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光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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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爱你,是我唯一的道路

近十年来,我有两个时刻觉得最幸福,一次是从二〇一五年至今,我终于彻底爱上自己,于是获得了深层次的自由和平静;另外一次,是二〇〇九年,母亲从极远的远方归来,重新回到我们身边,这个家终于再度回归完整。

所谓极远的远方,并不是说母亲的肉体曾经去过天涯海角,而是说她的精神,在长达十六年的时光中,都在另外一个世界中徘徊、流浪、奔突、颤抖。那个世界里到处都是神迹,到处都是恶魔,到处都是居心叵测的歹徒,到处都是觊觎她丈夫的女人。她看得见屋檐下有古魔巨蛇爬行,听得到上帝对她说话,感觉到有人击打她的头部,跟随直觉离开家去几十公里外的野地徘徊,叱骂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除了她的子女、丈夫之外的任何人。

也因此,她逐渐失去了他人的耐心和同情,亲戚们渐渐避开她,朋友原来就不多,后来就更谈不上了。不只是她,我们整个家庭,也渐渐从原来庙会时要准备三四桌宴席接待几十位客人,变得门庭冷落。

外婆生了七个孩子,母亲排行老四。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她肯定不是最受宠的那个。我从未见过外公,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母亲的叙述。母亲说,外公年轻时卖过牛肉,那时候家里条件不错,有时候跟外婆吵了架,他会发狠把刚煮好的牛肉抛到河里;母亲说,外公后来得了肺结核,全家就他自己吃小灶,孩子偷吃,他会打掉他们的筷子;母亲说,大舅有一次惹到了外公,外公把他吊在房梁上抽打;母亲说,四姨机灵,每次挨打都会跑掉,自己笨而倔,挨打时偏要站直了一声不吭,外公气她“一脖子犟筋”,就打得更狠了。

母亲对外公最温情的回忆,是有一次外公已经拿起了棍子要抽她,而她突然福至心灵撒腿就跑,外公反而扔掉棍子哈哈大笑:“这闺女,这次不傻了!”

母亲说自己不是个聪明人,只是记性还不错。她读到小学三年级,一二年级考试常是双百分。四十岁她还记得自己二年级考试时写错的一个字,还写得出当时认下的字,甚至因为要抄写基督教的灵歌,又多认识了几百个字。读完三年级,家里没钱再供她,她就退了学。十七岁,外公在赌桌上把她输给了一个男人。嫁过去几年,母亲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男人总是打她,“有一次用铁锨砍到背上,流的血把棉袄都浸湿了”。母亲最后狠了心,费尽周折离了婚,嫁给了我父亲。

从七岁起,我就想不通,父亲和母亲都是好人,为什么过得不开心?

热气蒸腾的秋日傍晚,全家人坐在新收回来的玉米棒子堆边剥玉米粒。记不得为什么,父亲和母亲就吵起来,甚而动了手。

当年还没有空调的夏夜,吊扇在客厅呼呼转动,水泥地上是一层塑料膜、一层被子、一层竹席铺出来的地铺。那夜我们都睡在床上,父亲深夜应酬完回来倒在地铺上,因为醉酒难受而发出阵阵呻吟。母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喝点水。他答了两声便嫌母亲聒噪,勃然大怒。

村中央有一条村级公路,父亲就在公路旁赁下了人家的一间房子,装了一盘电锯,做木材来料加工生意,晚上也住在那里。早晨时母亲给他送荷包蛋,一碗窝着四五个,因为嫌浪费,父亲大怒拒吃。母亲把冷掉的荷包蛋原样端回,只说父亲性情古怪,我在旁边,心里堵到发寒。

也就是七岁那年,母亲差点诱使我杀了她。

她跟父亲吵了架,中午带我午睡。没一会儿说睡不着,给我五角钱让我替她买安眠药。那时候安眠药一分钱一粒,五角钱可买五十粒。她要我全部买了给她。路上我遇见堂妹,她跟我一起回家,说安眠药吃一粒就够了。母亲一仰脖把药片吃完,打发妹妹回了家,又抱我午睡。不过十分钟,她说还是睡不着,让我再去买五十粒。这次我攥着钱在路边犹豫,遇见了父亲的师弟。于是,当天晚上母亲在乡卫生所洗胃,我坐在婶婶伯母之间,垂着头被她们戳着额角说“傻”。

七岁的我,不懂安眠药可以吃死人,也不懂母亲的绝望。

据说母亲年轻时是个苗条的美人。但我记事时,她已经发福,身体也不是很好。她常年痛经,例假时无论寒暑都要抱上一个热水袋。我十岁之前她一直偏头痛,又不好好看医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偏方,熬石膏水喝,吃枸杞子。我十岁那年,她突然开始流鼻血。不是那种常见的秋冬干燥季节意思意思的流法,是一旦滴下第一滴血就流个不息的那种流法。为了治疗,那一年,她跑遍了周边县市。最后,是用激光烧灼封闭了毛细血管治愈的。

就是在这一年治病的过程中,母亲开始接触基督教,并最终受洗成为信徒。

母亲说,她从小就相信世界上是有真神的。幼年时代,她还不知道祷告是何物的时候,在后院里仰望星空,她就想:“如果世界上有一个神就好了。”信基督教之前,她相信的是中国传统的那些神道。弟弟十二岁前,身体一直有点弱,为了保证他健康长大,母亲曾让他认下碾场上的石磙做“干大(干爹)”,为此还专门在石磙边放了一串鞭炮。而一旦信了基督教,耶和华和耶稣基督便成为她唯一的信仰,过去的那些事儿再也不用提起了。

母亲信基督教,信得虔诚。她原本最爱吃猪血,因基督教不许,她便戒了,至今再未尝过;原先家里奉行的风俗也基本全部废除,祖父母忌辰的黄表纸和刀头肉都免了,外公外婆收到的祭礼也都是一通祷告。星期天的一大早,她还会提溜着我和弟弟的耳朵把我们叫醒跟她一起去教堂,走聚会。于是年少时代,我经常会下意识地哼唱起一首灵歌来,至今也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主祷文。

我初二那年,母亲的精神崩溃了。

一开始的症状并不十分明显,她只是不再做饭了。每天中午放学回家,只有冷锅冷灶,我和弟弟就随便抓点冷食啃着去学校。而母亲坐在床上,抓着父亲的手絮絮说话,不让他去上工。直到后来,她说的话越来越离谱,家人才发现不对。

当时的措施,是给她打针。具体用的什么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打完针的母亲在一周到十天内表情木讷,反应迟钝,之后慢慢好起来,可以正常生活。但过上半年一年,就再复发一次。中间有相当一段时间,她都很稳定,我们以为她好了,直到一九九六年元旦那天,我骑车从狼冲岗上下来摔伤了腿骨,被父亲送到姑姑村里的骨科医生那儿打石膏,她守了我一夜,第二天回家就犯了病。

她的病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

我不相信《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那样的神话。精神病患者如果都是书里那样的人物,精神病院就不再是医院,可以成为民间科学研究院了。不是那样的。多数精神病患者游荡在无边的孤独和恐惧之中,而我们只看见他们的疯狂,看不到他们的勇敢——他们在疯狂中抵抗的,是可怕的魔鬼,是巨大的蟒蛇,是不可抵挡的恐惧——也是直到今天写这篇文章,我才想到母亲的勇敢。那孤独游荡、露宿田野的夜晚,我竟没有陪在她身边,而陪在她身边的时候,我竟也不能进入她的世界,去为她屠龙!

这十六年中,我和弟弟相继离家,一开始是求学,后来是工作。父亲留在家里,断断续续工作过几年,却再也没有赚到钱。他少年和青年时吃的是大苦,挖水渠、盖房子、做木匠、开电锯,全是重体力活。他又习惯透支身体,不按时吃饭,吃得也不多。失去工作后,他的身体也很快垮下去。重粉尘污染加常年烟瘾向他讨债,慢阻肺、肺气肿相继而来,二〇〇七年左右,父亲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

二〇〇八年初,我离开待了四年却一无所获的郑州,到了北京,进入心仪已久的出版业。刚入行薪资不高,住在公司附近的平房里,每天加班,却因为得偿所愿而欢喜非常。只是在念及家里的债务和父母的身体时,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绝望: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让他们依靠?

二〇〇九年,父亲跟我讲,他撑不下去了。他说,他想了想,活着毫无乐趣,不如找个地方投河算了。我只能听着痛哭,甚至无法劝他。何止是他,连我都有过几次“干脆全家一起喝毒药死了吧”的念头。我甚至明白,支撑父亲和我的,就是那份骄傲和不甘。凭什么我们要被命运击败?如果我自认有才华,有风骨,凭什么我不是在命运的对面微笑,而是丢下性命落荒而逃?我相信父亲也是如此。在内心深处,他既不承认他的失败,更不愿承认我也会失败。

最后他说,这样吧,我再去医院给你母亲配一次药打一针。如果这次她好了,我们就接着活下去。如果好不了,我可真要去找一条河了。

于是,我们东关医院一剂五块钱的针剂,救回了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

二〇〇九年,我又一次听见母亲逻辑清晰地跟我讲话。我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好到不能更好了。

没有生病之前的母亲非常能干,天性快活。她一晚上能做好一件棉袄。我小学三年级之前的裙子都是妈妈亲手做的,上面还要绣上花。我还穿过妈妈做的绣花鞋。她会跟家禽家畜说话,喂猪时还要笑骂我家的猪猡一番。夏日晚上在屋顶乘凉睡觉,她会唱小时候学过的歌给我们听。“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歌喉算不上特别甜美,但是绝不走调。白天下地和妯娌们一起干活,她会开各种玩笑:“喂,孙焕芝(我小婶),咱俩比赛看谁先锄完这垄菜。谁要是锄得晚,谁就得改姓十八子。”“好呀,”我婶婶三下两下锄完了菜,站在地头开心地对我妈喊,“哈哈,你可姓个十八子吧!”妈妈比她笑得还欢:“我本来就姓十八子(李)啊!”她做的饭好吃,胡辣汤也好喝,我十二三岁时还谋划过让她去我们学校门口摆摊的事。

病愈之后的母亲没有以前那么活跃了。她的活泼里添了自责和哀愁,时常说若非自己生病,便不会耽误家里这么多。有那么两三年,她做饭的水准也大幅下降,有时候甚至做不熟。而这几年,突然又恢复了当年三分之二的水准。

母亲一生没有完全长大。她一直都是一个渴望爱的孩子。她从未理解过自己,也从未了解过别人,包括她的丈夫和儿女。她只是用属于她的那种方式,执拗地爱着我们,却从未有力量反思,我们需要的是什么。

可惜,父亲和她一样,一生都没有被好好地爱过,于是对待爱的方式也是一样生硬执拗。他那种近似冷酷的抵制和拒绝,最终以他无法承受的方式反弹。后院崩溃之时,前院也就一片荒芜了。

好在,他从来没有真的放弃过母亲。好在,母亲近乎奇迹般地回来了。

人之为人,不是因为自身有多完美,恰恰是因为太不完美,才只能是人。接受别人和自己的不完美,是给予真正的爱的第一步。我曾怨过母亲,因为她拖着整个家庭走向深渊,但后来我明白了,让整个家庭走向深渊的,并不只是母亲,而是我们四个人弱点的总和。她的问题,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而是这个家庭所有问题的聚合。她经受的磨炼,不是她一个人的劫难,也是对整个家庭的试炼。幸运的是,她回来了,虽然已不再年轻,但是,她还是回来了。

痛苦的时光太漫长了,但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父母都健在,虽然还会吵架,却给我留下了爱他们的时间。从高中起,我开始阅读心理类的图书,后来,又接触了佛学,试着用它们来解释我的生活。我爱过一些人,却几乎无法走近他们。最后我知道,隔开我们的不只是所谓世俗眼光,还有我自己的心魔。我眼看过母亲渴爱而不得,眼看过父亲仅为责任而生活。在我内心深处,埋藏着“不被爱”的悲哀,不只有我自己的,还有他们的。那种渴望爱又不相信自己会被爱的绝望,直到我真的爱上了自己,才全部化为自由和爱,无边无际的,自由,爱。

我们无法不爱自己的父母,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在这一生中,我们已经把自己的童年交付给了他们。他们的爱,他们曾犯的错误,他们的伟大与愚昧,都已经深刻入我们的基因。我们无从选择,甚至不能奢谈爱或不爱。但是,我们真的懂得如何爱上他们吗?

想要真正爱上自己的父母,就要把他们当成一对普通人,拉开视角,至少再去看看他们的童年,他们的父母。如果你看了,就知道这对男女不是凭空而来。有过去的经历,才有曾经和现在的他们,才有现在的我们。他们经受过的,可能会在我们的来路上重演,他们渴求的,可能化为我们心底不易察觉的渴望。他们很难超越命运的局限,我们或许也不能。然而,如果我们曾爱上影视剧的主角,就能真正爱上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未来的日子,让我们好好牵起手往下走。这一次,我永远不会放开。因为这一次,我已经认识了爱,学会了如何好好去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