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口头传统:反抗与适应——人生常态
现代“大众交流媒体”对工人阶级的影响已有大量论述。但如果我们聆听工人阶级人民在工作中和在家里的声音,一下子能就吸引住我们的并非是大众报纸和电影这些50年的证据,而是这些事物对日常话语的轻微影响,以及工人阶级人民在说话上、在话语所指向的假定上仍依赖口头传统和地方习俗的程度。无疑,这种传统正在减弱,但要想理解工人阶级的目前处境,我们一定不要在这种传统仍具鲜活生命力之时说它过时了。
这些例子全部收录在一段故意选定的短暂时刻里,首先是来自一个儿童诊所的候诊室,室内光线充足,墙上刷着淡雅的背景涂料,布局呈管形。几个黯淡无光、邋里邋遢的母亲正在和她们的孩子一起等候,哩哩啦啦的谈话毫无目的,但往往折射出她们的习惯。三分钟内,两名妇女使用了这些话语:
隔不久,在家庭妇女早上会面的几个商店里,所说如下:
围绕着人生基本问题——出生、结婚、交媾、孩子、死亡,俗语最为繁多。关于性的如下:
这些大部分话语是彪悍说话传统的残余;例如,“虚伪”一词的使用明显取决于一种自然而然了解日常生活的道德感。我几乎没有证据证明这类话语是新近所造。二战时期,服务性机构创造了一些话语,但难得的是,一种话语已进入到日常话语中。有段时间里,大众化的无线节目中定期使用了这类话;从“妈妈,你能听到我吗?”(Can yer'ear me, Muther?)[14]到“对,捣蛋鬼!”(Right, Munkey!)[15],这些话已经伴随我们20年了。在其他方面,年轻的工人阶级人民除了运用那些古老的话语之外,似乎渐渐凑合着使用几个通用修饰语:把喜欢的大部分事物都叫做“很好”(luvly),把不喜欢的大部分事物都叫做“讨厌”(awful);把特别喜欢的事物叫做“好极了”(grand),或者最近叫做“绝了”(smashing)(尽管这最后一个词属于新兴“无阶级”人士的用语)。
中年人仍然坚决保持着古老的说话方式,他们比我们经常认为的那些年轻人更加坚定。他们并没有坚持用一种不雅的或活泼的方式来说话,而是坚持使用正式的说话方式:这些词语使起来像放鞭炮一样,“啪、啪、啪”。如果单听他们的腔调,我们会得出结论说,这些词语被简单机械式地使用,枯燥乏味,没有意义,它们跟鲜活的人生方式毫无关联,它们被拿来使用,不知怎么的,总是衔接不起来。如果只注意到他们的题材——接受死亡、笑话婚姻可还是接受了婚姻、最好地享受你的人生,我们会联想到一幅美好的画面,在这里面,老态度毫发未损,很简单但很健康。真理存在于两种极端之间:执意使用一些古老说话方式并非暗示着从前的传统有种强大的、充满活力的连续性,但传统也并不完全是死气沉沉的。在一个现在很难理解的世界里,人们反复提到传统,往往把它作为一个依然非常可信的固定参考领域。使用格言是一种慰藉;人们说,“哎呀!风水轮流转!”这句话有十几种不同的说法。这些谚语经常互相矛盾,在任何冗长的谈话中,人们用它们来证明相反的观点:它们通常不是知识结构的组成部分,我们对此不应感到奇怪,而且从言语起到的效果层面看也并不矛盾。
迷信和传说也差不多是这样。在每个点上,特别是在临近重大节点的地方,经验的世界都用两种颜色把事物分为“好运的”和“坏运的”。人们每天都不由自主地进行这种分类。把鞋放桌子上、从梯子下方走、把盐弄撒、把某些花放在室内、烧掉“绿色料子”、圣诞节前把冬青摆在屋里、打碎镜子、给别人一把刀并未收到一枚硬币[16]、在桌子上把刀交叉着放,这些都是坏运;有只黑猫横穿某人正在走的小路、以不正确的方式穿着袜子出门、圣诞节和新年那天黑人先进房子、在招来厄运后触摸木头,这些都是好运。新娘在结婚庆典前一定不要看见新郎,应该穿戴——通常也这样穿戴——“旧的东西,新的东西/借的东西,蓝色的东西”。婴儿洗礼时应该哭,因为那意味着好运;出生的日子和婴儿的身体特征还会促使每个人说出一些押韵的口头禅,例如“脸上有酒窝/生活不发愁”。梦没有被忽略掉,不只是因为梦帮助解释过去发生的事情,或者暗示某些暗藏于内心深处的担忧,还因为梦具有预见作用,而且梦“是反的”;如果你在梦里哭,那就意味着会有一些愉快的事情。但你必须真的哭了,而不是只梦到你在哭而醒来眼睛干干的。
迷信尤其与关乎健康的任何事情黏结在一起。“我不信医生”依然是一句常见的表述,支撑它的是一堆过去的格言和现在的事件,大多数不足为信。小孩偶有小病,大部分情况下是用硫磺和糖浆来治疗,我这一代人可能是最后这样做的,但这种偏方仍有人用。其他的事情更加离奇。我听说过最近发生在城市里的两宗实验:用马鬃和牛排去除瘊子,把牛排用马鬃绑起来埋于地下,瘊子便会萎缩,并最终脱落;用自己的尿洗衣服对气色有好处,这个故事几年前在利兹的一些服装厂流行开来。人们还经常认为,幼儿体弱是因为头发长得太长、太密;头发的“养分”损耗了身体。每种不同的行为,无论多么微小,都有民间传说:例如,在惠斯特牌戏会[17]中,有的女人经常携带她们出生那年发行的硬币,有的只用红色铅笔记分,有的则不穿黑色的鞋。[18]
大多数传说已存在很长时间了,一些正在慢慢失传;但不时又有一些新的被创造出来。我特别注意到了那些关于外部世界伟大人物的传说:在工人阶级中流行的更为朴素的民间传说中,因为与他们的滑稽艺术明显不同,伟大的公众人物更可能会被拿来吹捧,而非贬低。这个电影明星怎么死的(她站在冰箱里想减肥,结果被冻死了),那个公主怎样活的,有很多这样的精彩故事。人们都在说,斯大林“靠注射”维持生命,能活150岁。有时反着说也起作用:据说“他们”下令,批量生产的避孕套,10个中有1个会留个小洞;以及“他们”把镇静剂放在军人的茶里,以降低性欲。
在某种意义上,其他阶级也相信这一切,特别是好运和坏运的事情。在哪些方面可以确切地说工人阶级人民相信它了呢?他们反复说着这些句子,但经常加一个补救性的开头:“他们说……”他们不会理智地加以辨别;反而在某些场合,他们毫不犹豫地嘲笑这些话是“老掉牙的事儿”。但他们通常会小心遵循它们的指示。他们会说,“哎,全都是迷信”,也会看通俗杂志上贬低它们的文章;但他们仍把它们口耳相传,这对年轻人和老年人几乎同样有效。工人阶级的杂志有不涉及星象算命的吗?变革非常缓慢,人民不会被前后矛盾所困扰;他们相信也不相信。他们继续重复着古老的格言,做着他们所禁止和允许的事情:口头传统依然强大。
工人阶级生活的其他部分也是如此。许多工人阶级中年夫妇很大程度上依然生活在爱德华时代的世界里,他们的起居室从建造好或从父母手中接管过来之后几乎没有改变,只是增添了一点临时装饰品或椅子。年轻夫妇在“成家立业”之后喜欢往外面跑,喜欢买任何新东西,家具推销员经常费尽心机说服他们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去购买崭新而非所需的家具。尽管家具自诩是现代的,也可能用新材料做成,但它必须具备布置一个“真正像家一样的”房间所需要的前提假定,就像消费者的祖父母买的老物件那样。陶瓷生意、游乐场、流行歌曲创作的情况也大致如此。
这不单单是一种消极反抗的力量,也是一种积极的东西,尽管很难说清。工人阶级具有一种很强的在变革中生存的天然能力,他们适应或接受新事物中他们想要的东西,忽略其余的东西。
在工人阶级中,活着甚至在今天还属于一种包罗万象的文化。在某些方面,这种文化和其他——比如说属于上层阶级的——文化一样,都是正常的和格式化的。工人阶级的人会忧虑在一顿七道菜的饭桌上正确的举止:中产阶级上层的人在周围都是工人阶级的情况下,当然正好通过没话找话(不仅是谈话的内容或用语,还有说话的节奏)、举手投足、叫饮料或试图请人喝饮料的方式,显露一下他的异质背景。回想一下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服装方面,坚持穿星期日套装,孩子们穿着在圣灵降临节新买的“最好的衣服”,在圣灵降临节早晨出门转转,向亲戚展示一下这些衣服,并收到现金礼物,使用“店铺票据”改换衣服的程序非常复杂。礼节仪式的详尽细节,从简单的“消磨时间”、邻居去世在葬礼上立在墓碑前“以示敬意”,到“野牛会”(Buffs)[19]和怪人会(Odd Fellows)[20]的仪式规程。再来看海滨明信片[21]50年的版式风格,“体面的”工人阶级人民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很难接受它们,但在节假日他们可能“放开点儿”,发几个给亲朋好友,明信片上画的是肥肥的婆母、胖胖的警察、骨瘦如柴的小男人带着大屁股的妻子,无处不在的啤酒瓶和尿壶。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他们那“啤酒—肥臀—浴室”的幽默,他们竟然丝毫未变。
因此,对于工人阶级人民而言,很多新方式并未深入影响他们。与今天只是考虑他们深受影响的严重程度所得出的假定相比,他们实际受到的影响要小得多。在对“彻底麻木不仁的广大平民百姓”的讨论中,可能也会有一些预言性的真实。但就目前来看,工人阶级人民绝不像那句话所说的那样受到了负面影响,因为和平民百姓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工人阶级人民确实“不在那里”,他们生活在其他地方,他们凭着直觉而活,按照习惯而活,靠着口头而活,利用传说、格言和仪式而活。这就把他们从当前方式的最坏影响中拯救出来;在其他方面,这也让他们更容易成为那些方式的臣民。如果说他们受到了现代环境的影响,那么他们也只是在沿着古老传统为其开辟的最开放、没有防御措施的道路上受到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