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晨昏岛屿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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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处处皆水

直到十九世纪中期第一条铁路桥建成,威尼斯一直是一座小小的孤岛,或者说是一群岛屿的集合体。威尼斯人都是岛民,他们经历着这一身份特有的幸福与烦恼。离群索居意味着独立自主,但同时也意味着寂寞孤独。安全性得到了保障,同时也引起了广袤大陆上注意的目光。即使外部条件有利于威尼斯,其自身的局限性还是暴露无遗。不过,虽然只是一座岛城,威尼斯却从十一世纪以来所有围困意大利的战争与侵略中幸免于难;它成功抗击了教皇与皇帝的大军,法国的入侵与西班牙的进犯,以及意大利其他城邦不时的突袭。如果不是四面环水的地形,威尼斯也许在几个世纪以前就毁于战乱了。

然而,这样隔绝于大陆,隔绝于意大利,甚至隔绝于整个世界的环境也让威尼斯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尽管威尼斯于1866年并入意大利,意大利却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它。威尼斯总被人们下意识地当作外邦。意大利人并不真正关心威尼斯;而在威尼斯人一方,由于自由的传统和不用担心受侵略的环境,人们产生了一种对外界漠不关心的心理。岛民们也许可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但这也促进了他们对于外界自我封闭、自我指涉的态度。时至今日,在威尼斯,人们仍可以很轻易地产生一种对世上别处的兴衰满不在乎的心理。威尼斯人本身就不怎么关心所谓“身边更广阔的世界”在发生什么。遥远与孤立也使人泛起了愁思。如今的威尼斯已不再是一座孤岛,但它独特的岛屿气质仍在。

当然,威尼斯人必须时时留心着大海。大海是他们的生存环境。大海是他们的目之所及。如果没有大海,他们又能去何处安身呢?这座城市就是建立在海底的泥沙之上。它也是大海的一部分,就像潮汐与浪涛一样。海水在支撑着威尼斯的木桩间流动。海水在威尼斯城的下方冲刷。威尼斯的生活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安。空气中弥漫着咸味,蒸发作用为城市打上了一层蒙眬的底色。这样的烟雾很容易发展成海雾。建筑物上方,空气好像在熔化。盐分和着湿气在粉刷过的白墙上留下一道道银色的痕迹,使它看起来就像是珍珠母砌成的。海鸥在白墙上空飞过。墙边的运河里漂浮着海草。

十四世纪的插画《修士向圣西奥多祈祷》。在被圣马可取代之前,圣西奥多是威尼斯的主保圣人。他是一位完全属于拜占庭的圣人,强调着这座城市早期与拜占庭文明的密切关系。

所以,威尼斯处处都是海的影子。圣马可大教堂的地面轻柔地起伏,会众们仿佛漫步于海浪之上。教堂中心地面上的大理石板在十六世纪被称作“海”。圣马可大教堂的大理石柱有着波浪般的纹理和线条。在城中的其他教堂里,我们可以注意到“海豚柱顶”和贝壳的主题频频出现。拉斯金将大运河两岸美轮美奂的房屋描述为“海王宫”。在威尼斯的地图上,尤其是十七十八世纪以来,这座城市的形状让人联想起鱼或海豚。威尼斯建立其上的海岛或沙垄,在第一批定居者看来,就像是一头沉睡之鲸的脊背;现代威尼斯仍有一处地区被称作多尔索杜罗(Dorsoduro),意思就是“硬脊背”。在广场两根主柱的其中一根柱顶上,圣西奥多骑跨着一条鳄鱼。公爵宫的柱顶上则是螃蟹和海豚的形象。在涨潮日,如果你偶遇利维坦[56],或者赫尔曼·梅尔维尔[57](Herman Melville)在《白鲸》[58]Moby Dick)中所述的“原始世界的异形”在圣马可广场游弋,请不必大惊小怪。如果你发现巨大的珊瑚虫或水母在大运河中打滚,也不必啧啧称奇。威尼斯本就是一座海城。

人们关于威尼斯的第一印象,也很有可能是关于海的。歌德[59](Goethe)在1786年秋造访威尼斯时,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大海;他在圣马可广场钟楼的拱窗中瞥见了亚得里亚海。拉斯金在五十五年后来到了威尼斯,他在自传中写道,“当涨潮时分,台阶下的海水涨到两英尺深时,我无论要做什么事都只能等到贡多拉[60](gondola)那尖尖的船头驶入达涅利酒店(Danieli's)大门之后了。”感受着亚得里亚海的浪涛拍打着这座城,感受着大海悄悄改变着那些石头建筑的性质,那是一种巨大的魔力。是月亮统治着威尼斯。它建立在深海贝壳与海底之上;从某方面来说,它是无穷无尽的。这是一个流动的世界。

圣马可大教堂内部,因黄金的光芒而熠熠生辉。天花板是一片黄金的海洋。马赛克壁画面积四万平方英尺,是投射在墙与拱之间的一连串虹彩。

海洋体现着瞬息万变、机缘巧合的一切。它躁动不安、任性妄为。它的色彩与外表千变万化。提香[61](Titian)与丁托列托[62](Tintoretto)的画作据说显示了光的“海洋”,在他们的画作中,事物的形状是流动而模糊的;威尼斯画派的特征即为流动的色彩而不是形状或轮廓,它以曲线的冲击力产生自身的重量与体积感。一切都处于不断变化中。在威尼斯雕塑与油画中,你可以窥得海洋的运动。威尼斯城的马赛克图案主题也更青睐各种《圣经》中有关海洋的故事。在圣马可大教堂中,你会发现“捕鱼的神迹”“耶稣行在水面上”以及“耶稣平息暴风雨”的图案。有些教堂就像是海神尼普顿的王国。在格苏提(Gesuiti)教堂或称圣母升天圣殿巴洛克风格的内饰中,灰绿白三色大理石的阶梯瀑布应是意在仿效墙帷。但它却更肖似海浪,那在教堂边的墙角下流动冲撞、最终又归于静默无言的海浪。绿色大理石的地板被装饰得像大海下的洞穴,几缕光线穿透室内海洋般的阴暗。

威尼斯城的建筑也充满了威尼斯人的智慧。不断逼近的大海改变着威尼斯人对运河两岸房屋结构的认知,此处的建筑风格愈加精致细长。教堂的外观如波浪般起伏,显得轻巧而飘逸,倒映于水面,仿佛海滨潮水潭底的一粒贝壳。如同大海,威尼斯的建筑全部是水平的。从潟湖另一边远远望去,整座威尼斯城给人一种平坦延伸于地平线上的印象。它在永恒的运动中。威尼斯执著于巴洛克风格而非古典主义风格;它仿佛透过水面,微微闪光;它就像一座镶嵌着装饰的珊瑚礁。

威尼斯的手工艺者以绸缎手艺闻名于世,他们制作出的一种水光闪烁的布料被称作“波纹绸”。在威尼斯,织造丝绸被称为“海上扬波”。威尼斯有一款风味独特的调味饭,比别处的更稀,名称叫做“波浪饭”。一种产自爱琴海的海绵被人们称为“威尼斯人”。在上个世纪,你可以从旅游商店买到利多岛上的珍珠贝制成的小饰品,这种小饰品就叫做“海洋之花”。它是威尼斯唯一土生土长的花儿。

一座城市的地理位置与这座城市的精神还有着其他深厚的关联。威尼斯社会被描述为流动而多变的。十七世纪早期的英国驻威尼斯大使亨利·沃顿爵士[63](Sir Henry Wotton)评价威尼斯的政治为“起伏波动,就像构成这座城市的元素”。这就是为什么威尼斯的史料编撰者们一再强调他们社会的连续性与稳定性。他们一直都非常清楚威尼斯政权内部如大海般的动荡与不安。在这最宁静的地方的内心深处,是对瞬息无常的惶恐惊惧,正如威尼斯水手对大海的忧惧。就像十六世纪末的威尼斯诗人维罗妮卡·弗朗科[64](Veronica Franco)所述,“大海向往着这座城。”这也许可以看作是一句赞美,只要大海别靠过来太近。

据说,威尼斯人的性格也像潮汐一般,如同谚语里所说,时而高涨时而低落。事实上,威尼斯人有一句方言习语形容他们自己——“随波逐流”(andara alla deriva)。威尼斯人的八面玲珑众所周知。他们有着关于大海的歌谣与谚语。“开垦海洋,留下陆地”(Coltivar el mare e lasser star la terra)。一度曾有许多广为流传的歌谣以相同的乐句开头,“在那大海的中央”。在那大海的中央——是什么呢?不同寻常。不是好事。歌谣唱道,在大海的中央,是奇怪的预感和可怖的幻影。浪涛中伸出冒着烟的烟囱。死去恋人的身影重现。没有歌颂大海的神奇魅力与动人心魄,只有反复吟咏着它的危险与奇异。

在威尼斯的传说中,有许多传奇和迷信。这是一座游移于海陆之间的城市,因此也就成为了死亡与重生的阈限幻想之乡。英国旅行者费恩斯·莫里森[65](Fynes Morisson)曾提到,威尼斯有一座圣母雕像,往来的船只都要向其敬礼;雕像的四周摆满了日夜燃烧的蜡烛,以感谢她在海上拯救人们的性命。有人说,威尼斯贡多拉尖尖的船头正是为了仿效被称为圣徒的军人圣西奥多闪亮的刀锋。当风暴迫近时,威尼斯水手们会将两柄利剑放置成十字造型。也有一种习惯是,水手会挥舞一把黑柄匕首,迎面劈开风暴方向的空气。

然而海洋依旧暗示着无常。一切来自海洋,一切又消失于海洋。它吞没一切。没有证据表明威尼斯人真的热爱海洋。本质上,大海是他们的敌人。拜伦[66](Byron)声称威尼斯人不会游泳,他们被对深水甚或浅水的恐惧所支配。威尼斯人总是以他们海上的“统治地位”而自豪,但这样的统治是岌岌可危的。他们时时面临着洪水泛滥的威胁。诚然,海上是一条财富之路,但其结果就是,威尼斯人的贸易与权力上的优势只能仰赖大海。海洋代表着邪恶与混沌。它残酷无情又充满争议。人们对被完全淹没的恐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触怒上天的焦虑惶恐。这也是人们举行种种仪式供奉上帝或海神的原因。名义上,他们信奉的是基督教的神祇,但在威尼斯城邦内,源于更古老信仰的敬畏与恐惧却延绵不绝。

威尼斯也在守卫着大海。在威尼斯水务局的所在地公爵宫,装饰的铭文上写道:“威尼斯城,得益于神圣的上帝,建立在水上,被水环绕,以水为墙。因此,胆敢破坏威尼斯水域的人,不论是何身份,以何种方式,均应被判为威尼斯公敌……”铭文结尾处宣告,“本律永久有效。”

在每年春天的耶稣升天节[67],威尼斯都要举行一项叫作“娶海”的仪式;威尼斯总督要在仪式上迎娶汹涌狂暴的大海为新娘。在圣马可教堂的弥撒过后,总督与他的扈从划着专属于总督的礼舟来到潟湖中,身后跟随着城中的众多贵族与行会成员。总督的船在利多岛上一处亚得里亚海水与潟湖交汇的地方停泊。随后,威尼斯的元老将一个大型细颈瓶中的圣水悉数倒入交融的水流中。凡水与圣水因之不分彼此。礼舟被歌德称为“真正的圣体匣”,意即陈列圣餐的容器。因此,这条小船成为了一座摇曳于水面上的圣杯,通过治愈的仪式将祝祷传播四方。

耶稣升天节,总督的礼舟启程驶往威尼斯利多岛。这幅图景由弗朗西斯科·瓜尔迪绘于1760年代,描绘了这座城市与海洋的结婚。总督在利多岛上亚得里亚海水与潟湖交汇的地方停下。在这里,人们将一大瓶圣水倒入交融的水流中。

总督站在船头,将一枚黄金婚戒抛入水中,并念诵道:“啊,大海,我们娶你为妻,以示真正永久的统治。”不过,在这样的同盟中,有什么真正的统治呢?戒指所象征的一种含义即是生育,因此这一节庆可以被解读为最古老的仪式之一。它也可以被看作一种祈祷,用以抚慰风雨飘摇、令人生畏的大海。它还可以被看作在海上施展的法术;将戒指抛入海中占卜吉凶的传统古已有之。种种含义汇聚于这一与大海结盟的古老仪式,在春季时分,在“内”“外”交融之地上演。不久之后,一批异教徒会被判处溺刑,行刑人将载着这些死囚的船划到海上,然后将他们推入水中。这样的海上死刑反过来也可视为是对海神的献祭。

在1622年一次耶稣升天节庆典结束时,威尼斯突发强烈地震。当时正值总督与侍臣们从仪式现场回航,一阵缓慢而规律的轰隆声从地下传来,持续了数秒钟时间。万物震颤,所幸除了一座烟囱,没有倒塌发生。潟湖上还曾出现过其他地震。从各种意义上说,这都是一片动荡不稳的地区。1084年曾有一次地震的记录,在这场地震中,圣安杰洛(S. Angelo)教堂的钟楼移动了位置。十二世纪末,在圣马可广场与托尔切洛岛上同时发生动荡,表明两者之间发生了断层。1223年发生了大地震,而在1283年的地震后又爆发了大洪水。1384年1月25日,一场地震摇得威尼斯教堂上万钟齐鸣;之后的一天里又发生了余震,大大小小的余震不时出现,持续了两星期之久。大运河的水流失一空,两岸街道泛滥成灾。

威尼斯属海洋气候;空气湿润含盐,有利于烟雾凝结。威尼斯的地理位置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其温和的气候。十二世纪的哲学家阿威罗伊[68](Averroes)第一次测算出威尼斯位于北纬四十五度,即赤道与北极的中间点。这是威尼斯在地球地理区域上取得非凡平衡的又一证明。与意大利北部相比,威尼斯因其四面环水的环境而气候温和。春季柔和清新,亚得里亚的海风吹来海洋的活力。夏季闷热压抑,但只要太阳一落下弗留利[69](Friulian)的群山,海面的和风就立刻送来新鲜的空气。秋季是真正属于威尼斯的季节。秋天特有的空气中弥漫着愁思与离别。威尼斯画派的卡巴乔[70](Carpaccio)与贝利尼[71](Bellini)正是将他们的画布浸透在了这辉煌灿烂的秋色中。

此地多雨,秋季尤甚。一团柔灰在空中弥漫,天空呈现着珍珠般的光泽。倾盆大雨持续不绝。浸透了一切遮盖。遮蔽了人们的眼目。河水溢出河岸,威尼斯四处暴涨的河水呈翠绿色。亨利·詹姆斯[72](Henry James)在《鸽翼》[73]The Wings of the Dove)中对威尼斯的雨做了极好的描述,他写道:“此刻的威尼斯,阴沉的天空下冰冷的雨水鞭打着大地,顽劣的大风肆意穿行于狭窄的街巷,一切都不得不暂告中止,在水上讨生活的人们瑟缩着挤作一团,走投无路,分文未进……”水城为水所困,好像是自然因素对这座逆天而行的城市的复仇。

上文中的“顽劣的大风”来自几处不同的地方。东风从海洋吹来,在温暖的月份它是清爽怡人的,在寒冷的月份却是酷寒无情的。布拉风[74](bora)携带着亚得里亚海北部地区的冷空气从东北方向袭来。湿润的风来自潟湖,因其成分含盐,又被称作萨尔索(salso)。有人说这风闻起来有附近海域里海藻和海草的气味。盐分和湿气渗入威尼斯的房屋楼宇;致使油漆剥落,墙上修补的石膏也纷纷掉落。砖块碎裂,终至化为齑粉。

威尼斯常有阵阵狂风快速过境,兼有循环风带来的涡流与暴风。亨利·沃顿爵士将其称作“闪风”。这一切都是由于海洋的特性。还有一种称作加宾风(garbin)的西南风。锡耶纳的圣伯纳丁[75](Saint Bernardino of Siena)于1427年记载的可能就是这种风。他在信中询问一位通信者,“你可曾去过威尼斯?夜晚时分,海浪表面有时会掠过一阵微风,发出低沉的声响,这就是海的声音。然而,这彰显的是上帝的恩典,是上帝呼出的气息。”就连威尼斯的气象也是如此神圣。

不过,最有名的还属从东南方吹来、常持续三到四天的西罗科风(scirocco)。其分为西罗科热风(scirocco di levante)和西罗科冷风(scirocco di ponente);甚至还有一种难以捉摸的风,被称作西罗科多(scirocchetto)。西罗科风曾被指责为威尼斯人带来了荒淫懒惰的习气;它还曾被指控将消极被动与阴柔娇气的秉性渗透入威尼斯市民心中。历史与传统可以塑造人民,为什么气候就不可以?外部世界的阴晴圆缺也会造就或消解内心世界的喜怒哀乐。

冬季的几周,气候严寒,阿尔卑斯山与北部的降雪影响明显。人们纷纷抱怨这酷寒的天气。1607—1608年的冬天,潟湖上的捕鸟人被冻死的事件不时发生,也有消息说,有旅行者被饥饿的狼群包围后咬死。十八世纪一开头就迎来了著名的“冰雪年”,一切供给都只能通过雪橇运入这座冰封的城市。在平常年份,潟湖上也会结冰,威尼斯人可以走在冰面上直接去往大陆。1788年,人们在广场前的水池点起了熊熊篝火;冰面上支起了货摊,威尼斯人如同开起了冰雪集市。1863年,大片大片的冰在大运河上随波逐流,持续月余。此时的威尼斯是一座真正的冰封世界,房舍、宫殿乃至水面上到处都覆满了冰。冰面的反光令人目眩。威尼斯的房屋在建设之初并没有考虑抵御严寒;豪宅的大窗与石材地板几乎在严冬的暴风雪中难以为继。然而雪中威尼斯也有无法言说的可爱之处,白雪将威尼斯变成了一座像是施了法术的王国,流动的河水结成了水晶;宁静之城在银装素裹下成为了一座彻底的寂静之城。

不过,威尼斯的冬天也有既不下雪也不降雨的几个星期。这几个星期或几天里会起雾。闪闪发光的薄雾不久就会被海面上悄悄蔓延而来的雾团笼罩。灰色的伊斯特拉石[76]成了雾的前哨,显示着雾气是如何从灰暗中隐隐升起,渐渐集结。就像爱斯基摩语中有许多关于冰的词汇一样,威尼斯人也为雾取了许多不同的名称——内比亚(nebbia),内比耶塔(nebbietta),佛斯恰(foschia),卡里戈(caligo)。其中,内比亚就像是低沉的乌云降临在地面与水面上。人们的耳与目都被遮蔽。大雾缠裹着整座城,唯一能听见的只有教堂的钟声与迷蒙的脚步;如果乘坐城中的水上巴士,你会在离岸五十码(约45米)时就消失在白色的帘幕中;此时的威尼斯,你能看见的只有一根根路灯杆。只有在下一个码头靠岸时,这座城市才会在你面前缓缓浮现。

洪水的到来也是有预兆的。空气变得凝重而静止;隐隐可听见海浪撞击利多岛的咆哮。运河水不安地搅动,并因为海水的涌入而显得越发呈绿色。海潮顺风而行。水位上升到了运河沿岸街道的边缘,随后更令人惊心的是,开始渐渐从城市底部上涌。洪水不断从雨水道和铺路石之间喷出;渗出地基,上升得越来越高;冲刷着教堂的大理石台阶。整座城市只能听凭海浪主宰。当警报的汽笛响起,威尼斯就要开始准备迎接又一个涨潮日了。

淹没街巷与广场,把圣马可广场变成湖泊,又侵入家宅与酒店,这样的高水位在威尼斯并不罕见。一位年代史编者曾记录下589年的一场大洪水,但显然这样的情况在此之前就已发生过多次。可能因为太过普遍,大家都不以为意了。782和885年也有洪水的记录,大水吞没了整座城市。这样的情况从此时有发生。1250年的洪水中,水位稳步上升了四个小时,当时有人记载道,“许多人被淹死在家中,或因寒冷而冻死。”那时人们相信,是魔鬼和邪灵招致了洪水,而唯一的办法是祈求威尼斯的守护圣人们的庇护。后来,人们渐渐不再求助于神灵。1732年,人们将面向潟湖的圣马可广场区域抬高了一英尺(0.3米),因为根据计算,威尼斯的水位每个世纪会上升三英寸(76毫米)。这一计算结果其实是被低估的。

涨潮日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是大风、海潮与涌流汇聚而成的、给威尼斯的致命拥抱;布拉风与西罗科风都有可能在大海上掀起汹涌澎湃的风暴。还有可能出现的是“湖震”现象,这是一种亚德里亚海浅水区域发生的海浪振荡或驻波。但是假定威尼斯确实是在下沉,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咎于利用自流井人工抽取地下水。当水从淤泥和黏土中抽出,地下水位就会随之下降——威尼斯城也就跟着下降。潟湖中水道的加深,以及沼泽地的开垦,都加剧了暴发洪水的危险。

因此,洪水在每个世纪都会发生几次,但近年来,其规模与频率都在增加。1920年代爆发了385次,1990年代升至2464次。1966年,洪水水位达到了六英尺四英寸半(1.94米)。西罗科风连续吹了两天,将浑浊的污水堵在潟湖内。当时有些人已经认为,威尼斯的末日来临了。

下雨时,雨水会被收集入教堂与房屋的石头水沟内;水流顺着管道与沟渠流淌,直至汇入每座“场”下方的地下蓄水池。水在这里经过砂石的过滤后渗入竖井中。经过处理的水,水质新鲜、纯净。这样的水井到处都是。直到十九世纪中叶,威尼斯城中还留有6782座拜占庭或哥特式构造的水井。十五世纪,人们在圣马可广场中央开挖了一座巨井。公爵宫的庭院中建起两座大型公共蓄水池,挑水人从此处起运他们宝贵的商品,去往各处贩卖。她们多为弗留利的农妇,身着鲜艳的裙子,脚穿白袜,头戴草帽或毡帽;她们赤着脚徘徊于威尼斯街头,背着铜水桶,吆喝着,“水——新鲜的淡水!”声音凄寂而悠扬。

对于一座建立在水上的城市,水本身就是神圣的。它是《约翰福音》中所称的“活水”。井口被装饰得十分隆重,以象征其重要的地位。它们由圣坛的碎片、宗教雕像的碎块和古代神殿的石头筑成,标志着它们的神圣性。有不少关于在井中或井边发生奇迹的记载。1464年的鼠疫中,一位修道士在饮用了一位骑士从威尼斯水井打上来的一杯水后,就转危为安了。后来,人们认出这位骑士就是圣塞巴斯蒂安[77](Saint Sebastian),并且从此以后,水井也被称作“圣塞巴斯蒂安之井”。水是圣洁的。拜占庭式井口雕刻着一系列宗教象征物,包括十字架和棕榈树;这是一种大理石圆柱,在东方城市中随处可见。哥特式井口类似于柱顶或高大的立柱,展示着自然存在或千奇百怪的图形。然而,水井常常会干涸。水上的威尼斯却时常缺水。风暴过后,井中水质会被咸水破坏。人们通常会派船前往博特尼戈河[78](Bottenigo)和布伦塔河运来淡水。十九世纪末,意大利大陆上建起了自流井,水源才充裕起来。

水是生命之源,因此水井也是每个地区社会日常的中心。封闭每口井的铁盖会在早晨八点打开,所以一天中总有三五成群的人们围在井边打水。这是旧日威尼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水井决定了一个地区的人口密度。水将人们团结在一起,又令人们不分高低,因而在很多方面,威尼斯可以被看作一座平等主义之城。水井是公益的象征,是这座城市英明决策的可见标志。

当然,在另一重意义上,水也是威尼斯存在的命脉。威尼斯像一具充水的身体,每个部分间相互渗透。水是公共交通的唯一方式。它是流动生活的奇迹。威尼斯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水一般的存在。水渗入了人们的生命。他们像水一般圆滑,从不愿清晰与明确。威尼斯富人在意大利大陆修建别墅时,总是选址在尽可能靠近布伦塔河的地方。威尼斯派画家丁托列托热衷于描绘流动与喷涌的水;这表达了他本人精神的一些特质。在乔尔乔内[79](Giorgione)与他的威尼斯画派的作品中,鲜活的水流,以及水井、水池、湖泊的意象屡见不鲜。在神话与民间传说中,水总是与眼睛以及重见光明联系在一起。这么说来,威尼斯会是世界上最养眼的城市吗?

没完没了的水也滋生了焦虑。水使人心绪不安。你必须在巡查中更加机敏警惕。一切都在变化。差异感如影随形。水是黑沉沉或黏糊糊的深绿色,看起来冰冷刺骨。它不可饮用。它流动无形。它有深度而无体积。正如威尼斯谚语所说,“真水无色”。这无形无状的水因此被用作人类潜意识的隐喻。卡尔·荣格[80](Carl Jung)在他的文章《佐西默斯的幻觉》(The Visions of Zosimos)中,将这种隐藏的精神与水底的游鱼联系起来。威尼斯被描述为一条鱼。这奇妙的水,被灌输了人类的精神,代表着生与死的循环。不过,如果水是潜意识生活的形象,那么它也就是离奇幻觉与欲望的港湾。威尼斯与水的密切关系诱发了性欲;据说,由于人类对流水不自觉的模仿,人们会肌肉松弛,气血虚弱。

而威尼斯反射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它沉浸在这样深深的凝视中,已达许多世纪。因此威尼斯与镜子的关系也一直密不可分。它是第一座以工业规模生产镜子的城市,到十七世纪,已经可以加工出世界上最大型号的镜子。十五世纪末,用于镜面的平板玻璃发明问世。两位最伟大的威尼斯画家——乔瓦尼·贝利尼和提香都曾在笔下描绘过年轻女人们揽镜自照的情景。两幅画中,镜子都悬在脑后,还有一面举在面前。两幅画的时间都是1515年,距离威尼斯政府批准在穆拉诺岛上制镜仅过了八年。两位画家用他们的作品宣传了威尼斯商品,或者不如说,他们得益于威尼斯在奢侈品方面占据的先机。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在以美术的方式思考着真实世界与镜像世界的对比,他们能很快捕捉到这种双重性。画中的年轻女人或许就是威尼斯本身,她若有所思地端坐,欣赏着自己镜中的倩影。

镜中的形象,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身份与完整性的保证。自恋的根源在于焦虑与分裂的恐惧,镜中的映像也许可以使之平息。在《智慧书》[81](the Book of Wisdom)中,圣母马利亚被赞颂为“上帝无瑕的镜子”;而威尼斯一直将圣母与自身联系在一起。可是显然,镜中的影像本身就是不真实的;它坚硬、抽象又难以捉摸。据说威尼斯人总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他们曾是展示和乔装的大师。他们总在演戏。十八世纪威尼斯人最钟爱的消遣之一,就是在观剧镜里互相瞄准对方。

这是一个双重性的地方,或许因此也是一个表里不一与双重标准的地方。理查德·瓦格纳[82](Richard Wagner)乘着新建成的铁路旅行时,一心要“从堤道上俯视下方水面反射的威尼斯城倒影”,这时他的同伴却在“高兴地探出车窗时一下子弄丢了帽子”。水中的倒影令人愉悦,因为其反映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鲜活。当你俯视水面,威尼斯仿佛成了一座只存在于倒影中的虚幻之城。你所见的只有倒影。威尼斯与威尼斯的影像浑然一体。

这是真的,世上其实有两座威尼斯城,只因你看向它们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