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满春楼女
诗云:
“烟霞渺渺颖江头,绿绦锦缎绕轻舟。
西出东门见霜白,原是江山砌玉楼。
娇娥无复泪湿痕,一泓清水月下沟。
三月青宵正难忘,几许美梦度春愁。”
卯牌时分,适值夜昼交吻之际,银月悬浮天边。幽蓝晨曦生出一股清乐曙光,在青霄显露一头,分外宁静淡雅。北斗之上,天玑炽盛发亮,势与那皓皓霁月一争辉煌。
汴州之陈留县衙门,东南角阁楼里点着灯。狄仁杰正伏在文案桌上小憩,忽然房门教人一把推开,冒冒失失闯进来衙差陆七,气急败坏的禀报:“大人,有人来衙门报案,又有人溺亡了!”狄仁杰遽然醒转,匆忙起身道:“走!”
二人去了马厩,届时几个衙役业已整肃待命,一行人骑马疾驰出了闹市,飞速赶赴命案现场。那一具女尸已被围观百姓打捞上岸。死者在水中浸泡多时,衣服、头发都绞作一块,上面尽是水草和着腥臭淤泥,局部已开始肿胀,浑身失了血色。
狄仁杰上前例行询问:“诸位,是谁率先发现这具尸体的?”人丛中有三个老汉主动站出:“官老爷,是俺们三个。”狄仁杰又问道:“那你们可否说说当时的情况?”
其中一个老汉说道:“那时俺们几个老乡都在江边赶路。这江面上飘着一层水雾,俺也没多在意。当时有些尿急,就顺这台阶下去,没成想江面上浮着一件粉红物什,起初俺以为是别人扔的衣服。这李哥哥呀,他站在上边等俺,突然失声叫将起来,他说他看到江面上有一个人。当时俺真的吓坏了,还以为闹水鬼哩!跟着这位大哥刚巧路过,他也见着了。俺们就呼救报官,后来你们几位官爷就赶来了……”
狄仁杰道:“陆七叔,劳烦你亲自领去一旁他们签字画押。”旋即问仵作西葫芦道:“胡叔,怎么样,这姑娘可是生前落水?”西葫芦道:“回大人,此女口腔里有水草,腹部积水严重,当为生前溺亡。”
狄仁杰又问道:“那你仔细检查死者身上的局部可有异样?”西葫芦回报:“暂时未能发现,不过依我看来,应当自溺无疑了。”
陆七闻言,轻叹道:“敢情又是一个轻生女子,这个月已属第五遭了。你说这样年轻的姑娘怎么恁的想不开?投江死了,也难为落得个做水鬼的下场。”狄仁杰道:“陆七叔、有荣,劳驾二位前去查查,这又是上游哪家姑娘?这具尸体先搬回县衙停尸房。”陆七、林有荣领命,翻身上马去了。
这颍江的景致是山川湖泊襟带相连,桥与水纵横交错。颍江两岸多是青楼。只见阁楼上栏杆有浓妆淡抹之女子,众女子笑吟吟面对过往游船,挥动红中翠绣,娇声叫唤:“公子,来玩儿呀……”
游船上大多都是些王孙公子,其中不乏著学士子,平素喜好诗文酒色,频频流连于青楼勾栏等奢靡之地。试想唐朝初年,街头陋巷几乎人人皆能诗文。青楼勾栏虽是下流场所,却能让男人享受声色之乐,其中更有不少女姬精通琴棋书画,自然能得男人青睐。
却说陆七、林有荣奉命去查青楼之失踪女眷,下一家正值满春楼。这家楼房位于东街、北街交叉口,称得上本地最繁华的地段。门前修建了两个大花圃,种满各色花卉,大老远便能闻到,花香可谓沁人心脾。还未进门,便能耳闻阵阵男欢女笑,当真好不热闹!
两个衙差由门外的奴仆引进去,推门一看,只觉眼前奢靡绝伦。姑娘妖娆多姿,公子衣诀翩翩,多数还是并肩往来,阵阵浓香扑面。一抬头,那梁上挂满各种红幅,更飘下了一条条绛红纱幔。当风起绡动,众人一个个都沉浸在极乐之中尽情享乐。
客堂中央还摆着一座大梯,分成三路登梯上楼。楼上四面专供享乐之客房雅间,连门窗都出自城里那些名匠工人之手,可谓是雕梁画栋、张灯结彩,看上去便觉轩俊壮丽。这家青楼老板真舍得下本钱,竟然装饰得如此豪奢辉煌。这真是:
“一朝酒色尽兴欢,坐席听人声声慢。
女伶闻歌彩衣舞,如蝶翩跹足轻旋。
抬首见人楚犹怜,有心迷惑归百般。
纵然君子不好色,男儿难过美人关。”
那两个衙差还欲往里去。这时一个体态丰满的浓妆妇人,其人容貌一般,却是穿金戴银,瞧那衣装俨然青楼的老鸨,亲自迎了上来,用笑脸接客:“哟哟哟,两位差官,今天有幸来玩儿呀。姑娘们,还不快来好生伺候着!”
衙差陆七立即制止道:“我等身有要务,是替县衙办案来着,问几句话就走。老嬷嬷,你可曾听到江中又淹死了一具女尸,那可是你家姑娘?”老鸨子佯装惊吓:“啊哟哟,又死人啦,这、这又是哪家姑娘……”
陆七又问道:“你家姑娘可曾有失踪的?”老鸨子自言道:“这我还得去查查,两位官人老爷稍等片刻。”当即去喊来一个小厮,吩咐道:“你去叫旺福查查姑娘们,今儿个有谁不曾见了。”那小厮甚是乖觉,匆匆去寻管事之人。
须臾工夫,那小厮领着一个肤色黝黑、身穿旧黄布衣的男人回来,这人正是满春楼管事旺福,开口便露出满口黄牙:“两位官老爷也在哈。妈妈,是你在找我……”
大清早官差上门,老鸨子心中不悦,只好拿下人出气:“旺福,你个死人头!从早到晚就知道打诨!刚刚又死哪儿去了!我教你好好管教楼上姑娘,那些姑娘人呢?”那旺福挨骂,耸拉着一颗脑袋唯唯诺诺,忍受责骂。
陆七插话道:“两位,你们的家事待会儿再说。我只想问你家姑娘可曾有失踪的?”旺福抬头苦笑道:“官爷,有有有,我家小青昨儿不见了……”
老鸨子闻言,大吃一惊道:“什么!”旋即愠怒咒骂:“你这死鬼,不正经的狗东西!你怎么不盯着她呀你啊!混账东西!你呀你呀,你这是要害我趁早关张呀你啊!”旺福不由丧气道:“妈妈,这、这我没看住啊,怪我怪我唉……”
老鸨子痛失青楼头牌,手指龟公旺福,连同那些打手奴仆一阵痛斥:“晚了晚了,这一准是她。你个死鬼呀,整天到晚你们几个蠢猪就只知道闲散偷懒!连个姑娘家家都看不住,真是一群饭桶蠢货!你瞧瞧,你瞧瞧,我怎的就养了你们这么一群蠢猪呀!老娘迟早教你们一个个混账东西卷铺盖滚蛋……”众下人都苦着一张脸,谁都不敢吱声。
倒是林有荣听得不耐烦,当即喝道:“行了!没完没了了还,你两个有事说事。没事便随我去一趟县衙。你们要是认了尸首,就去拿回来好好葬了罢!”老鸨子、龟公猛遭人一喝,都吃了惊吓。龟公旺福忙说:“官爷,那小人跟随两位官爷去一趟县衙。”随后,陆七、林有荣带走龟公旺福一道出门去。
三人刚行至大街上,发现今日过客比往日多了何止数倍。沿街人头涌动,一时间形成万人空巷之局面。陆七上前打听得知,原来是探花郎尹文卿迎娶太史令之女陈兰儿。这三人穿梭人群正走之际,忽然前方发出一阵响动,那是有人点炮仗开道。随后一条长龙般的迎亲队伍徐徐走来。
这些人都是身着大红衣裳,前头几十人手持各种乐器吹吹打打。其后缓缓走来的青骢马上坐着一个年轻公子,只见他头戴红帽身穿红衣,正是新郎官尹文卿。其人面相清俊,生得是温文尔雅,只是唇尾微微上挑,显得十足的书生傲气。好一个美新郎:
“君不见陌上颜公子,风流瑰姿形飘逸。君不见潇洒君子,面如秋月,吞吐芬芳,还疑暗香幽浮,一丝冰清兰气。儒雅新郎穿红衣,眸垂星,唇丹滴,一口皓齿银砌,羊脂肤泽,翩翩风度,临风倜傥潘安貌,不啻美男宋玉之仪。”
今日乃是新郎官的新婚之喜。公子身后跟着众多府邸仆人女眷,其中不乏挑担抬轿之夫,那些多是贵重聘礼,大抵多是黄金美玉、绫罗绸缎。新娘子一人乘坐在马车里,隔着窗纱,依稀可见红盖头遮面,模样十分乖觉贤淑。那金色车辇的四角挂满红纹缨穗随风飘荡,即如车轮也用白玉镶成。护送的更是一群身穿甲胄的侍卫。
香车配美女,这等排面,当真是不可多见!
龟公旺福见了这一幕,却鄙视的啐了一口浓痰,低声骂道:“妈拉个巴子,乌龟王八蛋!什么东西!”陆七耳尖,当场愕然道:“你在说什么?”旺福旋即耸耸肩,直摇头道:“没什么。”陆七催促道:“咱们快些走。”不意迎面对冲的是迎亲最后一拨人。
那些人乘着两辆牛车,沿路撒金钱,众行人纷纷发喊上得前来一通哄抢。这般闹哄哄,陆七等人险些给冲散了。无奈之余,他们只好择拣一条近路,亟亟赶回县衙。
轮值捕快见了来人,早早去通报狄仁杰,于是与旺福一道去了停尸房。龟公一眼便认出那具女尸正是他满春楼的花魁姑娘邵青青。狄仁杰问道:“邵姑娘是何时失踪的?”
提起这个,那旺福便忿忿不已道:“这死丫头本来跟那尹文卿私定了终身。谁成想那乌龟王八蛋如今中了探花,便要毁约,不惜攀高枝娶了太史令的女儿。这丫头心里想必不好受,谁知道她会去自寻了短见,就为这么一个乌龟王八蛋,真不值当吓!”
陆七不禁叹息道:“又是一个殉情而死的姑娘,苦命呐!”林有荣却淡然道:“人前海誓山盟,一回头便即忘却,负心之人大抵莫过于此,还请你们节哀。”狄仁杰不知如何劝,只得说道:“事已如此,那就劳烦你将她好生安葬了罢。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你收下。”掏出几吊钱递给旺福。
龟公接了,在临行向朝狄仁杰等人道一声“多谢诸位官老爷”,自去棺材铺子定了一口好棺椁,再花了点钱教人将邵青青之遗体埋在西丘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