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丹心:我亲历的哈尔滨亚麻纺织厂粉尘爆炸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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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被唤醒

1987年的初春,雪花纷飞,春寒料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雾。

我正踌躇满志地规划亚麻卫星城的建设,满怀信心地要把哈尔滨纺织业引向特色经济,把产业链延伸到棉、毛、丝、麻、化。在一颗赤胆忠心与一张宏伟蓝图一起搏动的关键时刻,一声巨大的爆炸,把我的雄心壮志撕得粉碎。

3月15日凌晨2点39分,北国冰城一片静谧,千家万户正在酣睡之中。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在哈尔滨亚麻纺织厂的上空腾起一轮蘑菇状的烟柱,火舌喷吐着浓烟,舔舐着寒冷的夜空,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望着漆黑的夜空,惊恐地听到了消防车、救护车撕心裂肺的呼啸声划破了整个冰城。

“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把整栋楼都唤醒了,是局计划处处长陈占增的声音:“局长,亚麻厂出事了,可能是锅炉爆炸了。”

我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下楼了,一辆出租车等在门口。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颤抖,哈尔滨亚麻纺织厂是哈尔滨纺织业的龙头老大,也是全市的利税大户,它出了事,就等于全局陷入了困境。我的头脑还清醒,问陈占增:“伤人了没有?”他摇摇头:“不知道。”又问:“消防队到了没有?”他还是摇摇头:“不知道。”我没有责怪他,此时此刻,他从亚麻厂家属宿舍赶来接我,怎么能知道呢!从我家到亚麻厂只需15分钟的路程,但道路堵塞了,汽车跑得太慢,所有车辆都在为消防车、救护车让道。

在中山路路口,远远地望见亚麻厂上空浓烟密布,还有闪闪烁烁的火光。在民生路上,人声鼎沸,解放军武警官兵正在紧张地抢救。亚麻厂职工全被挡在警戒线之外,有的号啕大哭,有的默默流泪。我穿过人群,陈占增亮出了我的身份,让我进入了厂区,我的双腿已不太听话了,但是,神志还清醒,自己命令自己,千万要挺住!

1987年3月15日凌晨2点39分,哈尔滨亚麻纺织厂发生重大爆炸事故,车间的时钟就在此刻停止了摆动

走进办公大楼,或明或暗的烛光在寒风中摇曳,办公楼的玻璃早已在爆炸中被震碎,我快步走进一楼接待大厅,原来熟悉的一张张面孔铁青着,像审视犯人一样瞧着我,谁也不说一句话。静默片刻之后,市长以命令的口气对我说:“你来得正好,快组织力量清点当班工人的人数!活着的多少?失踪的多少?快搞清楚。”

我退出接待室,迅即上楼,楼上正呼天抢地地哭喊着,是几个厂级领导在跺脚哭泣,甚至要往火海里跳,与死难者同归于尽。这也难怪,这几人刚刚从被人唾弃的“臭老九”升任为工厂领导,把工厂当成了自己的家,日夜为工厂操劳着,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看到自己的阶级兄弟惨死在一声爆炸之中,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此时的我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我明白,此时此刻,我就是第一线的指挥者,当仁不让。

在黑呼呼的二楼会议大厅,只有几支蜡烛在闪烁,几十双眼睛像几十把火炬盯着我,看不清脸,但我看到了痛苦和恳切。我没有眼泪,我在镇定自己,急剧地梳理思路,时间不允许我丝毫犹豫。我第一个举动是清点在场的人员,首先要求局、厂领导班子全部到齐,马上分头负责。

第一要务是清点当班工人的人数,由工厂宋副厂长负责;第二,成立安抚班子,由局、厂党委和工会负责;第三,抓紧通电、通气,恢复照明,能生产的车间抓紧恢复生产;第四,成立对外接待小组,请已退休的老局长回来帮助工作;第五,马上向纺织部汇报灾情,此事由局办公室负责;第六,立即召开全局厂级以上干部大会,通报情况,虽然是星期日,但必须全部到会。

我是沉着的,我必须控制自己即将崩溃的神经,为了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记得,毛织厂厂长王凯说:“沈局长没有20多年‘右’派垫底,很难想象在这个关头,冷静地面对一切。”但是,我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了。

全局大会是在宣化街纺织局老干部活动室召开的,我和副局长柏仁忠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场,柏仁忠说:“到你家看看大嫂吧,她身体不好!”我们家就在对面芦家街69号。回到家,我看到妻子惶恐慌张的样子,她第一句话就是:“亚麻厂怎么样了?要抓你进去吧?”此时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脆弱的神经了,迅速走到阳台上,跺脚放声痛哭。柏仁忠以为我会有过激行为,死死抱住了我,“局长,你千万不可寻短见,全系统7万名职工看着你呢!”柏仁忠也哭了,我们俩人哭着抱成一团。我妻子战栗着把毛巾递给我:“哭吧!哭出来吧!”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男人的眼泪,一转身,她也抽泣了,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发直。

走进会场,各厂的领导班子和全体机关干部全部到齐,想不到的是老局长杨敬亭、赵常顺、郭峰、冯忠义等也都来了。大家都阴沉着脸,齐刷刷地注视着我,他们从我红肿的眼睛中已明白了一切。

“同志们,大家已经从广播中、报纸上知道了一切,目前,省、市领导和武警部队官兵正在现场抢救,爆炸引起的火灾已扑灭,事故原因有待调查,但抢险救灾一刻也不能停。亚麻厂是哈尔滨纺织的顶梁柱,是我们国家的宝,没有亚麻厂就没有纺织局,现在我提出没有纺织局就没有亚麻厂。在座的各单位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声泪俱下的简短讲话,激起了老局长们的情绪,杨敬亭第一个发言:“现在,局难当头,谁也不能退缩,只要老沈需要,我马上到第一线去!”这个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曾血战疆场的新四军指挥员,铁肩担道义,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刚刚卸任的老局长冯忠义站了起来:“在大难之时,谁也不能当孬种,我听从指挥,随叫随到。”

台上激昂慷慨,台下机关干部和厂长们早已坐不住了,有的举手,有的干脆站起来表态:“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我们与亚麻厂同在!随时听从局长召唤!”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才当局长八个月,哪里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这完全是哈尔滨纺织界同仁的一颗赤胆忠心和共产党人的天地良心。

几十年过去了,有人问我:“你为什么退休了,不回上海,不住北京,偏偏住在哈尔滨?”我的回答是:“哈尔滨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