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06年秋,木心决定归来定居,我陪他从纽约飞回,转道上海,入住沪西衡山宾馆。第二天上街缓缓走了一圈,记得是在宾馆对过吃的夜饭。
那年木心七十九岁,虚静,老迈,哪也不想去,更不提见谁。翌日车出沪西,入浙江地界,我在路边买了菱角,剥一枚递给他,他喃喃地说,味道对的,便不再吃。我于是管自大嚼,转眼看,他已靠着椅背睡了。
少小离家五十年,那天夜里落宿故里,此后直到逝世,木心再没来过上海。
倒数上去,1994年岁阑他独自返沪那一回,六十七岁,身体尚健,在他虹口区小小旧寓逍遥一个多月。其时他长别中国十二载,思乡心切,过江去到浦东,又悄悄回了乌镇,之后整页地写信给我,说年轻时教过书的浦东中学还在,旧门窗对着他“眉目传情”,又说混在桐乡开往乌镇的汽车里,偷听周围的乡音,“句句懂”……回纽约那天我去机场接他,说不几句,他就目灼灼得意起来:
不停不停写呀,写了一百十几首诗……
木心写诗作文不肯标注写作地点,甚至不注年份,迄今我不知他诗集中哪些首是那年写在上海。便是写在上海,也可能如他一贯的旨趣:忽而人在丹麦,忽而去了西班牙。
其实他的履历再简单不过:童年少年,在浙江,晚年暮年,在纽约。从1946年考入上海美专到1982年去国,他的青年期、壮年期,整三十六年,全在上海。暮年归里,老家不剩半个亲友,不言而喻,他一生交往最为密集的朋辈,不在别处,都在上海。
“人说视死如归,我是视归如死呀。”回来前,木心这样地自言自语。真的,那天我眼瞧他瞌睡着,告别了上海。
木心的身后名,是个隐士。这印象并非全错:他没家室,一辈子确乎经年累月藏藏好,独自过日子,上海话叫作“一介头烧烧确确”——沪语即“一个人烧烧吃吃”——然而唯其孤身,他老来的记忆便是故交。想想看,有谁从十九岁到五十五岁久居一地而没有朋辈呢?
但除了追忆林风眠、席德进,还有《同情中断录》里那伙艺专同学,大部分故旧不入他的文章。譬如李梦熊吧,还有一帮子与他同辈的画家,包括单位弄堂里对他曾有善意的晚生,他都在我跟前反复念叨过——说起时,带着老人回忆往事的微微笑意,忽而来一句刻薄而亲昵的戏语——但他从未起意写写。在他那里,文学与个人际遇,俨然分开的。
他也果真践行福楼拜那句话:“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在他书中,你找不到他在上海的半辈子行状:遭了哪些罪,有过哪些愉悦?和谁交往,如何交往?暮年接受纽约人的影像采访时,他终于说出调皮的实话:“艺术家真要隐藏吗——他要你来找他呀!”
一年后他就死了。随即,早年他写给画家陈巨源的文言信,被发在网上。这就是有人“找”他的信号:他不但有熟腻的沪上老友,且是深度交情,不然以七十年代的环境,谁会用郑重的美文致书友人?他的遗稿,便是用连圆珠笔写写信也要誊抄好几遍,改了又改,而况一份毛笔书写的文言信。
前年,陈氏将原件慷慨捐给美术馆,并说出此信的原委:那是当年尚未解除监控的木心私下示画于众人,事后给陈氏的回复。事情变得有意思了:在场的“众人”还有谁,审慎如木心,何以“戴罪”期间居然相信他们?他是深谙“交浅”不宜“言深”的人,而这封文言信岂止“言深”,我读了,不禁偷笑:好啊,原来木心也有过这般动心动情、吐露衷肠的时刻。
“如果以为创造力强的作家都是躲在阁楼上的人,那就大错特错。”英国作家毛姆曾经这样写道,“伟大的作家都是相处愉快的人,他们活力十足,可说是有趣的伙伴,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其魅力足以感染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他们具有惊人的享受能力,热爱生活中美好的事物……”
说得对吗?我所记得的木心正是这样的角色:活力十足,滔滔不绝,美衣、美食,百般计较。至于是否“相处愉快”,或许看人吧,但我带去见他的每个朋友,哪怕只会一面,都会惊异于他率直而警策的话语,或被他逗到爆笑、瘫倒……
也许到纽约后,木心确乎与上海的那个“孙牧心”有所不同。但人的天性,藏不住、装不久——而他何止是个“有趣的伙伴”——我们谁都见过不事交际、情商低下的孤家寡人,木心,绝对的不是。便是藏身最严、约见最难的张爱玲,我们读她几次会友的实录,也都言笑晏晏,应对如流。
铁戈,上海人,早年习诗,中年后既是学者,也是画家,七十年代认识木心,结下了忘年之交。我认识了这位木心的上海老朋友,现在,由他凭记忆苦心写下的这本书,当年“孙牧心”与之往来的友朋的群像,逐一浮现了:
钢琴家金石,作家徐永年、周捷夫妇,画家陈巨源、陈巨洪兄弟,画家潘其流、王元鼎、唐焘、梅文涛等,以及被木心称为恩人的工艺美术口领导胡铁生先生、其子胡晓申。
多吗?以木心交友之慎,不很多。还有吗?应该还有——五十年代青年木心在浦东教书,六十年代初入工艺美术系统,他想必另有若干老朋友——但以铁戈当年走动的小小圈子,眼前这本书详细追述了许多故事,有悲剧,有言笑,有冷场,有饭局,还有,如金石这位才子所称的“深藏不露”,书中写出了众人对木心的持久疑惑。
眼下大家都老了。胡铁生、徐永年、潘其流,均已故去。其中,潘其流是林风眠弟子,五十年代,是他陪木心走进林先生的画室。其余人呢,譬如金石先生,那个年代初在学生家私下演奏,木心听毕亲笔以词相赠,竟引出祸端,之后,又有朋友梅文涛先生亲见木心迫在单位掏洗阴沟,被认出的木心迅速闪避目光,低下头去……
七十年代中期,当木心尚未被解除监禁、社会上稍许松动的那些日子,就是这群人与木心时相过从,在各自的私宅弄菜聚餐,当木心捧来他那些如今挂在美术馆的小画,就摊开在某家的床单上。匮乏而压抑的年代,人性、友情,另有一套活跃的密码,运行不息。在铁戈的回忆中,那段日子或许比相对自由的年代,更其乐融。
初识木心的人,都会看出这位上海绅士不好相与,熟识后,也会体察,在那一时代的种种际遇中,他必有处处审慎的缘由。如今的上海人如何识面而交往,我是不知道了,我所记得的老上海,彼此一打量,便都“心里有数”的。
而“有数”之后的照样往来,如今,便是铁戈这本书。书中人此后再没见过木心——除了徐永年的公子徐星宇偕同画家陈巨源于2010年去到乌镇,那时木心已八十三岁——他们远远地惦念他,打听他在域外的行状,传阅他的文集与诗集,他们知道这位老朋友绕过上海,归去老家,不曾知会任何故旧,最后,仅在报刊与网络上,获知了木心的葬礼。
我也是到木心的葬礼之后,才从他遗物中发现几枚老照片,照片中站着青年与中年期意气洋洋的孙牧心,那个与书中人走动交往的家伙——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生前不肯给我看他自己的旧照,他的故旧可能也不明白:为什么孙牧心一走之后,再不与老友见面。书信联系,倒未绝断,在遗存的信稿中有他和徐永年夫妇的通信,还有写给永年的旧体诗,一改再改,誊抄数次,散在不同的页面中。
他正式归来的前一年,2005年,我曾陪他去乌镇看接近完工的故居,之后去杭州两天。车近西湖,提醒他,他望向窗外,轻声道:“喔哟,旧情人呀……”随即扭头和我继续说话。以我和木心的常年厮混,我发现他念旧,但不怀旧,他心里存着所有往事和故人,唯管自走向终点,并不回头。
铁戈或许也在书写中试着了解他记忆中的孙牧心。的确,他很难让人忘记,也很难让人明白。这本书总算使爱木心的读者看到另一个版本,一个曾长期寄身上海,即便在腻友的家宴和欢谈中,仍然“深藏不露”的人。
2019年6月11日
陈丹青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