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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非浪漫相遇

浮生万物,重逢不如初遇。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初夏,阳光穿过树叶,在地面结成斑驳的树影。

彼时的青岛街头,出奇地热闹,以往冷清的主路,没一会儿就出现了一条彩色人河。

有人正站在卡车上,挥舞着红色的五星旗帜;有人举着大字报,逢人就喊:“成功了,成功了,‘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成功了!”

1970年,我爸——年轻的车辆厂职工杨北海,刚刚26岁。

也是那一年,他跟我妈的故事,就此拉开了序幕。

喇叭声响起的时候,他正在车间忙着安装汽轮机,刚接过徒弟志强递来的扳手,头顶就传来一阵刺啦声:“喂?喂?”

“同志们,插播一条特大喜讯,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了!”话音刚落,整个车间就沸腾了。

不知是谁,在门外喊了一句“还不快抱着国旗去广场”,大家就扔了手里的活儿,纷纷往外跑。

志强摘掉了半只手套,瞧着正拧螺丝的北海,挠了挠头:“师傅,不然……我陪你弄完吧……”

北海头也没抬,把扳手往后头一撂:“去去去,好日子,热闹去。”

志强屈膝接了扳手,仿佛等到了什么首肯,赶紧七手八脚地脱了工服:“那徒儿我就先去给师傅探探路!”

北海假装嗔怪,回头瞪了他一眼。

志强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就跑了。

志强是北海的徒弟,前不久刚从别的车间转来,当了学工。人踏实,脑筋也灵活,就是性子还没磨踏实,碰着事儿总想探头瞧瞧看看,用青岛的方言讲,“这人,外漏精神多着呢”。

刚来车间的时候,没几个师傅肯收他,只觉得他油嘴滑舌。主任无奈之下,只好把他硬塞给北海,说是得借着他的脾气,磨磨志强的性子,却没想到师徒二人甚是投缘,一搭档,反倒成了车间的模范:不光出活儿快,出错率也是极低。

“志强,杨北海呢?”隔着两道门,就听见了徐杰那个大嗓门儿,声音鼓得耳膜嗡嗡作响,惹得北海不得不伸出小拇指揉揉耳朵。

徐杰是北海的发小儿,小北海两岁,两人自小穿一条开裆裤打闹着长大。

虽说一同长大,性子却是大相径庭。

徐杰外向活泼,北海沉稳踏实。

院子里的邻居常常调侃他们:“这么一比,倒是北海更像哥哥。”

此言一出,徐杰总要跟着争论一番,扯着北海偏要让他喊“哥哥”,惹得北海一阵嫌弃。

两个人就这样一同长大,再后来,又进了同一个车辆厂——红星车辆厂。

北海成了技术工人,徐杰则当上了质检员。

“这儿呢,喊什么喊!”北海拧上最后一个螺丝,回头吆喝。

“我一猜,你准在这儿。”徐杰四处望了望,又转了一圈儿,顺势拎起北海的水壶,仰头喝了几口。

他们向来都是如此相处,不分你我,像亲兄弟,但偶尔也有翻车的时候。

北海一把夺走了水壶,瞪了他一眼:“德行。”

面前的徐杰倒是不气也不恼,又顺手夺了回去:“不差这一会儿。”

说着,徐杰顺势挽上了北海的胳膊,拉扯着他:“走走走,跟哥凑凑热闹去。”

北海深知磨不过他,没了辙,只能放下手里的活儿,跟着他,一路挤到了中央广场。

那个年代,卫星发射成功是个大事儿。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今,又是赶上了这种能挺直脊梁骨的热闹,自然都想沾点儿喜气。

平日里肃静的广场,现在被人堵得满满当当。

北海跟徐杰好不容易才穿过了层层叠叠的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北海探探头,本想寻寻志强他们几个,却被耳边一阵气息搔痒得低了头:“你干啥?”

徐杰把头凑近他耳旁,扯着嗓门儿,试图盖过周围的声音:“你先跟我走!”

北海用手比画着,一脸不解,想问他要去哪儿,可徐杰二话没说,拉着他就往外走,出了人群才松了手。

“新厂长一会儿就到了,你带我去哪儿?”北海揉揉被搓皱的袖衫,一旁的徐杰反倒急得跺脚,直接绕到他背后,推搡了起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到了你就知道了,你麻溜地先跟我走。”

徐杰一路往前跑,北海没办法,只能紧随其后。

眼看剩一个拐角就到厂门口了,徐杰突然停下了脚步,原地掏起了裤兜。

北海喘了口气,松了几下衣领:“怎么不跑了?”

“你看到门口没有?我掏个东西给你。”

北海顺着徐杰指的方向看过去:门口正站着几个年轻姑娘,探着头往厂里瞅。

一见北海露了头,几个人赶紧捅捅中间扎麻花辫的姑娘,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就开始窃笑。

北海悻悻地缩回了头:“门口那几个姑娘,你认识?”

就在这时,徐杰神秘兮兮地从背后变出了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塞进北海手里:“看看!”

摸不着头脑的北海只能将信将疑地搓开信封,可展开信看了没几行,脸就红了,直接把信拍回了徐杰怀里,扭头就要走:“要去你去!”

原来门口站着的,是国棉一厂的姑娘。

徐杰瞒着北海应了其中一个姑娘,说要做媒,介绍他俩认识。

北海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里骂了徐杰千儿八百遍,红着脸要走,却没料到被徐杰一把捆在原地:“你害羞个什么劲儿,人家姑娘都没害羞呢,你倒先害臊起来了。”

北海被逼得几次想破口大骂,但每每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只觉得脸红,无奈之下,只好原地挣扎着:“你快点儿松开我。”

徐杰瞧着他这模样,哪里还肯松手,只能捆得又紧实了些,眼睛滴溜溜一转,换了个温吞吞的语气:“你这就是顽固腐朽,你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学习活雷锋精神,怎么就不能帮姑娘解决解决思想问题?”

还没等北海反应过来,他就上了手劲儿,一把把北海推了出去,又冲北海眨了眨眼,嘟了嘟嘴。

国棉一厂的姑娘们见了北海,个个都笑逐颜开,直接推搡着“麻花辫”,朝他这边凑了过来。

眼看着人都快到跟前了,没办法,北海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挪,半路回了次头,瞧见徐杰正趴在墙后,大拇指往一块儿凑了凑,冲他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谁家有了事儿,哪两个有处对象的苗头,这家伙准第一个发现,正事干不了一件,倒是先斩后奏这招使得轻车熟路。想到这儿,北海没好气地握了握拳头。

“麻花辫”又往前凑了几步,北海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笑笑,赶紧低下了头。

两个人就这样侧着身子,站了好半天。

“麻花辫”支支吾吾了半天,像是忍不住了,突然吸了一口气,先开了口:“徐杰都跟你说了吧……我们今天……”

北海听见了声,只觉得脸烫得很,匆匆瞥了她一眼,就又赶紧收回了眼神,边咳嗽边“嗯”了一声:“那个,我……”

“麻花辫”猛地抬起头,盯着北海,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想说些什么,刚张嘴,头顶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

“为了庆祝我国‘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成功,新厂长要做特别讲话,请各个车间的在职员工十五分钟内在广场集合。重复一遍,请各个车间的在职员工十五分钟内在广场集合……”

“看来我得先走了。”北海霎时间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有个由头能脱身了,却没料到“麻花辫”见他要走,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袖子:“杨北海你别走,我还有东西没给你啊。”

北海被这一抓,出了一身冷汗,满脑子都是男女有别,赶紧把胳膊缩了回去:“同志,我真得走了。”

谁料“麻花辫”不依不饶地死拽着北海,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硬塞进了他怀里:“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看看……”

北海本想拒绝,但“麻花辫”异常坚持,四周来来往往都是人,北海只好硬着头皮张了嘴:“这位同志,你怕是误会了……”

“误会?”“麻花辫”错愕了一秒钟,红了眼眶,晶莹的泪珠在眼里打转,擎着的手也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文宣队的张大宝一路小碎步从门口跑了进来,北海离他不远,一看是他,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两步。

张大宝是厂子里出了名的“狗腿子”,人油腻得很。

早些年巴结领导,攀上了文宣队就罢了,最近又攀上了检查组,时常拿着鸡毛当令箭,四处挑刺。

北海清楚大宝定是瞧见他了,低下了头,一心想脱身。

突然,一个背着手风琴的姑娘,散着头发,一阵风似的跑过,先是撞了一下张大宝,路过“麻花辫”的时候,又没注意,一下子蹭掉了她手里的情书。

“对不起……对不起……”散发姑娘连连冲“麻花辫”喊了好几句,回头的瞬间,猛地盯上了北海胸前的厂章,忽然一把扯住了他,“同志,你是不是车辆厂的工人?”

“同志,我是。”北海被她抓得出了汗,匆忙扯回了胳膊,别过了头。

“同志你好,我是文宣队新来的同志!”

散发姑娘不依不饶地挡在了北海面前:“同志,你能帮我带一下路吗?我要演讲,眼看就快要迟到了!”

北海扭头望望捡信的“麻花辫”,张大宝正殷勤地跟在她身后,他顾不上什么绅士礼数了,向“麻花辫”招呼了一声“同志,我先走了”,就借机跟着新同志逃离了告白现场。

徐杰猫着腰看到北海回来了,一下子从墙脚跳了出来,瞧见北海旁边还领了一个面生的姑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满脸窃喜,凑到北海身边,在他耳边私语:“你小子这是开窍了啊!”

北海瞪了他一眼:“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接着扭过头,指着散发姑娘介绍,“这是文宣队的新同志,有活动,要去广场,叫……”

姑娘擦了一把汗,松了松勒紧的手风琴带子,接过了话:“你好,我叫赵……赵前进!麻烦你们带路了。”

徐杰倒是自来熟,赶紧上前客气地握了握手,做了个自我介绍,又顺势接过了她手里的手风琴:“这玩意儿重,让杨北海帮你背,我知道一条小路,保证能让你准时到达。”

北海心里暗骂他一句“这小子,又借花献佛,贼死了”,却鬼使神差地接过了手风琴,挎在肩膀上。

三个人就这样马不停蹄地直奔广场。

他们到的时候,各个车间的工人七七八八也快凑齐了,几个嗓门儿大的,还带头唱了起来,正在兴头儿上。

跑了一路,徐杰早就喘上了,平日里坐在办公室,四体不勤,哪儿遭过这种罪,他累得直接蹲在了地上,索性告饶:“杨北海,我跑不动了,不行了……”

北海回头看了看赵前进姑娘,她的额头正淌着汗,汗珠顺着脖子滑了下去,把前襟都浸湿了。

这姑娘真的能跑,一路都不带停歇的,连他自己都喘起了粗气,而她愣是一点儿疲态也没有,环顾四周一圈,直接锁定了中央的那个大雕塑:“同志,那个台子能上去吗?!”

北海看了看她指的方向,又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群,找了一条通路:“这边。”

两个人一路挪到台子边缘,到了才发现,侧面的梯台早就已经被锁住了,锁上生满了苔锈。

“这可怎么办?我必须上这个台子啊。”赵前进急得跺脚。

北海看了看锁,又目测了一下高度,突然直接蹲了下去:“手风琴给我,你踩着我肩膀翻上去。”

“还愣什么?再犹豫就没时间了。”

听到北海这句话,赵前进咬了咬牙,直接撸起袖子踩上了北海的肩膀。

北海闷吭一声,帮她翻了上去,又伸着手,把风琴递给了她。

台子上的赵前进直起身,抱过手风琴,刚走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同志,革命友谊不曾忘记。”

看着她的刘海儿在额前一晃,迎着风被吹散到侧脸,北海有些出神。

赵前进回身站在了台子中央,没有一丝怯场,抱着琴就拉起了《东方红》,悠扬的琴声越传越远,伴随着她嘹亮的歌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工人们看着台子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姑娘,还抱着手风琴拉《东方红》,都来了精神,吊着嗓子欢呼起来。就连远处的人也都纷纷被她的琴声和歌声吸引,凑了过来。

不知谁先带了头,大家竟然跟着齐齐唱了起来。

北海站在台子下,望着她,只觉得肩膀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都轻了几分。

一曲作罢,她干脆直接放下琴冲到台边,握紧拳头,将右手举过了头顶:“同志们,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成功!我国终于站起来了!”

一时间,周围的人连连叫好。

“在伟大的毛主席的带领下,只要我们能一鼓作气,继续拼搏,中国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世界强国……”

擎起的手越攥越紧,周围所有的人都被这慷慨激昂的演说引得入了迷,原本规整的队形一时间也乱了套。

徐杰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北海身边,看着站在两米高台上的赵前进,又望了望北海,咽了一口唾沫:“她还真是人如其名啊……杨北海,你说你帮的这姑娘,不会就是新厂长吧?”

北海正出神,没听清楚徐杰说的话,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徐杰还以为是周围太吵,于是特意提高了嗓音:“我说,她是新厂长……”

可“吗”字还没说完,就不知道被谁听了去,直接带了头,接着人群里纷纷喊了起来:“厂长说得好!”“厂长再来一段!”……

广场上瞬间又沸腾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这个姑娘身上。谁也没注意到另一边的石碑下,新上任的厂长早就站在了话筒前。

播音员拿着话筒,一遍一遍大声地喊着“静一静,大家静一静”,本想维持秩序,却没料到被厂里几个刺儿头直接带了节奏,群众捧得更加卖力了。

演讲直接被推到了高潮,场面一度失控。

台上的赵前进也是越讲越起劲。

北海跟徐杰面面相觑:“这不是顶风作案吗?”

一向沉得住气的厂革委会主任坐不住了。

新厂长上任当天,居然无人问津,一气之下他直接冲上台,从播音员手里一把夺下话筒,扯着嗓门儿喊:“胡闹,胡闹,你这样成何体统……”

结果赵前进回了一句:“世上就怕‘认真’二字!”

人群里,有人吹起了口哨。

被人当众驳了面子,厂革委会主任的脸彻底挂不住了,他大步流星下了台,把演讲稿砸进副厂长的怀里,指着台上的赵前进,愤慨地喊:“给我查!这简直……简直……简直是荒唐至极!”

徐杰突然回过神来,惊得喊了一声:“杨北海,我们好像捅大娄子了……”

他哆哆嗦嗦地拽了拽北海的衣角:“要不,我们先撤吧。”

看着台上神采飞扬的赵前进,再看看面前的徐杰,北海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挤过人群就往车间走,有股气直冲太阳穴,任凭徐杰在后面说什么,他都不再理睬。

眼看就快到车间了,迎面碰上志强:“师傅师傅,广场上新厂长讲得正热闹呢,我赶紧抱国旗过去!”说着,还冲他摆了摆手里的旗。

可北海居然甩手就走了。

一旁的志强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想喊师傅询问,却被徐杰拉了过去:“别惹他别惹他……”

果不其然,第二天,北海就收到了厂子里的处分。

北海作为“帮凶”,不仅被挂了大红榜、吃了一记警告,还被责令当众检讨。

徐杰看到布告栏上写着:经组织研究决定,勒令赵静娴退出文宣队,分配到档案室。

“赵静娴?她不是告诉我们她叫赵前进?”徐杰扭过头冲着北海喊。

北海忽然想起那天她说名字时,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狡黠和犹豫:“她这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这就是北海和静娴的初遇。

走向车间的时候,气冲冲的北海满心只盼着两人的生活再也别有什么交集。

却没料到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