像……

让娜 不是外人。当然,不是外人……(抱他)

安德烈 我遇到些难题,让娜。

让娜 可我还以为,你是想我了。

安德烈 也想了,当然,也……

让娜 亲我。

[停顿。

安德烈 可能,暂时还是不要……好像这一下子……

让娜 什么“一下子”?你已经讨厌亲我了?

安德烈 没有,怎么这么问?

让娜 那就亲。

安德烈 我不能。

让娜 为什么?

安德烈 因为我不能……

让娜 我对你来说已经变得可怕了吗?

安德烈 没有,这是在说什么?你是个美人!你是个好人!(经过停顿)但我不能。

让娜 可是你说,想了……

安德烈 我想了,我是说真的……我们毕竟不是外人!……我只是不能,但我没说谎……也想了……

让娜 抱我。

[安德烈别扭地抱着让娜。她吻他的唇边。

安德烈 让娜,别这样……

[她又一次吻他,这次更坚决。安德烈投降,退让,回应亲吻。让娜靠紧安德烈,脱去他的衣服,关灯。黑暗里传来嘈杂声和听不清楚的低语。搁在床头柜上的安德烈的电话突然开始唱起欢乐的旋律,并不明亮的光照亮周围的一切。

让娜 别接……

安德烈 得接……

让娜 我说了,别接……

安德烈 我要接的……

让娜 晚点打过去……

[电话安静下来,但马上又重新响起。

安德烈 我要接,万一有什么事呢……

让娜 不!

安德烈 就一秒钟……(从床头柜拿起电话,接通,走到另一间屋子;对着听筒)叫急救车。我十分钟以后到。(跑进卧室)

安德烈 我的东西呢?!

让娜 我们这就去阁楼取……

安德烈 不。我的东西在哪儿?我穿来的那些!

让娜 晒在存衣室……怎么了?

[他跑向存衣室。让娜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安德烈回来,已经换好了衣服。

让娜 安德留沙,怎么了?

安德烈 卡佳要生啦!……让娜,请原谅我。请给我钱吧。请给我打车的钱和要花的钱。我会用工资还清你的。因为公共汽车已经不开了。而且我连坐公共汽车的钱也没有。可她在那生孩子。求你了。

让娜 (默默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钱,数出几张纸币,塞进他的衬衣口袋)

我叫过小男妓,他们拿得更多,但你又不是公司派来工作的,所以你拿这些正合适,对吧?

安德烈 我会还……

让娜 还什么?什么也不用还,你这些钱是诚实挣到的。

安德烈 我会还……我会还。(看着让娜。好像,眼看着就要像个受委屈的小男孩那样大哭起来,但想到不能拖延,就从房里跑了出去)

让娜 (一动不动地站着,目送安德烈离去,然后关门)让娜,你敢哭……你敢!你强大,你很强大,你经受一切,你把一切碾成粉末……让娜!闭嘴!重复……我——强大,我——强大,我——最强大,我把一切碾成粉末。我——强大,我——非常非常强大,我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我谁也不怕,我谁也不爱,而且我——强大,没人能让我委屈,没人能背叛我,我会踏碎任何挡我路的人……我——强大,我——强大,我——强大……(站在巨大、黑暗的住宅中央,低声念诵自己的咒语)

10

墓地。坟墓林立。像在大城市一样,有十字路口、街道、死胡同。不过代替房屋的是坟墓、十字架、纪念碑。风沿着林荫道卷起糖果外皮。大大的黑鸦在飞,眼神贪婪、尖利,它们住在这里,为了享用活着的客人给死人留下的供品。让娜沿着墓地行走,停在一块黑色大理石铸成的雄伟的纪念碑旁边。她手里捧着一大束花。

让娜 (把花放到碑上)你好,爸爸……我很久没来看你了。从去年就没来。(从包里取出一瓶伏特加,一个高脚玻璃杯,倒酒)怎么样,你在这儿躺得怎么样,爸爸?冷不冷?在这儿没给冻着吧?来……永远的纪念……(喝酒)看啊,爸爸,我给你带来了怎样一束花!都是贵的花。对!嗯,爸爸,我为你什么都舍得。我只剩下一个你了。我没去妈妈坟上,路远,怎么也不想去。而你就在城里,在我身边躺着。等你在我的栅栏下面腐烂、烂得一团糟以后,那么,大概,就想不起什么女儿了吧?想不起了吧?你有其他孩子,你忘了自己的让娜,也没想过。而我却想起来了。我把你运到城里。我们把你洗干净、做完仪式,全都像对待活人那样。办了追悼会。人呢,确实少。你的孩子们,爸爸,没来。只有我一个人在。还有一个人,就是你的达莎,呸……那时是大着肚子来的,谁的种,不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听说,在北方哪里冻屁股。你儿子,瓦洛奇卡,成了酒鬼,爸爸。整个成了你,在街边什么地方喝醉了,死了,听说。你老婆,你背叛我和妈妈另外娶来的老婆,变胖了,像头猪,听说,已经连门都爬不进去了。听说,她街头的孩子怕她。听说,她病得不轻。要断气了,可能,很快。断就断吧,她的路还能怎么走呢。她不可怜我和妈妈,进了我们的家,在街上走过的时候耷拉着脸,还跟马一样打响鼻。你忘了吗,爸爸,嗯?你怎么把我和妈妈赶出门,赶到公住房的六米房间,也忘了吗?忘了你为了把我们从房子除名,怎么贿赂执照处的长官?你记性不好,爸爸。你在那儿躺着?你躺在我的小墓里,觉得柔软吗?爸爸,我给你订了一个橡树小墓,贵着呢,加了丝绒。我自己在你头下放了枕头,为了让你睡得软。给你换上了名牌套装,爸爸,你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过那样的套装。你看,我为你什么都舍得。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样的花?也来缅怀你,没忘记你。我是你的好女儿,爸爸。我下次给你带一车花,让你在棺材里变个样,爸爸。为了让你想起我妈妈,想起她怎么暴瘦,她怎么来向你要钱,怎么恳求你别扔下我,她的癌细胞转移了,她痛得咬坏了整个枕头。你不给我们开门,我十三岁去医院洗别人的便盆。十七岁一个人埋了妈妈,而你一点也不帮我们,你在她的追悼会上喝多了,还开始大声骂她。记得吗,啊?什么,爸爸,把你埋什么了?把你埋深了?蛆虫在吃你?但我一切都好,爸爸!我有连锁店,我有大房子,我在郊外有三层楼的别墅!怎么样,我就能放肆!现在正打算在意大利买房。我房里的家具,爸爸,全都是订来的,全都来自天然品种,全都是同一种颜色、同一种色调!任何苛求我都能满足!你女儿长得不错,爸爸,对吧?而且也没忘记你。看啊,我给你建了多好的一块碑哟!给你带来多好的花。你一辈子给什么人哪怕送过一朵小花吗?没有,爸爸,没送过。可我给你送了,还要送,还要来找你,要来缅怀你,爸爸。为了让你从坟墓底下,爸爸,哭诉起来,让你觉得在地狱都比在我旁边舒服。我希望,你正在地狱被火烧吧,爸爸?跟你的孬种瓦洛奇卡一起,正被烧?你们这些男人全是这样,全都一样,就像你,爸爸,还有你的瓦洛奇卡,你们全是公羊,我在你们中间一个好的也还没碰到……

[一个戴着普通木质十字架的女人走向相邻的坟墓。

女人 (对让娜说)哇,您的花真好看……这是从商店买的吧?这些天蓝色的花叫什么,您知道不?

让娜 不知道。

女人 哦,您是多好的人啊,来看自己的爸爸了,是吧?他是您的爸爸?我早些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墓:这样的碑,这样的字,这么贵,值钱呢。我早些时候就想过:女儿或者儿子是多好的人啊,给自己的父亲立了这么一块碑。看得出来,父亲是个好人,养出了这样的孩子。我却没人帮着立碑了。您的爸爸是个好人,对吧?

让娜 是最后一头猪。是那种绝种的废物。狗东西,在栅栏下面咽了气。那就是他的地方。

女人 您怎么这样啊?您可是他的女儿。毕竟是爱他的,对吧?不管怎么样,但总归还是爱着爸爸的,不管到哪里。对吧?

让娜 我恨他。让他在地狱被烧吧,公羊。

[停顿。

女人 你真可怜,我的姑娘……生活到底让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啊,闺女,让你的心肠变得这样恶毒……

[停顿。

让娜 我不是您的姑娘……我不是您闺女!我不可怜。我有钱……我有钱!我有连锁店!我不是您闺女……(几乎跑着离开)

[女人在她身后画十字。

11

卡佳和安德烈的住所。开着收音机。安德烈手拿梳子对着镜子跳来跳去,把梳子想象成麦克风,把他想象成有名的歌手。门铃声。安德烈去开门。门边是两个小伙子,他们的照片可以登上历史课本的一节 “旧石器时代的人”。

甲 你是安德烈·伊万斯基?

安德烈 是我。

[小伙子快速而协调地拧起他的双手。其中一个留下来抓住安德烈,另一个搜屋子。

小伙子,怎么了?!

甲 你认识西尼茨娜·阿福朵奇娅·巴甫洛夫娜吗?

安德烈 不认识。

甲 什么叫“不认识”?你现在住着谁的房子?

安德烈 啊,嗯嗯,我只是忘了名字……

甲 啥,你放屁呢?你欠了她四个月吧?行了,闹吧果夏!你再也不欠她什么了!你现在欠我们!那总数和二十把刀当作道德损失。明白了吗?果夏,你找到他的护照没有?

乙 找到了。不过这里只有一副钥匙。

甲 另一副钥匙呢?(向外翻转安德烈的手)

安德烈 哎哟!在医院产科老婆那里。小伙子,行行好吧!我老婆生啦!我们要去哪儿?

乙 (翻安德烈的护照)你就是在乌斯季伊希姆斯克生的?

安德烈 不是乌斯季伊希姆斯克,是乌斯季伊希姆。

乙 那就滚去你的扎斯朗斯克,怎么,从这里来的?

安德烈 乌斯季伊希姆!你们要操纵我,我能做什么?

甲 (踹他)您就照我说的做,懂了吗?我说,去扎斯朗斯克,就去扎斯朗斯克。简单说,记住了,可怜虫!你什么时候还钱,什么时候就能拿回你的护照。第二副钥匙你从老婆那取来,最晚明天还给房东。记住了吗?记没记住?我问!

安德烈 记住了。小伙子,好了吧!

甲 好了就好了。果西,来……

[他们把安德烈扔向楼梯。跟着飞出他的东西:衣、鞋、帽。

想拿回护照,就给房东打电话,她会告诉你怎么找到我们……

安德烈 小伙子,我们谈谈吧!我全都还,就请让我收收东西也好啊,我小孩刚刚出生!

甲 没门儿!

[安德烈朝他扑去,肚子被狠狠打了一拳,弯成两半坐在地板上。小伙子们锁上房门,离开。

安德烈 (坐在地板上,在夹克里找电话,拨号)喂?您好,我想知道……您说了,可以一个月以后过来,我也明白,那还在施工,但我们可以现在过来吗,因为我妻子生了,可我没有住的地方。什么?您怎么是检察院来的?怎么不存在?不是所有者?这是怎么回事?等等。那您呢?什么办公室?明白了。啊,啊,啊……不是,被骗了,不明白……啊……明白一点了。不,女士,我没发神经,我这只是在发笑……集资人什么时候集会?我来,当然,会写声明……不,现在不能。晚点想办法来。(挂断电话,从口袋拿出烟抽)

[他的电话在响。

(对着话筒)喂!我的米坚卡怎么样?在睡觉?在喘气[10]?替爸爸亲亲他。一切都好,笨女人。一切都好,对。我找到地方上班了。不,不是经理,是汽车司机,到处送货。但这也没什么可怕的,对吧?每一种劳动在我们国家都受到尊重。星期一去上班,他们好像没有别的人选。不过总的说来,笨女人,我觉得,需要回我们镇或者你们村。我们干吗要待在这个可怕的大城市?我们在这里是谁呢?只是些小蚂蚁,是没有权利的外人。建不起房子,种不了树,而我们的儿子呢,他在这里会长成什么人?像我这样的,无家可归的人?不,我没在胡言乱语,真的一切都好……什么?出院了?!那么快?!不,为什么失望?高兴还来不及!我现在就来。打车来。如果打到私车,我想,够的。

12

让娜在自家卧室看无声电视。电话响。

让娜 喂?你好。嗯,决定了就是决定了,写个声明。维卡,她想吃掉你,而你又被牵着走。为什么我该站在你这边?这是你们姑娘的算法。这全是瞎话,维卡,什么谁谁应该爱你,没有谁欠你什么。跟瓦洛佳和好了吗?好。叫去哪儿?去印度安家?胡话,维卡。灰母马的胡话[11]。你能借这潜水艇去哪儿?呵……生态——到处都是生态。那里的生态,可能也还不错,可据说那里的卫生,简直见鬼。我?谢谢,维库里,我挺好。这就是想问问你们年轻人,看看能不能给我录个什么音乐?要欢快的、可以当背景音乐的那种。要不一到晚上一个人就会莫名其妙地忧郁,可电视里又是废话。对,随便哪个振奋人心的那种。嗯嗯!舞曲!不,我很少上网。我上班看电脑都看得眼睛疼。在网上结识新欢?但我干吗要新欢,旧人都让我恶心……我,维卡,已经不相信任何关系,除了货物—货币关系。不过你还年轻,可以真的去一去你的印度,你在这里能做什么呢。听说,那里,所有人都幸福,就连流浪汉也是。嗯,下定决心的话,就把声明拿来,没下好决心,我就当没有过这回谈话了。别害怕,别抱怨,保持乐观,其他一切自然会来的!我等着音乐碟!(挂断电话,打开电视声音)

[电视正放着一段什么广告“如果你年轻、有品位、时尚、美丽,就加入我们的选美吧,成为我们真人秀的一员,构建自己的爱情、发现自己的幸福,都不难!”

(关上电视,拨打号码。)喂,维塔利·阿尔卡季耶维奇!过得怎么样啊?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决定打……喂!喂!你是谁?喂!什么?听不见!是谁?喂!谁?瓦利娅?啊,瓦利娅。你好,瓦利娅。你爸爸呢?等等,去哪儿了?那就去趟房间找他吧,你都醒了。懂了。关了门,在喝酒、聊天——懂了。是吗?爸爸给妈妈拖来了整整一箱子花?这很好,瓦利娅。这非常好。你说什么?你觉得可怕,可你别怕。你把眼睛蒙上,对床底下所有可怕的东西说:反正我是最厉害的,你们谁我都不怕。知道了吗?好啦,躺下睡吧。把爸爸的电话藏到枕头底下,躺下睡吧。别哼哼了哦!哪儿来的这个哼哼虫呀!躺好了吗?现在闭上小眼睛。童话故事?听着,我不知道什么童话故事。你爸爸妈妈这就会和好,会来房间找你,会给你讲童话故事。我也不会编故事。安静!别闹!现在……现在,等等……好吧,听着。在一个王国,在一个国家曾经住着一个小姑娘。不,不是公主。小姑娘完全不好看,根本不是公主。然后她的妈妈死了。然后她就有了自己的生意。就像你爸爸有生意那样,只是钱更多,多个几百万。总的来说,这个小姑娘比很多人都更加聪明一点。这个小姑娘不去跳舞,根本哪儿也不去,只是上班、回家。然后有一天她遇到一个王子。这个王子也根本不是王子,总之就是那样,是个普通男人。不,不是你爸爸。另外一个王子。他开始和这个小姑娘在工作会见里眉目传情。他在咖啡店里给她吃了“含羞草”沙拉。然后他们去了趟布拉格,手牵手走路。你以前去过布拉格吗?让你爸爸带你去去。美极啦。然后他们结婚了。幸福突然降临了——真丢脸!对不起。不是这样。他们在一起过得不错,这些字眼没法选。然后小姑娘的生意成了这个王子的子公司。然后……然后小姑娘怀孕了。上班的时候总是跑去厕所呕吐。可怕的中毒。可王子却有了什么情况:不回家过夜了,开始喝酒、骂娘。总之,开始的并不是童话故事。小姑娘由于神经紧张,生下一个死胎。可王子竟好像还高兴,开始温柔地对她,开始笑了,晚上回家来了。然后有一天,他建议小姑娘签一个非常可怕的协议。小姑娘没同意。突然王子马上就变样了,想从这个小姑娘那里夺走她的生意……他大叫。跺脚。跑法院跑断脚。小姑娘夺回了全部。因为她强大又聪明。这个王子后来还让反经济犯罪处来害她。嗯,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然后小姑娘又遇到一个人,但这回不是王子,是个穷光蛋。他们也去了遥远的国家,牵着手散了步,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从她身边逃走了。那时小姑娘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看啊看,看见她面前站着的不是什么小姑娘,而是个可怕的老妖婆。另外还是个蠢货里的蠢货。故事就是这样。喂?你睡了?那就睡吧,睡吧……祝你做个好梦,瓦利娅。(按下“挂机”键)

13

让娜住宅楼梯前面的小空地。电梯里走出安德烈和卡佳。安德烈两手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卡佳 (哭着)你看见了吗,保安是怎么鄙视我们的?好像我们是流浪汉……但我们也真的是……

安德烈 正常看的啊,我认识他们。快下来吧……

卡佳 给我米奇卡,万一保安突然怎么着他……

安德烈 笨女人,是不是?保安是正常人。好了,下来,我按铃……

[卡佳下来。安德烈按门铃。让娜开门。

让娜 哎哟!好莱坞的什么人物哟!

安德烈 让娜……

让娜 再见。

安德烈 让娜,我儿子生了!

让娜 恭喜。(想关门)

安德烈 然后我们现在没地方住了。

让娜 然后呢?

安德烈 然后。我们被赶出门了,没钱,街上零下十五度。

让娜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流浪汉救助站?

安德烈 让娜,我知道,我混蛋……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坐车回卡佳他们村。只是公共汽车现在已经不开了。让我们过一晚吧。都快晚上了,我们带着孩子能上哪儿去?一些熟人的手机关机了,另一些不在城里。

[停顿。

让娜 那你的卡佳呢?

安德烈 她在那下面站着……

让娜 进来吧……(走向住宅深处)

安德烈 卡季,来……

[卡佳爬上楼梯,他们走进让娜的住宅。卡佳脱鞋的时候,安德烈把孩子抱在手上,然后把孩子给她,自己脱鞋。

卡佳 (低声地)你住过这么大的地方?

[安德烈点头。

现在去哪儿?

安德烈 不知道……

[他们站在走廊中间。卡佳理了理孩子头上的小帽子。让娜走出房间。

让娜 那就是?

安德烈 嗯。

让娜 儿子叫什么?

安德烈 德米特里。米佳。

让娜 米佳——多愁善感,德米特里——美好。还行。那你,也就是卡佳了?

卡佳 卡佳。

让娜 瞧瞧。可我本来还希望,你挺可怕呢。

安德烈 我们该去哪儿?

让娜 去客房,我们把那儿收拾好……

安德烈 卡佳,去那边……

[卡佳走开去往客房。安德烈和让娜留在门厅。沉默。

原谅我,让娜。你很好。

[停顿。

让娜 不,安德烈。我很坏,很恶毒。别用没意义的恭维话来贬低我。

安德烈 你很强大,让娜。

[停顿。

让娜 不。如果我强大,你就不会在这里。别纠缠我,好吗?衣柜里有干净的睡衣,上二层,在那里铺床,别让我见到你们!

安德烈 我屋子被偷了……

让娜 (耸肩)错在自己,就是说……

安德烈 我现在连护照也没有。我是个流浪汉。

让娜 我该可怜你吗?(走开前往自己的卧室,打开电视,不开声音地看着)

14

夜,静。让娜睡着。电视继续无声播放。安德烈走进来,悄悄触动她的肩。让娜在梦里嘟囔什么,然后睁开眼睛。

让娜 你干什么?

安德烈 你有温度计吗?

让娜 什么?

安德烈 卡佳感冒了,可能是路上着的凉。她发烧了,整个人都烫。

让娜 抽屉柜里看看,扔着各种纪念品的那个。那边有个红色的大药盒。

安德烈 可你说过,你不认药的……

让娜 你也说过很多这个那个!

[安德烈转身向门。

等等!那德米特里怎么样?

安德烈 没事。没烧。

让娜 他可会被传染的!你想让你儿子在出生的第一个星期就生病吗?

安德烈 不想。但能怎么样呢?

让娜 让他来这儿。

安德烈 哪儿?

让娜 这儿。我这儿。我不会吃了他!在那儿拿洋甘菊、退烧药、热水,主要的,要很多热水……嘿!你站着干什么?

安德烈 好吧,我马上……(下)

[让娜急忙穿衣。安德烈手里抱着孩子回来,把他递给让娜。

安德烈 给。只是要小心一点。她不知道怎么地情况完全不好,还浑身冒汗……

让娜 (把孩子抱在怀里)要不,叫急救车?

安德烈 我们明天要走。

让娜 看看睡得怎么样,这样好吧。如果到明天还没好转,就要用抗生素了。

安德烈 她还在喂奶呢。

让娜 得找个奶妈。或者都用上。

安德烈 我们在哪儿能找到?

让娜 站着干什么?去,医你的可怕女人!

[安德烈下。

(坐在床上,手抱婴儿,摇着他)你醒啦?别耍滑,我可看见喽,你眼睛睁开啦。静静,静静……你妈妈病了。病了,我说。不该大冷天的走来走去。我们这样看着做什么呢?我叫让娜婶婶。让娜婶婶是我。对。都是婶婶喽。还能跟你说些什么自己的事呢?我是个笨蛋,德米特里。可你原来这么小呢。他们打算跟你去哪儿?去什么村子?大冷天里光着屁股的病人。他们要把你拖去哪儿?打算冻坏这么漂亮的一个宝宝啊。好吧,是他们的宝宝,让他们自己做主吧……可是,德米特里,我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但我只是好想去关心谁。不要回报地去关心谁。好想去爱上谁。但不要这种恐怖,不要后来不得不咬紧牙、又紧紧缠住自己的心,而且还说,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了。我要去印度,听说,那里的所有人都幸福,所有人都相互爱着。或者要学会讲童话故事。要开展慈善事业: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或者受了委屈,或者在夜里醒了——他就拨我的电话号码,我呢,就给他讲个故事。任何故事。看他想听哪个。跟他聊世上的一切。怎么样呢?我觉得是个好主意。你觉得呢?主要是,活着,德米特里,无论如何都要活着。抬头挺胸,骄傲地走,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但如果已经没力气这么做了,就得想出童话故事。如果编出好的童话故事,就可以跟它一起久久地活着。可以到生命尽头也不跟它分开。可如果不好,就得受苦了。我就得了一个不好的。我一辈子都在跟所有人证明,我是最好的,我很强大,我是最最……跟他证明,然后跟他,然后跟另一个他……可现在什么也不想证明了。而且也没人可跟。只是好想爱上谁。现在就爱上你也可以啊。真的,我不关心孩子。但需要以某种方式生活下去。总归需要,无论如何都要。要在自身寻找力量,就算已经没了任何力量。忍受,生病,咬紧牙关,然后,继续生活下去。

[安德烈上。

安德烈 卡佳想要回孩子。她已经好些了……

让娜 可她的病毒也好些了?它们半小时就蒸发掉了?

安德烈 她在请求。都哭了……

让娜 (交回孩子)你们明天别顶着严寒去任何地方。我不放你们。

安德烈 啊[12]……

让娜 呗[13]。

安德烈 好吧……让娜,等等……然后呢?

让娜 然后会是新的一天。(走近安德烈,理理小孩的小发帽)

[安德烈带走婴儿。

(在房里走来走去,沉思,然后拿起电话,拨号)

好啊,人民公仆!没吵醒你吧?我记得你是只云雀,起得早……嘿,日子过得怎么样啊,老同学?工作。明白。大家都工作。我在电视里看到你的时候,真为你骄傲啊。我这有些问题问你。你说,在我们国家,父母的权利是容易剥夺,还是不太容易?对,这是个挺奇怪的问题。父母,他,她,两个人都没工作,自己的住处都没有,也没钱。他是个酒鬼,她是个毒鬼,我可以在庭上证实。能试试,对吧?要不,我今晚来找你一趟,喝着小酒,把一切好好谈谈,好吧?今天不忙吧?我带家酿烧酒和肥肉过来!没,你没尝过这种的!然后我们到那儿再说感谢的话。你知道,我从来不欠人情的。那好。向你的马玲卡转达大大的问候!晚上见,老同学!(挂电话)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