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光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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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败西西弗斯的葱花面

夏天来了,于是妈妈经常做葱花面。

地里自己种的小葱水灵灵的,拔回来三五棵,细细切成葱花,放进碗里,倒上酱油、醋,撒一点盐、味精,再滴上几滴香油,然后就把这个碗丢在一边腌着,先不管了。

那边火膛里,锯末填的火烧得嘶嘶叫,火苗舔着锅底,水也渐渐兴奋起来。

也许是自己擀的面条,也许是买回来的鲜面条——买回来的居多。村里有个孤寡老人买了个面条机,每天上午十点半开始给大家压面条,去的人都从自己家里带面粉,有人带了杂面去,压完面条一屋子都是豆子的青苦味儿。我小时候极不喜欢黄豆杂面,我妈却极爱。

总之,面条是绝不能少的。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快要开了,再添一把火,水立刻激越地跳起芭蕾舞来——可以掀开锅盖了。

手里一边抖散面条,一边把它们撒进水里去,任它们欢喜地跟水交缠在一起,翻来滚去,银丝伸展舞动,如丝绸舞。

加两次凉水,滚开两次,面就熟了。这时候把腌好的葱花倒进去,用筷子搅一下,立刻出锅。葱花的香味、香油的香味、醋的酸香味,一时把屋子塞得满满的,把肚子里的“饿”生生地勾引出来。

夏天我就爱吃这样的葱花面,做起来快,酸香开胃,而且我不喜欢在这样的面条里再冲入面糊做成糊汤面,嫌它没有清爽相。可是每次妈妈做葱花面,我爸都不高兴——他干体力活,这样清汤寡水的面,吃不饱。

上个月我在北京的住处试做葱花面。买的小葱,一切如法炮制,出来却酸酸苦苦,自己都难以下咽,大概是放葱花太早了些。这周我又用大葱切细丝做,居然好了一点,但怎么吃都没有妈妈当年做的味道。

也许是现在的作物普遍不如以前好吃了吧;也许是我那时太小,吃什么都香吧;也许不是妈妈做的吧……总之,那种味道已经没有了。

当年做葱花面的妈妈,经过漫长的跟疾病共生的岁月,回到人间后,许多技能已经生疏,做的饭大不如前,一度甚至不能把面煮熟,至今也不过恢复了当年的五成功力。当年炒土豆丝举世无双,随便煮一碗鸡蛋面就让我想要追问菜谱的爸爸,现在只能每天坐在屋子里看书了。当年经常吵架的爸妈,如今依然用不断吵架的方式陪伴着对方;当年总是没事就叫“妈”,把她烦得不行的我,现在在北京做巨大的时代机器上一枚微小的螺丝钉;当年总是过段时间就被狠狠揍一顿的调皮弟弟,如今和我一样,是巨大时代机器上不被注意的一个微小零件——我们甚至不是那种丢失了会影响到运转的部件。

如果没有我们,这时代不会有任何不同。

我们这微小的一家,除了彼此相爱,再无任何道路可走。我们已经彼此深深相爱。

可是,那一触即发的危险,还是让我们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我只想做西西弗斯最痛恨的人,将那巨石缓缓推到平原地带,安全降落。

即使不够完满,但是,一切诸神啊,请让我们不完美地相聚在一起,不完美地继续生活吧。

哪怕,让我像少女时代那样,经常因为顶嘴被妈妈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