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布雷”鸣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爆发,海内外论坛为之瞩目,陈布雷亦为之“欢欣鼓舞,而不能自已”,决定写专文响应。鄂事初起,许多保皇党舆论均称武昌民军为“逆军”。《天铎报》总编辑李怀霜屈于清政府的压力,力持慎重,主张在宣传方针上固然不必呼民军为“逆军”,但也不必称之为“义军”,打一次“擦边球”,毋触清廷之怒。然陈布雷大义凛然,认为以《天铎报》的革命声誉,绝不可附和各报,人云亦云,义逆不分,而应该旗帜鲜明地阐明自己的观点,表明自己的立场。据此,陈布雷在专文中,大凡提到武昌义军,无不以“革军”、“义军”、“党军”、“民军”呼之,并连日撰写评论,以《谈鄂》为专题,按日刊布,总计十篇,一时哄传京沪,名动海内,从此奠定了陈布雷在新闻界作为第一流政论家的地位。
陈布雷《谈鄂》十篇的最大特色,就在于他在义逆之间,绝不持模棱两可的骑墙态度,而是以笔为枪,以《天铎报》作战场,爱憎分明、无所畏惧地与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并肩作战,并通过介绍辛亥革命局势,分析国内政局演变趋向,为武昌义军大唱赞歌,为推翻封建制度大造舆论。在《谈鄂》(壬)篇中,陈布雷一针见血地指出:义军起事,在于清廷政治的腐败。申明: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不良政治者,革命种子之所由胎息也”。武昌义军“不惜犯空前之大难,志在出同胞于水火而已”。从而表明了武昌义军乃正义之师的鲜明立场。当看到武昌义军之火,以燎原之势席卷十二行省,全国“三分天下,既有其二”时,陈布雷情不自禁地大声讴歌:“鄂风泱泱,扇遍天下。”预言:武汉将与美国波士顿、法国巴黎“同为世界史上一至足纪念之胜地”。《谈鄂》十篇中所表达的那种无所顾忌、纵横肆张、一泻无余的革命激情,第一次将陈布雷憎恶腐朽、追求进步、向往变革的热烈情怀,痛快淋漓地进行了宣泄。
《谈鄂》十篇的另一个特色,是它的新文言的语言。陈布雷写文章,一方面善用警句、典故、成语,喜用排比句和对偶句,句式短促而精练,文字深透劲锐、精微奥博,语言激越、铿锵,气势磅礴、有力,感染力极强;另一方面,陈布雷虽然以文言行文,而笔下颇有白话气息,“我手写我心”,文字明白易懂,通达流畅,许多段落语句,可诵可吟,如诗如赋,给人以强烈的美感。特别是有些篇章,如《谈鄂》(辛)等,语句中常间以反笔行文,语言幽默,讽刺辛辣,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这些方面,初步展示了陈布雷的旧学造诣与新学功底,以及在语言文字方面,善以旧瓶装新酒,新旧勾兑的雄劲笔力。陈布雷在其文字生涯的初始阶段,其文往往亦庄亦谐,亦劝亦刺,亦温亦厉,亦雅亦俗,有着多重风格。反观陈布雷成为国民党的文胆和代言人之后,其文往往是:庄重有余而轻灵不足,雅善有余而放逸不足,正辩有余而反讽不足。成年陈布雷的文章,很有些君临天下、老气横秋的味道,这与青年陈布雷那种鲜活而犀利的文风,相去甚远了。陈布雷的《谈鄂》十篇,也许在今天的青年人读起来,仍是文乎文乎的,有不少语句亦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然而,提倡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发起五四新文学运动,尚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呢。
《谈鄂》十篇,不但写得情文并茂、明白晓畅,而且旗帜鲜明、爱憎分明,这样的文章,受到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热烈欢迎,是可以想见的。当时,即使是对爱新觉罗氏家族忠心耿耿的保皇党人,也不得不满怀敌意地买一份《天铎报》浏览一下。一时之间,《天铎报》以日发行4000份的骄人业绩,不仅越过了老资格的《新闻报》和《时报》,以至直追声誉卓著的《神州日报》和《民立报》,成为当时上海地区最受读者欢迎的报纸之一。
《天铎报》身价不凡,销路大涨,“陈布雷”三个字更是如雷贯耳,名震沪上了。友人曾为之赠诗:“迷津唤不醒,请作布雷鸣。”刻画了陈布雷其时以笔为棰、以报为鼓、执着而忘形地为武昌义军鼓与呼的壮士形象。从此,陈布雷“歪打正着”,原名“训恩”逐渐被人遗忘,字“彦及”亦不复人知,剩下的就是一个“舶来品”的笔名:“布雷”,反倒成了他的“真身”,哄传京沪各报。
陈布雷从1911年10月至1912年1月间,先后写下了大量时评,诸如:《钱镠弩,鸱夷血,呜呼寂寂》、《欢迎章太炎》、《共和而外非所愿闻》、《喜捷》、《社会主义大总统》、《战机动矣》、《砭顽》等等,均为其中名篇。特别是《钱镠弩,鸱夷血,呜呼寂寂》一文,全篇仅320字,却写得激情澎湃,难以自已;词锋犀利,锐不可当,反复诵读之余,大有令人动容失色之慨。以至20多年后,当有记者询问陈布雷在《天铎报》时期,以哪一篇文章最具代表性时,陈布雷未作深思,便以此文作复。可见,陈布雷是颇以此文为得色的。据统计,陈布雷其间发表时评近百篇。这些时评,长则三四百字,短则一二百字,无不是清通简要、雅善讥弹、文心美境、练达高华,风格独树一帜,大受时人欢迎。
陈布雷在《天铎报》期间的另一个杰作,是为孙中山先生翻译了《告友邦人士书》。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是为民国伊始。改朝换代,万象更新,按国际惯例,孙中山要发表一篇煌煌文告,向各国打个招呼。于是,孙大总统事前拟就一份《对外宣言书》(亦称《告友邦人士书》),由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外交总长王宠惠亲自将其带到上海发表。当时,在上海各报中,以《民立报》与资产阶级革命党人的关系最深,《民立报》亦差不多成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机关报。临时政府的许多大事,尤其是事关国际事务,大都由《民立报》首先发表。既然是孙大总统的《对外宣言书》,不用说,这个独家新闻的“专利”,自是非《民立报》莫属。
但是,问题来了。孙大总统的这篇《对外宣言书》,本是用英文拟稿,王大总长到了上海后,一时竟找不到译稿的高手。有的人英文虽好,但中文不佳,翻译起来往往言不由衷;有的人中文是没得话说,但英文不敢恭维,翻译起来又词不达意。王大总长有点犯难了。此事恰被《天铎报》总经理陈芷兰闻悉,陈即对王说:“我们报馆有位陈君,可任译事。”
其实,就王宠惠本人来说,不但是美国耶鲁大学的高才生,而且是名动海内的法学专家,他之能出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第一任外交总长,其英文水平之高,可想而知。况且,以他的耳闻目睹,沪上报馆的英文高手,岂有不略知一二的。因此,陈芷兰吹下“牛皮”,王宠惠便有些将信将疑,只是时间已经相当紧迫,王总长的处境,便有些狼狈,只得病急乱投医,好歹跟着陈芷兰走一趟了。到了《天铎报》馆,王宠惠先指定了一段文字,当面叫陈布雷试译,以期亲自鉴别。王宠惠的这一手很厉害,决不轻信,亦决不轻疑,而是采取当场考试的办法,是驴子是马,先拉出来遛遛。
陈布雷的中文,称得上是国手,这是不用说的,至于英文,自然不敢说这个大话了。但是,先后经过家庭书院的陈屺怀、董氏馆的姚鲁彦、慈溪县中的胡先生等高手传授,陈布雷的英文已经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最后,又经过五年浙高生活的严格训练,其英文也就有相当水准了。现在陈布雷临“难”受命,将英文译成中文,英文已有定稿,需要“二度创作”的,只是中文而已,这就多少可以弥补陈布雷英文不及中文的弱项。况且,所谓的《对外宣言书》之类,无非是内政外交上的一般传统文件。这一类的文牍,大都有固定的样式,而且也颇多习惯用语,陈布雷虽没有写过,但见得多,读得亦多,经年累月,耳熏目染,其擅长的就是这一类的政论文体,因而也就比别人多了一层悟性,正所谓“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了。
因此,陈布雷接下这份让王大总长头疼的《对外宣言书》后,脸上全无一丝难色,而且是提笔就译,奋笔挥洒之下,很快从笔底流淌出充满韵味的中国文字:自“清盗窃中国,于今二百六十有八年,其间虐政,罄竹难书”。不错,是这样的。王宠惠点点头。“至于今日,实已忍无可忍。吾人鉴于天赋人权之万难放弃,神圣义务之不容不尽,是用诉之武力,冀脱吾人及世世子孙于万重羁轭。”很好!王宠惠赞叹了。“今日之日,始于吾古国历史中展光明灿烂之一日。自由幸福,照耀寰宇,不可谓非千载难得之胜会也。”就是此人了,王宠惠自忖。
于是,等到王宠惠看完了陈布雷的试译稿,愁容尽消,笑容灿烂,连连赞许说:“不失原意,陈君可将全文译出。”作为一种奖赏,也作为一种交换条件,王大总长同意由《天铎报》首先刊布这份译稿。至此,中华民国开国的第一篇对外宣言书—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于民国元年元月5日发布的《告友邦人士书》,只因陈布雷一笔建功,竟由一家创刊才一年多的民营报纸—上海《天铎报》抢得首发权,率先于元月6日在国内刊出。不要说那些老资格的《申报》、《时报》、《新闻报》了,一个个被晾在一边,就是素来与资产阶级革命党人关系极为密切的《民立报》、《神州日报》,也未能争得此等殊荣。据说,等到《民立报》的同仁看到当天的《天铎报》后,一个个不禁顿足惊呼:“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