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读者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当牧师正准备去客厅打盹儿—他所有的生活习惯都按部就班,仿佛仪式—凯里太太正要上楼休息,菲利普开腔了:
“不让我玩,那我干什么?”
“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坐会儿吗?”
“我可坐不到下午茶时间。”
凯里先生向窗外看了看,天气阴沉干冷,也不能让菲利普去花园里玩。
“我想到你可以干什么了。你来背诵今天做礼拜要念的经文吧。”
他从脚踏式风琴上拿过平常用的祈祷书,翻到要读的那一页。
“这段不长。等我进来吃茶点,如果你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我就把蛋尖儿奖给你。”
凯里太太将菲利普的椅子拉到餐桌边—他们已经给他换了一把高脚椅—把祈祷书放在他面前。
“游手好闲,作恶之源。”凯里先生说。
他给炉子里加了些煤,好让自己进来吃茶点时火烧得更暖和。之后走进客厅,解开衣领,整理好靠垫,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沙发上。想到客厅有点冷,凯里太太就从前厅拿了条毯子,给他盖在腿上,将他的脚裹了个严实。她本想拉上窗帘,免得光线刺眼,既然他已经拉上了,于是她便轻轻走出了房间。牧师今天心平气和,不到十分钟就睡着了。鼾声渐起。
这是主显节注13后的第六个礼拜天,要背的经文开头是这样的:“上帝啊,神的儿子显灵,是为破坏魔鬼的胡作非为,让我们成为神之子,永生的后嗣。”菲利普念着,却不知所云。他开始大声朗读,可很多词他不明白,句子的结构也很奇怪。他背了不到两行,总是心不在焉:牧师家的墙外种了很多果树,一根长长的枝条随风摇曳,不时敲打着窗玻璃,目光越过花园,羊群在远处的田野里木然地吃草。他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一时间,他惊慌失措,下午茶时间就要到了,自己还没背下来怎么办?他叽里呱啦低声读着,已经不去理解其中的意思,只是鹦鹉学舌般地背着,只要记住就行了。
这天下午,凯里太太怎么也睡不着,四点钟就早早醒了,走下楼来。她思忖,还是自己先听听菲利普背得怎么样,这样给他伯父背时就不打绊子。到时伯父一定会很高兴;他会看到,这孩子的心思在正道上。但当凯里太太来到餐厅门口,正要进去,却听到一个声音,让她突然止步。她的心怦怦直跳。从餐厅门口,她蹑手蹑脚地走开了。绕到餐厅窗口,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看去。菲利普依然坐在她放好的那把高脚椅上,但他伏在桌上,双手抱头,伤心地哭着。她看到他的肩膀一动一动,知道他在抽泣。凯里太太慌了。这孩子平日里的镇静原来不是那么回事。她从未见过他哭鼻子。现在她明白了,他的镇静是出于本能,不好意思让人看到他抹眼泪,看来他总是背地里偷偷哭呢。
她立即快步走进客厅,也顾不上她丈夫不喜欢被人突然叫醒。
“威廉,威廉,”她说,“那孩子哭得好伤心呢。”
凯里先生坐了起来,拿掉盖在腿上的毯子。
“他干吗哭啊?”
“不知道……唉,威廉,我们不能让孩子不开心。是不是我们错了?如果我们有孩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凯里先生无奈地看着她。他也束手无策。
“不可能是因为我让背经文哭吧。才不到十行。”
“要不我给他拿些图画书看,威廉?有一些关于圣地巴勒斯坦的。这总不会错吧。”
“好吧。我没意见。”
凯里太太走进书房。收藏书籍是凯里先生唯一的爱好,他去坎特伯雷的二手书店,怎么也得转悠一两个钟头,最终带回来四五本发霉的旧书。他从不读这些书,阅读的习惯已经好多年没有了,但有插图的他爱翻翻,而且喜欢收拾破损的封面。他钟情下雨天,因为可以心安理得地待在家,用蛋白和胶锅,修补破旧的四开本俄罗斯皮革封面,就这样打发掉一个下午。他收藏了很多旧游记,有些是钢版雕刻的。凯里太太很快就找到了两本描写巴勒斯坦的图画书。她故意在门口咳嗽了两声,好让菲利普有时间安静下来,因为如果他正抹眼泪呢自己进去,肯定让他难为情。然后,她又很响地转动门把手。等她走进餐厅,菲利普正假装专心在读祈祷书,他用手遮住眼睛,以免她看见自己哭过。
“背过经文了吗?”她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感觉,他是怕她听出自己哭过。她好不尴尬。
“我记不住。”终于,他吁了口气说。
“哦,好吧,没关系,”她说。“你不用背了。我拿给你图画书看看。来,坐我腿上,我们一起看吧。”
菲利普从椅子上溜下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他低垂着眼帘,这样她就看不到他哭过的眼睛。她把他搂在怀里。
“看,”她说,“这就是上帝的诞生地。”
她给他看的是一座东方城市,平顶屋、圆顶建筑和清真寺尖塔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前景是一排棕榈树,树下有两个歇息的阿拉伯人,几只骆驼。菲利普用手摩挲着画面,好像想触摸到那些房子和游牧民族宽松的衣服似的。
“读读上面的字吧。”他说。
凯里太太用她那平静的语调,读着旁边一页上的文字。这是某位三十年代的东方旅行家所写的浪漫游记,也许华而不实,但文笔优美,打动人心,这是继拜伦和夏多布里昂注14之后,这一代人面对神秘东方所表现出的情感。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了凯里太太的阅读。
“我想看另一本图画书。”
这时玛丽·安进来了,凯里太太起身,帮忙收拾餐桌。菲利普依然手捧着书,胡乱地浏览着插图。他伯母费了好大劲儿才劝他放下书吃茶点。他忘了背诵经文的痛苦,忘了刚才还抹眼泪呢。第二天下起雨来,他又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很高兴地给了他。在和她丈夫谈论菲利普的未来时她发现,两个人都希望他将来能做牧师,他对描写耶稣诞生地的书籍这般感兴趣,无疑是个好兆头。看来,这孩子的心灵天生就向往神圣之物。但没过一两天,他又要看更多的图画书。凯里先生把他带到书房,给他看书架上的图画书,并为他选了一本有关罗马的书。菲利普如饥似渴地读着。这些图画让他有了新的爱好。他开始阅读每一部能找到的版画图书,一页一页,很快就对玩具失去了兴趣。
如此一来,没人的时候,菲利普就会自己拿出图画书来读,也许是因为东方城市给他的第一印象,他对那些地中海东部地区的故事最感兴趣。一看到清真寺和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就激动不已。有一本关于君士坦丁堡的书,特别让他浮想联翩。那个地方叫“千柱城堡”。这是一个拜占庭式的人工湖,人们都想象那里烟波浩渺,深不见底。菲利普读了文字说明:在这个人工湖的入口,总停泊着一只小船,传说粗心的人会被引诱过去,但凡有人敢冒险进去,便再也没有回来过。菲利普真想知道,小船究竟是在那一根根柱子间永远穿行呢,还是最终抵达了神秘的洞天福地。
一天,他交了好运,偶然发现了莱恩注15翻译的《一千零一夜》。起初,他被那些插图迷住了,津津有味地阅读着,然后,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让他着魔,至于他自己喜欢的那些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废寝忘食,浑然忘我。叫吃饭也得喊两三遍。不知不觉,他养成了人生最好的习惯,阅读。他并不知道,这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难所,可以避开尘世所有的苦难;他也不知道,他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虚幻的世界,反而让日常世界成了痛苦失望的源泉。很快,他开始读别的东西。他天资聪颖。他的伯父伯母,看到他专心阅读,不吵不闹,便再也不为他费神了。凯里先生有那么多书,连他自己都没读过多少,有时他自己读一点,都想不起从前竟买过这些,还这么便宜。在一大堆谈经论道、域外游记、圣徒生活、上帝传说和教会历史的书中,夹杂着一些老式小说,这些菲利普后来才发现。他按书名把它们挑出来。第一本他读的是《兰开夏郡的女巫》,然后读了《孤岛历险记》,以至更多。每当他翻开一本书,读到两位孤独的行者骑马来到悬崖峭壁边,他就心想,自己很安全。
夏日来临,一位做过水手的园丁,为菲利普做了一张吊床,固定在两棵垂柳间。在那里,他可以一躺几个小时,躲开来牧师住区的人,忘情地读啊读。转眼已是七月,忽然又到八月,礼拜天,教堂里总是挤满了陌生人,奉献给主的钱币加起来有两英镑。这段时间,无论牧师还是凯里太太,都足不出户,他们不喜欢生面孔,看到伦敦来的游客便心生厌恶。对面的房子被一位绅士租了六个星期,这人有两个男孩,他派人来问,菲利普能不能去和他们玩。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担心,菲利普会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他将来要做牧师,所以决不能染上坏毛病。她希望他从小就是一个撒母耳注16
注13 主显节(Epiphany):天主教及基督教的重要节日,以纪念及庆祝耶稣在降生为人后首次显露给外邦人(东方三贤士)。主显节为每年的1月6日,但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庆日庆祝。
注14 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著有小说《阿达拉》《勒内》《基督教真谛》,长篇自传《墓畔回忆录》等。
注15 莱恩(Edward William Lane,1801-1876):英国东方学家、翻译家和词典编纂者。他翻译的《一千零一夜》经过了大量的删减,以符合英国19世纪维多利亚道德观。
注16 撒母耳(Samuel):以色列立国后的第一位先知。是《圣经》中极少没有记载任何罪行的人之一。撒母耳,意思是“从耶和华那里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