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储位之争拉开帷幕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这首《秋风辞》是汉武帝所作,历来为人称道。鲁迅先生称此诗“缠绵流丽,虽词人不能过也”。这是极高的评价。
大凡流传千古的诗赋文章,已非仅仅作者心绪的表露,更是其生命与世界相激撞而发出的声音。所以写者与读者虽可能相去万里,隔望千年,但人同此性,人同此命,故而诵之读之,总能掀开胸怀,勾起情思,虽则一个写,一个读,二者之情思可能大异其趣。
武帝这首《秋风辞》,写得“缠绵流丽”,末两句“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更发出对生命本身的浩叹。读者不禁要问,武帝是个多情的人吗?
“多情”有很多种,武帝是否多情,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武帝生命中确有过很多女人。其佼佼为后世所知者,有“金屋”藏起来的阿娇,有车舆里与之春风一度、后晋封为皇后的卫子夫,有能歌善舞、貌美无双的李夫人,亦有充满传奇色彩的钩弋夫人,随便拿出一个,略述其身世,已是一篇小说,足够叫未谙世事的少男少女双眼湿润、长吁短叹。
尤其是李夫人,武帝宠而幸之不过一年,就匆匆离世,武帝却对她始终不能忘怀,命画工绘其画像,悬之于长乐宫,旦夕瞻顾爱抚,感慨嗟叹,更召方士李少翁入宫施法,意欲招李夫人之魂魄回来相聚,以解相思。
古代的方士,多是善于观色、能言巧辩之人,除去口舌之利,实与江湖卖艺之人无异。李少翁所卖之艺,大概就是后世的皮影戏。李少翁要了李夫人生前的衣服,又将屋子整理干净,从中拉起纱幕,幕后燃起蜡烛,又胡言乱语一番,接着灯光照映之下,李夫人的倩影真个出现了,只见她袅袅婷婷,仙子举步轻踏风荷一般,从纱幕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就此消失。
如此惊鸿一现,可望而不可即,自然更添武帝的思念。
“那真是你吗?”
武帝大概没有去问,也许他已知道自己受了李少翁的愚弄,但开口去问,就要出声,这声音可能是严厉的质问,又可能虚弱如带着泪水的梦呓,但总会打碎这弥着淡淡温香的沉默,从人鬼两界模糊冥缈之交,返转回铁一般强硬的现实:李夫人走了,回不来了。
武帝仍不想从梦中醒来,他的嘴巴张开了,又缓缓抿上。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
这是招魂后,武帝所作的《李夫人歌》。
最深的寂寞乃是无法对人言,想说也说不出。写诗,往往是人寂寞无助时,自己和自己的说话。
除了《李夫人歌》,武帝另有一篇《李夫人赋》,词彩浓丽,哀婉痛惜,但总觉不如这首短短的《李夫人歌》直抵人心,“是邪,非邪?”是啊,“那真是你吗?”
如此说来,武帝是个重情之人了?
重溯两千年前,情况好像又不是如此。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谁不想长生不老?然而平凡百姓终日为琐屑生计、父母妻子所羁束,看看前人,看看周围一个个和你我一样的凡人,有哪个是不死的?所以“长生不老”的念头,亦只能在头脑中打一个转儿,然后寻个空子钻出去。
皇帝则不一样。皇帝者,九五之至尊,富有海内、统摄天下,目光之所及,其平生之所历之所玩之所闻,远非庶民匹夫所能想,所以总是寄望于海外,希望那里真有一个仙山,而仙山上确乎住着仙人,只要诚心求访,总会感动仙人,得其所赐之灵药,服下后就超脱轮回,永生不死,与日月同辉。
秦始皇如是,汉武帝亦如是,两人前仆后继地求仙访道,故并称为“秦皇汉武”。当然,这是戏言。
汉武帝一生迷信,豢养了许多方士,前面提到为李夫人招魂的李少翁就是其一。
另有一个方士叫公孙卿的,他对武帝大言道,黄帝铸鼎,鼎成之日,天上飞下一条巨龙来接应黄帝升仙,颈下两腮长着丰密漂亮的胡须,黄帝骑上龙背,群臣和后宫嫔妃也前呼后拥地跟着挤了上去,共有七十多人,飞龙刚刚离地,没挤上去的小臣并不甘心,死命扯着龙须,被拉断的龙须散落满地,黄帝的弓也掉了下来,地上百姓们抬头望着越来越远的黄帝,就抱着他的弓和龙须大声哭喊……
公孙卿所言,与我们幼时听姥姥讲的神怪故事有何区别?然而被后世赞为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却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当公孙卿说完,他兴奋地说道:“假如我真能像黄帝那样白日飞升,那么我离开妻子儿女只不过就像脱掉鞋子一样罢了。”所谓“弃之如敝履”。人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武帝之薄凉无情,也就可见一斑。
事实上,武帝这一生确是杀人如麻,所杀之人既有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股肱之臣,亦有他的骨肉亲人;其晚年之大搜巫蛊,前后长达数年,株连数万人,滚落的头颅塞满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叫人难以下足,喷溅的鲜血流入汾河,染得河水流朱。
然则,武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念旧的重情之人,还是翻脸无情的冷酷魔鬼?
有关汉武帝,让我们从头说起。
不是亲家就是仇人
追溯往昔,但凡大人物的“出生”,照例总要附上许多传说,否则总难叫听者满意。如汉高祖刘邦斩白蛇后起义,又如孙坚的妻子梦到日月入其怀而生下孙策孙权,而赵匡胤夺权之前又有天现二日的传说……总之,若没有祥征瑞兆的“清洗”,这皇帝位总像是偷来的赃物,见不得光。
武帝的出生也不例外。中国人自古崇拜太阳,常以之比喻君王。武帝的母亲是王娡。王娡怀着他的时候,曾梦见一轮红日钻进她的怀里,顽皮地来回跳跃。她把这事说给景帝听,景帝抚着她的肚子感叹:“这是贵不可言的吉兆啊!”
现在看来,“红日入怀”的神话有可能是王娡有意编造。
武帝刘彻是景帝的第十个儿子,在他之前,皇长子刘荣已被立为太子,皇位本来轮不到他来坐,但是命运偏偏选中了他。
刘荣的母亲是栗姬,栗姬是个漂亮的美人,曾经很得景帝的宠爱,连着为景帝生了三个儿子。立下如此功劳,地位自然越来越高,自薄皇后被废,景帝一直将皇后的位子空悬着。薄皇后多病,栗姬向来统领后宫,此时后位似是非她莫属了。别人这样想,栗姬心下也暗暗期盼着。
可是她跟所有后宫女人一样,长着一颗“妒忌的心脏”,而且她这颗心脏,跳得特别猛,别人的都在怀里静静地伏着,唯有她的不甘寂寞,跳得砰砰直响,几里外都能听到。
栗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景帝还要宠幸别的女人,他有了自己还不够吗?栗姬不该这么问的。她那个时代没有安徒生童话,但她的心中也有一幅夫妻相敬、忠于彼此的美好图景。然而,皇帝不是普通人,后宫佳丽三千,要他把爱情投在栗姬一个人身上,根本不可能。
一个又一个美女在他怀中流过,以后还有更多的温香软玉,她们会以各种各样的姿态投怀送抱,少了谁不能共消此漫漫长夜呢?没有匮乏也就不知道珍惜,皇帝对女人的追求,恐怕只在于新鲜的脸蛋和年轻的身体。
女人的青春总如樱花那样绚烂而短暂,即使青春永驻,再漂亮的脸蛋也有看腻的时候。景帝来栗姬这儿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栗姬只是纠结着双手,坐在床沿儿上发呆,有时候耳朵里响起景帝的脚步声,兴奋地碎步走出宫门,迎接她的却只有那空荡荡的天地。
栗姬的脾气越来越火暴,那张俏脸像是粘了胶水,总是绷得紧紧的,时刻准备着痉挛和抽搐,红梅一点的诱人小嘴也被两腮的肌肉挟持架起和撕扯,时刻准备着喷出最恶毒的诅咒。
爱的反面是冷漠,不是恨。栗姬恨景帝,但她更恨长公主刘嫖,因为她不断地给景帝找女人,要不是她,后宫哪来这么些个狐狸精?!
刘嫖是何许人?窦太后的女儿,景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刘嫖生在帝王家,可谓既富且贵,衣食无忧,然而她生性贪婪,总是想得到更多。谁能满足长公主的贪欲呢?恐怕只有她的弟弟,当今天子。也许景帝刘启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好色之徒,又或许他是在刘嫖的不断“喂养”下,才渐渐变成一个纵欲无度的色鬼。总而言之,刘嫖为景帝进献了许多美女,景帝也越来越离不开刘嫖,常常给她大量的赏赐。
刘嫖是窦太后唯一的女儿,老太太自然疼到不行,再加上与景帝的“特殊关系”,她的能量很大,时常能够左右宫廷大事。所以刘嫖借皇姐之尊,为了讨好景帝,竟然四处搜罗美女。
她是个“有远见”的贪婪家,不仅要生前富贵,还要她的子子孙孙接着富贵下去。刘嫖嫁给世袭堂邑侯陈武,跟他只生了一个女儿陈阿娇。男权社会里,女人的命运取决于她婚前的父兄和婚后的丈夫,若阿娇将来嫁给一个列侯,此后自然是离皇帝越来越远,恐怕再难见到未央宫檐角上升起的红日。
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刘嫖打算亲上加亲,她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侄子,当朝太子刘荣,若阿娇嫁给他,将来岂非要做皇后?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刘嫖立马动身,入宫去向栗姬提亲。
她这一路上脚步很快,裙角始终扬在身后,未曾落地。大概“保媒拉纤”这一类事,刘嫖已是熟能生巧、得心应手,她从未想过失败的可能。刘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她想,以她长公主的身份,以她刘嫖今时今日在宫廷内外的能量,栗姬肯定会欢天喜地地接受这门亲事,如此一来,刘荣的太子之位将会更加巩固,母以子贵,栗姬封后也是指日可待。之后她会牵着刘嫖的手商量婚事的具体事宜,又或唧唧喳喳地说些姐妹间的私房话……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栗姬和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在栗姬身上,女人嫉妒的情感淹没了“准皇后”的政治算计,栗姬积蓄已久的怒火爆发了,竟然将亲事一口回绝。具体细节已经很难知道。栗姬是关起了冷冰冰的大门,连见面的机会也不给刘嫖,还是对着她破口大骂。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刘嫖愤怒了,她带着兴奋和“好意”一路飞奔,越跑越快意,没想到迎接她的是结结实实、又冷又硬的狼牙棍,圣人君子猝不及防挨了一下也要骂娘,何况刘嫖这个给人娇宠了一辈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长公主?
仇恨的火苗在刘嫖心里烧起来了。刚开始火苗很微弱,只是对栗姬的不解与怨恨。慢慢地,它获得了源源不断的燃料——与未来太后的交恶对这位长公主意味着什么呢?当母亲窦太后和当今天子相继下世,自己将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栗姬那疯狂而狠毒的目光之下,到时候谁会来为自己说一句话?
火苗烧得越来越高,温度却越来越低,泛出蓝幽幽的光来,跳跃窜动,如同毒蛇吐信,信子的方向对准了政治上极度幼稚的栗姬和她最大的倚靠,当今太子——刘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