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晨昏岛屿的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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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难

一直以来,威尼斯被诠释为一艘海上巨舰。有时,在海水永不平息的运动中,你会有威尼斯的大地仿佛也在像甲板一般起伏之感。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在他的《日志》中就自己在威尼斯的经历写道:“就像一直在大海之上。”

国家之舟的形象并不鲜见,然而在这样一座几近漂浮的城市中,尤其具有一种针对性。当十五世纪早期的一位总督弗朗西斯科·福斯卡里(Francesco Foscari)谈及领导共和国时,他本能地运用起了航海用语。他论述了航行与绳索,论述了海风与洋流,老水手的经验十足。这是一套威尼斯人耳熟能详的语言。人们常以此类比,例如将建造城市比作造船。当一艘拥有龙骨与木质肋材的大船建成时,很难说其轮廓具体是何时成型的;同样地,我们也很难说威尼斯具体起源于何时。

威尼斯海关坐落在通往大运河的陆地边缘,它常常被比作一艘船的船首。在紧挨着海关后方的安康圣母圣殿,圣母马利亚的雕像披上了威尼斯舰队司令的制服。因其柱面与矩形外观,威尼斯的建筑物也常常被比作舰船,它们是化为石头,永远停泊的舰船。一些威尼斯教堂的木质屋顶形似船底。而威尼斯随处可见的圆形孔径,就像是船上的舷窗。

不过,最重要的典故要放在最后。对于早期移民而言,这艘大船是一处避难之所。从一开始,威尼斯之舟就是流亡与流浪者的避风港。这是一座开放的城市,乐意同化一切进入其边境的人士。一位十五世纪的游人曾记载,威尼斯“大多数民众都是外来者”,一个世纪后,一位威尼斯人记录道,除了贵族与公民,“其余全部是外来者,仅有极少数威尼斯人”。他指的主要是店主和工匠。1611年,一位英国外交官达德利·卡尔顿[91]爵士(Sir Dudley Carleton)将威尼斯描述为一个“微观世界,而不是一座城市”。它以“世界”的方式兴起,而不是“城市”的。也因此,它与历史永存。

这里云集了法国人和斯拉夫人,希腊人和佛兰芒人,犹太人和德国人,东方人和西班牙人,也有鱼龙混杂的意大利大陆公民。一些街道以他们命名。欧洲和黎凡特的所有国家都有代表。所有来客都会感受到,好像他们突然间登上了圣马可广场的巴别塔。世界上没有另一座港口曾接纳如此多形形色色的人等。在许多十九世纪的画作中,犹太商人的长袍、希腊人的红帽子、土耳其人的头巾与罩袍熙熙攘攘地混杂在威尼斯绅士们的严装与高帽间。可以说,威尼斯人在与他们所庇护的那些人的不断对比中塑造了自己的身份。

德国人在里亚尔托一处叫作德国商馆的综合大厦中建起了一座“微缩德国”,包含两个宴会厅及八十个单间。这些商人由政府监管,但据说“他们热爱威尼斯城更甚故土”。十六世纪,佛兰芒人大量定居此地。希腊人建起了自己的聚居地,其中还包括他们东正教信仰的教堂。在1204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以及1453年弃城给土耳其人之后,越来越多的拜占庭希腊人逃往威尼斯——他们当中有士兵、水手,还有寻觅赞助人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亚美尼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也在威尼斯拥有自己的区域。最终,一座亚美尼亚修道院在圣拉扎罗岛(S. Lazzaro)[92]上建立起来,拜伦曾游历至此,学习亚美尼亚语,以此作为他在威尼斯的感官享乐中锻炼心智的方式。威尼斯城中也有土耳其商人的聚居区,即土耳其商馆,在此设有一座教授阿拉伯文化的学校。因此,威尼斯是一处兴旺发达的拥有国际化生活的所在。它敞开的怀抱并非因利他主义或慷慨大方而起,而是因为如果没有这些移民,威尼斯就无法生存。一些移民荣升公民之列;也有一些移民与原住民通婚。

当然,并非所有避难者都得到了周全的庇护。数以千计的穷苦移民挤在廉价房中,与他们的同胞共处房间一隅。他们中的许多人或是巴尔干战争的难民,或是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或是为了逃离瘟疫。他们聚集在较贫困的地区,到十六世纪,由于移民的不断涌入,威尼斯已成为意大利人口最稠密的城市。移民也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廉价劳动力,甚至威尼斯海军的战船上也出现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接手了威尼斯本地人不愿意做的工作。

十四世纪的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93](Petrarch)歌颂威尼斯为“我们时代自由、公正、和平的唯一庇护所,美德的唯一避难地”。作为一座港口城市,威尼斯赢得了“庇护所”“避难地”等称号。这是天然的印象。彼得罗·阿雷蒂诺[94](Pietro Aretino),本身即是一位在威尼斯找到避风港的来自罗马的流亡者,以另一种方式阐述了这一点。在1527年的一封致总督函中,他宣称:“威尼斯对那些他人避之不及的人敞开了怀抱。她赋予那些饱受歧视的人以地位。她热情迎接着那些在别处遭到迫害的人们。”毕竟,有些移民是出于经济以外的原因来到威尼斯的。在这座开放的城市中,有着其他地区闻所未闻的宽容。这就是为什么十八世纪以来,这座城市成为了亨利·詹姆斯所谓“被废黜者、败将、幻灭者、伤兵甚或无聊者”的休憩之地。被废黜者是威尼斯特有的群体。许多欧洲王公被废后都来到此处。1737年,一度有五位被放逐的君主同时旅居威尼斯,其中一位就是年轻的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95](Charles Edward Stuart)。

这里也是失意者、流浪者和流亡者的避风港。威尼斯成为了无依无靠、背井离乡的人们的家园。它水汽氤氲的忧愁氛围与那些耽于悲伤者的心情不谋而合。它是那些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也不清楚自己真实身份者的避风港,也是那些想要逃离者的避风港。它就像一位无限包容而随和的母亲。这是安全的母体。此地人民以温和有礼著称。威尼斯是一处中转之地,你可能会轻易迷失在人海中,这里是不同世界的边界,那些不因循守旧于他们原有习惯的人会被仁慈地接受。例如,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早期,这里对垂涎于少年与贡多拉船夫的男同性恋者颇具吸引力。各种类型的行骗者与诈骗犯也纷至沓来;这里云集了失败的金融家和政客,荡妇和兵痞,炼金术师和江湖郎中。无根浮萍般的人们被吸引到了这座无根浮萍般的城市。

威尼斯也是不同信仰的边界。天主教与东正教,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因此这里吸引了各类宗教改革者。重洗派[96]的一个秘密大会于十六世纪中叶在此召开,德国人社区则庇护了大批路德宗[97]信徒。威尼斯当局始终与罗马教廷保持距离,从教皇的掠夺中保卫了自身教会的独立性;因此,从理论上说,威尼斯成为了宗教革新的舞台。甚至连英格兰政府也一度认为威尼斯共和国会加入宗教改革的大军。当然,这一点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误解。

如果你失败了,那么威尼斯是个忘却失败的好地方。在这里,你可以真正做到与世隔绝,由此,那些轻蔑与单纯的忽视也就再也不能伤到你。威尼斯的一切都代表着逃离现代。并且,像任何一座港口一样,你可以在这里隐姓埋名。如果你流亡到威尼斯,你可以放弃自己的身份;甚至,你也可以在这座飘零之城获得一个全新的身份。同样的,你也能变得如水般难以捉摸。告诉我,我是谁。但不必告诉我曾经是谁。这一点在今天亦未曾改变。

作为一座给流离失所的外邦人提供避难地的城市,或许讽刺的是,同样是威尼斯为世界贡献了“犹太人聚居区”(ghetto)一词。犹太人聚居区,一个狭小孤立的社区,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在威尼斯的环境中出现了;犹太人聚居区竟成了威尼斯城中的“小型威尼斯”,并将由此帮助我们理解这座城市的本质。

最迟从十二世纪开始,威尼斯已有犹太人定居,到1152年,犹太人口记录已达1300人。他们被禁止居住在威尼斯本土,而是安置在毗邻的长刺岛(Spinalunga),后改名朱代卡岛[98](Giudecca)上。两个世纪后,犹太人被允许入城定居。利多岛的沙滩上为犹太人准备了一块墓地,由栅栏围住,以隔绝威尼斯人的“暴行”。然而,犹太人一直遭受着大多数人的偏见与歇斯底里的仇视,这是由迷信或妄图剥夺犹太人财富的贪婪引起的。除了医药,犹太人被禁止从事任何行业,除了放贷他们也不能做其他生意;然后,他们因这不得不从事的职业而饱受凌辱。

到十六世纪,他们的住所已散布城中各处;同一时期威尼斯在对阵一些意大利内陆城市的战役中遭遇的失败,即被认为与威尼斯人对他们城市中的“杀害基督者们”的宽容不无关联。上帝将怒火撒向了被他选中的城市,这加重了威尼斯人一直以来的焦虑。因此,1516年3月29日,犹太人被关入第一处“犹太人聚居区”。这处“犹太人聚居区”位于被称作卡纳雷吉欧(Cannaregio)区的北部的边缘地带,距城中的圣地有一定距离。它似乎得名于这块偏远的孤立地区先前的用途——大炮铸造厂;“铸造金属”在意大利文中被称作“Gettare”。“铸造”的名词形式即为“getto”。两块毗邻的地区最终也并入了这一领域。这里成了一处复合的“犹太人聚居区”。

这样的发展并无特异之处。德国商人们早已被安置在自己的住处内,当局可以在那里轻松地监管他们,并向他们课税。紧随其后的是土耳其人。此外,区分与隔离政策在地中海地区的威尼斯殖民地早就经过了试行。威尼斯的行政管理是一项务实的事业。可是,无疑,这样的“实用主义”在另一片天空下、另一种文化中,就成了野蛮与残忍。一直以来,威尼斯人总是专注于定义和创造空间。所以,还有什么比他们发明“犹太人聚居区”更自然的事吗?不过,这并不是最仁慈的发明。这座神圣之邦在某些方面早已成为了一座合理化之邦。这样的结合在别处也许会被证明是致命的。

然而,威尼斯的犹太人聚居区有其特色与典型特征。它是,或者说变成了贫穷而拥挤的。它被围墙包围,是一座仅靠一座桥梁与威尼斯相连的孤岛。当圣马可钟楼的工人钟(marangona bell)在工作日敲响时,犹太人聚居区的居民们被准许离开此地,但在日落前必须返回。每当那时,吊桥会升起。犹太人会被整夜锁在其中。空间如此狭窄,涌入的居民又是如此众多,以至于楼房越盖越高,达到八至九层。每幢楼房被分为若干套间,每个套间中有四到五个家庭入住。据说,有的居民不得不在白天或夜里分时段睡觉,只因地板容不下这么多人。里尔克曾讲过一个故事,是说犹太人聚居区里的一座大楼越盖越高,直到居民们最终望见了大海。这是个意味深长的威尼斯寓言。

并且,犹太人聚居区中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中心的广场或庭院。犹太人与基督徒间从无眼神接触。威尼斯人认为,被犹太人看见附近基督徒街道上游行而过的圣礼队伍是不宜的。这就是威尼斯人为解决隐忧采取的措施。因此,从外部开始,异乎寻常之高的大厦由陡峭的石头筑成。守卫日夜看守着桥梁的大门。邻近的码头也被筑墙围住。两艘船只被雇佣在此巡逻。犹太人聚居区如同堡垒或监狱。而威尼斯城本身对它的一些居民来说早已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监狱。犹太人被迫戴上显示他们种族的标记。一开始,那是一个黄布制成的圆圈;然后变成了一顶黄色的帽子;后来又改为红帽子。基督徒与犹太人这两个群体间禁止通婚。任何被当场发现与基督徒女性交往的犹太男性,都会被处以宫刑。

到十六世纪末期,关于犹太人聚居区“沦为小偷与娼妓之窝,饱受争吵、械斗与恐吓之苦”的投诉屡见不鲜。但在十六世纪,这样的情况在任何城市都有可能发生。三百年后的法国作家泰奥菲尔·戈蒂耶[99](Théophile Gautier)将此斥为“恶臭化脓的地区”。但在那个时代,威尼斯的许多地方都符合这一描述。犹太人聚居区反映了它所处的城市的本质天性,但是,在这微观世界的微观世界中,这一点显得尤其强烈而扎眼。

就像外面的威尼斯城一样,犹太人聚居区中设有赌场,大笔输赢在此进出。犹太人聚居区的社区中,五花八门的语言与口音应有尽有——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希腊语、意大利语、德语、黎凡特语——就像这座城市本身一样包罗万象。效仿威尼斯贵族的范例,犹太人聚居区处在犹太领袖的严密组织与控制下。在普林节[100](Purim)宴会上,犹太人会化装并戴上威尼斯样式的面具。这就是著名的“犹太狂欢节”。犹太人聚居区居民们的歌舞比威尼斯本地人还要好。到十七世纪早期,高墙内甚至出现了一所音乐学院。犹太人会在狂欢节上演精心编排的戏剧演出。许多犹太女性用最时尚的天鹅绒与长毛绒、平绒与蕾丝装扮自己。他们都已彻底威尼斯化了,换句话说,到了保守的拉比[101](rabbi)将谴责他们的骄奢淫逸的程度。犹太人聚居区成为了另一个威尼斯。

这是这座城市的秘密之一。威尼斯毫不费力地在它多种多样的区域与机构中重现;它的性质与结构在不知不觉的效忠行为中被不断地效仿。威尼斯内部的每一个社群,无论是贸易行会还是制造工厂,都是一个个微型威尼斯。这座城市的意象是如此强有力,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吸引一切的范式。一千座“威尼斯”组成了一座威尼斯城,正如一千簇火苗酿成一场大火。

犹太人本身并不曾鄙视犹太人聚居区。这是他们的家园与避风港,就像威尼斯之于它的第一批定居者。这里成为了一座休憩之所。例如,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犹太人乐于将此处当作避难所。这里成为了欧洲的希伯来研究中心及希伯来语书刊的主要出版地。这里是拉比文化的固定点。尽管也有些许恶名,这里对一些犹太人来说仍然是祈祷与灵性的中心地,反映了威尼斯本身的神圣命运。在实践层面,这里也为犹太人抵御民众中的反犹情绪提供了庇护。

白天,犹太人与基督徒混杂于犹太人聚居区中,事实上,犹太人聚居区对于威尼斯的某些社会成员有着特殊的魔力。譬如,威尼斯政府曾试图禁止公民参与普林节庆,但是面对民众的纷纷抗议,也不得不放弃了这一企图。人们实在是太热情了。当声名卓著或天资聪颖的演讲人前来布道时,一些威尼斯人也会定期出席犹太教会堂。反过来,拉比也会来到威尼斯人的教堂聆听布道。犹太人与威尼斯人间的亲密关系可能比他们所承认的更为深厚。二者之间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热衷于风俗与仪式;威尼斯贵族常被描述为“庄严”“高贵”的,犹太长老也是如此。精于商业的威尼斯人,就像犹太人一样,也遭受着粗俗的偏见。其他国家指责他们“贪得无厌”“密谋使人人破产”。世界上的其他地区相信威尼斯富得流油,尽管为了隐蔽财富而煞费苦心。相同的指控从古至今一直施加于犹太人身上。他们同病相怜。他们都遭人嫉恨。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犹太人在威尼斯获得了比在欧洲其他城市更多的宽容。这里没有针对犹太人普遍的咒骂或虐待,尽管也有威尼斯醉鬼或顽童在利多岛的犹太人墓园跳舞的记录。犹太人能够被容忍,也许是由于他们能为威尼斯赚取利益。你绝不能忽视商业计算原则在威尼斯的各项事务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犹太人只被允许经营缴纳大笔费用的商业场所。犹太商人与店主为威尼斯带来的商机本身就是对威尼斯人的巨大贡献。威尼斯犹太人的亲属经常将资金汇往这座城市。在并不罕见的几次危机中,威尼斯对犹太人聚居区课以重税。据估计,在十七世纪的头几十年间,从犹太人聚居区征收的净收入达到约220000达克特[102];这一数额超过了从威尼斯的任何海外或大陆殖民地征收的数额。

然而,除了税收与金钱,犹太人与威尼斯人之间还有更高尚的联合。比如,很重要的一点是,威尼斯人和犹太人都十分尊重法律并对国家地位充满神圣感。他们都热衷于自己的原始领土,将其视为共同的传承。他们一致认为自己的规章在本质上都是神与人的契约。他们都敬畏先人,并无条件地遵从习俗与传统。犹太人认为自己是相互依赖的,共同的目标与自我保护的需求使公共生活愈加神圣。这怎能不使我们想起威尼斯城邦?两种文化互为各自的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