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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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小八路

第一部

春天了。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是寒冷的。

从指挥所的窗口望出去,大泽山像一头蹲着的雄狮。天色阴沉沉的。树木还光着枝丫,只有山沟里的野花,已经绽开了蓓蕾。丛生的野草挺着尖儿,像一簇簇锋利的短剑。

“啪!”“砰!”远处还传来零落的枪声。

“严峻的日子哟!”赵团长自言自语地说。他从窗口沉重地踱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战士们正在指挥所外边谈论着战斗的经过,手里还摆弄着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武器。但是每次打了胜仗以后的那种纵情的笑声,现在却一点也听不到。“孙连长牺牲了!”这个不幸的消息,紧紧地揪住了战士们的心。

赵团长双手捧着脸沉思起来。他的心头犹如压上了一块铅那样沉重。“你是党的好儿子,咱们阶级的好弟兄!”赵团长在心里庄严地说,“你为了咱们整个部队的胜利,勇敢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多么坚强的同志啊!……”

“报告!”

赵团长猛听得一声清脆而带有稚气的叫唤,不禁身子一震。他抬起头来,小通讯员孙大兴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跟前。

“报告团长,你给政委的信送到了!”

赵团长的脸色陡然变了。他激动地打量着孙大兴:这个孙连长的机灵的儿子,乌黑的眼珠闪着光芒,结实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两条有劲的小腿并得紧紧的,身子站得笔直,活像一棵茁壮的小杨树。

“多像他的爸爸呀!”赵团长想,“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对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沉重了!暂时还是别告诉他吧!”

“没有别的事了吗?”孙大兴小心地问。他感到团长的神色和平常不大一样。

“噢,没有了!你去吧!”赵团长还没有拿定主意。

孙大兴举手敬了个礼,敏捷地转过身去。刚走到门口,赵团长却把他叫住了:“大兴,你别忙走。”

“是!”孙大兴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团长。

赵团长走过去拉着孙大兴的手,让这孩子坐在桌子前面的一张方凳上。他心里还在盘算:事情迟早要告诉他的。但是还是迟一点开口吧,即使迟一瞬间也好。最要紧的,得让这孩子心里有个准备……

孙大兴不安地瞪着眼睛,他觉得团长今天严肃得有点奇怪。团长对着孙大兴坐了下来,用爱抚的眼光看着这孩子,沉痛地说:“孩子,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

孙大兴的心骤然怦怦地跳起来。团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的爸爸,牺牲了!”

“啊!”孙大兴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怎么……怎么……”

团长紧紧拉住孙大兴。这孩子一头扎到团长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团长的喉咙哽塞了。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抚摸着孙大兴的背,轻轻地对他说:“大兴,不要太伤心。你的爸爸牺牲得很光荣。他阻住了伪军王子舟的增援部队,使咱们能够顺利地消灭王庄的日本鬼子。他为党和人民立下了功劳。人民会永远纪念他的。他虽然牺牲了,他的精神将永远地鼓舞着我们大家……”

赵团长越说越激动。孙大兴一股劲儿地哭泣,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忽然他抬起头来,脸被复仇的怒火烧得通红,含满泪水的眼睛向周围巡视了一下,瞥见床头上放着一支驳壳枪,他什么话也没说,从床前抓起了驳壳枪就往外跑。

团长急忙喊:“大兴,你哪儿去?”

孙大兴头也不回,冲出了大门。团长一边喊 “拉住他”一边追了出来。孙大兴已经被两个战士拉住了。他还在使劲挣扎,嘴里嚷着:“放开我,放开我,我要给爸爸报仇!”

团长赶到孙大兴跟前,一把夺下孙大兴手中的枪。战士们都围拢过来。“我要报仇!叔叔,给我爸爸报仇……”孙大兴呜呜地哭着说。

“仇是要报的。”赵团长抚着孩子的脑袋说,“而且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仇。”

战士们看孙大兴哭得这样伤心,都想从心里掏出许多话来安慰他。可是,什么话才能减轻这个小战友的痛苦呢?大家面面相觑,都不作声。赵团长向周围的战士扫视了一遍,双手捧起孙大兴的脑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水说:“大兴,别哭了。你的爸爸并不是白白牺牲的,他一个人消灭了几十个鬼子。在他的掩护下,咱们一个排的同志都安全地撤了下来。他牺牲得非常英勇,非常光荣。”

“团长说得对,大兴,”一个战士说,“孙连长是咱们革命战士的榜样。”另一个战士说:“孙连长为了打日本鬼子,为了咱们穷人得到解放,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咱们一定要为他报仇!”

“大兴,别哭了。”许多战士同声说,“咱们一定为你的爸爸报仇!”孙大兴睁大了含满泪水的眼睛,向周围看了一遍。他看到每一个战士叔叔的脸色都那么严肃,那么真挚,心里不由得暖烘烘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怎么光知道哭呢?

团长用胳膊搂住孙大兴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见了吗?同志们都发誓要给你的爸爸报仇哩!这不只是个人的仇,这是国家的仇,人民的仇。在战斗中牺牲的任何一个战士,人民都要给他报仇的。”

“嗯!”孙大兴轻轻应了一声,渐渐止住了抽咽。

“战士们说得对,”团长又轻轻地拍了拍孙大兴的肩头,“你的爸爸是咱们革命战士的榜样。咱们都要向你爸爸学习。你也应该向你爸爸学习哩,学习他的勇敢,学习他永远忠于人民的品质。”

“嗯!”孙大兴用袖子使劲抹了抹脸。他挺了挺胸膛,觉得爸爸高大的身影,就在他的面前。

正在这时候,魏参谋匆匆跑来,递给赵团长一份情报。团长打开一看,有力地挥了一下手,对魏参谋说:“立刻下令,准备转移!”

大兴觉得有点突然,部队打了胜仗,为什么要转移呢?他正想问,团长已经开口了:“大兴,你快点去收拾收拾!天黑以前,咱们就要开拔!”

天渐渐地亮了,雄伟的大泽山抹着朝霞,显得更加壮丽了。

站在大泽山上可以望见东方的大海。一轮红日,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冒出来。湛蓝的海面上泛起无数跳跃的金色的光点,闪得人睁不开眼睛。山谷里升起了淡红色的雾,初春的早晨是多么美丽,多么恬静呀!

独立三团昨天在王庄歼灭了一股下乡“扫荡”的日本鬼子,为了摆脱敌人的纠缠,连夜向山里转移。

一夜急行军,他们整整翻了七个山头,走了六十多里,进入了大泽山的西山套。战士们一个跟着一个,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进。山石被夜露打湿了,滑得厉害。

敌人已经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战士们一边走,一边又悄悄地谈论起昨天的战斗来。孙大兴却一句话也不说,夹在队伍中间默默地向前走。同志们在谈论什么,他也没听见。爸爸的影子,又出现在他的前面:高高的身子,宽宽的肩膀,脸色又黑又红,下巴上长着硬刺一样的胡子茬……

孙大兴分明记得他八岁的那一年,妈妈在地主家帮工,受到了少东家的侮辱。妈妈一气,上吊死了。爸爸夜里翻进地主家的高墙,用菜刀砍死了少东家,连夜背着他逃出了家乡,在外边流浪了半个年头。后来八路军来了,爸爸带着他投了八路军。

爸爸自小受苦,从来没舒展过眉头,连话都不爱多说一句,脾气显得挺倔。自从参加了八路军,他立刻变得开朗起来,跟同志们有说有笑,好像换了一个人。一高兴,他就纵情地哈哈大笑,笑声老远都能听见。打起仗来,他十分勇敢。在一次激战中,他用刺刀一连撂倒了八个日本鬼子。同志们都叫他“孙快刀”。以后,爸爸当了连长,他……

山路更窄更陡了。队伍走到一段断崖上,左边是四五丈深的山谷,右边是两三丈高的绝壁。战士们一边前进,一边一个一个地向后传:“小心!”“小心!”

爸爸对战士们多好呀!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兄一般。孙大兴还在沉思,没有注意到山路的陡险。冲锋陷阵的时候,爸爸总是跑在最前面;撤退的时候,总是落在最后。每天晚上,爸爸总要看战士们都睡稳了,自己才休息……

“小心!”前面的战士招呼孙大兴。

“小心!”孙大兴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声。谁知道他自己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就向深谷里滚了下去!

“哎呀!”战士们惊叫起来,伸手想拉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孙大兴顺着陡坡骨碌碌滚了几滚,幸好他手快,一把抓住了峭壁上的一丛山枣树,身子就挂在悬崖的半中腰里。三班班长王玉成往下一看,孙大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吓得心怦怦地直跳,连忙喊道:“大兴,抓紧!坚持一下,我马上把你拉上来!”几个战士迅速地解下绑腿带,交给王班长。班长把自己的绑腿带也解下来了,接在一起,又怕不结实,把两根合在一起,一头拿在手里,一头挂到悬崖腰里,又高声向下面喊:“大兴,抓紧!抓紧!”

孙大兴浑身火辣辣的,脑子里轰轰地响,心扑通扑通乱跳。下面是几丈深的山涧,他不敢低头看。忽然看见上面挂下来两根绑腿带,他就伸手把它紧紧抓住,听凭同志们把他拉到了悬崖顶上。

“摔伤了没有,大兴?”战士们围过来关心地问。孙大兴浑身发麻,同志们这样问长问短,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咬着牙想站起来,谁知道身子刚支起,有一条腿却支撑不住了,立刻又倒在地上。

“怎么了?”王班长连忙扶住大兴。

孙大兴一看自己身上:裤子被扯破了,膝盖露在外面。左膝盖被石头割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血不住地向外流。他觉得胳膊肘也火辣辣的,抬起手来一看,原来也碰烂了。手上还扎着几个山枣刺,好几个小口子也在隐隐地出血。

“快向后传,喊卫生员来!”班长王玉成说。

“喊卫生员,有人摔伤了!”战士们一个传一个,向后面喊。王玉成和战士们把孙大兴抬到路旁的一块平地上。不一会儿,从后面跑来两个人:一个是宋军医,一个是小卫生员武建华。武建华挤在人丛里。他看孙大兴摔成这样,不由得埋怨地说:“大兴,大兴,你怎么会掉到山沟里去的?”

孙大兴抬头看看是武建华,回答说:

“我也不知道呀!脚底下一滑,骨碌一下子就滚下去了!”

“哎呀,你不会小心点呀!人家……”

武建华还想说下去,王班长推了他一下说:“你这个卫生员问得倒怪有意思的。他是自己愿意掉下去的吗?”

武建华涨红了脸,低下头去,赶紧替孙大兴脱鞋。他是孙大兴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年纪一般大,脾气又挺合得来。他刚才听说孙大兴掉到山沟里去了,吓出了一身冷汗,跑来一看孙大兴摔得浑身是伤,安慰的话说不上来,反倒埋怨起来了。大兴懂得他的心思,倒一点也不怪他。

宋军医把孙大兴的伤口,一处处都洗干净了,然后用纱布裹了起来。孙大兴提好了裤子,又想站起来,谁知道刚支起腿,身子就歪倒了。

武建华赶紧把大兴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说:“来,我扶着你,慢慢地走!”

“我能走,我自己走!”孙大兴挣扎着,要把小武推开。

“小武,你让开。”王班长一把拉开小武,自己蹲在孙大兴面前说:“来,我背你!”

“不,不!”孙大兴更不肯了,连连说,“我能走!我能走!”班长不听他的,两只大手伸到背后,毫不费劲地把大兴托在背上,站起来就走。正在这个时候,团长骑着马瞧大兴来了。

“怎么样啦?”团长跳下马来,问孙大兴。

“没有什么,就碰破了点皮。”孙大兴一边回答,一边趁机从王班长背上往下坠。

团长皱着眉头,他看孙大兴手上、胳膊肘上、腿上,全缠着纱布,摇了摇头,拉过自己的马来,向班长王玉成说:“叫他骑着马走。一路上好好地照顾他。”

孙大兴本来就在埋怨自己给首长和同志们添了不少麻烦,团长这一回又要把马让给他骑,他更觉得过意不去了,急忙喊道:“团长!你骑马,我能走……”

“别逞强了!路上小心点儿吧!”

团长嘱咐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顺着又陡又斜的小道,一溜小跑追赶前面的队伍去了。

太阳快落山了,朝西的窗子上,还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孙大兴刚摔伤的时候,并没感觉到很疼。在马上骑了几个钟头,现在躺在老乡的床上,他渐渐觉得腿上、胳膊上、手上疼得像针扎火烧一般。指挥所就设在隔壁屋里,他怕扰乱团长和政委,咬着牙忍受着,连哼都不哼一声。他还在埋怨自己太不小心。想起方才挂在悬崖上的情景,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暗暗地说:“真危险啊!”战士们在外边来来往往,有说有笑,他却一个人躺在屋里,真是太寂寞了。忽然看见房门轻轻地推开了,伸进来一个圆溜溜的脑袋。孙大兴高兴地喊了出来:“小武!”

“你好点儿了吗?”武建华走进来,轻轻地问。

“没有什么。”孙大兴用手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武建华看看孙大兴,才半天工夫,他的脸好像瘦了许多,还带点儿青色,眼睛也显得有点呆板。武建华知道:这不是由于受了伤,而是孙连长的牺牲,使大兴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对大兴笑了一笑,便坐在床沿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煮熟的鸡蛋,递给大兴:“给你。”

“哪儿来的?”孙大兴没有伸手去接。

“房东大娘给我的。”

“怎么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呢!”孙大兴说。

“我哪是要来的!”武建华连忙解释说,“我们昨天转移的时候,房东大娘硬要给我个鸡蛋,我说什么也不肯收。后来走到半路上,觉得口袋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嗨!原来老大娘偷偷地把鸡蛋搁在我口袋里了。”

武建华一边说,一边笑。孙大兴也笑了,便说:“给你的,你就吃吧!”

“我不吃。你是伤员,给你吃!”武建华把鸡蛋塞在孙大兴手里。

孙大兴知道武建华是一片真心,不吃反倒对不起他了,便把鸡蛋磕破了,剥了皮,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武建华。

“你一人吃吧!”武建华说。

“不!一人一半。”

武建华看孙大兴很固执,只好接过半个鸡蛋,陪他一块儿吃。吃完了鸡蛋,武建华向孙大兴说:“我要向团长要求,不在卫生班了。”

“上哪儿去?”

“上通讯班,和你一起当通讯员。”

“当通讯员比卫生员好吗?”

“那当然!”小武说,“当通讯员碰巧能捞着打仗!”

“你还没有枪高呢!能打仗吗?”

“谁说我没有枪高,”武建华站起身来比量着,“马枪才到我鼻子下面。”

孙大兴笑着直点头:“对,你向团长要求吧!当通讯员,咱俩在一块。”

两个孩子正说得高兴,团长笑吟吟地进来了。武建华连忙站起来,孙大兴也想赶紧下床。团长摆摆手,叫他们俩坐下,他对小武笑了笑问:“怎么?你要改行?”

“嗯,我想当通讯员。”武建华认真地说。

“我不同意。”团长摇了摇头,“都去当通讯员,谁当卫生员呀?卫生工作也挺重要呀,没有卫生员,打仗负了伤谁给治?革命分工嘛,干什么都一样!大兴受了伤,要是没有你们医务人员,行吗?”

武建华和孙大兴都咧着嘴笑起来。团长问孙大兴:“怎么样了,走路碍事吗?”

“不,不碍事!”

孙大兴说着,就要从床上下来。武建华连忙把他按住。

“不行,”武建华说,“你不能走路!一走路,膝盖上的伤口就更难长好了!”

“谁说不能走!”孙大兴有点火了,他就怕团长再让他骑马,咬着牙要站起来。

团长上前按住他说:“小武说得对,你还不能走,躺下吧!”

孙大兴朝小武瞪了两眼,无可奈何地躺下来。

武建华说:“你就是不能走嘛,还瞪眼干啥!”

孙大兴就怕听这句话。他一赌气,把脸转向里边去了。团长心里感到好笑。他知道孙大兴这孩子很要强,性子执拗。这样的孩子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还须经过许多锻炼哩。他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来,问孙大兴:“说说吧,你怎么会从山崖上摔下去?”

“我……”孙大兴不好意思地转过脸来,“我光顾想我爸爸啦,没注意,脚底下一滑,就摔下去啦!”

“是呀!”团长沉重地点了点头说,“这样的事,谁碰上都要难过的。咱们要坚强些,要挺得住。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父母也都死了。”

“也都……”孙大兴睁大眼睛望着团长。

“嗯。”团长点点头,“不过他们都是饿死的!”

“饿死的?”武建华还没有听说过。

“是的。”团长说,“我十三岁那年,家乡闹水灾,地里没收成。我家欠了地主的租子,家里好几天揭不开锅。有一天,我出去捞水草,回家一看,妈妈饿死在床上,爸爸倒在房门口。我去拉他,他吐了两口黄水,也死去了……”

团长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看到两个孩子眼眶里都闪着泪花,才感觉到把空气弄得过于沉重了,便笑着说:“你们都比我幸运,这么小的年纪,就参加了革命队伍。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外面要饭呢!等到你们的儿子长大的时候,他们就不会像咱们一样了。”

“我们……”武建华不由得笑了起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也不会太晚呀!”团长满有信心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人挨饿了,因为那个时候没有人剥削人了。咱们大家全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们知道吗,那叫做什么社会呀?”

“是社会主义社会!”孙大兴抢着回答。

“对!”团长说,“现在流血牺牲,就是为了把敌人打倒,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好把国家的大权掌握在手里,来建设社会主义,叫天下的穷人全过上好日子!”

两个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非常兴奋,非常认真。

团长接着说:“我们要打倒敌人,敌人却并不甘心死亡。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免不了要流血牺牲。但是咱们相信,咱们的流血牺牲,一定会取得很高的代价!”

两个孩子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激动地望着团长。

“将来咱们胜利了,咱们要给英勇牺牲的烈士立一个纪念碑。”团长用手比画着说,“把烈士们的名字全写在上面,让人们世世代代都不忘记他们。”

“全都写在上面,那能写得下吗?”大兴问。

“写得下。”团长说,“只要写上‘为革命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这几个字,就把每一个烈士全写上了。大兴,你爸爸的名字,也在这上头了。”

“爸爸!”孙大兴心里叨念着。在他的眼前,真的像竖起了一座雄伟的纪念碑。

这时候,魏参谋匆匆走进来,向团长小声说:“鬼子和二鬼子(“二鬼子”指的是伪军)大约有两个营,又跟踪追来了。”

“怎么?”团长站了起来。

魏参谋说:“七里沟的群众来报告,敌人已经进沟了,看样子要奔这里来。”

“咱们必须马上转移。”团长说完,便和魏参谋一起走了出去。

武建华看了看孙大兴,埋怨说:“还得转移!看你怎么办吧,又不能走!”

“我……”孙大兴气呼呼地说,“你为什么向团长说我不能走呢?”

“我不说,你也是不能走呀。你别怕,我给你想办法,叫军医给你找一副担架!”

“不,我不要!我爬也要自己爬着走!”

武建华不听他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只剩下孙大兴一个人了。他看看自己的腿,腿上裹着的纱布隐隐地渗出血渍。他把两条腿从床上挪下来,手支撑着床沿站在床前,试着迈开步子。伤口痛得像针扎一般。他咬着牙刚走了三步,就再也支持不住了,膝盖一软,栽倒在地上,伤口震得钻心地痛。他没有叫喊,一手扶着床沿想站起来,可是用尽力气试了两次,都失败了。他难过极了,眼泪成串地直往下掉。

班长王玉成正好端了一碗面条进来。他看见孙大兴倒在床前,吓得“哎呀”一声,急忙放下碗,把大兴抱到床上,一边说:“大兴,你怎么自己下床来了!”

“部队又要转移了,可是我……”孙大兴低下了头。

“你愁的是这个呀!没关系。”班长笑着说,“你不能走,我们背你!全班每人背你十里路,一夜保险走个百八十的。放心吧,快把面条吃了,待会儿好走!”

班长把面条端到孙大兴床前,拍拍孙大兴的肩膀,便走出去了。

孙大兴看着面条,一点也不想吃。他想:我真的得让人背吗?不能!我不能叫同志们因为我增加负担。他又慢慢地挪下床来,先把身子站稳,才试着迈步。这一回总算挺住了,没有跌倒,但是每走一步,伤口都像刀割一样地痛。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痛得浑得都被汗湿透了。他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坐下来端起面条,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解决了!解决了!”武建华跑回来,高兴地向孙大兴说,“军医说,一定给你搞副担架!”

“什么担架,我不要!”孙大兴放下碗,没好气地说,“我自己能走。”孙大兴说着又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几步。

“嗨!”武建华摇了摇手说,“行起军来,像你走得这样慢,那可完了!”

“要走得快,我也行呀!”孙大兴不肯认输,咬着牙快走了两步。可是第三步还没迈出去,他已经痛得脸色铁青,身子直摇晃,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武建华急忙把他扶到床上,埋怨说:“看你!快别再走了,不行就是不行嘛。”

孙大兴瞪了小武一眼,把头偏过一边,也不知道是生小武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忽然听见隔壁屋里团长在说话:“……环境太残酷了。这孩子又摔坏了腿,只好让他插下来了!”

大兴连忙拉了一下小武,两个孩子都侧着耳朵听。

“是呀,”这是政委的声音,“我们天天要和敌人转圈子。这些孩子跟着部队,太劳累,也太危险。我们也不可能很好地照顾他们,还是让他们插下来好。”

“我打算把大兴和小武全安插在刘集。”

“老靳的意见怎么样?”

“老靳很高兴,他说他正需要助手呢!”

“你舍得这两个孩子吗?”

“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时间不长。等情况好转了,就接他们回部队。”

“部队马上就要转移,老靳今晚上能带他们走吗?”

“能。老靳一会儿就来。”

两个孩子听说要他们离开部队,都吃了一惊。孙大兴咬着牙站起来。武建华立刻会意了,用肩膀架着大兴,两个人一步一挨,吃力地走到指挥部门口,一起喊道:“报告!”

“进来!”是团长的声音。

武建华把门推开,孙大兴一歪一拐地走到团长跟前,气呼呼地敬了个礼。

“报告团长,我哪儿也不去!”

“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团长看了看孙大兴说,“好吧,咱们就来谈谈。”

团长让大兴和小武坐了下来,平静地对他们说:“这是团里的决定,像你们这么大的小孩,要插下来,有家的暂时回家,没有家的就隐蔽在老乡家里。最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鬼子、二鬼子,还有顽固派(指国民党中的反共亲日分子和地方上坚决反共的官僚、地主等)联合在一起。部队天天要行军,跟敌人转圈子。你们跟着,腿都会跑断的。”

“不,我决不离开部队!我爬也要跟着部队走!”孙大兴的声音微微颤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团长懂得孙大兴的心情:爸爸才牺牲,又马上要离开部队这个大家庭,心里是够难过的。但是当前的环境,不允许他改变方才的决定。他就回过身来问小武:“小武,你怎么样?”

“我……”武建华眼珠转了两转说,“我也不愿意离开部队。但是我服从命令。”

“对,服从命令,这是革命军人必须做到的!”团长委婉地说,“你们暂时插下去。等情况一好转,我就派人接你们回来。”

孙大兴满肚子委屈,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恳求说:“团长,让我留下吧!我爸爸的仇还没报,我不能去当老百姓……”孙大兴喉咙哽住了。

“谁叫你去当老百姓呢!”团长笑着说,“你们插了下去,还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哩!”

武建华急忙问:“什么任务?”

团长说:“协助一个同志,当部队的眼睛和耳朵,懂吗?”

武建华点点头说:“懂,就是当侦察员,搞情报!”

“对。”团长也点了点头,“跟敌人斗争,有各种不同的形式。有时候需要在战场上,面对面拼刺刀;有时候却要钻进敌人的心脏去,作各种隐蔽的斗争。你们插下去,不过换了一个战斗岗位罢了,仍旧受组织的领导。大兴,你总该满意了吧?”

正说着,一个木匠背着工具箱走进来了。孙大兴一看,原来是二区的民运股长靳锡五。只听得政委向他说:“老靳,咱们团长正在做说服工作呢!”

老靳放下了工具箱,爽朗地笑着说:“好啊,思想打通了,免得以后闹思想问题。”

团长向老靳打了个招呼,对孙大兴说:“你看,靳股长不也当了老百姓了!”

孙大兴心里正纳闷,便问:“靳股长,你怎么当了木匠了?”这一问,团长和政委都笑了。

老靳笑着说:“二鬼子占了刘集,嫌刘集没有个木匠,我就去干这个活了。”

团长说:“孩子们,你们该明白了吧。要炸掉敌人的碉堡,就得把地雷埋在碉堡里面。老靳,大兴方才还闹情绪哩,他说不愿当老百姓!”

“哈哈,当老百姓!”老靳又大笑起来,“咱们这一辈子是注定了,当什么也得干革命!”

“老靳啊,要让你多担点心了。”政委说,“他们都是革命的后代,也是咱们的希望。”

老靳拍拍两个孩子的肩膀说:“出不了岔儿,你放心吧,政委。有我,就有这两个孩子。”

团长又把大兴和小武端详了一遍,严肃地向他们说:“团党委决定:你们俩就跟靳股长插在刘集,以后直接受区里领导。刘集是个两不管的地方,情况很复杂。你们无论如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要知道,你们是组织中的一员,自己一暴露,就会给革命带来极大的损失!”他伸出双手,一只手拉住一个孩子说:“你们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是革命战士了。一个战士,应该具有这样的品质:要服从组织,要忠于人民!”

两个孩子点着头。他们知道,既然是党委的决定,就一定要严格执行。

团长回过身向老靳说:“他们俩暂时归你指挥了。”

老靳兴高采烈地说:“好呀,那我就多了两个小兵。”

政委又叮嘱说:“老靳,你既要注意他们的安全,又要让他们经受些锻炼。只有实际的斗争,才能锻炼出坚强的战士来。”

老靳向孩子们笑了笑说:“闲不着,我们那里,斗争热得像火一样哩!等会儿天黑了,我就来带他们走。”

老靳背起工具箱走了,团长对孩子们说:“小武,把大兴扶回去休息一会儿吧。到了靳大叔那里,你先好好照料大兴,把他的伤养好!你们俩千万得记住,要听靳大叔的话。”

刘集这地方,原先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后来八路军撤走了,汉奸队又来住了一个时期。汉奸队在这里常常受到八路军袭击,不敢待下去,也撤走了。刘集就成了个两不管的地方了。说是两不管,其实两下又都管着:明地里有汉奸队的保长经常派捐要款,可是暗地里,又有八路军的工作人员领导着人民同敌人作斗争。

靳锡五同志过去是刘集北面白河区的民运股长。后来刘集让敌人占领了,组织上就派他到刘集来开了个木匠铺,暗地里领导人民和敌人斗争。他就像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随时可以抓住敌人的心,叫敌人疼得满地打滚。

在刘集的西街上,住着一位刘振羽大爷,是个忠厚耿直的庄稼人。他只有一个女儿,嫁在掖县邵家村,现在家里就剩下老俩口子,种着一亩多菜园子。八路军独立三团住在刘集的时候,团长和政委就住在他家里。

老靳带着孙大兴和武建华两个来到刘集之后,把大兴留在自己的木匠铺里当学徒,把小武插到刘大爷家里,改名邵建华,对外人就说是刘大爷的外孙。武建华每隔两三天,晚上就偷偷溜到木匠铺去,替大兴看伤换药。过了一个多月,大兴的伤就长好了,能跟着老靳学着干活了。可是小武怎么办呢?老靳和刘大爷一商量,把他送到刘集小学去上学。

刘集小学设在一家祠堂里,只有四个班,六七十个学生。武建华在家里念过两年书,就插在三年级。他按照老靳的指示,在学校里一面念书,一面团结教育周围的同学,跟他们讲抗日的道理,让他们知道,中国有共产党,有八路军,有毛主席,就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消灭汉奸伪军。

伪保长田瘸子的儿子田家林,也在这个小学里念书。他父亲仗着日本鬼子的势力欺压老百姓,这小子也仗着他父亲的势力,常常欺侮同学,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

有一天放午学的时候,小学生排着队走出校门,田家林带着值日袖章,走在队伍旁边。他一边歪眉瞪眼地看着同学,一边得意洋洋地挥着胳膊唬:“喂,走好,走整齐啦!咱们来唱个歌,唱《大东亚进行曲》,一、二!”

田家林自己领头张开了嘴唱:

旭日升,

耀光芒,

扬子江上锦龙翔。

……

几个年纪小的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他唱起来了。武建华向后面的同学努努嘴,眨眨眼睛,又悄悄拉了拉前面几个同学的衣服。大家立刻会意,你拉我一下,我扯你一下,都紧闭着嘴,不作声了。只剩下田家林一个人的破锣嗓子在嚷嚷。田家林没趣地停了下来,瞪着眼珠子喝道:“喂,怎么不唱了?唱呀!”

同学们都不理睬他。武建华小声地向身旁的同学说:“别唱这个汉奸歌!来,咱们唱《枪口对外》!一、二!”

武建华一领头,几个学生便放声唱:

枪口对外,

瞄准敌人,

一枪打一个,

一步一前进!

……

一下子,小学生全跟着唱了起来。大家越唱越振奋,越唱越有劲。田家林在一旁却发了慌。今天他是值日领队。要是让他爸爸或者别的汉奸二鬼子听见了,那还了得。他扬起胳膊,队前队后来回跑,嘴里嚷嚷道:“不许唱!不许唱!谁领的头?!”

同学们瞧他狼狈成这样儿,越发提高了声音唱:

我们是铁的队伍,

我们是铁的心,

维护中华民族,

永做自由人。

……

田家林听见武建华唱得最响亮,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问:“你唱什么?”

“我唱歌。”武建华说。

田家林气得眉毛竖了起来:“不许唱这个!”

武建华也把眼一瞪:“不许唱这个,唱什么?”

“唱‘旭日升’!”

武建华头一偏,轻蔑地说:“我不会唱那个歌!中国人不唱那个歌!”

“你说什么?”田家林使劲把武建华往外拉,“走,见老师去!”

“不去!”武建华想甩开田家林,可是田家林死劲揪住他不放。

同学们平日最恨田家林,看他这样霸道,就一齐拥了过来:“干什么,你凭什么抓人家!”

“你要管还早点呢,还没当上保长哩!”

“你别凶,汉奸饭吃不长!”

田家林又羞又恼,还是不松手。武建华再也忍不住了,下面用脚一勾,上面用手一推,把田家林推倒在地上。田家林摔了个四脚朝天。

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个学生喊道:“田家林,家里有床不睡,干吗睡地上呀?”还有几个学生一齐有板有眼地念起来:“小保长,田家林,处处向着日本人。为啥向着他?是你干爸爸!”

“哈哈……”大家都笑个不住。

田家林脸红得像猪肝。他从地上爬起来,饿狼似地向武建华扑过来,嘴里又是哭,又是喊:“告诉俺爸爸,非揍死你!”

武建华恨透了这个小汉奸,正想趁这个机会狠狠地揍他一顿,他举起拳头,忽听得旁边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转过脸一看,原来是刘大爷。他连忙住手,忍住气跑到刘大爷跟前,叫了声“姥爷”。小保长知道跟武建华打架占不了便宜,嘴里谩骂着溜走了。

刘大爷用带点儿埋怨的眼光看着小武,他说:“谁叫你跟人家打架!快跟我回去!”

武建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跟在刘大爷背后,向家走去。他这时候才埋怨起自己来:刘大爷和靳大叔再三叮嘱我不要暴露,怎么自己这样沉不住气呢?图一时的痛快,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他不敢看刘大爷的脸色。

刘大爷和小武默默地走着,谁也不作声。快到家了,他们看见隔壁刘三柱家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只听得刘三柱在人群中大声说:“没有粮食,家里好几天都揭不开锅了!真是一颗也没有!”又听见一个人恶狠狠喝道:“妈的,这家没有,那家没有,叫我们喝西北风吗?你今天不交粮食,跟我们见日本人去!”

“随你的便吧,”刘三柱不软不硬地回答说,“反正逼着也是死,饿着也是死!”

刘大爷心里明白,这是群众有组织地抗粮。他和小武挤进了人群,看见门口站着几个凶神似的伪军,伪军班长叉着腰,瞪着眼,对刘三柱说:“你说没有,我可要翻,翻出来你说怎么办?”

“没有,你翻也是没有!”刘三柱嘴里这么说,脸色却有点不太自然。伪军冲进门去,在外间屋到处乱翻,坛坛罐罐砸得满地都是,却一颗粮食也没找到。

一个伪军就要去搜里屋。刘三柱急忙抢前一步,用身子挡住了里屋的门说:“老总,里屋你不能去,我老婆正在月子里。你不能去!”

“去你妈的!”伪军推开刘三柱,横过枪托来就要打。刘大爷向站在旁边的乡亲们使了个眼色,喊道:“老总,公事是公事,也不能不讲点人情呀!”他走上去挡在刘三柱前面,顺手推开了伪军手里的枪,接着说:“老总,谁家没有个生男养女的呀。人家正摊月子里,你怎么好往人家屋里闯呢!”

“怎么!”伪军把眼一瞪,“你少管闲事,我们光管要粮,不管别的。你给我滚开!”

伪军举起枪,要打刘大爷。六七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挤到刘大爷身旁,齐声向伪军喝道:“别动手打人!”有一个还故意撞了伪军一下,几乎把伪军撞倒。

“怎么?怎么?你们要怎么样?”那伪军倒退一步,叫起来。伪军班长也霎时间吓愣了。

刘大爷走到伪军班长身边,把声音放软了些说:“老总,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总得照顾照顾人家的老婆孩子呀!你不就是咱们前村的人吗?按说,都是不远的乡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做事总得留个退路,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伪军班长听刘大爷话中有话,耷拉着脑袋不作声了。刘大爷接着说:“我知道弟兄们也难,可是老百姓更难呀。能有一点办法,谁敢跟官家顶呢?老总,你多包涵点吧,宽限几天,让他再想想办法。”

伪军班长偷偷地看了看周围,只见大家都攥着拳头,脸色不善,就改变口气说:“我们也不想出来挨骂。日本人催得紧啊!我们跑了三天,就收了那么点粮食,回去没法向上级交代呀!”

“是呀,是呀!”刘大爷点头说,“这年月大家都难啊!你就多担待点,再到下一家看看吧!”

伪军班长只怕事情弄崩了白挨揍,正好借着刘大爷的话下台阶,就向伪军挥了挥手,没滋没味地溜出门去了。

刘大爷从刘三柱家出来,就向小武说:“你先回去吧,我到老靳那儿去一趟。”说着就奔老靳的木匠铺去了。

老靳正和孙大兴在院子里锯木板。他看见刘大爷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知道有事儿,就吩咐大兴看着前门,自己拉着刘大爷,一起到后边的小屋里去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大兴正在纳闷,忽听得街上一阵吆喝,几个伪军押着十几个扛着粮食的老乡过来了。

“这不是抢来的粮食吗!”孙大兴眼都气红了,“喂饱了日本鬼子,还让他们来杀咱们中国人!不,不能,我得让靳大叔想办法!”

孙大兴三脚两步奔到后院,看见小屋的门关得紧紧地,却听得靳大叔在屋里轻轻地说:“这批粮食决不能让鬼子吃到嘴!上级指示说,鬼子现在前方后方全闹粮荒。我们把粮给他断了,就掐住了鬼子的喉咙!”

“可是他们抢到不少了。”刘大爷说,“我刚才到保长家去看了看,敞棚底下堆的全是粮食。听说明天就要运走。”

“不能让他们运走!”老靳斩钉截铁地说。

“能叫部队来打吗?”刘大爷问。

“不行。部队最近有别的任务,不能来。”

“那怎么办呢?”孙大兴听到这里,眼珠转了几下。“不行!”他对自己说,“我得找小武商量去!”

孙大兴在刘集住了三个月,三日两头看见伪军到村里来抢粮逼款,欺压老乡们,心里早憋着一股子气。这一回,他再也忍不住了,飞也似的跑到刘大爷家里,一把拉住小武,什么话也不说,钻进了屋子后面的菜窖里。“什么事呀!”武建华问。孙大兴把刚才听到的说了一遍,兴奋地说:“咱们烧二鬼子抢的粮食去!”

“谁叫去的?”“我想的办法。”“你想的?”武建华愣了一下,“靳大叔知道吗?”

“他不知道。”孙大兴说。

“那不行。”武建华说,“这样干是违反纪律的。”

孙大兴摆摆手说:“这怎么是违反纪律呢?靳大叔不是说了吗,这批粮食决不能让鬼子吃到嘴。”

“这不行!”武建华坚持说,“要干,得先跟靳大叔说说。”

“不能说!”孙大兴固执地瞪了小武一眼,“你想想看,要是你说了,靳大叔还能放心让咱们去干吗?一定又说咱们的年纪太小,没有经验。准不让去!先干出点成绩来,让靳大叔他们瞧瞧,以后有什么任务,就会放心交给咱们去干了。我刚才听刘大爷说,粮食明天就要运走。要干就在今天夜里。”

武建华听孙大兴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活动了,便说:“你打算怎么干呀?”

“放火烧,烧得它一干二净。让鬼子喝西北风去。”孙大兴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我负责侦察地形,搞刨花。你去搞一瓶煤油。别忘了一人带一盒火柴。”

“好是好,可是不跟靳大叔说,行吗?”武建华心里还有点嘀咕。

“咳,只要事情办成了,还怕什么。”孙大兴生怕小武说出去,“你呀,就是胆子小!”

“谁胆子小?”武建华说,“你要上天,我也敢跟你去!”

快半夜了。天上布满灰色的浓云,到处黑黝黝的,空气又闷又热。在田保长家里看守粮食的十几个伪军,正围着方桌赌牌九。煤油灯照着一张张挂满汗珠的油光光的脸。他们吆五喝六,彼此粗野地叫骂着,不管是输是赢,都在桌子上狠命地摔着骨牌。抢来的粮食,堆放在屋子外面的一个草棚底下。伪军们越赌越起劲,早把粮食给忘了。

孙大兴和武建华悄悄地摸到保长家的后墙外边。武建华蹲下身子来,孙大兴踏在他的肩膀上,翻上墙头,又伸手把小武也拉了上去。两个孩子轻轻跳下墙去,蹑手蹑脚地走进草棚。孙大兴把两袋刨花全掏出来,塞在粮食堆缝里,武建华把一瓶子煤油浇在刨花上,接着刺啦一声,划着了火柴,把刨花点着。火光照亮了孙大兴和武建华的紧张的脸。两个孩子转身就跑,熟练地爬上了墙头。正好这时候,伪军班长出来小便。他看见院子里烟雾弥漫,草棚里火苗直往外蹿,急忙喊道:“着火了!快来呀!”他抬头一看,火光里有个人影正翻过墙头去。他又大声喊:“放火的逃啦!快出来追呀!”自己从腰里摸出手枪,也翻过墙头,紧紧追赶前面的两个黑影。

屋里的伪军一听失了火,都慌乱地跑出来。“救火呀!“抓人呀!”院子里嚷成了一片。田保长披着衣裳也赶出来了。他抓起一面破锣,跑到街上乱敲乱喊:“失火了!快来救火呀!”街上乱了起来,伪军东奔西跑,又喊捉人,又喊救火。老乡们披衣起来推开门一看,见是田保长家失火,又都把门关上了。急得那十几个伪军嘴里乱骂,挨家打门找水桶。等到他们找着水桶,提了水来,草棚里的粮食早已烧成了灰,还烧掉了保长家的一间房子。

这边的火还没救熄,那边伪军班长却快要追上孙大兴和武建华了。他隐隐约约看到前面跑的是两个孩子,一心想抓活的,一边追一边大声吆喝道:“站住!再跑我就开枪啦!”

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只顾拼命往前跑。跑到岔道口,孙大兴把小武猛地向小巷子里一推,说了声:“快往北跑!”他顺手从地上摸了块石块,回过身来,向伪军班长扔过去。说也巧,石块正好砸在伪军班长的脚骨拐上。伪军班长喊声:“哎哟!”发狠一扣扳机。

孙大兴听得后面砰的一声枪响,急忙把身子往墙根上一贴。他看小武跑进小巷子里去了,便放开脚步,继续往前跑。

伪军班长这一枪,却吓坏了木匠铺里的老靳。老靳本来打算夜里到区里去汇报情况,忽听见街上人声嘈杂,走到屋外一看,是保长家起火了。他心里一动,想起下午看见大兴收拾刨花来着,而这时候还不见这孩子回来,说不定这孩子……他正在着急,忽听得一声枪响,便顺手抓起把斧头,奔到后院,翻过院墙,向枪响的方向跑去。

这时候,伪军班长快要追上孙大兴了。在黑暗中,老靳听到有两个人在奔跑,一个逃一个追,追的一个还气喘吁吁地喊:“你跑不了啦!快站住!我开枪啦!”

老靳急忙向墙拐角里一闪,把身子贴在墙上。他看见一个矮小的人影从前面跑过,后面追上来的,分明是一个伪军。他立刻把腿往外一伸,伪军班长给绊了一下,扑通趴在地上,还来不及喊叫,老靳的斧头已经咔嚓一声,砍进了他的脑袋。孙大兴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仍然拼命往前跑。老靳追上来小声喊:“大兴,我在这里!别跑了!快跟我回去!”

孙大兴一听是靳大叔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说:“大叔,我……我……”

“回家再说!快走!”老靳一把拉住大兴就走。

老靳和孙大兴还没有回到家里,伪军已经来挨户搜查了。靳大婶听见大门给打得嘭嘭响,捏着一把汗,从里屋走出来问:“谁呀?”

“快开门!查户口!”几个伪军凶狠地叫道,“妈的,再不开就砸门啦!”

靳大婶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心里忙着编词,忽听到后院扑通扑通两声,老靳和大兴回来了。靳大婶又惊又喜,还来不及问,老靳挥了挥手,示意她去开门,自己拉着大兴,跑进里屋去了。

靳大婶一开门,四个伪军闯了进来。靳大婶装作睡眼惺忪地问:“干什么哪?老总,半夜三更的。”

“查户口!”一个伪军气势汹汹地说,“你家几口人?”

“三口。”

“都在哪里啊?”伪军一面问,一面用手电筒到处照。

靳大婶撩开里屋的门帘,眼睛一扫,心里有了着落,从容地指着床上说:“那是我们当家的,病了,吃了药在发汗。”

伪军用手电向床上照了照,见老靳蒙着被躺在床上,露出半个脑壳。他走到床前掀开被子一看,老靳额角上果然在冒汗。靳大婶慌忙过来把被子掖好,赔笑说:“老总,别给凉了汗!”

“还有一个呢?”伪军又问。

“噢,在那边屋里。”

伪军跟靳大婶走进小套间,看见屋子西头的一张床上,躺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睡得很沉。伪军又把手电前后照了照,没发现什么,便挥了下手说:“走!”

靳大婶送伪军出了大门,把门闩上。老靳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走到大兴床前问:“你怎么搞的?”

“用刨花掺煤油烧的!”孙大兴翻身坐起来,兴奋地回答。

“谁叫你烧的?”老靳的声音沉重而严厉。

“啊……”孙大兴听出老靳的口气不对,“我自己想的。”

“哼,你自己想的!”老靳更生气了,“你在部队里就是这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真是无组织无纪律!”

孙大兴挺不服气,他想:烧的是敌人的粮食,这难道错了吗!便撅着嘴说:“我不能眼看着让敌人把粮食运走!”

“对!可是你把自己暴露了!”老靳点上一袋烟,闷闷地吸着,“光着腚戳马蜂窝,就会把马蜂引到自己身上来!懂吗?你想过没有,这样一暴露,会给组织带来什么后果吗?”

孙大兴心里难过极了,没想到干了这么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不但没受到表扬,还要挨批评。他一来气,就冲口说了句:“我决不连累组织!”

“想得倒好。”老靳冷笑了一声,“你出了问题,敌人就不会追究了?我知道,你不想连累组织,可是这由不得你。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你干的事,我得全部负责。”

孙大兴猛然清醒过来,他想:对呀,要是我出了问题,靳大叔怎么向团长交代呢。刚才要不是靳大叔,结果不知怎样哩。要是让敌人抓住了,还会不牵连到靳大叔吗!刘集的组织不是就会遭到敌人的破坏吗!哎呀,真险!这样冒冒失失地想干就干,乱子可得闹大啦!大兴想到这里,汗珠顺着脊背直流。

老靳看大兴一声不响,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便把声音放得柔和了些说:“你勇敢,这很好。但是我们是干革命的。干革命不能随随便便,要对组织负责,也就是对人民负责。你瞧着吧,你今天打了一个闪,明天敌人就会打雷!”

孙大兴想:这话好像听谁说过。哦,政委说过。那时候只觉得这话很对,却没有去好好想过。这回有了教训,以后再办事情,可不能老图一时痛快了……

“大叔,明儿天一亮我找小武去。”孙大兴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老靳说。

“干什么?”

“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他。”

“嗯,用不着。”老靳说,“这么大的事,做外公的还能不好好教训他的外孙一顿吗!”

粮食被烧掉的第二天,伪军中队长田仑赶到刘集来了。田仑是田保长的叔伯兄弟,排行老三。因为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老是斜着眼看人,大伙儿背地里又都叫他田三斜子。

田三斜子气得像一只疯狗,一摇一晃地闯进田保长家的大门,一脚把地上的那面破锣踢得老远。田保长正在屋里抽大烟,听到外面“当啷啷”一声,欠身向外骂道:“妈的!谁呀?”抬头一看,见进来的是田仑,他急忙站起来,换了一副笑脸说:“呵呵,是老三哪!快坐下,快坐下。”

田仑一屁股坐了下来,溅着唾沫星子恼怒地问道:“大哥,你管的这个地面太不像话了!粮食放在你家里都会被烧掉,真太不像话了!”

田保长苦笑着摊开两只手:“老三哪,这不能怨我呀!你们的弟兄不也在这里吗!”

“全都是他妈的饭桶!”田三斜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田保长赔着笑脸,两手捧起大烟枪说:“老三,老远跑来,先抽上两口再说。”

田三斜子毫不客气,往床上一躺,接过大烟枪,凑在烟灯上,一边抽,一边说:“日本人吩咐下来啦,要在这里修一座炮楼!”

“修炮楼?”田保长刚躺下,急忙又坐了起来。

“嗯,这是日本人的命令,五天之内必须把炮楼修好!”

“哎呀,我说老三哪!”田瘸子抓了抓脖子,“这个事不好办哪!人工、材料,都不好张罗。再说,炮楼一修起来,以后咱这个地方,仗可就打得更多了!”

田瘸子就是这号人,他甘心给日本鬼子当走狗,可是他是一条癞皮狗,只指望仗着日本人的势力搜刮几个钱就行了。他害怕打仗,怕一打起来,刘集就可能解放,连他吃饭的狗盆也会给打翻了。

田三斜子的眼睛更斜了:“那没有办法,日本人叫修就得修!谁叫你不把粮食看管好,让八路给烧了!日本人在这里修炮楼,也是为保护你呀!是要八路军一来,咱们脖子上这个,也不牢靠哩!”田三斜子说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

田瘸子想起被斧头砍死的伪军班长,心里一阵哆嗦,舔了舔嘴唇说:“好吧,修就修吧!”

当天晚上,保长派保丁通知各甲甲长,叫每户派一个人到刘集北头去修炮楼。第二天吃过早饭,没有一个人去上工。保丁挨户催,可是很多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没下地的人,也都躺在床上装病。结果也没有叫去几个人。

第三天,田三斜子调来十几个伪军,一早就跑到各家去,用枪硬逼着出工。锄地的不让下地,割草的不让上坡,连有病的也要从床上拉起来,一律要去替日本鬼子修炮楼。修了七天炮楼,才只有半截高。

这天晚上,刘大娘搬张凳子坐在门口做针线,眼珠却留转地来回张望着。在后面的小草屋里,几个人围着老靳在开会。老靳说:“区里有指示,敌人的炮楼,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修成。刘集这个地方,是活动必经之地。要是安上炮楼,住上敌人,咱们的活动就要大受限制。”

刘大爷说:“可是不修不行啊!大伙儿也抗过。二鬼子挨门挨户逼着,谁不去也不行。”

孙大兴插嘴说:“就让他们修。等鬼子住上了,叫咱队伍来把他们端了,不就完了吗!”

老靳摇摇头说:“不行,敌人住上了,再打就麻烦了。”

“怎么办呢?”大伙儿都期待老靳出个主意。

老靳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再到区里去请示一下。目前,大家尽量磨洋工,决不能让敌人把炮楼修好。”

第二天,孙大兴又跟大伙儿一起去修炮楼。他和一个青年农民抬着一块石头,嘴里哼着“哎唷,哎唷”,从山上走下来,两个人左晃右摆,走两步退一步。监工的伪军一背过脸去,孙大兴便说:“搁下,搁下!”两个人把石头放下,把扁担放在石头上,坐在扁担上歇气。孙大兴瞅着那快要修好的炮楼说:“妈的,快要修起来了!”

青年说:“炮楼修起来,一住上二鬼子,以后就更受罪啦!”他向孙大兴做了个鬼脸,说:“你坐好,我拉屎去!”

“你去吧!”孙大兴小声笑着唱起来,“磨洋工,磨洋工,拉屎撒尿三点钟!”

青年耸耸肩,向远处一个篱笆厕所跑去。

一个老头挑着两块石头从山上下来,孙大兴便喊道:“王大爷,够累的了,来,歇一会儿吧!”

老头摆摆手,递了个眼色,小声地说:“田三斜子来了!”孙大兴一转脸,果然看见田三斜子和田保长一起走过来了。这田三斜子正在发脾气哩。

“你这碗保长饭还想吃不想吃?”田仑冲着田保长说,“日本人限五天修好,今天都八天了,还没修起来。你叫我怎么向日本人交代?”

田保长指着快修好的炮楼说:“这不就快了吗?只差尺把高了,今天晚上准能完成。”

两个人来到孙大兴跟前,孙大兴还是悠闲自在地坐着。田仑斜楞着眼向保长说:“你瞧,净来这么些半大的孩子,还滑得跟油似的,能干活吗?”说着扬起鞭子向孙大兴抽过来:“你他妈的不快抬,还坐在这儿享福!”

孙大兴向旁边一躲,皱起眉头说:“那个人拉屎去了!”

“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田仑忿忿地和保长一起向炮楼走去了。孙大兴朝着他们的后影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狗汉奸羔子!”

为了这天一定要把炮楼修好,田仑亲自在工地上督工。他命令伪军逼着大伙加紧干。一直干到天黑,把炮楼修好了,田仑才让收工,他看着修好的炮楼,得意地想:这一回又能在日本人跟前领赏了。因为有了上次烧粮的教训,他临走的时候命令—晚上要派个岗哨在炮楼跟前看守。

老乡们疲倦地离开工地。他们一面往回走,一面回过头来看那才修起的炮楼。那炮楼就像一座山,压在大家的心头。孙大兴也不断回头来看那新修起的炮楼。他恨不得立刻把它拔掉!回到家门口,他看见靳大叔背着工具箱刚好从外边回来了。那工具箱沉甸甸的,里面像是装了什么东西。两个人走进屋里,老靳就低声向大兴说:“快去把小武找来。”

孙大兴知道有事,连忙跑到刘大爷家,把小武拉了来。老靳把门掩上,让靳大婶在前面屋里看着,自己领着两个孩子走进后面的小屋里。小屋里没有点灯,月牙的微光从窗外射进来。孙大兴和武建华心情都很紧张,不断交换着眼色。老靳叫他们俩坐下,小声地说:“现在有一个重要任务,需要咱们一起去完成。”

“什么任务?”两个孩子一齐问。

老靳看着他们俩,声音放得更低更有力地说:“去把敌人刚修好的炮楼炸掉!”

“炸炮楼!”两个小鬼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什么时候?”孙大兴问。

“就在今天夜里。”老靳说。

孙大兴高兴极了。他忽然想起烧粮的事,忍不住问道:“这不怕暴露吗?”

老靳赞许地说:“大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不过,这一回不是怕暴露的问题了。第一,敌人已经怀疑刘集有咱们的组织。修这个碉堡,就是想加一把锁,来牵制咱们的活动。咱们必须抢在敌人下锁之前,把这把锁砸掉!第二,斗争还有策略,我们炸了碉堡,再布置个迷魂阵,让敌人摸不透是谁干的。”

两个孩子听得眉飞色舞。

老靳又说:“砸掉这把锁,还关系到我们部队的活动。你们想,敌人在刘集一安上据点,碍手碍脚,我们的部队行动就不便了。所以我们必须搬掉这块绊脚石!”

“对!”两个孩子觉得老靳说得真有道理。

老靳又说:“斗争有时候是软的,有时候是硬的。敌人伸出拳头打咱们,咱们既然不能躲,就不能白挨打,而是要把他的拳头砍掉!”

“对,炸掉它!”武建华说,“叫二鬼子知道点厉害!”

老靳说:“区委十分重视这个任务。在武器弹药很缺乏的情况下,还拨给了我们一包炸药和一个大地雷。我们一定要很好地去完成!”

“炸药!”大兴高兴得几乎拍起手来。他知道炸药是很稀罕的,不到节骨眼上,是舍不得用的。

老靳接着说:“区里原来还要派两个人来,后来考虑到他们出来进去都不方便;二来呢,”老靳故意停下来,微笑地看着两个孩子说,“大叔相信你们俩能够协助我胜利完成这个任务。政委不说过吗,不能让你们闲着,那就到实际斗争中练练翅膀吧!”

“大叔,现在就去吗?”孙大兴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

“别忙,”老靳说,“还有准备工作要做呢!坐下来吧!”

老靳把活动计划向两个孩子作了交代。这时候,月牙已经西斜,小屋里显得更黑了。

“锵!锵!”街上更锣敲了两响,已经是二更天了。

新修起的炮楼,在月光下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个伪军持着上刺刀的枪,在炮楼下面看守着。

“啪!”离炮楼不远的地方,不知什么响了一声。站岗的伪军竖起了耳朵听。“啪!”又响了一声,分明是从炮楼的左边发出的。

“谁?”伪军警觉地向炮楼左边走去,走了一百来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刚想往回走,“啪!”前面又响了一声,还看见几点迸出来的火星子。伪军急忙向冒火星的地方跑去,原来是一个小孩,蹲在那里放爆竹。伪军火了,大骂道:“妈的!扰乱治安,找死吗?”孩子一听见骂声,马上站起来就跑,可是跑了不远,又蹲下来放起爆竹来。伪军更火了,气呼呼地追上去。

放爆竹的孩子是武建华。伪军一离开炮楼,老靳和孙大兴就从炮楼旁边闪了出来。老靳拿着张开机头的匣子枪,站在炮楼外边对孙大兴说:“快去吧!”孙大兴抱着一包炸药和一个大地雷,迅速地摸进了炮楼。他放下炸药和地雷,用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地雷放在坑内,又把炸药包放在碉堡内壁的一个方洞里。这一切他做得非常准确迅速。老靳探头进来看了一下,又到外面放哨去了。

孙大兴刚收拾好,老靳又探头进来小声问:“好了吗?”

“好了。”

“动手吧!”老靳说完退了出去。

孙大兴擦着火柴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导火绳,立即钻出了炮楼。老靳看见大兴出来了,摸出一张纸来,贴在离炮楼不远的一所房屋的墙上,然后拉着孙大兴,一口气跑出了好远。伪军追武建华没追上,怕炮楼里出事,急忙跑了回来。跑到炮楼跟前,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那伪军随着破砖碎石一起被炸得飞到空中去了。

伪军中队长田仑听得一声轰隆,已经心惊肉跳,一听说是碉堡被炸,马上带着一队伪军,赶来现场察看,只见硝烟弥漫,新修起的炮楼变成了一堆烂石头。田仑又怕又气,浑身一个劲地打战。

一个伪军跑来说:“报告中队长,那边墙上有一张布告。”

田仑的腿有点发软,他走到墙跟前,让伪军打着手电筒,看那纸上写道:

上次烧粮,今天炸堡,再不悔悟,狗命难逃!

四区区中队

“呀,是八路军的武工队!”田仑浑身哆嗦得更厉害了,一手把布告撕了下来。

田仑和田保长吃了这次亏,又是恼恨,又是胆寒。恼恨的是,共产党、八路军接二连三地把沉重的拳头捶在他们的脑袋上,他们在日本人跟前不但请不了功,还要担过。胆寒的是,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坐在刀尖上,说不定什么时候遇上八路军、武工队,他们的性命就要完蛋。

不过他们毕竟是日本鬼子的死心塌地的走狗,仍然要和人民为敌。他们把烧粮、炸炮楼的事向城里的鬼子头儿一一作了报告。鬼子头儿一琢磨:第一、群众抗粮,一定有人领头;第二、粮食刚要运走,忽然被烧掉了,还砍死了一个伪军班长,分明是共产党地下组织干的;第三、群众对修炮楼一致消极对抗,也一定有人指使;第四、炮楼修起来的当天晚上,就被共产党的武工队炸掉,行动如此迅速,证明武工队一定得到刘集的地下组织的密切配合。于是鬼子派了两个特务到刘集来,限期破获八路军的地下组织。

这两个特务一个叫胡安,一个叫吕品三。他们来到刘集,跟田仑、田保长计议了一番,由胡安在前街口摆一个烟卷摊子,吕品三在后街口开一个小饭馆。

两个特务像两条狗一样,天天把着前后两道关口,注意来来往往的人。

敌人虽然狡猾,但是这个诡计,很快就被老练的老靳识破了。他通知了所有的来往关系,随时提高警惕,不给敌人一点空子钻。这两条等食的恶狗在刘集待了两个月,连一点味儿也没嗅到。

一天上午,木匠铺里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方凳,向老靳说:“这个凳子有一条腿坏了,你能修理吗?”老靳抬头一看,认得是区里的交通员范秉成,会意地说:“行啊,你放在这里吧!”

范秉成再补了一句说:“腿坏了,你给换一条。”

“好吧!”老靳望着范秉成,点点头。

范秉成刚走,老靳叫孙大兴在前面看着,他拿着那条破凳子到屋里去了。孙大兴不认识范秉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大一会儿,老靳出来了。靳大婶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老靳过去和她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又回过头来嘱咐孙大兴说:“吃过中午饭,你叫上小武,到西边等我去。”说罢,他背起木匠的工具箱,就出去了。

孙大兴已经猜到了,那条破凳子一定带来了什么密信。可是靳大叔急急忙忙地跑到哪儿去了呢?靳大婶晾好了衣服,看见孙大兴身上的小褂,袖肘上烂了个洞,便说:“大兴,把褂子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孙大兴瞧了一瞧袖口,说:“不碍事,冷不着,不用补了!”

靳大婶却什么也不说,进屋去拿了件老靳的褂子出来,硬要孙大兴把褂子换下来。大兴不好再推,他穿起又长又大的褂子,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

靳大婶接过大兴的破褂子来缝补,一边向大兴说:“咱们现在的日子过得苦,将来就好了。常听你大叔说,将来,要过社会主义哩。”

孙大兴向门外看了看,见街上没有人,兴奋地接上去说:“社会主义可好啦!把地主资本家全打倒,咱们穷人来当家,自己劳动,自己享受,多快活!”

“哎,要到那时候就太好了。”靳大婶说,“大兴,你说我能赶上过那日子不?”

“能!”孙大兴肯定地说,“一定能!政委常跟我们讲形势,他说别瞧日本鬼子挺凶,咱们八路军有全国的老百姓拥护,越战越强,最后胜利一定是咱们的。胜利以后,就可以建设社会主义,人人都过上好日子了。”

“嗯,那就好了!”靳大婶又逗笑地问,“大兴,那时候你还当木匠不?”

“我呀?”孙大兴认真地想了一想,“我得先打仗。听团长说,咱们赶走了日本鬼子,还要打倒反动派。把所有的坏蛋全打倒了。到那时候,我还是当木匠。”

靳大婶问:“干吗还要当木匠呢?”

“将来一定要盖很多房子给咱们穷人住,要做很多好家具给穷人用。我这个木匠呀,就给大伙儿干活,让穷人也享享福。”

孙大兴说得很高兴,靳大婶听得很有趣,忽听得大门口一声喊:“享什么福呀?有我一份吗?”两人吓了一跳,一看是小武,才放下心来笑了。武建华是刘大爷通知他来的。孙大兴也不多说,到锅台上盛了碗饭吃了,换上补好的褂子,向靳大婶说:“我们得走了。”

大婶点了点头:“去吧!小心点。”

孙大兴和武建华手拉着手走到西圩。这里有一条小河,河西岸有一大片高粱地。高粱已经成熟了,田地里有些人在收割。孙大兴站在小桥上向远处望了望,没有老靳的影子,便向小武说:“走,咱们到南边树底下去。”

两个孩子在一棵大柳树下坐了下来。太阳偏西了,风吹过小河,水面泛起粼粼的金光。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蝉在树上鸣叫。天已经不很热了。孙大兴抬头听着蝉鸣,沉思了一会儿,问小武道:“你想部队吗?”

“想啊!”武建华说,“我夜里常常梦见咱们的团长和政委哩!”

“团长说过,过几个月就来接咱们。可现在都快半年了,怎么还不来叫咱们回去。”

“准是情况起了变化,部队绝不会忘的。”

“我也这样想。”孙大兴站起来,又向路上望了望,还是没有老靳的影子。他又坐下来,对小武说:“你教我识几个字吧!”

“好吧!”武建华拾起一根树枝,用手抹平了地上的土,写了几个字教孙大兴认。

“啪!啪!”

河对岸忽然响起了枪声。两个孩子连忙站起来,只见对岸地里的高粱秆直晃荡。孙大兴望了小武一眼说:“是不是靳大叔出事了!”

又是“啪!啪!”两响,枪声越来越近了,还有人在吆喝。武建华说:“坏了,一定是靳大叔……”

他们俩正想从小桥上过河去,忽见高粱地里钻出一个人来,一纵身跳进了河里。孙大兴忙喊:“靳大叔……”

老靳在河里也看见他们俩了。他招了招手,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包裹,使劲扔上岸来,气喘吁吁地说:“拿起这包裹,快跑!”

武建华拾起扔过来的小包裹,还想问个明白,老靳却连连挥手说:“快,快跑!”

孙大兴推了小武一把:“你先跑吧!”

武建华抱着小包裹,转身就往圩里跑,后面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了。老靳浑身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对孙大兴说:“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跑回家去!告诉你大婶,叫她快躲起来,你也快躲起来!”孙大兴答应着,忽听得“扑通扑通”两声,对岸有两个伪军也跳下了河。孙大兴回过身来,撒腿向北飞跑。

伪军在河里搅得水哗哗响,一面冲着老靳喊:“快来人哪,截住他!”老靳跑到了圩墙根,腾身翻上了圩墙。两个伪军像两只落汤鸡似的爬上河岸,朝老靳放了一枪。老靳回手还了一枪,一纵身跑到圩墙里面去了。两个伪军跑到圩墙跟前,这个催那个上,那个催这个上;这个骂那个“胆小鬼”,那个骂这个“怕死鬼”,两个人却都不敢上去,只怕挨枪子儿。后来他们拾了块石头扔进圩墙里去,听听里边没有动静,才一起爬上了圩墙。一看圩墙里全是杂草乱石,连个人影儿也没有,老靳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正在田地里干活的人一听见枪响,都乱跑乱躲,乱成了一片。圩子里大人叫,孩子哭,人人都往家里跑,弄得鸡飞狗走。这么一乱,两个伪军更抓不住头绪了。后面的一小队伪军追到圩墙跟前,却不见了人影,都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候,田仑带着十几个伪军,也从小桥上跑过来了,一面擦汗,一面问:“人呢?跑哪去了?”

一个伪军班长耷拉着脑袋回答:“他……他翻过圩墙就不见了!”

“真他妈的饭桶!”田仑狠狠地骂道,接着又问,“从哪里翻进去的?”

伪军指着圩墙说:“就从这里!”

田仑爬上圩墙,向里面看了看,又从墙上跳下来,命令伪军说:“赶快把圩子包围上,不要放一个人出去!我谅他也飞不上天!”他又转身向一个亲信的班长说:“快带人到木匠铺,把靳木匠的老婆抓起来!”伪军班长答应一声,带着两个伪军,就向街上跑去。

伪军人大腿长,又抄了近路,结果先到一步,等孙大兴跑到街上,就看见木匠铺外面围着一堆人。孙大兴吃了一惊,也来不及考虑该怎么办,加快脚步往前跑去。刚跑到人群跟前,忽然被一个人一把拉住,抬头看时,原来是刘大爷。刘大爷摆摆手,示意他别开口。他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大兴,把大兴挤在墙角里。

孙大兴躲在刘大爷背后,心怦怦地乱跳。前面围着几层人,又看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忽听得一个声音恶狠狠地问道:“说,你男人回来了没有?”

大兴伸长脖子从人们的肩头上向屋里望去,只见那胡安和几个伪军正在逼问靳大婶。靳大婶头微微昂着,眼睛看着前面,紧闭着嘴,一声也不吭。

“别装聋作哑!”胡安声色俱厉地问,“你家的学徒跑哪儿去了?”

靳大婶仍然不回答。

“什么?你还不说!”伪军班长从地上拾起一根木条,照着靳大婶背脊就抽。

靳大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嘴闭得更紧了。

孙大兴的心像被撕裂一样。他猛地推了下刘大爷,想钻出去“自首”,免得敌人折磨大婶。刘大爷却更有劲地挤住他,不让他动一动。他想喊出来,一抬头,看见刘大爷用眼神示意他不许乱来,他只得咬咬牙,屏住气不作声。

伪军班长一连抽了几下,靳大婶连气都不吭一声。伪军班长气得咬牙跺脚,向手下的伪军一挥手:“把她带走!”

“上哪儿去?”靳大婶愤怒地抗议。

“你男人是黑八路,你也脱不了。走吧!我们中队长有请!”伪军班长拿枪向外指了指。

靳大婶没有移动脚步,坚定地站着。她眼光迅速地向人群中搜索着,嘴里故意大声说:“乡亲们,你们都亲眼看见了,我一不犯罪,二不犯法,他们就凭空来作践人。”

“你是八路婆子,还没有罪?走!”伪军班长推了靳大婶一把。

靳大婶和刘大爷的眼光碰上了。刘大爷微微点了一下头,又把头向自己背后偏了偏。靳大婶放了心,慢慢走出大门。

胡安向伪军班长挤挤眼,走到靳大婶跟前,带着奸笑向她说:“你不想走也行,只要告诉我们那个学徒到哪里去了,我担保不抓你走!说吧!”

靳大婶轻蔑地瞥了胡安一眼,从容地说:“走吧!”

胡安的脸气得像个紫茄子。他磨着牙骂:“不知好歹的婆娘,有你受的!”

伪军拥着靳大婶走了。

乡亲也愤怒地散开了。几个人故意和刘大爷走在一起,掩护着大兴走进了小巷子。

孙大兴一个人逃到圩子外面的一个苇塘里,在浅滩上的一丛苇子后面坐了下来。西斜的太阳晒得孙大兴身上火燎燎的,他心里烦得像团乱麻。靳大叔怎么会让敌人追赶的呢?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呢?敌人会怎样折磨靳大婶呢?小武拿的那个包里是什么东西呢?这一切都应该让组织知道,可是怎么跟上级联系呢?他越想越心焦。老靳、大婶、小武、刘大爷的脸,一个又一个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要是在部队里,那有多好啊!这几十个伪军,一下子就可以全部消灭光!唉!可是现在……他看看西方,太阳还挂在高高的天空上。刘大爷再三嘱咐他,不到天黑不能回圩子里去,这天为什么还不黑呢!

太阳好容易落山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星星一颗又一颗地出现在淡蓝色的天幕上。孙大兴站起来听听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苇塘。

圩子里又黑又寂静。孙大兴看见圩门口有一个伪军在站岗,他绕了过去,从圩墙的一个缺口爬了进去,顺着墙根摸到了刘大爷家门口。刘大娘正坐在门口的一块石台上,她看见闪过一个人影,小声问道:“谁?”

孙大兴答应一声:“是我!”悄悄地走到刘大娘跟前。刘大娘连忙把他拉进屋里,对他说:“哎呀,孩子!我直担心你在路上出了事呢!”

“小武回来了吗?”孙大兴不放心地问。

“在后面院子里呢!”刘大娘悄声说。孙大兴隐约听到后院有挖地的声音,赶紧跑过去,看见挖地的正是小武,就高兴地轻轻喊了声:“小武!”

“谁呀?”武建华问。

“是我。”孙大兴来到跟前一看,小武正在挖一个坑。

“挖坑干什么?”

“把包裹埋起来。”

“包裹里是什么?”

“一封信,还有一百块银元。”

“告诉大爷了吗?”

“告诉了,他找人去了。”

坑已经挖得很深了,武建华把身边的包裹提过来,要往坑里放。孙大兴接过来掂了掂,分量很重。他问小武说:“这银元是干什么用的呢?”

“不知道。”武建华说,“我没敢拆信,也不知里边写的什么。先埋起来再说。”

两个孩子把包裹放到坑里埋好,又搬来了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武建华拍了拍手上的土,对大兴说:“听大爷说,二鬼子没有抓到靳大叔。”

“我知道。可是大婶给抓去了。”孙大兴很难过地说,“我得马上到王庄去报告。”

武建华说:“天黑了,你一个人不能去,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我一个人去,你在家等着大爷。”孙大兴说罢便向门口走去。门忽然开了,走进来的正是刘大爷。

“是大兴吗?”刘大爷问。

“是我,大爷。”孙大兴这时候见到刘大爷,心里格外热乎。

“你想上哪儿去?”刘大爷回手把门闩上,“走!咱们说个事。”他把大兴和小武拉到一处,然后说:“放心吧,孩子。靳大叔找到了。”

“他在哪儿?”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问。

“瞧你们这个性急劲儿。他上了龙头山啦。”刘大爷接过刘大娘端来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大婶呢?”孙大兴问。

“二鬼子把她押起来了,组织上正在想办法救她。”

“那包裹怎么办呢?”武建华问。刘大爷又吩咐了许多话。

两个孩子又问:“这包裹里的银元是干什么用的?”

“我也不知道。”刘大爷说,“你们俩先去睡一会儿,夜里我喊你们。”

孙大兴和武建华躺在菜窖子里,一会儿想想这,一会儿想想那,怎么也睡不着。等到刚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时候,刘大爷来叫他们了。

孙大兴和武建华一骨碌爬起来,答应着走出了菜窖子。“你们俩可以走了。”刘大爷说,“建华,你去把那个小包裹拿出来,我到外面看看去。”

武建华和孙大兴一起到后院把小包裹取了出来,刘大爷回来了,嘱咐两个孩子说:“圩门口有二鬼子,你们要翻圩墙出去。”

街道上很静,没有一个行人。天上星星闪烁,地上却是黑糊糊的。刘大爷送大兴和小武翻过了圩墙才回去。两个孩子顺着小路走了两里多路,来到龙头山的后山洼。孙大兴轻轻拍了两下手掌,就听得有人问道“谁?”孙大兴一听,正是靳大叔的声音,连忙回答:“靳大叔,是我和小武。”

老靳从岩石后面转出来,一手拉着大兴,一手拉着小武,走进了一个山洞。山洞里点着一盏小油灯,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草,还有一块可以当桌子用的大石头。

“大叔,”孙大兴难过地说,“大婶让二鬼子抓去哩。”

“我知道了。现在不谈这个。”老靳摆了下手,声音仍然很平静。他从小武手里接过包裹,问:“东西都没有丢吧?”

“没丢,全在里面。”武建华说。

孙大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靳打开包裹,问道:“大叔,这银元是干什么用的呀?”

老靳说:“这银元嘛,是送到莱阳城里去买子弹的。”

“买子弹?”两个孩子直眨眼。

“嗯,可是钱还送不进去哩!”老靳说,“咱们向莱阳城里的二鬼子买了四百发子弹,约定后天以前,一定给他们送钱去。过期不送到,这笔买卖就算吹了。没想到鬼子在城门口查得极严,先后派了两个人,都没混进城去。后来区里把我叫了去。”

“叫你去送钱?”孙大兴问。

“不是。”老靳说,“后来决定让通讯员小周送去,让我护送他进城。”

武建华问:“小周去成了没有?”

老靳叹了口气说:“小周才取了钱回来,走到半路,就叫田三斜子这一帮伪军跟上了。小周只好留在后面牵制着敌人。我就背着这包东西,直奔刘集。”

“小周现在在哪儿?”两个孩子关心地问。

老靳的声音很沉重地说:“可能牺牲了,也可能跑掉了。”

两个孩子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都想说些什么。孙大兴先开了口:“那么这钱谁送去呢?”

老靳也正在考虑着这件事。他说:“最好我自己去。可是现在我已经暴露了,田仑手下的伪军到处在抓我。要是出了岔子,钱送不到,就误了大事。”

孙大兴看了看武建华,又看了看老靳,毅然决然地说:“让我去吧!”

“你去?”老靳直望着孙大兴的稚气的脸。

“我们俩一块去!”武建华也挺着胸脯说。

“这是一项非常重要又非常艰巨的任务呀!”老靳的语气极其郑重。

孙大兴捏紧了拳头说:“大叔,这个我都知道。子弹很宝贵,咱们的战士只要有三发子弹,就能打一次漂亮仗,这四百发子弹,就能解决一次很大的战斗!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武建华忙接上去说:“大叔,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想尽一切办法来完成它。”

老靳又沉吟起来,他想:这两个孩子在斗争环境里受过一些锻炼,很机警,很勇敢,但是有的时候,还有点儿冒失。敌人不大注意孩子,这是个有利条件。现在任务急待完成,又找不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人来……行!就让他们去吧!只是要他们多加小心,还可以派两个同志在城里城外暗地里保护他们。老靳打定了主意,就说:“好,让你们去。可是你们俩得装成要饭的小化子,行不?”

一听说装成要饭的,孙大兴可来劲了。他说:“我跟我爸爸在莱阳城里要过两个多月的饭呢!城里的大街小巷,我都熟极了。”

“那就更好了!”老靳说,“可是千万得小心。要骗过守在城门口的鬼子岗哨,混进城去……”

老靳接着把行动的计划和联系的暗号仔细告诉了两个孩子。

早秋庄稼大多收割了。大地上黄一块白一块的,显得特别辽阔。

孙大兴穿着一件破夹袄,肩头露着肉,下面穿一条补丁叠补丁的裤子,裤腿一只长一只短。武建华穿件女人的破褂子,两个袖肘全烂了,五个扣子只剩下三个,拦腰扎了一条草绳,下面穿一条肥大的裤子,裤腿卷到了膝盖上。两人都一手拿着根剥了皮的树干,一手提着个旧瓦罐。瓦罐里装着半罐子馊稀饭,上面泡着些烂馍馍,底下放着五十块沉甸甸的银元。两个孩子在大路上走着。他们想着就要去完成的任务,心里都很激动。武建华前后看看,大路上没有旁人,就小声地问大兴:“你认得旗杆街吗?”

“当然认得,”孙大兴说,“那里是有棵大槐树!”

武建华又问:“要是那个大娘不认得咱们,那不糟了吗?”

“绝不会的。那位大娘一定是咱们的地下工作人员。只要把靳大叔教的暗号一说,准能联系上。地下工作都是这么做的。”孙大兴接着把他听过的地下工作者的故事讲给小武听。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讲,又讲到子弹上去了。武建华说:“可惜咱们就是子弹少了些,要是多的话,早就把鬼子打跑了!”

“对呀!”孙大兴说,“要是子弹多,我爸爸还不会牺牲呢!我爸爸就是因为子弹打光了,敌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好拉响了手榴弹,跟敌人拼!”

两个孩子生长在部队里,他们懂得子弹对战斗的作用。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咱们有多少同志因为没有子弹,只好忍痛放弃阵地,甚至付出了生命。每个战士身边经常只有三发子弹,不到节骨眼上,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肯射击的。他们珍惜子弹,像珍惜自己的鲜血一样,有时候宁愿和敌人拼刺刀,也要节省下一颗子弹来。子弹啊,战士们有了它,就好去消灭敌人,就能够争取到胜利。这四百发子弹,会给咱们带来不小的胜利呢!

太阳偏西的时候,孙大兴和武建华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莱阳城门口。这里果然查得很严。进城的人,鬼子都要搜遍全身,随身带的东西,也要逐件检查。他们俩走到站岗的鬼子跟前,孙大兴向鬼子说:“太君,你的,检查?”

鬼子一看是两个肮脏的小叫化子,心里就不大在意,却还挺凶地吆喝道:“站住,你的,拿的是什么?”

孙大兴和武建华把瓦罐递到鬼子跟前。鬼子伸头一瞧,里面是馊稀饭泡着烂馍馍,一股难闻的酸味直冲他的鼻子。鬼子赶紧缩回乌龟脖子,厌恶地挥着手说:“开路!开路!”

两个孩子点了点头,就这么顺利地进了莱阳城。孙大兴领着武建华来到旗杆街,武建华从西头,孙大兴从东头,挨门要起饭来。孙大兴顺着路北一家一家地数,数到大槐树下边,正好是第七家。有个四十多岁的大娘坐在门口捻线。孙大兴上前说:“大娘,给点饭吃吧!”捻线的大娘抬头看见跟前站着个小叫化子,手里拿着一根剥了皮的树干,不禁愣了一下。

孙大兴又照着老靳交代的话喊:“大娘,给点高粱饼子吃吧!”

大娘停止了捻线,回答说:“高粱饼子?连高粱糊糊也没有呢!”

孙大兴一听,果然是那句话,忙接着说:“高粱糊糊也要,给两碗喝吧!”

大娘向四下里望了望,又问:“有点零活,你能做吗?”

孙大兴问:“什么活儿呀?”

“你上院子里来看看吧!”大娘站了起来。孙大兴向对面的小武点了下头,武建华也走了过来。

大娘见小武手中也拿着根剥了皮的树干,便问大兴:“这是谁?”

孙大兴说:“是我兄弟。”

两个孩子跟着大娘走进了院子。院子里靠东墙根有一盘磨,旁边放着一盆豆腐渣,西边是锅屋(即厨房),看样子,这家人是磨豆腐的。

“你们家在哪里?”大娘问。

孙大兴说:“八里庄。”

大娘脸上露出笑容,转身把大门闩上。她把大兴和小武打量了一番,问:“怎么派你们两个小鬼来呀?”

孙大兴说:“大人进不来,进来了也不好出去。就派我们俩来了。”他把袖子撕破,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大娘。大娘看了信,向大兴和小武说:“我姓姜,你们叫我姜大婶吧!我先去弄点饭给你们吃。吃过饭,你们就在院子里帮着磨豆腐。有人来别乱说话。晚上再商量怎样把东西带出去。”

孙大兴和武建华一一答应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第二天早上,孙大兴和武建华又出现在街头。武建华依旧装扮成要饭的。他左胳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黑碗和两块发了霉的剩馍,右手提着大半罐子稀饭,还是沉甸甸的。不过稀饭下面的银元,已经换成了用油纸包好的五十发子弹了。孙大兴改了装,穿着一身青布裤褂,背着大半口袋花生,还提着一杆盘秤,成了卖花生的小贩。那个装花生的口袋也是沉甸甸的,因为袋子底里藏着一百发子弹。另外的二百五十发子弹,准备在下一次带出去。

武建华走在前面,孙大兴走在后面,两个相距一百来步远。在他们中间,走着一个穿长衫的教员模样的人,他是地下组织派来护送这两个孩子的王同志。快到城门了,武建华放慢了脚步,等王同志走到跟前,便伸出手乞讨:“先生,给个钱吧,先生,行行好,给个零钱吧……”

王同志厌烦地说:“没有钱,去,去!”武建华把眼一瞪,擤了把鼻涕,甩在王同志的大褂上。王同志装作大发脾气,伸手去抓小武,武建华扮了个鬼脸就往城外跑,引得在城门洞里站岗的鬼子哈哈大笑。直到武建华跑出很远了,鬼子还笑个不止。王同志无可奈何地掏出手绢来擦掉大褂上的鼻涕,一面暗暗地转过脸去看大兴。

孙大兴本想趁鬼子大笑的时候闯出城门,哪知刚走到城门洞里,鬼子伸出上了刺刀的枪,把他挡住了,指着他背上的口袋问:“里面的什么?”

孙大兴只得站住了,沉住气回答:“是花生。”

“嗯,花生!我的,看看。”鬼子叫道。

孙大兴只得把口袋放下,硬着头皮打开袋口。他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鬼子一见炒得焦黄的花生,伸手就要抓。孙大兴连忙抓了两大把花生给鬼子,赔着笑说:“太君,咪西咪西(“咪西”,在日语中是 “吃”的意思)!”鬼子把两个裤子口袋都装得鼓鼓的,却还不满足,自己动手又抓了两把向上衣口袋里装。孙大兴不由得心慌了,他怕鬼子抓到花生下面的子弹,连忙收拢袋口,说:“太君,我的赔本大大的!”

“什么的赔本!”鬼子一把抓住袋口,用劲一拉。当的一声,袋底撞在地上。

孙大兴大吃一惊。鬼子立即警觉起来,瞪着眼睛问:“里面的是什么?”

“没有什么了!”孙大兴的脸色都变了。

“啊,坏了坏了的!”鬼子不由孙大兴分说,伸手朝口袋底里扒去。孙大兴急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前后一看,王同志右手插在衣襟下面,正大步向城门口走来,小武站在城外的一棵树底下望着他。鬼子撅着腚,大概已经摸到子弹了,正要往外抽手。在这间不容发的短暂时刻,孙大兴飞快地拿起铁秤砣,用尽气力,照着鬼子的后脑勺一击!啪的一声,那鬼子便栽倒在城门洞里。王同志急忙跑过来,用身子挡住了倒在地上的鬼子,提起口袋往大兴背上一搭,一摆头说:“快走!”孙大兴背着口袋急忙出了城门,和小武会合,往大路上快步走去。

在城楼上瞭望的鬼子并不知道城门洞里发生了什么事。王同志见两个孩子走远了,把鬼子身上的两个子弹盒解下来往怀里一揣,便去追赶大兴和小武。

老靳和孙大兴不能在刘集公开出现了,两人就到了王庄。老靳回到区里工作,把大兴安插在一个老乡家里放牛。一转眼,又快两个月了。

这期间,三团打了几个胜仗,歼灭了很多敌人,缴获了不少武器,力量更加壮大了,根据地也更加巩固了。孙大兴听到了这些消息,心里非常快活,也更加盼望回到团里去了。

秋风一起,树上的黄叶沙沙地飘了一地。孙大兴牵着一头牛,来到小河边饮水,忽听头顶嘎嘎两声长鸣,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大雁,摆成人字形向南飞去。孙大兴想:大雁都回南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团里去呢?

在那粼粼的水面上,他仿佛看到了团长和政委的脸,一会儿,他又想起小武来。这个小战友,也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呢!现在不知怎样了。忽然一只手落到孙大兴的肩头上。孙大兴回头一看,原来是老靳和班长王玉成。

“哎呀,班长!你怎么来的?”孙大兴高兴得双手抱住了班长。

“来接你们哩!”班长笑着说。

“真的?”孙大兴几乎不敢相信了。

“真的。”班长说,“咱们三团回来了,要去消灭刘集的敌人。打开了刘集,你和小武还不回去吗?”

孙大兴眉飞色舞地说:“打刘集,太好了!”

原来自从刘集一连发生了几件大事:粮食被烧,炮楼被炸,再加上老靳那次一闹,鬼子认为必须在刘集安个据点,才能控制附近这一片地方。但是鬼子在县城里的兵力已经不多,派不出多少人来,派少了吧,又怕被八路军吃掉。鬼子小队长石岛最后出了个鬼主意,让田仑派一个排的伪军驻在刘集北头的灵官庙里。每隔个七八天,开来一汽车鬼子兵,在刘集住上三两天再开走,以为这样就可以在刘集站住脚了。这么一来,刘集的汉奸伪军依仗着鬼子给他们壮胆,就更加胡作非为了。日本鬼子仗着汉奸队给他们当看门狗,也经常来奸淫掳掠,不但苦了刘集的群众,咱们地下组织和部队的活动也受到了影响。因此团长和政委决定要拔掉敌人楔下的这颗钉子。

班长把情况一讲,孙大兴更加高兴了。

老靳说:“大兴,还有一件叫你高兴的事儿呢!”

“什么事?”孙大兴急忙问。“叫你先上刘集去看看小武。”

“真的吗?”孙大兴跳了起来。

“当然真的。”班长王玉成说,“我和你一起上刘集去,把敌人的情况先摸摸清楚。今天晚上就去。”

在王庄和刘集之间,有条三丈多宽的青柳河。河这边是解放区,过了河就是鬼子占领的地方。对岸沿河新造了不少小岗楼,都有伪军守着。孙大兴和班长来到河边,已经是二更多天了。前两天下了暴雨,河水涨得有两三人深,哗哗哗地流着。星星的影子在水面上不住地跳动。

王班长找了个距敌人的小岗楼比较远的地方。从小岗楼那里偶尔扫过来一道微弱的手电筒的光,也照不清什么。两个人都脱下了鞋和外边的衣服。王玉成用腰带把衣服捆在一起,又递了根带子给大兴,叫大兴拉着一头。他一只手托着衣服,一只手拉着大兴手中的带子,便游进了水中。孙大兴虽然会游水,但是班长的游水本领,却使他感到十分惊奇。班长身子微微倾斜着,左右摇晃着,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水只能没到他的胸前,还没有一点声响。河水冰凉冰凉的,孙大兴冷得不住地打战。但是他一想到过了河就可以见到小武了,心里就一阵热乎乎的。不多一会儿,他们过了河,悄悄地爬上了岸,叫冷风一吹,不由得都打起哆嗦来。班长打开衣服,两个人把身子擦干,穿上衣服,走过了一段开阔地,顺着小路直奔刘集。

一到晚上,刘集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见不到一点灯光。圩门口站着伪军的岗哨。孙大兴带着王玉成,翻进圩墙,挨着墙根来到刘大爷门前。

刘大爷家的门紧闭着,孙大兴推了一下没有推开,他不敢敲门,拉着王班长转到屋后,顺着墙根的一棵树爬了进去。孙大兴敲敲西屋的门,听到屋子里刘大爷咳嗽了一声,就小声地喊:“开门,刘大爷,我是大兴!”

“就来!”刘大爷答应了一声,屋里的灯亮了,门接着轻轻地拉开了。孙大兴和王班长侧身走了进去。

“你怎么来的?”刘大爷端起灯照着站在眼前的大兴,喜得笑眯眯的。他没等大兴回答,忙去推了推睡在床上的小武说:“建华,快醒一醒,看谁来了?”武建华翻身起来,揉了揉眼睛,一看是大兴,立刻跳下床来,一把抱住了大兴。

两个孩子高兴得不知话从哪儿说起。过了好一晌,孙大兴才说:“小武,你看,班长也来了!”

武建华这才看清楚,在灯光下站着的,可不正是班长王玉成。他走过去拉着班长的手说:“呀,我是在做梦吧!”

班长笑了起来:“你真能胡扯,怎么是梦呢!不信你试试看。”班长说着使劲握着小武的手。

“哎呀!”武建华叫了出来,他高兴得又喊又跳。

刘大爷说:“别嚷!有话慢慢说!”他把灯吹灭了。屋里漆黑,四个人都没有睡觉,一直谈到天明。

孙大兴和班长在刘集住了一天,把伪军的驻防情况和鬼子的活动规律全弄清了。第二天晚上,刘大爷又出去了解情况。班长王玉成和两个孩子躲在后院的菜窖子里等他。武建华想到孙大兴可能跟班长一起回部队了,便恳求说:“班长,今晚上我也跟你过河去。”

“不行。”班长说,“我来的时候,团长没交代这个任务。”

“没交代,也能过去嘛,”武建华说,“反正快要回部队了!”

“那不行,”班长说,“咱们干啥都得按命令办事。”

武建华不好再说什么。孙大兴知道小武的心事,便说:“小武,你别急,等打下了刘集,咱俩一块儿回去。你这几天还上学吗?”

“上是上,”武建华说,“那个汉奸学校,念了也没用。”

“怎么没用呢?多认几个字也是好的呀!我才倒霉哩,上回跟你学的几个字,现在都快忘光了。”

武建华说:“那是因为你不经常练习。认字就靠常写常看。”

“怎么看啊!”孙大兴撅起嘴说,“我连本书都没有。”

“把我的给你就是了!”武建华站起身来,跑了出去,一会儿就拿着课本回来了,对大兴说,“你拿去吧!”

孙大兴问:“你上学就不用吗?”

武建华说:“我不马上就要回部队了吗,你拿着一样。我上学借别人的看看就行了。”正说着,刘大爷回来了。他对王班长说:“你们可以走了。不过要特别注意,鬼子今天下来了,住在袁楼据点里。过青柳河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知道了。”王班长站起来向大兴说,“咱们走吧!”

武建华把国语课本塞进了大兴的衣袋里,送班长和大兴翻过了后院的墙头。

孙大兴跟着班长王玉成出了刘集,顺着小路向青柳河走去。黑沉沉的田野里飘着薄雾。他们才走了一会儿,衣服就被打湿了,感到有点寒冷。小路两旁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两个人顺利地走到青柳河边,在昨晚过河的那个地方,就脱起衣服和鞋子来。忽然背后一阵狗叫,射过来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

“不好,敌人来巡逻了!”王玉成不等大兴脱下衣服,拉着他就往河里走。可是这时候,河面上已经被几道手电筒光封锁住了,有人在岸上大声吆喝道:“什么人?口令!”

班长闷声不响,拉着大兴急忙向对岸游去。敌人的一只大洋狗,哧哼哧哼地蹿到河里来了。孙大兴向班长说:“快松开我,你先过去!”

“别说话,快游!”王班长拉着大兴继续向前游。砰!敌人在岸上打了一枪。班长早有准备,身子立刻向水面下一沉。在他身后的孙大兴用力挣脱了班长的手,他的腿已经被那只洋狗咬住了。班长急忙从水里露出头来,刚喊了声“大兴”,“砰!”岸上又射来一枪,他忙又潜到水里去。

孙大兴被狗咬住了腿,一时也没觉得疼,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班长被抓住。他回过身来,把洋狗的脑袋直往水里按,嘴里喊道:“班长,快跑,别管我啦!”洋狗一挣扎就松了嘴。孙大兴刚想向对岸游,洋狗却又把他的腿咬住了。这时候,两个鬼子已经跳到了河里,把孙大兴抱住了。孙大兴回头一看,班长已经游到对岸了,岸上的鬼子还在朝河中心放枪。他才放宽了心,看敌人怎么摆布他。

鬼子和伪军把孙大兴带到袁楼据点,又是打又是哄,什么花招都用尽了,孙大兴却什么也没说。他们在孙大兴身上只搜到一本撕掉了封面的第六册国语课本。敌人一研究:附近只有刘集有个小学校。天一亮,鬼子小队长石岛亲自带领一队鬼子兵和田仑的一排伪军,押着大兴直奔刘集,把正在上课的小学包围了起来。

保长田瘸子听说鬼子小队长亲自押着个小八路来了,就急忙赶来,低头哈腰地站在鬼子长官的跟前。石岛瞪着那双小眼珠指着孙大兴问:“保长,你的,认得?他是这里的?”

保长向孙大兴看看,连忙赔笑说:“不,不是,哦,是,是的。他就是上回没抓到的,靳木匠家的学徒。”

“啊!哈哈哈。”石岛得意地狂笑起来,那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他走过来狠毒地瞅着孙大兴:“靳木匠的!通通的坏了的!”

这石岛脸长得跟柿饼一样,平平塌塌的,眉毛又短又粗,嘴一张就露出两颗大板牙,说话的时候,活像个猫头鹰,所以群众都叫他“夜猫子”。他一下乡,群众就说:“夜猫子进村,不知谁家要遭灾!”

孙大兴看着石岛那副模样,肺都气炸了,真想抽出手来赏他两个耳刮子。可是他的手被牢牢地背绑着,一动也不能动。

“小八路!你的,快快地说,你的,过河干什么?”石岛尽量装得柔和地问。

孙大兴掉过脸去,不答理。

田仑拿过那本国语课本,递到孙大兴跟前:“这本书是谁给你的?”

孙大兴向书上瞧了,心里叫了一声:“好险!”幸亏这本书的封皮已经没有了,那上面有小武的名字。

石岛逼近孙大兴的脸,问:“这是谁的?”

孙大兴说:“这是我在沟里拾到的。”

“哼,推得倒怪干净!”田仑一咬牙,扬起鞭子,劈头盖脸地向孙大兴抽来。孙大兴脸上顿时冒出一条条的血痕。

石岛大吼道:“快说!”

孙大兴不开口,两道目光像两支利箭似的,愤怒地射向敌人。

石岛两只夜猫子眼凶狠地转了几转,把手一挥,吼道:“把他吊起来!”两个鬼子把孙大兴吊在学校前面的大柳树上。孙大兴觉得两条胳膊像要折断一样,身上被狗咬的地方,还有那鞭打的和脚踢的伤口,全都疼得钻心,脑袋里轰轰的,好像就要昏过去了。有些老乡站在学校旁边,关切地望着大兴。孙大兴忽然看到刘大爷也夹在人群中间,他那灰白的胡须,在微微地颤抖,脸色严峻而焦灼。孙大兴努力振作精神,用坚定的眼光告诉刘大爷:“你放心吧,鬼子从我嘴里是什么也不会得到的!”

孙大兴一扭过头来,视线落在一座屋子上。那不是靳大叔的木匠铺吗?两个月前,靳大婶被带走时的坚强的模样,又在他面前出现。他心里说:“坚强的大婶啊,我一定像你一样!”

“小孩!”石岛仰起头来问,“你快说,刘集的八路的有?放火的,炸炮楼的,通通的你们的干活,说吧!说了你的放下。”他扬起那本国语课本,狡猾地笑笑,“这个学校里的,八路的有?”

孙大兴向学校望了一眼,用力迸出一句:“不知道!”

“小孩,撒谎的不行!”石岛举起课本,“这是学校的,上面的名字的有。说,是谁的?”

孙大兴的回答还是这一句:“我不知道!”

“嗯……”石岛露出两颗大板牙,像狗要咬人一样,“不说,死了死了的!”

孙大兴干脆闭起眼睛,什么话也不说。

“啊嗬!”石岛在地上转了个圈子,叫道,“保长!”

保长连忙凑到跟前,低头哈腰地答应:“在,在!”

石岛吩咐说:“叫小学教员的出来!”

“是,是!”保长走进学校,把那个小学教员带了出来。石岛走过去,一把抓住教员的衣领,直瞪着两眼,吼道:“你的坏了坏了的!”

“我,我是好人。”教员吓得直打哆嗦。

“你的学校的?”石岛把国语课本递到教员眼前。

教员急忙分辩:“啊,这不是我的,是,是……是学生的。”

“是哪个学生的?”

教员接过书来看了看,上面没有名字,摇摇头:“不知道。”

“八格牙路!”石岛向教员脸上打了一把掌,转过身来喊:“保长!”

保长应道:“在,在!”

石岛脸上暴出几条青筋,大声命令:“把学生通通叫出来!”

“哦,是!是!”保长小心地弯着腰,一瘸一拐地跑进学校。不大一会儿,小学生都怯怯地走出来,站在校门口。

石岛问教员:“学生的通通来了?”

教员向学生大略点了一下数:“通通来了!”

石岛又问:“一个不少?”

教员不能马上回答,叫学生站好队,一个一个地数了起来:“一、二、三……”

孙大兴前后左右地看,找不到武建华,心里又是紧张,又觉得宽慰。武建华哪里去了呢?原来当鬼子围上学校的时候,他在校门口瞧见鬼子小队长手里拿着他的课本,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保长来喊学生出去,他一个人悄悄留了下来,走到保长儿子田家林的座位跟前,打开抽屉,把国语课本拿了出来,撕掉了封面,很快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当教员数到五十八、五十九……六十二的时候,武建华已经走出来站在排尾了。教员数清楚了,转过身来向石岛说:“六十六个,一个不少。”石岛对教员说:“你的叫三年级的学生通通把书拿出来,我的检查。”

教员向学生们说:“三年级的学生,把各人的书拿出来。”二十多个学生慌乱地走进学校,拿着书出来。教员叫他们另外站成一队。

石岛晃了晃手里的那本国语课本,吩咐伪中队长田三斜子说:“我要通通地检查,看看哪个没有这本书的,通八路的嘎!”

田三斜子斜着眼,向学生们发出命令:“把书捧在胸前!”学生们把书捧在胸前,鬼子兵开始检查了。

武建华一出来,孙大兴就吓得差点喊出一声:“糟了。”现在鬼子果然要检查书,小武没有书,不就要暴露了吗。他偷眼看看小武,小武的脸色却一点也不惊慌,难道小武想出了什么骗过敌人的点子……

一个,两个,三个……鬼子兵检查到武建华了。武建华若无其事,眼皮也不动一下。鬼子兵一本一本地翻着:算术课本,国语课本……一本也不少。鬼子兵便检查下一个去了。孙大兴松了一口气,感到很诧异。

鬼子兵检查到保长的儿子田家林,田家林还满不在乎。鬼子兵把他手里的课本翻了一遍又一遍,忽然一把抓住他的前胸:“啊,你的,坏了坏了的!”他转脸去用口语叽哩咕噜地报告了石岛。

保长田瘸子一见儿子被抓住,大惊失色,又不知是怎么回事。石岛大步走到田家林跟前,吼道:“小八路的是!”

田家林快吓哭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我是田……是……我爸爸是保长!”

“八格牙路!撒谎的嘎!”石岛一巴掌打去,田家林的脸上顿时起了五个红手指印。

田家林嚎哭起来,直喊:“爸爸,爸爸!……”

保长战战兢兢地跑到石岛跟前,躬身哈腰地说:“太君,太君!”指指田家林,又指指自己,强笑着说:“他的,我的磕头猫(日语中小孩子的意思)……”

“什么磕头猫!他的坏了,坏了的嘎!”石岛固执地摇着头。

田保长转过脸来问田仑:“老三,这是怎么的?”

田仑走过来问:“家林,你的国语呢?”

田家林哭哭啼啼地说:“三叔,我不知道,早上还在呢!这会儿不知怎么没有了!”

田仑拿出从孙大兴身上搜出的书问他:“这是你的吗?”田家林看了看,摇着头说:“不是的。”

“真他妈的怪了!”田仑转过身来向石岛说,“他是我的侄子,保长的儿子,坏了的不是!”

“嗯?”石岛不大相信地摇着头,“你的侄子的嘎!”又把脸转过来,指着田家林问孙大兴:“这本书他给你的?”

孙大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仍旧什么也没说。

石岛叫鬼子兵把孙大兴放下,松开绳索。孙大兴站不住,跌坐在地上。石岛以为孙大兴已经被折磨得差不多了,把书送到孙大兴面前问:“小孩,这本书哪里来的?”

孙大兴眨了眨眼睛,还是那句话:“是在沟里拾到的。”

田瘸子就怕孙大兴咬上田家林,听孙大兴这么说,他就放下了心,凑上前向石岛说:“太君,我担保,我的孩子是大大好的!”

“你的,不要说话!”石岛把田保长推开,又问孙大兴:“小孩,你的小八路的是。刘集的八路的还有,放火的,炸炮楼的,不是你一个人!说实话,没关系,皇军良心大大的好,说了放了你的!”

孙大兴用手支着地,吃力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很高,站在学校周围的人全能听到。

石岛装出一副笑脸:“小孩,说实话,说出一个八路来,一百块金票的给,说出两个八路来,两百块金票的给!大八路,小八路,说出来通通给金票!”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日本钞票,在孙大兴眼前摇晃。

孙大兴把脸偏向一旁:“不知道,叫我说什么呢?”

石岛顿时变得满脸杀气,狠狠地拧着孙大兴的耳朵,喝道:“说不说?”

孙大兴咬紧牙关,不回答。

“八格牙路!”石岛把孙大兴推倒在地上,回身抽出了腰里的洋刀,朝着孙大兴的头顶猛砍过来!

“呀!”武建华吓得差点喊出声来,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孙大兴眼一闭,觉得头顶飕地吹过一股冷风。

“说!”

孙大兴以为自己死了呢,却听得耳边响起了刺耳的吼叫。他睁眼一看,石岛的洋刀砍在自己身后那棵大柳树干上,砍进去有半寸深。“说!”石岛怪叫着。

孙大兴抱定决心:死也要死得英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高声回答:“我什么也不知道!”

“八格牙路!”石岛一脚把孙大兴踢倒在地上,“带走!”鬼子把孙大兴架起,连拖带拉地向灵官庙走去。

瞧着远去的鬼子,老乡们恨得都小声地咒骂着,吐着唾沫。武建华背着人,涌出了两行热泪。仿佛大兴身上的伤口都移到了他的身上,刺心地疼起来。

鬼子把孙大兴押回到灵官庙,又审问了半天,还是弄不到口供。石岛派伪军在刘集搜查了一通,也没查出什么可疑的人来。这天晚上,鬼子和田仑带的一排伪军都没有走,就住在灵官庙里。

武建华回到家里,刘大爷、刘大娘都不让他再往外跑,可是他怎么也安不下心来。他悄悄地溜出去,跑到灵官庙周围转了好几圈,想把孙大兴救出来。灵官庙前后门都有伪军站岗,他不敢走近,来回走了几次,忽然发现在庙的西北角有一个小狗洞,看样子可以爬进去。可是进去了又怎么办呢?武建华坐在一个土墩上面,想来想去,只有去通知靳大叔。他连忙跑回家,要求刘大爷让他到王庄去送信。刘大爷说,信早送去了,还安慰他说:“靳大叔接到信,会通知咱们部队提前行动的。”武建华心里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天黑了,武建华不肯睡,孙大兴的影子老在他的脑子里盘旋。忽然外面有人打门,刘大爷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伪军官进来了。武建华吓了一跳,不觉攥紧了拳头。

这个伪军官拿下帽子向桌上一丢,武建华才看出是老靳,他高兴地迎上去说:“靳大叔,你怎么……”老靳做了个手势,叫小武别声张,坐下来向小武说:“我不这样打扮,就混不进圩子来了。”

“有办法把大兴救出来吗?”武建华急切地问。

老靳接过刘大爷端来的水,呷了一口说:“当然有办法,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什么办法,可以告诉我吗?”武建华高兴得跳起来说。

老靳说:“可以,可是首先要侦察一下,大兴和你大婶押在灵官庙的什么地方。”

武建华急忙说:“让我去吧,我能进去!”老靳不大相信地说:“你怎么进去?”

武建华用手比划着说:“灵官庙的西北角有个狗洞,我能爬进去。”

老靳“嗯”了一声,搔着后脑勺考虑了一会儿,说道:“那个洞的确能钻得进人吗?”

“能!”

“那么我去吧。要是碰巧了,也许能把他们救出来。”

武建华说:“不行,洞很小,你爬不进去。”

“噢!”老靳又考虑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掩护你,你爬进去,一定要搞清他们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咱部队今天夜里就来,必须在部队来到之前摸清情况,否则就可能误伤了他们!”

“部队今天夜里就来打灵官庙吗?”武建华没想到部队来得这么快,惊喜地问道。

“对,”老靳点点头,站起来说,“我们立即准备出发。要弄一些引火的东西带上,如果得了手,就放火接应部队。”

一弯残月挂在灵官庙的房檐上,静静地照着绑在大殿后面柏树上的孙大兴。夜越深,天越冷,孙大兴冻得缩着身子。一个持枪的伪军在旁边看着他。

孙大兴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口渴得厉害。他对伪军说:“给我点水喝吧!”

“给你点尿喝!”那个伪军没好气地说。他又冷又困,正在来回踱着步取暖。

“你也是中国人哪!”

“中国人怎么样?你少说话!”

孙大兴试探着问:“把我放了吧!”

“怎么着?放了?”伪军停下脚步,冷笑一声,“放了你,谁放我呀?”

孙大兴说:“跟我一块跑!”

伪军说:“我跑哪去?当八路去?”

孙大兴说:“反正得当个中国人。”

伪军不说话了。

孙大兴又说:“中国人干吗要替鬼子干事呢?祖祖辈辈都得挨骂……”

伪军烦躁地说:“你少宣传!等会儿我把你的话全告诉日本人!”

孙大兴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他想:班长一定已经回去把情况汇报了!团长这会儿已经知道我被捕了吧!咱们的部队什么时候来到刘集呢?他想着想着,不觉打起盹来。

伪军冻得直打战,他走到墙根一个草堆跟前,一歪身躺在草堆上。他原来只想暖和一会儿,一躺下来却身不由己,就呼呼地睡着了。

这时候,武建华悄悄地摸过了大殿的墙角。他在黑暗里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大柏树下面绑着一个人。他轻轻地走上前几步,仔细一看,啊,正是大兴!回头一看,草堆上睡着个伪军。武建华想:真巧,先把大兴救了出去再说。

孙大兴迷迷糊糊地靠在树干上,忽然觉得被谁推了一下,正想问,嘴被人捂住了。

“是我!”武建华凑到大兴耳朵边,小声地说。他敏捷地拿出一把小刀,割断了孙大兴身上的绳子,把大兴轻轻地扶了起来。

“快跑!”武建华轻轻喊了一声,拉着大兴往北面走。忽听得前面有脚步声,两个孩子急忙往边上一闪。孙大兴一看身边是一垛矮墙,可以爬上屋顶,忙拉着小武说:“咱们上房!”

武建华往下一蹲:“来,踩着我肩膀上去,快!”

孙大兴爬上墙头,武建华跟着也爬了上去。忽然一道手电筒光照射过来,两个人急忙伏在屋脊后面。

来的是换岗的伪军,他揉着睡眼,打着手电筒,嘴里喊:“喂,陈四疤,该换岗啦!”他把手电筒向大柏树下面一照,啊呀,人没有了,地上只剩下一截一截的绳子,那个陈四疤却躺在草堆上呼呼地睡觉。

他急忙跑过去,一脚把陈四疤踢醒:“你还睡哪,人跑了!”

“啊!跑了?跑哪去了?”陈四疤着急地跳了起来。

“问你自己啊!”换岗的伪军掏出哨子嘟嘟地吹了起来。孙大兴和武建华在房顶上听得院子里乱开了。伪中队长田仑匆匆跑出屋子,拼命喊道:“守住庙门,赶快搜查!”霎时间手电筒光乱照,日军和伪军在到处找人。

武建华说:“坏了,下不去了!”

孙大兴问:“你带什么武器了吗?”

武建华说:“靳大叔给了我两个手榴弹。”

孙大兴说:“给我一个,鬼子上来,就跟他们拼!”

武建华给了大兴一个手榴弹,一边说:“别乱打,部队可能已经到了,我来放火,把庙外的敌人引进来。部队一往里打,敌人就要乱套了。”

“部队来了吗?”孙大兴十分兴奋,“你带放火的东西来了吗?”

武建华点点头说:“我带着一团油纸。你身上有伤,就先躲在这里。我来放火!”

下面的鬼子和伪军抓不着人,乱得更厉害了,满院子乱吆唤。武建华擦根火柴点着了油纸,向下面的草堆上一丢,草堆立刻烧起来了,才一会儿,火苗就蹿上了屋顶。敌人看起火了,有的喊救火,有的喊抓人,更是忙成了一团。正在这时候,庙外枪声大作。武建华爬到大兴跟前说:“咱部队来了!”

火光里,映出了两个孩子的激动得发红的脸。

听见外边枪响,庙里的日军、伪军就向外冲,庙外的伪军正往里跑,彼此撞个正着,把庙门都堵住了。有的伪军慌乱地喊着:“我们被八路包围了。”敌人乱得像一群没头的苍蝇。伪中队长田仑大声喊:“跟我来,往外冲!”伪军又一窝蜂地跟着他向前面拥去。

石岛强作镇定,他让田仑带着伪军先出去顶头阵,自己带领着鬼子兵也跟着冲出去。可是庙门已经被八路军用猛烈的火力封锁住了。手榴弹“轰、轰、轰”地在伪军的人堆里炸开了花。伪军也不管田仑的命令了,抢着往庙里撤退,把后面石岛带的鬼子队也冲乱了。

孙大兴看见这种情景,耐不住了,向武建华说:“咱们也下去吧!”

武建华说:“等一会儿,咱们部队还没有打进来呢,现在下去太危险。”两个孩子正在商议,忽听得院子里发出一种像夜猫子一样的尖利的号叫声。“是石岛!”孙大兴对他的声音分外敏感。他爬到房檐边上,仔细一看,鬼子和伪军被我们打乱了。伪军夹在中间,东藏西躲。石岛带领着十几个鬼子退到这里来了。石岛命令鬼子在一堵断墙后面架起了一挺机枪,机枪立即疯狂地向外喷射着火舌。武建华爬到孙大兴身边。两个人把手榴弹都抽了出来,听到八路军已经冲进庙门了,孙大兴说了声“打”,两颗手榴弹一齐向鬼子的机枪扔过去。轰!轰!两声,鬼子的机枪就变成了哑巴。八路军一声呐喊:“冲呀!”大部队很快冲了进来。田三斜子领着几个鬼子还想顽抗,都被刺刀捅死了,其余的赶紧举枪投降。

石岛一看自己的部队全部被消灭了,转身就向后跑。孙大兴哪儿肯放过这只夜猫子,他看石岛刚跑到屋檐下,就从上面往下一跳,正好压在石岛的身上。石岛趴在地下,一个翻身,把孙大兴掀倒,抽出军刀向孙大兴砍去。只听得当啷一声,刀飞到一边去了。原来是班长王玉成赶到,飞起一脚,踢中了石岛的手腕。

“举起手来!”王玉成用枪指着石岛。

石岛从地上爬起来,垂着两手,还气势汹汹地看着王玉成。王玉成把刺刀抵住石岛的胸膛,又大喝一声:“举起手来!”石岛立刻顺从地把两手举过了头顶。

孙大兴见石岛这副怕死的样子,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跳到石岛的面前说:“喂,小鬼子,你看我这个小八路!”

石岛一看是孙大兴,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武建华也从屋顶上下来了。他也跑到石岛的面前,和大兴站在一起说:“喂,这里还有一个小八路呢!”

靳大婶也从小屋里放出来了,正和老靳说着话。孙大兴奔过去,一家子又欢聚了,都十分高兴。

战士们把孙大兴、武建华围起来,亲热地搂抱他们,把他们俩抬了起来,举得高高的。

“大兴!小武!”正是团长的声音,两个孩子连忙从人群中钻出来,寻找喊他们的人。

“大兴!小武!”

孙大兴和武建华看清了,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正是他们日夜盼望的团长和政委吗!他们俩很想一下子扑倒在团长和政委的怀里,可是他们到底是战士啊,终于挺直身子站着,大声说道:“报告团长,咱们胜利了!”

“好啊!”团长赞许地向他们俩还了个礼,回头向站在他身旁的老靳说:“老靳,你把他们锻炼得真不错啊!”

团长发现大兴虽然精神焕发,但身体并不好,黄里透青的脸色衬着一双微微窝进去的大黑眼睛,一身衣裳被撕打得破破烂烂,露出有一道道伤痕的肌肉。团长看着心里隐隐作痛,又感到非常欣慰。他把大兴紧紧搂到跟前来,叮咛说:“等会儿宋军医来了,让他给你好好检查一下。你要安心地治疗休养,好早日恢复健康。”

孙大兴兴奋地笑了笑说:“也没什么,锻炼锻炼嘛!”引得大家全笑了起来。

忽听得庙门口有谁在喊:“团长啊!政委啊!可把你们盼来了!”大家回头一望,原来是刘大爷。

“哎呀,刘大爷呀!”团长和政委热情地向刘大爷打招呼,过去和他热烈地握手。团长说:“刘大爷,让你受累了!”

“唉!”刘大爷摆了下手,“团长,政委,我对不起你们哪!叫孩子们吃苦了。”

“没有的事。”团长转过脸看着两个孩子说,“革命的后代,不是在温室里长大的。经受点风险,也是个很好的锻炼。你们说对吗?”

孙大兴和武建华互相望着,会心地笑了。

刘大爷说:“好了,有话慢慢说。现在你们全到我家去,我老伴给你们备下了顿便饭。”

政委含笑拉住刘大爷的手,抱歉地说:“不啦,刘大爷,在九点钟之前,我们就要离开这儿呢!”

刘大爷点点头说:“嗯,军令在身,那就不能耽误你们了。那么……这两个孩子呢?”

团长说:“大爷别舍不得,我们要把这两个孩子带走了。”

刘大爷不信地问:“真要带走?”

“嗯。”团长点点头。

武建华非常希望回团,可是现在一听说要走了,又看到刘大爷那依依不舍的样子,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拉着刘大爷的手叫道:“姥爷!有机会,我们一定回来看你。”

刘大爷点点头,看着小武和大兴,对团长和政委说:“小鸟的翅膀硬了,该飞出去了。”

政委说:“翅膀还不能算硬哩。天要晴了,小鸟就要出窝了。”

团长接着说:“是呀!如今局势好转了,鬼子被咱们打得像乌龟一样,把头缩在龟壳里,不大敢出来耍威风了。这些小鬼可以跟在部队上了。”

“嗯,嗯!”刘大爷表示赞同地说,“他们还是跟部队好,可以进步得更快些!建华,你回去收拾一下吧,也跟你姥姥说一声。大兴,你和大叔大婶,都上我家去。你二姥姥为你们做了顿饭,你们吃了再走也不迟。”

团长见大兴看着他,就说:“去吧!等会我叫王班长接你们去。”

刘大爷和老靳夫妇向团长、政委告辞,领着小武和大兴,高高兴兴地走了。

政委看着大兴和小武的后影,向团长说:“这些孩子都是吃人民的奶长大的。”

团长说:“愿他们永远忠于人民的革命事业。”

团长和政委快步向前院走来,队伍正在那里集合听令。

朝阳从地平线升起,晶莹的露珠迎着阳光闪耀。傲霜的野菊花开满了山间,巍峨的大泽山显得格外峻拔瑰丽。八路军的队伍军容整肃,浩浩荡荡向前行进。队伍中间并排走着两个小战士—孙大兴和武建华。他们俩仰望着大泽山,默默地立下了誓言:为了祖国和人民的解放事业,一定更坚强地参加未来的斗争,迎接更严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