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的亚麻人

哈尔滨亚麻纺织厂在哭泣。被气浪冲击而横飞的一束束麻条，像灵幡挂在树梢，在寒风中飘荡、呜咽。面对断垣残壁，几千名老工人聚集在工厂门前抱头痛哭；年轻的工人们看到父辈用血汗建造的家园炸成焦黑残破的废墟，个个泪流满面。

人世间的事，并非有播种就有收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不，一个飞来横祸，一场大爆炸，把欣欣向荣的亚麻厂六个车间炸毁了三个半，58个鲜活的生命倒在血泊里，170多个生龙活虎的有志青年顷刻间变成了伤残。亚麻厂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亲人们呼天抢地的哭声，像一把把钢针刺痛着人们的心。作为哈尔滨亚麻纺织厂的主管局长，真想以自己的生命换回失去的一切，但这仅仅是一种天真的真诚。只有化悲痛为力量，从废墟上崛起，才对得起死去的阶级兄弟姐妹，才对得起人民的重托。

厂党委负责人找到我说：“沈局长，请你给题两个振奋人心的口号。”是啊！总不能天天垂头丧气，总不能天天在地上打滚。死去的兄弟姐妹不愿看到一蹶不振的我们，而是希望我们爬起来，擦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战友的尸体，继续前进！我思索片刻，写下了两句口号：“忍悲痛、救伤员，安抚亲人！齐拼搏、保安全，恢复生产！”厂党委负责人问我：“写在白布上还是写在红布上？”他们想用白布，象征为死难者戴孝，但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写在红布上，而且要张贴在厂的大门口。用红色迎接春天的到来！”

我的想法符合亚麻厂万名职工的心声。

亚麻厂在经受着最严峻的考验！他们忍住大悲大痛，咬紧牙关，擦干眼泪，迈着不屈的步伐，向工厂走来……

张洪喜是收发室的门卫，他是第一个听到爆炸声后从收发室冲出来的人，这一天，他家有4口人在厂里上夜班。他看见一股浓烟从梳麻车间冲天而起，心里“咯噔”一下，“啊呀！我的小艳呀！”一想到刚刚进厂才几天的小艳人生地不熟，他拔腿就往车间跑，可是刚迈了几步，猛然间又站住了，“我是门卫，工厂的大门没人管，怎么得了？尤其在此时此刻。”他“狠心”地望着梳麻车间的大火，一跺脚，又跑了回来，抄起电话紧急报警。

“快从这里开进去！”张洪喜打开了大门，把前来救火的消防车带到火场，接着又严密地注视着厂内、厂外的情况，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大火在燃烧，每一束火苗的蹿起，都像利剑刺在他的心中，可他始终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直到早晨7点钟，有人来接替他的工作，他才发疯似的跑到梳麻车间墙外。厂房已塌了，浓烟卷着残火从裂了口子的房顶上冒出来，张洪喜一阵眩晕，他用嘶哑的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没有回音，只有残火燃烧的噼啪声。张师傅的心碎了。

直到16日下午，张师傅全家才找到了他们心爱的小艳，看到的是一具烧得面目皆非的尸体，张师傅和老伴哭得昏死了过去。

张洪喜的老姑娘遇难的消息传到了工厂，厂长刘书伦在极度悲痛中又显得格外惊恐，凡是认识张洪喜的人都知道，他为人耿直，脾气暴躁，就在不久前，为了住房曾和厂长拍过桌子骂过娘。刘厂长总是躲着他。如今，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小女儿，该是什么样子？谁的心里都没有底。

我知道此事后，决定和刘书伦一起去慰问。

我们忐忑不安地来到他家，刘书伦一进门就说：“老张大哥，我对不起你，没把厂子管好。”张洪喜一把握住了厂长的手，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哽咽地说：“快别说了，工厂遭了这么大的灾，你们心里也不好受。”说着他们两个人一起哭开了，我忍不住了，泪水也滚落了下来。

“老哥、老嫂，过去对你们照顾不够，今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吧！”张洪喜拉着刘书伦的手动情地说：“我是亲眼看着亚麻厂发展起来的，这个厂子养活了我们一家三代七口人。如今，厂子遭了这么大的灾，我怎么还能给厂子增加负担呢？”说着说着，老两口又呜咽地哭了。当厂领导再一次询问两位老工人有什么要求时，张洪喜泪流满面地说：“快把小艳殓了吧！你们也好集中精力管厂子的大事。如果方便的话，请厂里派辆车。小艳生前总跟我叨咕要去看看新建的松花江大桥，可是总忙，一直没有去成。如今她走了，我想用车把孩子的骨灰拉到松花江大桥，撒在松花江里，了却孩子的心愿。”在场的每一个人听了张洪喜的话，都失声痛哭起来。

1987年3月20日，时任纺织工业部部长的吴文英、全国总工会副主席罗干，慰问哈尔滨亚麻纺织厂遇难者家属时，与失去儿子的邱彬、杨培玉夫妇亲切交谈

火化的第二天，张洪喜挺起腰杆向工厂走去，后面跟着儿子和儿媳妇，消失在上班的人流中。

还有一对老工人夫妇在我头脑中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就是共产党员邱彬和杨培玉。我曾经陪同吴文英部长慰问过他家。杨培玉的每句话、每滴泪，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要反思一辈子，特别是共产党的干部。

退休老工人、市劳动模范杨培玉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工作证，指着上面的照片对吴文英部长说：“这就是我的小儿子邱志忠，他12号接了我的班，14号发的工作证，高兴得买了半书兜糖，说给大伙儿吃。晚上11点钟他背着这半书兜糖，连蹦带跳地走了，可再也没有回来。孩子上班没几天就死了，当娘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啊！”吴部长的眼里噙满了泪花，一个工人母亲对着一个工人母亲。

“我看厂子毁坏成这样，心里更不是滋味，我们这帮退休老姐妹，跑到厂子一看，全都痛不欲生，一个个号啕大哭。我对老伴说：‘小忠子死了，咱们要想得开，他是为工厂建设死的。我听说老山前线有个首长的三个儿子都在前线牺牲了，最后把女婿也送到了前线。咱们跟人家比，又算啥呢！’我老伴也是共产党员，原来担心我想不开，他看我心里明白，又安慰我一番。我们把孩子叫到一起，对他们说：‘小忠子死了，工厂又遭了这么大的难，咱们不能给厂子出难题，亚麻厂养活了咱们一家两代人，没有工厂就没有咱们的家。现在，尽快把小忠子的后事处理完，早点到厂子干活……’

“处理完孩子后事的第三天，大儿子志英、大女儿志霞和我就进厂干活去了。本来孩子接了我的班，这回他死了，我又接他的班。老伴退休后被佳木斯一家工厂高薪聘用了，两天后就回来了，对我说，要去退休办报个名，进厂义务劳动，不要分文。有人说老劳模一家思想境界高，其实，这谈不上境界高，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又是老工人，这点觉悟还是应该有的，共产党员就应该这样……”

“共产党员就应该这样”，这句话让我们每一个共产党人三思，这是对灵魂的拷问。

杨培玉要求到织布分厂准备车间工作，这是她儿子小忠子牺牲的地方。她说：“就在那里扫地也行，也算为死去的儿子多尽点责任，让他天天看着他妈。”

杨培玉终于去了准备车间。我每次经过那里，看到一个戴着口罩，默默劳作的女工，都要行注目礼，心中祈祷：“好人一定有好报！”

我心中暗暗发誓：“做共产党员就要像你一样无私、无畏！平凡、坚强！”

工厂领导曾对我谈起抚恤工作中遇到的让人心颤的几件事，我永远刻骨铭心。

在这次事故中，退休老工人周文和他的老伴侯亚琴的两个最可爱的女儿周云和周玲一死一伤。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他们不相信活蹦乱跳的云儿说没就没了。14号那天，小姐儿俩高高兴兴去上班，还说下夜班回来领妈妈去商店买一件新衣服。云儿说：“妈妈，现在生活好了，你别总穿旧的补丁衣服了。”可现在云儿没有了，玲儿又烧得没有人样了，她哭得昏天黑地，水米未进，她甚至想到了死。几天之间，她的头发全白了。

可是，在时任全国总工会副主席的罗干同志和工厂的领导来到他家探望时，对他说：“有什么困难和要求你们尽管提吧！”

周文却摇了摇头，缓缓地说：“做父母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这两个孩子一死一伤，像剜了我的心头肉。可我个人悲痛再大，也是小事，厂子炸成这样，才最让人揪心。两个孩子回到家就讲厂子怎么好，我虽然不是这个厂子的人，可我也爱这个厂子。我没有什么要求，按规定办吧！”

工厂领导把周云的6000元抚恤金交给侯亚琴，她用颤抖的手把钱推了回去。

“不，不，这钱我们不能要。现在玲儿还在住院治疗，听说治好一个烧伤工人得两万多元，这要不是社会主义制度，我们工人上哪儿弄这么多钱治病！”

工厂领导又一次把钱塞到她手里，她哽咽着把钱一分为二，又塞给领导，说：“周云死了，再不能复生，可工厂毁了，还要加紧重建。这3000元你们拿回去，算我替死去的孩子捐献给工厂的，让孩子在九泉之下也为工厂恢复重建出一份力。”在场领导都被她这一席话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哈尔滨亚麻纺织厂老工人以主人翁精神积极投入恢复生产的工作中，不少已退休的老工人辞掉外单位的高薪聘用，回厂义务工作。他们献计献策，攻克难关

这一对普通的退休老工人并不富有，但他们有一颗比金子更闪亮的心！在厂难、家难之时，把自己的不幸埋在心里，他们首先想到的是工厂。他们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淳朴的感情。

像张洪喜、杨培玉、周文这样的遇难者家属很多，当他们得知工厂要恢复生产的消息后，纷纷从医院、从亲友家赶到工厂，默默地开动机器，有的含着眼泪走上机台，厂领导劝他们回去照顾亲人，可是他们咬紧牙关，就是不肯离去。

退休老工人王德贵的小女儿也在爆炸中不幸遇难，他处理完后事，放弃了在外厂的高薪待遇，主动回厂请战。他流着眼泪对厂长说：“我要替死去的孩子再为工厂出把力，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在他的带领下，在外厂工作的30多名退休老工人，辞去了高薪工作，背着行李又回到了工厂，而且是义务上班。有的老工人七天七夜不下火线，硬是用自己的肩膀把炸毁的机器拉出废墟，用为亚麻厂操劳了一辈子的双手，修复了机器，手上的老茧出血了，老伴送饭来了，都像没有看到一样，劳累过度晕倒了，苏醒过来后，又奔向了现场，谁也拉不住，谁也劝不回。这些我是亲眼看到的，常常为之落泪。我敢说，哈尔滨亚麻纺织厂的工人是天下最伟大的劳动者。现在和今后的亚麻厂领导人，不管是民营还是国有，不管是股份制还是私有制，不管是把这块土地交易了又交易，请千万不要玷污了这块圣洁的土地，请千万不要让圣洁的灵魂蒙羞！

每当我路过哈尔滨亚麻纺织厂，不管从厂门正面，还是从围墙侧面，只见高楼林立，塔吊交叉。我总要凝望，心头涌起一股无尽的哀思。祈祷新的亚麻厂平安、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