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雨的土地
(印第安人)称作“无界之地”的地方位于内华达山脉以东,帕纳明特(Panamint)和阿马戈萨(Amargosa)山脉以南,在这两个方向上,这片土地纵横不可以道里计。
犹他族(Ute)、派尤特族(Paiute)、莫哈维族(Mojave)和肖肖尼族(Shoshone)人就居住在它的边境。他们也会尽量深入腹地,最终的界限取决于土地本身而与领地归属的律法无关。在地图上,这块地方被标注为沙漠,但是印第安人对它的这个称呼显然更好。沙漠是个笼统的术语,用来标示那种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土地,但这里的土地却并没有荒凉到了这种程度。要知道,无论空气如何干燥,土质如何恶劣,它从来都不曾缺少过生命。
这片土地浑然天成,重峦叠嶂,那些铬黄和赭红色的山岗经受了磨砺、煅烧,从混沌中破土而出,径直升到雪线之上。在众多山岗之间,平坦的高地在灼热的阳光下伸展;狭长的山谷在蓝色的雾霭里沉浮。山体的表面是浮尘和未曾风化的黑色熔岩流形成的条纹。雨后,封闭的小山谷里的积水蒸发殆尽,留下坚硬和干燥的地面,形成一种当地人称作“干湖”的纯粹荒芜的地貌。在山势陡峭和雨水丰沛的地方,幽幽暗暗的苦水池塘从不干涸,而池边堆满了碱性的风化物。类似的薄薄的碱壳点缀在长着绿色植被的湿地边上,植物们看上去丑陋而破败。在朝向风口的开阔荒地上,沙子在一簇簇低矮结实的灌木周围形成沙丘,沙丘之间的土壤显示出含盐的迹象。这里的山,雕刻它的鬼斧神工主要是风而不是水。你肯定听说过著名的“大峡谷”,像它一样可怕的景观在西部沙漠的边缘地带比比皆是,只不过规模没它那么可观罢了。只要你能长时间地在这里流连逗留,早晚都会碰到。
山地上的泉水随处可见,不过,基本都指望不上。它们大多都很咸,含有有毒物质,或者水量小得可怜,滴滴答答地渗进土里,慢得要命。你在这里能够找到“死谷”中常见的热气腾腾的落水坑,也能找到空气中弥漫着寒霜味道的高地。台地的斜坡上大风经久不息,寂静得让人窒息。沙尘暴在那里如天魔乱舞,旋转着升向广阔而苍白的天空。在这儿,雨水要么杳无踪迹,任土地干渴难耐;要么就忽然倾盆而下,形成破坏性极强的大暴雨。一片布满断流的土地,难言可爱;然而它却是你一旦来过就一定会再回来的地方。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对它如此津津乐道。
这片土地只有三个季节。六月到十一月,它炎热、寂静,被猛烈的暴风无休止地折磨着,奄奄一息;而后一直到四月,它变得寒冷、枯寂,默默吸吮着珍稀的雨滴或雪水;从四月到下一个夏天之前,它又容光焕发,繁花似锦,引人入胜。这种月份的设定是笼统的;满载雨水的季风从海湾出发,越过科罗拉多(Colorado)水门到来的时候有早有晚,只能根据降雨的情况来设定这片土地的季节。
沙漠植物努力地适应着季节的限制,它们欢欣鼓舞的劲头让我们自惭形秽。为了开花结果它们真是拼尽全力。这一过程极其艰难,但只要雨水足够,它们就会像热带植物一样丰饶。据死谷探险队的一份报告记载,有一年雨水丰沛,人们在科罗拉多沙漠上发现了一株高达十英尺的苋属植物。一年后,同一个地方遭遇了干旱,这种植物只长到了四英寸。多么希望这片土地也能培养她的人类子孙具备这样的品质,让他们一有可能就全力以赴,而不是敷衍了事地只是“试试”。沙漠里的草木很少有发育完全的。极度的干旱和极高的海拔都会导致植物矮化,所以我们发现在巍峨的内华达山脉和死谷中,有亲缘关系的矮小物种在平均温度下会长得更加袖珍。为了防止水分挥发,沙漠植物随机应变,它们把自己的叶子的边缘部分朝向太阳,身上长满绒毛,渗出黏液。席卷而过的大风会摧残它们,但也会帮到它们。它在植物敦实的茎干周围堆起沙丘,茎干就能被包裹起来受到保护。沙丘有可能堆到三人高,顶上,像牧豆树(mesquite)一类的植物花枝攒动、果实累累。
沙漠中有许多地区,可饮用水就在地表几英尺之下,有水的标志就是长着牧豆树和丛生禾草(Sporobolus airoides)。这种近在咫尺却根本想不到的救命水源让沙漠中一起又一起的死亡显得格外悲剧。据说,那帮发现死谷的人最后完蛋的地方,其实就有浅井能救他们的命。但是这帮倒霉家伙又怎么能知道呢?正是这出悲剧给了死谷这个令人生畏的名字。如果有合适的装备,还是有可能安全地穿过这条可怕峡谷的,但死亡还是每年都会发生,人们依然会在那里发现干尸,尸体上没留下任何能追忆起这个人的痕迹。低估干渴的威胁,向左或向右偏离一处固定的路标,口干舌燥时找到的只是一处枯泉,凡此种种情况下都会凶多吉少。
沿着泉水和沉陷的水道,你会惊讶地发现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广泛地生长着亲水性植物。但是真正的沙漠会哺育出它自己的品种,每一种都有它独特的生态环境。斜坡的角度、山峰的朝向、土壤的结构都决定了植物的生长情况。向南的山坡上几乎寸草不生,这里的低林木线比别的地方高了一千英尺。东西走向的峡谷,一面谷壁裸露着岩石,另一面则披满了植被。干湖和沼泽周围,草本植物则生长得井然有序。大多数植物都有特定的生长区域,这是无声的土地给旅行者提供的最佳路标。
如果你对此心怀疑虑,那我告诉你沙漠是从长墨西哥三齿拉瑞阿(creosote)的地方开始的。这种多年生灌木从下面的死谷一直向上蔓延到低林木线。从它的名称你就能猜测出它芳香而有药性,它的主干像魔杖一样,披挂着闪闪发光的锯齿状的叶子。那鲜亮的绿色在一片灰白和枯黄的荒漠里显得格外赏心悦目。春天,它会渗出一种树脂,当地的印第安人懂得用它与石粉混合把箭头粘在箭杆上。你放心,印第安人可不会浪费植物的任何用处!
丝兰木(yucca)的生长过程异常艰辛,没有什么比它能更好地诠释什么才是沙漠。饱经风沙的丝兰木林形影相吊,稀稀拉拉地散布在高高的台地上。它们主要集中在内华达山脉与沿海的山丘地带交汇处以东、扇形分布着的三角形泥沙滑移地带上,内华达山脉也正是从这里穿过圣华金河谷(San Joaquin Valley)的南端。丝兰木浑身带刺,短而硬的叶子长得像刺刀一样,颜色暗绿,越长越蓬乱,树顶上披着绿色的花穗,散发着阵阵恶臭。在丝兰木缓慢地死亡之后,由于缺乏使它腐烂分解的能量,它们的木质骨架变成了可怕的镂空结构,在月光下魅影交织,让人毛骨悚然。丝兰木的花盛开之前,奶白色的锥形花苞刚刚长到小甘蓝那么大的时候就会充满了糖浆,这时,印第安人会灵巧地把它从带刺的叶丛中拧下来,烧烤后美美地享用。
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你很少能见到长成乔木大小的丝兰木。从沿海的山丘地带一直东行,一路上你会看到各种丝兰木、仙人掌和低矮的草本植物,足足有上千种。这样说来,沙漠上的植物数量稀少并不是土地贫瘠或是品种的原因造成的,而仅仅是因为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需要更大的空间。植物必须抢占很大的地盘去获取足够的水分。植物斗智斗勇的生存战都发生在地下;地面之上则有的是空间让它们充分地生长。即使在号称大荒之野的死谷地区,我们能识别的植物也有两百余种。
太阳专制地划定了低林木线,也就是雪线,在这条线之上,生长着枝条低垂到地面的矮松(pinon)和杜松(juniper),还有紫丁香(lilac)、鼠尾草(sage)和一些零星的五针松(white pine)。
自株授粉和风媒植物在此地并没有特别的优势,许多植物还是需要昆虫来帮忙,所以到处有昆虫活动的迹象。实际上,哪里有种子和昆虫,哪里就有鸟类和小型的哺乳动物,而一旦有了它们,就会有牙尖齿利的动物偷偷地前来捕猎。就算你大着胆子深入这片无人区的腹地,你面前也不可能是完全的生命禁区。总有色彩鲜艳的蜥蜴在岩石缝里爬进爬出,或者窝在灼热的白沙上喘气。还有各种鸟儿们,比如:在低矮的仙人掌丛中筑巢的蜂鸟;与张牙舞爪的丝兰木为伍的啄木鸟;以及那树木绝迹的荒野里,一到夜晚就开始歌唱的知更鸟;如果是在夏天,太阳西沉的时候还会听到一种穴鸮(burrowing owl)[1]的叫声。许多古灵精怪、毛茸茸的小东西顽皮地在空地上窜来窜去,又或者坐在墨西哥三齿拉瑞阿灌木搭成的指挥塔上一动不动。诗人们或许能“不用枪就能叫出所有鸟儿的名字[2]”,但肯定不包括在这片无雨区傍地而居的小家伙们,它们就像长着仙女的脚一样,动如脱兔。它们数量太多了,动作也太快了。要不是看得到它们留在沙子上的脚印,你根本不会相信有这么多。白天太过炎热刺眼,它们基本上只在夜里活动。沙漠腹地没有大型牧群,当然也没有食腐的鸟类在其间生活。但是若你胆敢涉险深入,还是可能发现自己被食腐鸟翅膀的阴影紧紧笼罩。在那片区域,像人这么大的动物根本不可能躲过它们的侦察,它们太知道这片土地是如何修理贸然闯入者的了。一片土地总有办法迫使它的居民养成新的习性。暮春时节,越来越烈的阳光逼得鸟儿颠倒了昼出夜伏的习惯,改变了它们的孵化方式。让鸟蛋保持凉爽反而比保温更有必要。某个热到让人窒息的春天,我在小羚羊谷(Little Antelope)发现了一对草地鹨(meadowlark)的巢。后来,我又常常路经那里,真是可怜,能为它们遮荫的仅仅是一丛非常纤细的杂草。入夜之前,你绝对看不到它们趴在蛋上,它们整个白天都在巢上面站着,耷拉着翅膀,可怜地张着嘴,半死不活,挡在阳光和它们的宝贝鸟蛋之间。有时候,它们两个会一起伸开翅膀,半抬着,在高温下维持出一小片阴影。这情形最终让我的同情心大作,用一小块粗帆布给它们搭了个长久遮挡太阳的棚子。在那个地区有一片放牛场,围场的篱笆有十五英里长,而你在每一根篱笆桩的阴影里都能找到一两只鸟儿;有时候,连麻雀和鹰都在白热化的正午停战了,拖着翅膀,无精打采地张着嘴。
一开始你可能会奇怪,在这片上帝创造的最孤独的土地上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生灵栖居?它们在这里做什么?又为何逗留?但只要在这里生活过以后,你就再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别的,皆因这片辽阔的褐色土地确实让人心驰神往。那五彩缤纷的山峦、轻柔的蓝色雾霭、明媚灿烂的春光,都有着让人忘忧的魔力。它们让你混乱了时光,在恍惚间,就算你刚住过来的时候本打算离开,却从来没有真正成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包括矿工和牧民们都会语重心长地告诉你,你会咒骂这片土地,但还是会一次次地回来。因为这里有一件最神圣的东西,那就是在上帝的世界里你可以呼吸到的最纯净的空气。总有一天,世人将会明白这一点,在那清风吹拂的山丘之上,那些小小的绿洲会成为治愈我们这些体弱多病、厌倦了宅居的孩子们的港湾。人们相信这儿的土地和矿山潜藏着巨大的财富,虽然因为远离水源,达不到开发条件,它离真正的财富还差得很远,可人们还是为它着魔,为那可望不可即的财富努力着。
你应该听听萨尔蒂·威廉斯(Salty Williams)的故事,听他讲讲他过去是如何带着十八头骡子和二十匹马组成的商队,行程九十英里,拖着装满水桶的货车从硼砂沼泽前往莫哈维沙漠的。大热天里,骡子们渴疯了,水桶的哐当声让它们发狂,它们声嘶力竭地号叫着,身上的缰绳缠成一团,而这时萨尔蒂坐在他高高的位子上,炽烈的阳光晃着他的眼睛,他用单调的、漠然的嗓音吆喝着牲口,直到它们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骚乱才算结束。那条路上,沿途有一溜浅浅的坟包——这是以前,当商队在热季出行时,总有那么一两个新招来的随行苦力倒毙在路上,被就地草草掩埋后留下的。萨尔蒂有一个赶牲口的帮工也遭遇了不幸,当时正是正午午休的时候,那个人毫无征兆地突然死去,萨尔蒂不得不放弃了这趟差事;他说“那天简直热得要死”。他把这个帮工埋在了路边,特意在坟堆上压了一些石头,以防郊狼把他刨出来。七年以后,我还看得出坟头松木牌上的铅笔字,字迹没有褪色,依然清晰。
但是,不久之前,在驾车前往莫哈维的驿站的时候,我又遇到了萨尔蒂的车队,他正要穿越印第安韦尔斯(Indian Wells)。他还是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晒得红扑扑的脸蛋就像秋天的月亮在他的十八头骡子扬起的金色灰尘中若隐若现。这片土地始终在召唤着他。
沙漠的空气中有一股掩藏不住的神秘气息,孕育了许多关于失落宝藏的传说。比方传说在沙漠荒凉的秘境里有一座山丘撒满了金块;还有一座山则密封着纯银;再就是有那么一处古老的黏土河床,印第安人用那里挖出的黏土制成煮饭的罐子,罐子成型以后,周身闪耀着纯金沙的光芒。老迈的矿工们在沙漠边缘游荡,常年的风吹日晒让他们的外表和棕褐色的山一样,他们会煞有介事地向你讲述这些传说。在那片土地逗留一阵子之后,你对他们的话也渐渐深信不疑。听信这种失落的宝藏的传说,比起被那种在沙漠里横行的有角小蛇出其不意地咬一口,哪个更让人寝食不安,还真是难说。
但是,但是,我的这种说法肯定要让那些期待看到悲剧元素的读者失望了吧?其实,你越期待那样的故事,就越会沉溺在悲剧中无法自拔,以至于错过更多的欢乐。这片从内华达山脉东坡的山脚出发的大地,经由一座座越来越低的崇山峻岭向着大盆地伸展开去,它能让你满怀热忱地生活,让你血脉偾张,让你享受到点点滴滴的快乐。这儿的日常和其他大西洋沿岸地区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同,你完全可以自如地往来,而且照我们看来,一点难度都没有。一个进入沙漠仅仅就是为了把它照实写下来的人,无论如何是虚构不出那条哈西扬帕河(Hassaympa)的,据说,谁饮了那条河的水,谁就再也不会把事物看作干巴巴的东西,他看到的一切都会闪耀着罗曼蒂克的色彩。在我两次长达七年的漫游中,我一定曾经喝过了这种河水,我敢打包票,那绝对是值得的。
沙漠会补偿人们为它付出的所有代价,它让人大口地呼吸,深沉地睡眠,让人能和星星交谈。当你在夜晚的沙漠憩息,你会被一种崭新的力量感召,它让你意识到曾经的迦勒底人(Chaldean)一定是沙漠哺育出的占星者。当群星在清朗广阔的天宇中移动,皎然凌空,你一定难逃宿命的感觉。它们看上去是如此巨大、清晰、熠熠发光,仿佛带着不言而喻的使命在运行。天空中斗转星移,它们让可怜的世俗烦恼变得微不足道。无论是躺在那里看星星的你,还是在远离你的灌木丛中不停嚎叫着的瘦骨嶙峋的郊狼,在这一刻都是那么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