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烧车行凶
诗云:
“楼榭碑亭逐风清,绿峨卧展春江平。
夜声仪幕月华开,珍珠皎皓见玉影。
一片云霓遮不住,恰似凭空万两银。
梵天翼轸闻光舞,晚来寂寞独夜明。”
夜阑如期而至。今晚仍然月圆,天上却少了一丝烟霭。月光温和似水,颍江两岸笼着淡淡雾霾,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客船上的男女共享这一分月色,并沉溺在这似幻似真的梦镜里不愿醒来。
春江一去不复还。城外青山堆叠,草木丛生。黑幕之中,嫩叶儿偷偷冒头,经年攒蓄着点滴。那含苞小花儿沐着这几分皎洁,取出了待嫁新衣。那脸靥儿笑得可真俏!
时过夜半,通宝银庄少东家高濮轻哼着小调驾驭马车回家。这一整天待在极乐宫里欢娱,他并不觉得腥腻,他很乐意跟众多美人泡在一起,年少多金如他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如今身边还有一对佳人陪夜,高公子是左拥右抱。
那两个姑娘年轻美艳,被这个贵公子一番耳鬓厮磨,挑逗得咯咯发笑。这样的晚色经人搅扰,难免多少带点春意。他家住新街二十弄那个四合院里。高濮父母早知栓不住这根独苗儿,便留他在这处私宅里逍遥快活。高家财富堆积如山,高濮自小不知所谓贫穷,出生伊始便口含金钥匙。朱门门槛高,高少爷受父辈熏陶,交往者多是官贾达贵,身边最不缺狐朋狗友。每日出去聚会买醉,昼夜携得两三个青楼女子来相会,彻底将这座豪宅当成了酒池肉林,以其谓之为“春宫”。
目下马车刚驶入集市口,谁知冷不防斜刺里飞来一个物件,凑巧砸中马车顶,瞬时便传来阵阵恶臭。那一泡血浆溅得到处都是,滴滴答答,甚至还十分的黏稠。高濮他们三人也难逃意外,均给溅了一身。
得亏高公子今晚不是酩酊大醉,在惊慌之余便反应过来,先是吆喝了一声,待得缓缓稳住马车,他才骂骂咧咧的摞起袖子,破口大骂:“直娘贼!是哪个王八蛋恁的不开眼,敢来惹你老子!活得不耐烦了么!王八蛋,你给老子滚出来……”那骂话还未完,脸颊却已重重着了一记,身子条件反射向后仰摔在地上。
两个姑娘吓坏了,亲眼目睹袭击者是一个鬼面男人。这人手持一把铁铲子,迎头便是一铲子盖在高濮面门上,手劲十足。只这一下暴击,直令得高公子那五官硬生生给拍扁了。
高濮莫名中招,甚至呜咽不及,就这般直挺挺尸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可那鬼面人却仍未收手,随手举起带血铁铲子,瞅准地上这个死狗般的高公子,连着暴砸了数十遭,每每都打碎了脑骨,记记都是脑浆四溅,真真是惨不忍睹的场面。这下就算高濮身有九条命,怕是也得一并升了西天。
马车那两个女子哪里见过这等血腥的惨象,直吓得尖叫连连,纷纷亡命也似瞬间就逃得无影无踪。然而,那鬼面人并不理会,自顾自拖着那具死尸扔上马车。随后他亲自驾驭马车,徐徐驶出集市口,直奔颖江边畔那条官道而去。
没过多久,那匹马遽然受了刺激,发出一声长嘶,旋即疯了似的狂奔起来。幸而这条官道笔直,马车疾驰在街道上,陡然轰隆一声爆炸,只见一整辆马车直接成了一个大火团。
那匹马怕火,越发跑得快,全然不顾身后那些车架余烬。只见无数火团散落了一地,瞬间连马带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深人静,那月光好似轻雪,和着夜曲悄然而至。天色祥和,像被刷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雾。狄仁杰在书房睡不着,案上搁置了一张地图。他一整天都在琢磨曹烨霖的位置。此案线索极少,但从凶手放脱青楼姑娘这一点,可以肯定是为仇杀。凶手明显跟曹公子结仇。今儿去魏公府寻魏无忌,巧的是魏珣竟然早就知道魏无忌打架,甚至曹烨霖被杀,魏珣摆着一副风轻云淡胸有成竹的高姿态。再者魏无忌心高气傲,决然咽不下这口气,雇凶杀人也未必不可能。
江湖上确有这么一个组织,专干拿钱杀人的勾当。可惜苦无证据,没法证实魏无忌找人暗杀曹烨霖。
沉吟之际,忽然灯火一晃,门外进来公孙羽,急切道:“少爷,不好了!有人报案,又有人遇害了!”狄仁杰大惊道:“谁遇害了?”公孙羽答:“是高家高公子!”狄仁杰道:“走,赶紧去瞧瞧!”
二人亟亟奔赴县衙大堂。那报案人有四五人,看着扮都像是街坊开店之人。待说明来意之后,狄仁杰旋即叫上一班衙差,携上报案人一并前往案发地集市口。这时候,在那里聚集了好些个手执火把的左邻右舍,像是在专候衙役来调查。案发现场很完整,地上留着许多痕迹,包括木桶、满地红色血迹、车辙印等。
陆七下得马来,忽然疑惑道:“咦,这里没有尸体呀,怎么说杀人了?”狄仁杰淡淡回应:“这里应该是第一案发现场,但尸体一定被马车带走了。”陆七随口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狄仁杰并未回答,只说:“陆七叔,你去疏散他们回家吧。这里就交给我们了。”
陆七不善查案,奉命遣散那些观众。狄仁杰弯下腰,用手沾了一滴石板上的血迹,用鼻子嗅了嗅,那显然不是血。公孙羽从旁道:“少爷,这是木漆。十分常见,我看并无特别之处。”狄仁杰忽问道:“死者身份查出来了么?”林有荣道:“听报案人说,死者名叫高濮,乃是通宝银庄少东家,今晚上从极乐宫出来,不想在这里遭到袭害……”
正说着,只听得那赵四在后头高叫道:“大人,这里有血迹!”公孙羽道:“不是木漆么?”赵四道:“不是,这气味定然是血迹!”狄仁杰过去看,那血泊之中果真还留着一团肉块,应该来自于人脸。林有荣见之作呕,慌忙捂着口鼻,声音古怪道:“这、这是鼻子么?”
仵作西葫芦上前细细检查,最后结论:“这应该属于脸颊上的肉,确系死者身上的……”张小骞、陆平两个年轻衙差闻言,再也忍不住,跑去一旁狂呕不止。公孙羽当场笑道:“你们两个没事罢?有那么恶心么?”那二人没空回答,只是点点头,着实难受得要死。
狄仁杰没见尸首,便道:“咱们沿这条街面过去,先去寻那受害者要紧。”公孙羽手指身边两个年轻衙差说:“那他们怎么办?”张小骞、陆平吐完,一屁股坐地上,喘气道:“你们办案要紧,我们马上赶来。”
狄仁杰道:“你们两个留下,在四处寻一寻,看看漏了什么线索没有。”那两个年轻衙差应了。届时,前头忽然有马蹄声,来者是二班头赵岭,下马报告:“大人,马车我已寻着了!就在前面四里坡附近。”狄仁杰道:“走!”
众人赶路,依稀可见前面有马车影子,貌似粉碎在路口,不过已被烧得仅剩下一个铁车轴,其余都是灰炭。路旁还有一具半生不熟的黑尸,并不完整,左一块右一块七零八落。
陆七道:“大人,这车都烧成这副模样。这高公子未免也忒惨了点,死前定然遭了不少罪吧。”公孙羽忍不住抱怨:“这三更半夜的,还演了这么一出。我看那凶手定然是个疯子,不然手段也不会这么残忍,简直是不要命了啊!”狄仁杰拍了拍他,示以慰藉。
赵四冲着空气使劲闻了闻,皱眉问:“什么味啊这是?”狄仁杰淡淡回答:“是火药。”公孙羽吃惊道:“还真是呢,这马车上难道有这东西?凶手在捣什么鬼!”
狄仁杰下令:“大家伙四处找找,最好能寻着受害人的身份之物。”公孙羽见众人翻找得很仔细,不禁苦笑道:“少爷,这都烧成这样了,咱们还能找着什么?”狄仁杰道:“你也帮着找找,兴许还有凶手留下的重要证据被咱们忽略的。”
公孙羽为人实诚,见说便不敢废话,当即也来在灰烬里细细翻找。没过一盏茶功夫,他便尖叫起来:“这是什么?这是玉佩啊!”众人凑前一看,见公孙羽手掌上果有一块黑炭,黑炭一角露出翡翠,看形状还真是一枚玉佩。
狄仁杰当即叮嘱:“收好,切莫摔坏了。”公孙羽笑笑道:“少爷,你就放心罢。”拿出手帕翼翼包起,贴胸藏着。
整整一个多时辰,这现场总算是清理完了。仵作西葫芦将受害人的肢体拼凑起来,好歹还是人状,只是外焦里嫩,看上去形同烤乳猪而已。
公孙羽忽然发问:“少爷,如果我记得没错,这条道好像就是去西丘乱葬岗的。昨儿晚上咱们已来过了,凶手为何又将人弄到这儿来?这是什么道理?”
狄仁杰微微沉吟,开口说:“兴许曹公子与高公子二人存在某种联系,或者说这二人可能同时得罪过凶手,以致于惨遭杀害。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值得咱们找出线索去证实。赵四叔、有荣,你们天亮再去查查曹烨霖与高濮二人之间到底有何关联。”那二人当即应下来。
公孙羽道:“少爷,这两人倒是有个共同点。一个父亲在朝当官,另一个是通宝银庄少东家,都是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酒色之徒。”狄仁杰摸摸下巴说:“这么说来,这二人极有可能是相识的。”公孙羽又道:“凶手两次出手,都没有伤及无辜,可见他是有目标的行动。”此话既出,旁人均是默默点头。
狄仁杰道:“不管如何,咱们基本可以确定,这两起命案由同一人所为。唯一线索是,作案者戴着一张鬼面具。那咱们便从这鬼面具开始查起。”众衙役毫无异议。
两起命案发生得突兀,线索有限,衙门里的人始终认为曹烨霖、高濮之间定有古怪勾当,导致凶手疯狂报复。可如今这二人身死,死前究竟什么情况,已无从得知。凶手以鬼面具来掩饰身份,行凶更有针对性,可见曹烨霖、高濮二人曾与凶手结下深仇大恨。再从两起犯案时间推断,这所谓的深仇大恨应当就在几天前。所以此时徘徊在狄仁杰脑海里,那个嫌犯便是魏珣、魏无忌父子。有些事无需自己动手,而他们更有不在场证据。
返回县衙后,狄仁杰吩咐下去:“阿羽,赶明儿天一亮,你即刻前往六绝画铺请谢大师来县衙一趟。陆七叔、赵四叔,你们同一时间去群芳苑、极乐宫两处,请来那四个见过凶手的姑娘。”陆七讶然道:“大人,难道你是要将凶手的肖像画了出来?”
狄仁杰叹道:“没办法,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好啦,你们也劳累了一夜,都各自去歇息罢。”众衙差闻之便一一告退,不在话下。
夜凉如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一更过去了,颍江两岸终于沉寂下来。天色仍如前几日那样明亮,这更像鬼蜮里那般森白。只见绿茵地里灌木丛生,落下一道道鬼魅般峭楞楞的弧影。这时候,天宫拥住了一轮玲珑明月,也像变得一种落寞孤单,这情形还真是:
“天高云屏锁倩妆,不见娇娥夙魅凉。
杳隔红尘露铅华,忍心幽梦泪千行。
一江花月空流水,逝者如斯愁断肠。
苦叹生人随缘尽,多情还以无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