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聂耳:想进电影界的音乐人
九一八噩耗传来
九一八事变发生的那一天,聂耳接到联华影业公司通知,明天要乐师穿礼服拍戏。这是续拍前些天就参与开拍的影片《银汉双星》的一幕,那年聂耳19岁。
因被同一共青团小组里的叛徒出卖,刚刚毕业、原本有望在玉溪做县督学或在县中教书的聂耳(聂耳《致二哥[聂子明]》,1930年6月19日),紧急避险来沪,至此已经一年有余。通过三哥的关系,聂耳1930年7月18日到沪,即投奔云丰申庄(薛振青、张仓荣《回忆聂耳[摘录]》,《聂耳年谱(增订稿)》),在虹口公平路同春里(今公平路185弄86号2楼)栖身。两天后,他拿着三哥给的介绍信,照上面的地址四处求职。英语专业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在湖南、广东当过数月的兵,曾考进欧阳予倩在广东主持的戏剧研究所,有些表演小天赋,向往音乐、文学,如此种种,在上海找工作并不容易,留洋博士还失业呢!整整十天一大圈兜下来,还是回同春里做云丰申庄的店员。起初没有工资,不久改为“驻申稽查员”,开始有每月15元的津贴。
“云丰”做的是由滇汇款到沪,购买“大联珠”香烟运滇销售的生意。从精华工厂提货、包装、付邮、打电报,忙时忙,闲时闲,聂耳此外还要兼任记账、打扫、买菜等杂务。所住是市井陋巷,苍蝇,蚊子,臭虫,肮脏的被窝,几个人挤通铺,遇到他们打麻将聂耳就设法躲开。邻居有经常酗酒打老婆的白俄,还有能讲英语、日语及多地方言却不会写字的轮船火头。晨起,但见黄包车、巡捕、老虎灶、马桶,西牢的洋岗警,推小车,小红灯,提着饭盒上早班的工人,工厂的烟囱,轮船的烟囱,汽车、洋房……(聂耳日记,1930年12月4日)(1)
聂耳没有忘怀政治,何况上海那时正是进步人士向往的革命中心。八一世界反帝战争日,又是南昌起义3周年纪念日,聂耳正忙,但还是特别留意警察“严怖”的街面,看到第二天上海报纸,这才知道“原来昨天的事”“依然大肆活动”(1930年8月2日)。惦念着11月7日是苏联十月革命节纪念日,聂耳午后到英大马路(今南京东路)、南京路、跑马场、北四川路一带转悠,但见华洋巡捕密布,眼光闪着凶神恶煞,那天飞行集会没能实现。就在初到上海的日子里,聂耳回顾了既往经历,思想有了新的进步。他抽空整理了自己的所谓年谱:1912年2月生人,4岁丧父,兄三姐二,靠父亲留下的药材铺勉强维持生活,6岁上玉溪县立师范的附属小学,10岁入私立求实小学读高小,演新剧,音乐已成全校之冠,13岁进云南省立第一联合中学,15岁进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从军,复学,等等(10月19日)。看了几篇革命文学论文,他心领神会:“现在的艺术运动的主要任务是要大众化”,明确自己今后不再作个人呻吟,要“向着新的艺术运动的路上跑去。”(10月19日)“由于该时代的社会经济基础之特性,产生了依附于该社会经济基础之特殊的意识形态——思想、学说、理论等,”《读书月刊》上的格言也被他认真地抄写在日记本上,“而这意识形态——思想、学说、理论等,恰恰足以解决了当时代的社会问题。”(11月10日)通过郑雨笙(郑易里),聂耳11月和虹口的反帝大同盟联系上了。聂耳之所以尊称郑为七叔,是因为自己的三哥与他的侄女订婚,其实二人相差不过5岁。郑雨笙是中共党员,是中国组织翻译《资本论》的第一人,对聂耳在沪发展起到了关键的呵护作用。据郑回忆,有一次,聂耳身穿一件蓝布大褂,参加了南京路的示威游行(郑易里《回忆聂耳二三事》)。
跨入1931年,2月9日聂耳迎来他到沪以来的第一场雪。用冻僵的手画出“一个赤热小心”,那天正是心中所爱袁春晖的生日。继续英文修炼,并补习日文,重读丰子恺《音乐入门》,因而注重小提琴的基本练习,买一本口琴吹奏法搞定口琴,转又研究摄影术。轧马路,逛“大世界”,游龙华,会同乡,偶尔无聊到在买菜时跟踪年轻女子,他在日记中称此为“追小白兔”并加追悔(1931年2月20日)。这种闲适日子不会长久,云丰申庄主要是靠邮局的一个股东将高额的特种消费税瞒过以营利,聂耳察觉后就不看好它(聂耳《致二哥[聂子明]》,1931年2月13日),再说环境也不能让他满意。3月3日,他曾报考国际无线电台打字员,到场不由得慨叹“在上海谋职业之不易”。16天后,“青天白日中突来一个霹雳”,“云丰”商号逃税事在昆明被查获,并处于高额罚款,本店连同申庄一同倒闭,店员做不成了,一时衣食无着(3月19日)。
“回去吗?还是找别的事?”(3月19日)“左思右想:为思想,为理智,为感情,为饭碗,为拉violin,为身体……着实想不出一条头头顾及的路业。”最终思考进一步聚焦:“你除了这尚有一线希望的地方可以混一混饭吃,别的路还有可走的吗?有固然是有,但你又不能不想到那些相联系的问题”(3月27日)。这样,聂耳就留意起报上广告,第二天便在《申报》一角看到上海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学校的招生启事,除招歌舞组女生3名外,还招音乐组男生3名,待遇相同:入校不但不收学费,每月还有3元津贴。聂耳当天就到爱文义路一二九甲号(今北京西路1298号)报了名。看到“影业”字样,聂耳心里就是一动:“明明知道他们要骗两块钱,不过拍一点影片也还有趣。”(3月30日)
上海,当时中国的影都,聂耳身不由己地向电影靠拢。1930年8月1日,聂耳去邮局途中路过天一影片公司,正遇在拍电影,好奇心驱使他进片场参观。后又帮着昆明朋友廖伯民等辗转联系到“天一”老板邵邨人,商洽租借“天一”与明星影片公司电影拷贝事宜。为此,还收到朋友寄来的100元谢金,除汇了一半给母亲,其余聂耳用来置了冬衣、买了一把小提琴(聂耳《致二哥[聂子明]》,1931年1月8日),以及一台“白郎宁”牌美国旧照相机。至于来沪初对家人所作的“不敢进一次电影院”的承诺(聂耳《致二哥[聂子明]》,1930年8月31日),早就不能作数。《西线无战事》《淘金记》《荡妇愚夫》《瑞典女王》(克林斯汀娜),以及《五十年后之新世界》等尽数观赏,有时是一夜看两次电影(1931年2月12日),有时是“饿着肚子看电影”(3月8日),“为爱看电影的缘故,不知曾哭过多少次”,特别是看不得嘉宝在银幕上流泪(3月6日)。2月19日恰巧买了几张电影明星照片,翌日“又买了大批的画片”,聂耳仿佛成了追星族。
招员的其实是黎锦晖创办的明月歌剧社,当时正与联华公司商谈协作事宜。联华影业公司为拍摄有声电影,准备办一个歌舞班,“联华”老板在奥迪安大戏院专场观摩明月社演出后,决定将该社收编为联华歌舞班。于是,明月社面向社会扩招成员(黎莉莉《回忆中华歌舞团、明月歌剧社》)。
聂耳加紧练习《小小画家》《三蝴蝶》等黎锦晖音乐作品。临考前一天,他跑去看了中国首部有声电影《歌女红牡丹》(1931年3月31日),可能是为了稳定情绪。来到考场,发现应试者云集(后来得知竟有130多人)且不乏专家(晓龙[郑易里]《想起了聂耳》),“半路出家者”不免怯场,临场发挥并不如意。焦躁中,聂耳于4月3日收到复试通知书,当天就到山西大戏院看电影《皇后歌舞》。8日,复试录取。典当度日,终于盼到入校通知,22日搬入设在爱文义路上的联华影业公司音乐歌舞学校。
“生活终于改换了”(5月15日),青春少男置身“少女集中营”式的音乐歌舞学校,糊里糊涂就过去了2个多月,几乎都没能写日记(6月29日)。不过,在5月随明月歌剧社赴南京演出归来后,聂耳练习小提琴愈加勤奋。他的“小老师”是与其同岁的王人艺,七八人共住的宿舍非常拥挤,二人就经常站对角来练琴(王人艺《聂耳学琴》)。7月3日,第一次在上海登台演出,三场滑稽歌剧没有一次不错一点的。不过,小提琴技艺大有进展。7日,聂耳参与到“大中华”的配音工作,王人艺不满即将并入的“联华”给自己的低待遇而拒不到场,黎锦晖就让聂耳取而代之,竟也告成。10日,正是离开云南故乡一年整,回想自己当时的抱负,不免有“背驰了原定的路线”的叹息:“我放松了某一种中心思想的发展,这种病态地、畸形地在这样一个社会讨生活,无宁说是一种盲目的蠢动,有什么计划可言?”他期许着“新生的开始”。
“The passed Nie Shou-Sin was not the Niel of this time.”(昔日的聂守信已非今日之聂耳),聂耳8月16日日记自我鼓励道。他自我检讨:“不论你从哪条路跑,你对于哲学的基础不稳定,终于是难得走通的。”为解决思想的“饥荒”,他向郑雨笙借看几本重要的书。不过,张扬“聂耳”之名又包含了几多自信与肯定。不再是初到大都会的外地少年,也不再是乍入明月社被人“聂子镊子”(“孽子”)呼来唤去的“小弟弟”(晓龙[郑易里]《想起了聂耳》),因为姓氏(“聂”的繁体字为“聶”)有三只“耳”,加之耳朵能前后摆动的“特异功能”,兼有学谁说话就像谁的特长,人送外号“耳朵先生”,他索性将“聂紫艺”改成“聂耳”。接下来为“联华”老板罗明佑庆生所举办的晚会,简直成为聂耳出世的宣告会。聂耳代歌舞学校出了一个“聂耳博士讲演”的节目,有英语、法语、日语、口琴、上海话、广东话的演讲,有京调、英、日的清歌,最出人意表、最受欢迎的是学当红女影星紫罗兰的埃及舞,最后收场竟是一声猪叫。全场掌声雷动,聂耳当时受奖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原来是饼干。新锐导演孙瑜特来握手致贺,当红男明星金焰拉他到俱乐部一坐(8月24日)。翌日,罗明佑派人送来一花篮,上写“聂耳博士”。后又传来罗老板的评语“时髦的滑稽”,并欢迎他去拍滑稽剧(8月30日)。
王人艺以学琴和养病为由,执意要赴北平,在含泪送别后,聂耳没想到自己随后升格为第一小提琴手。生活依旧拮据,甚至一时买不起一顶蚊帐,但还做着去美国发展的梦。时来运转,9月5日明月剧社与联华公司正式签约,聂耳每月可领到25元的乐队薪水。新生活就要开始,当晚大家欢欣地努力加餐。想到自己的发展,聂耳暗下决心:“从此努力吧”。
接联华“将令”后,发觉自己没有衬衫,聂耳就到黎锦晖那里去借。路上,聂耳和黎锦晖的四弟黎锦纾谈起王人艺学音乐的历程,觉得有些方面可以借鉴。见到黎锦晖又谈个人的正当发展,由此振奋努力的精神。回到住处,聂耳就做了一些《和声学》的练习。
9月19日,日本关东军昨夜突袭沈阳北大营、进而占领该城的消息就为上海消息灵通人士所获知,上海市各界反日援侨会应急成立并发表宣言。聂耳那天早上练习作曲,送别王人艺的感伤心理自然流露出来。下午1点进摄影场,参与《银汉双星》的拍摄。该片是朱石麟改编自张恨水的作品,有游艺会一节需要明月社的歌舞表演,且在8月21日就拍摄了《努力》《蝴蝶姑娘》两个节目。初次化装,油彩画的脸像死人一样。无休止的等待时间,趁机跟导演史东山聊起了音乐,原来史导演也拉过三四年的小提琴。好不容易挨到了,又老是奏一两个调子,直到午夜12点才回住处,水银灯照得眼睛不舒服,记得史导演说自己能演剧,“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来一个”(9月19日)。
这样就到了9月20日。当天继续影片拍摄,不过拍了两个大镜头,仍是午夜12点多钟才回来。不同于昨日的是,九一八事变的消息震动了他。那天《申报》以《日军大举侵略东三省:蔑弃国际公法,破坏东亚和平,沈阳辽阳长春安东营口等处均被侵占》为题,大幅报道了九一八事变及其进展。聂耳在当天记道:“今天——九月二十日,最值得注意的一件大事是报纸上的大字:‘日军占据沈阳城,炸毁南满路,……东北军王以哲旅长殉难……’,这是前晚发动的。”
王以哲,聂耳知道他。就在楼下还挂着一幅“宣扬艺术”的礼幛,就是明月社到东北表演时王以哲送的。关于王以哲牺牲的消息是谬传,不过,聂耳对日军的强盗行径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日本侵略中国,是在意料中的事。试看万宝山、中村失踪等事件,不是它的诡计?现在竟敢大肆侵占东北,大施其帝国主义的暴行,什么飞机场、兵工厂都占了。”
翌日传来的日军侵华消息更为凶险,说什么日军已兵抵北平、天津。聂耳跑下楼去,大看《时报》,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将相关消息看完。心里更加不好过,看来事情太严重,“日帝国主义的侵略,全是有准备、有计划的”。报上还有说什么“不过是下级警民的冲突,日政府对中国是没能一点敌意的”,聂耳禁不住说道:“这种不可隐蔽的事,你到如今还要来欺骗人!”
同日,《时报》号外报道了日本大地震的消息,聂耳稍感快慰:“唉!天有眼睛。”(9月21日)
9月22日,上海气氛异常紧张。
日本商店门口竟贴出“庆祝日军占领沈阳”的标语;日本驱逐舰来沪借口保护侨民;虹口一带密布日警,洋洋得意地对华人做着骄态;还有,日本人开着插有标语旗帜的汽车在马路上示威,同文书院的日本学生散布各戏院、游戏场,横冲直撞。诸如此类消息伤害食欲,让聂耳不仅吃不下早点,连午饭也减量一大半。
这一天,聂耳到联华公司摄影场试排《卖花女郎》。次日,正式开拍,拍摄了一幕歌舞短片。聂耳对当天拍摄的一组亲吻镜头颇不以为然:“这在中国片里可以找到多少例子?我们何以要去仿效?况且‘kiss’在国片里终是使人最讨厌的东西。”(9月23日)
危机空前,当年的中秋节竟发生月食;国难当头,电影界风气开始变化。10月4日10点,在光华大戏院召开“联华同人抗日救国团”第一次全会,到会150多人,全是联华公司的演职人员。聂耳出门前被明月社友奚落了一句“真爱国”,待他们步行赶到,迟到了。会开得有点失序,“联华”上海分管理处负责人陶伯逊报告开会的理由,“扯得太远”,耽搁了很长的时间。“通过简章,简直闹得一塌糊涂,有的不懂开会常识;有的图得女子可以发笑,发表最无聊、最顽皮的意见;或是无谓的争执。”聂耳在日记中批评道:“这样一个严肃、感慨的会,哪里能容你做那些浪漫行动?”但不管怎么说,“‘联华’也要爱起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