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围炉夜话(1)
教子弟于幼时,便当有正大光明气象;
检身心于平日[1],不可无忧勤惕厉功夫[2]。
[1]检身:反省自己。
[2]惕厉:警惕谨慎。语出《易·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与朋友交游[1],须将他好处留心学来,方能受益;
对圣贤言语,必要我平时照样行去,才算读书。
[1]交游:结交。
贫无可奈惟求俭,拙亦何妨只要勤。
稳当话,却是平常话,所以听稳当话者不多;
本分人,即是快活人,无奈做本分人者甚少。
处事要代人作想,读书须切己用功。
一“信”字是立身之本,所以人不可无也;
一“恕”字是接物之要[1],所以终身可行也。
[1]接物:与人交往。
人皆欲会说话,苏秦乃因会说话而杀身[1];
人皆欲多积财,石崇乃因多积财而丧命[2]。
[1]苏秦:战国纵横家代表,字季子。以口才闻名,曾说服列国合纵抗秦,迫使秦归还所攻占韩、魏两国的部分领土,后来在齐国因反间活动被处死。
[2]石崇:西晋著名富豪,字季伦。生活奢靡成风,与外戚王恺斗富,后死于“八王之乱”时。
教小儿宜严,严气足以平躁气;
待小人宜敬,敬心可以化邪心。
善谋生者,但令长幼内外勤修恒业[1],而不必富其家;
善处事者,但就是非可否审定章程,而不必利于己。
[1]恒业:家庭的固定产业。
名利之不宜得者竟得之,福终为祸;
困穷之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生资之高在忠信[1],非关机巧;学业之美在德行,不仅文章。
[1]生资:资质风度。
风俗日趋于奢淫,靡所底止[1],安得有敦古朴之君子,力挽江河;
人心日丧其廉耻,渐至消亡,安得有讲名节之大人[2],光争日月[3]。
[1]靡所底止:没有尽头。
[2]大人:德行高尚的人。
[3]光争日月:与日月争辉。
人心统耳目官骸[1],而于百体为君[2],必随处见神明之宰[3];
人面合眉眼鼻口,以成一字曰苦(两眉为草,眼横鼻直而下承口,乃“苦”字也),知终身无安逸之时。
[1]官骸:五官和身体。
[2]百体:身体所有器官。
[3]神明:指人的精神、思想。
伍子胥报父兄之仇而郢都灭[1],申包胥救君上之难而楚国存[2],可知人心之恃也[3];
秦始皇灭东周之岁而刘季生[4],梁武帝灭南齐之年而侯景降[5],可知天道好还也。
[1]郢都:楚国都城,故址在今湖北荆州。
[2]申包胥:春秋时期楚国大夫,与伍子胥友好。伍子胥攻破郢都时,申包胥到秦国求救,哭了七个昼夜,秦国最终出兵救楚。后来楚昭王要赏赐,申包胥逃走不接受。
[3]恃:依靠。
[4]秦始皇灭东周之岁而刘季生:灭东周当在秦昭襄王之时,而不是秦始皇。刘季,即汉高祖刘邦。
[5]梁武帝灭南齐之年而侯景降:侯景,南北朝时人,字万景。起初是北魏将领,后依附梁,不久起兵叛乱,攻破都城建康,史称“侯景之乱”。降,降世。
有才必韬藏[1],如浑金璞玉[2],暗然而日章也[3];
为学无间断,如流水行云,日进而不已也。
[1]韬藏:深藏不露。
[2]浑金璞玉:未加雕饰的金玉。
[3]日章:逐渐彰显。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
可知积善以遗子孙,其谋甚远也。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2]。可知积财以遗子孙,其害无穷也。
[1]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语出《易·坤·文言》。
[2]益:增加。
每见待弟子严厉者易至成德[1],姑息者多有败行,则父兄之教育所系也;
又见有弟子聪颖者忽入下流[2],庸愚者较为上达,则父兄之培植所关也。
人品之不高,总为一“利”字看不破;学业之不进,总为一“懒”字丢不开。
德足以感人,而以有德当大权[3],其感尤速;财足以累己,而以有财处乱世,其累尤深。
[1]成德:有德行的人。
[2]下流:人品卑劣。
[3]当大权:掌握权柄。
读书无论资性高低,但能勤学好问,凡事思一个所以然,自有义理贯通之日;
立身不嫌家世贫贱,但能忠厚老成,所行无一毫苟且处[1],便为乡党仰望之人[2]。
[1]苟且:不循礼法。
[2]乡党:同乡。
孔子何以恶乡愿[1],只为他似忠似廉,无非假面孔;
孔子何以弃鄙夫[2],只因他患得患失,尽是俗人心肠。
[1]恶(wù):厌恶。乡愿:外貌谨厚,其实与流俗合污的人。
[2]鄙夫:鄙陋浅薄的人。
打算精明,自谓得计[1],然败祖父之家声者,必此人也;
朴实浑厚,初无甚奇,然培子孙之元气者,必此人也。
[1]得计:计谋得逞。
心能辨是非,处事方能决断;
人不忘廉耻,立身自不卑污。
忠有愚忠,孝有愚孝,可知“忠孝”二字,不是伶俐人做得来;
仁有假仁,义有假义,可知仁义两行[1],不无奸恶人藏其内。
[1]两行:两种品行。
权势之徒,虽至亲亦作威福,岂知烟云过眼,已立见其消亡;
奸邪之辈,即平地亦起风波,岂知神鬼有灵,不肯听其颠倒[1]。
[1]颠倒:颠倒是非。
自家富贵,不着意里[1],人家富贵,不着眼里[2],此是何等胸襟!
古人忠孝,不离心头,今人忠孝,不离口头,此是何等志量!
[1]不着意里:不放在心上。
[2]不着眼里:不嫉妒。
王者不令人放生,而无故却不杀生,则物命可惜也[1];
圣人不责人无过,惟多方诱之改过,庶人心可回也[2]。
[1]物命:万物的生命。惜:爱惜。
[2]庶:差不多。回:回归向善。
大丈夫处事,论是非,不论祸福;
士君子立言[1],贵平正,尤贵精详[2]。
[1]立言:著书立说。
[2]精详:精细周详。
求科名之心者[1],未必有琴书之乐;
讲性命之学者,不可无经济之才[2]。
[1]科名:功名仕途。
[2]经济:经世济民。
泼妇之啼哭怒骂,伎俩要亦无多,惟静而镇之,则自止矣;
谗人之簸弄挑唆,情形虽若甚迫,苟淡然置之,是自消矣。
肯救人坑坎中[1],便是活菩萨;
能脱身牢笼外,便是大英雄。
[1]坑坎:困境。
气性乖张,多是夭亡之子;
语言深刻[1],终为薄福之人。
[1]深刻:严酷峻刻。
志不可不高,志不高,则同流合污,无足有为矣;
心不可太大,心太大,则舍近图远,难期有成矣。
贫贱非辱,贫贱而谄求于人为辱;
富贵非荣,富贵而利济于世为荣。
讲大经纶[1],只是实实落落;有真学问,决不怪怪奇奇。
[1]大经纶:治理国家的才能。
古人比父子为桥梓[1],比兄弟为花萼,比朋友为芝兰[2],敦伦者[3],当即物穷理也;
今人称诸生曰秀才,称贡生曰明经,称举人曰孝廉,为士者,当顾名思义也。
[1]桥梓:又作“乔梓”,用来比喻父子关系。乔,即乔木,外形高大挺拔,分枝繁盛。梓,一种矮小的落叶乔木。
[2]芝兰:香草名,用以比喻朋友。
[3]敦伦:敦睦人伦。
父兄有善行,子弟学之或不肖[1];父兄有恶行,子弟学之则无不肖。可知父兄教子弟,必正其身以率之[2],无庸徒事言词也[3]。
君子有过行,小人嫉之不能容;君子无过行,小人嫉之亦不能容。可知君子处小人,必平其气以待之,不可稍形激切也[4]。
[1]不肖:不像。
[2]率:做表率。
[3]无庸:不用。
[4]激切:激烈直率。
守身不敢妄为[1],恐贻羞于父母;
创业还需深虑,恐贻害于子孙。
[1]守身:洁身自好。
无论做何等人,总不可有势利气;
无论习何等业,总不可有粗浮心。
知道自家是何等身份[1],则不敢虚骄矣;
想到他日是那样下场,则可以发愤矣。
[1]身份:能力、素质。
常人突遭祸患,可决其再兴,心动于警励也;
大家渐及消亡[1],难期其复振,势成于因循也。
[1]大家:高门贵族。
天地无穷期[1],生命则有穷期,去一日便少一日;
富贵有定数,学问则无定数,求一分便得一分。
[1]穷期:尽头。
处事有何定凭?但求此心过得去;
立业无论大小,总要此身做得来。
气性不和平,则文章事功俱无足取;
语言多矫饰,则人品心术尽属可疑。
误用聪明,何若一生守拙[1];
滥交朋友[2],不如终日读书。
[1]守拙:安于愚拙,不学巧伪。
[2]滥:不加选择。
看书须放开眼孔,做人要立定脚跟。
严近乎矜[1],然严是正气,矜是乖气[2],故持身贵严,而不可矜;
谦似乎谄,然谦是虚心,谄是媚心,故处世贵谦,而不可谄。
[1]矜:自傲。
[2]乖气:邪恶之气。
财不患其不得,患财得而不能善用其财;
禄不患其不来,患禄来而不能无愧其禄。
交朋友增体面,不如交朋友益身心;
教子弟求显荣,不如教子弟立品行。
君子存心,但凭忠信,而妇孺皆敬之如神,所以君子落得为君子[1];
小人处世,尽设机关,而乡党皆避之若鬼,所以小人枉做了小人。
[1]落得:甘愿。
求个良心管我,留些余地处人。
一言足以召大祸,故古人守口如瓶,惟恐其覆坠也;
一行足以玷终身,故古人饬躬若璧[1],惟恐有瑕疵也。
[1]饬躬:使自己的思想言行谨严合礼。
颜子之不较[1],孟子之自反[2],是贤人处横逆之方;
子贡之无谄[3],原思之坐弦[4],是贤人守贫穷之法。
[1]颜子:颜回。不较:不计较。
[2]自反:自我反省。
[3]子贡: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孔子的弟子,善于经商。无谄:不谄媚。
[4]原思:孔子的弟子,字子思,孔子去世后隐居卫国。坐弦:安坐弹琴。
观朱霞[1],悟其明丽;观白云,悟其卷舒;观山岳,悟其灵奇;观河海,悟其浩瀚;则俯仰间皆文章也。
对绿竹,得其虚心;对黄华[2],得其晚节;对松柏,得其本性;对芝兰,得其幽芳;则游览处皆师友也。
[1]朱霞:红霞。
[2]黄华:菊花。
行善济人,人遂得以安全,即在我亦为快意;
逞奸谋事,事难必其稳便,可惜他徒自坏心。
不镜于水[1],而镜于人,则吉凶可鉴也;
不蹶于山[2],而蹶于垤[3],则细微宜防也。
[1]镜于水:以水面为镜子。
[2]蹶(jué):跌倒。
[3]垤(dié):小土丘。
凡事谨守规模[1],必不大错;
一生但足衣食,便称小康。
[1]规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