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跛脚
翌日清晨,丁丁当当的铃声惊醒了菲利普,他诧异地环顾自己所在的小卧室。一个声音响起,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
“你醒了吗,辛格?”
小卧室是用抛光的油松木板隔成的,前面一道绿帘子。那时候,人们几乎不太注意通风,窗户一直关着,只在早上统一打开透气。
菲利普爬起身,跪下来祈祷。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但他伯父教导过,穿着睡衣祈祷,比穿戴整齐祈祷显得更有诚意。这并不让他感觉意外,他开始明白,自己是上帝的造物,上帝对信徒们所受的苦会颇感欣慰。之后他开始洗漱。这里有两个浴盆,供五十个寄宿生洗澡,每个孩子一周可以洗一次。脸盘架上有一个小盆,用来盥洗,再加上一张床,一把椅子,每个小卧室就这些家具。孩子们一边穿衣,一边快活地说东道西。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第二遍铃响,孩子们飞奔下楼。他们走进教室,在两张长桌两侧的条凳上坐下来。沃森先生,后面跟着他的妻子和几位工友,也都进来坐下。沃森先生念祷文的架势毫不含糊,他高声朗读,噼里啪啦打雷一样,好像是要镇住每个孩子似的。菲利普胆战心惊地听着。沃森先生读完了《圣经》中的一章,工友们一个个都出去了。不一会儿,一位邋里邋遢的年轻工友端进来两大壶茶,之后又端来几大盘黄油面包。
菲利普吃饭挑剔,面包上厚厚的劣质黄油让他倒胃口,但他见其他孩子都把黄油刮下来,他也如法炮制。他们都有罐装肉之类的东西,放在玩具用品箱里带来的,有些还吃“小灶”,鸡蛋或者熏肉,沃森先生在这上面赚了一笔。他当时问凯里先生,要不要给菲利普开“小灶”,凯里先生说,他可不想把孩子惯坏了。沃森先生非常赞同—他认为,孩子正长身体,再没有比黄油面包更好的东西了—但有些父母,对孩子娇生惯养,坚持要吃“小灶”。
菲利普注意到,“小灶”让那些孩子很有面子,他也动心了,想着等到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问问他们,能不能让自己也吃
“小灶”。
早饭后,孩子们溜达到操场上。走读生也陆续来了。他们都是当地牧师、补给站军官、工厂主和当地商人的儿子。不大工夫,铃声响起,他们一伙一伙地走进教室。教室包括一个长长的大房间和一个小套间。大房间的两头,由男教师教中班和低班,小房间,由沃森先生教高班。为彰显该校是皇家公学的预备学校,在一年一度的授奖演讲日,或者公文报告中,都将这三个班称为预科高班、预科中班和预科低班。菲利普被分在低班。这个班的老师,名字叫赖斯,红光满面,声音悦耳。他讲课活泼风趣,时间总是很快过去。菲利普感到惊讶,忽然就十点四十五分了。他们走出教室,下课休息十分钟。
学生们吵吵嚷嚷,拥到操场上。他们开始玩逗猪游戏。新来的孩子被安排在中间,其他孩子站在两边的墙壁前。老学生从这边的墙壁跑到那边的墙壁,新来的要设法抓住他们:如果抓住了一个,就念动咒语—一、二、三,猪归咱—被逮住的就成了俘虏,变成对方的人,去抓别的还在跑的孩子。看见一个孩子从自己身边跑过,菲利普想抓住他,但他一瘸一拐跑不快,没有成功。这下,他们在菲利普负责的地盘上长驱直入,跑来跑去,如入无人之境。这时,一个孩子生出了鬼主意,他一瘸一拐地跑,模仿起菲利普来。别的孩子看了,哈哈大笑,都学了起来,他们围着菲利普跑,全是一瘸一拐的怪样,刺耳地尖叫、大笑。他们疯了一样,玩着这种新游戏,笑得喘不过气来。其中一个孩子故意绊了菲利普一脚,像平常那样,菲利普重重地摔倒在地,膝盖都蹭破了。他挣扎着爬起身来,他们笑得更起劲儿了。一个男孩从后面猛推了他一把,要不是另一个扶住他,他差点又摔倒了。逗猪游戏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们都拿菲利普的瘸脚来取乐。一个孩子又有了馊主意,他一瘸一拐地旋转起来,样子可笑极了,几个孩子乐得趴在地上打起滚来。菲利普被吓傻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嘲笑他。他心跳加快,几乎不能呼吸,以前从未这样害怕过。孩子们围着他跑,学他的样子,哈哈大笑,而他只能傻站着。他们大喊着来抓我啊来抓我啊,而他一动不动。他再也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跑起来的样子了。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突然铃声大作,孩子们蜂拥般回到教室。菲利普的膝盖在流血,他衣冠不整,满身尘土。赖斯先生一时不知如何控制眼前的局面。学生们依然因刚才的恶作剧显得异常兴奋。菲利普看见有一两个人偷偷瞄着自己的脚。他把双脚收回,藏在长凳下面。
下午,孩子们要去操场踢足球,但午餐后,沃森先生拦住了菲利普。
“我想你不会踢足球吧,凯里?”他问道。
菲利普一下脸红了。
“不会,先生。”
“好吧。你可以在场地外面转转。这点路总可以走,好不好?”
菲利普不知道场地在哪儿。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了。
“好的,先生。”
赖斯先生带领孩子们出去,他看菲利普没有动,就问他为什么不去踢足球。
“沃森先生说我可以不去。”菲利普说。
“为什么?”
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菲利普很不好意思,低头不语。别的孩子替他说了。
“他一只脚瘸了,先生。”
“哦,我明白了。”
赖斯先生非常年轻,一年前刚拿到大学学位。突然,他感到很尴尬,本想对菲利普表示歉意,但他很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扯着嗓子说道:
“喂,孩子们,还磨蹭什么呢,赶快走吧。”
一些孩子开始动了,剩下的也三三两两走出去了。
“你还是跟我走吧,凯里,”赖斯说,“你不知道路,是吧?”
菲利普猜出他是好心,几乎有些哽咽了。
“我走不快,先生。”
“我可以走慢点儿。”赖斯先生微笑着说。
一句暖心的话,一下拉近了菲利普和这个红脸男子的距离。他忽然感到,没那么不自在了。
但是到了晚上,等他们都上了床,脱了衣服,那个叫辛格的男孩从他的卧室跑出来,在菲利普的卧室门口探进头来。
“喂,让我们看看你的脚。”他说。
“不。”菲利普回答说。
他一下子就跳到了菲利普床上。
“不要拒绝,”辛格说,“来帮忙,梅森。”
隔壁卧室的这个孩子四周瞄了几眼,二话不说溜了进来。他们想拽掉菲利普盖在脚上的毯子,菲利普紧抓不放。
“为什么你们不放过我?”菲利普喊道。
辛格抓过一把刷子,用刷背敲打菲利普紧攥着毛毯的手。菲利普哭出声来。
“乖乖地让我们看看你的脚不行吗?”
“我不愿意。”
很绝望地,菲利普握紧拳头,揍了那个打他的孩子一拳,但很明显,他敌不过人家,那孩子一把抓住了菲利普的胳膊,扭了起来。
“哦,不要,不要,”菲利普说,“你会把我的胳膊折断的。”
“只要你不反抗,把你的脚伸出来。”
菲利普啜泣着,连连喘息。那个孩子把他的另一条胳膊也拧了起来。
疼得真是受不了。
“好吧,我给你们看。”菲利普只好屈服。
他伸出了自己的脚。辛格依然扭住菲利普的手腕不放。他好奇地看着那只畸形的脚。
“是不是很恶心?”梅森说。
另一个孩子也跑进来看。
“呸!”他说道,一脸的厌恶。
“啊,太丑了,”辛格说着,做了个鬼脸,“很硬吗?”
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尖碰了碰菲利普的瘸脚,仿佛它是怪异的生命体。突然,楼梯上响起沃森先生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赶紧把毯子扔给菲利普,兔子一样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沃森先生走进宿舍。踮起脚,他就能从挂着绿帘子的木竿上看见里面。他查看了两三个小卧室。孩子们都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熄了灯,出去了。
辛格喊菲利普,但他没有答应。菲利普紧紧咬着枕头,这样别人就听不到他哭泣。他不是因为挨了打才流泪,也不是因为他们看了自己的脚让他觉得丢脸,而是他生自己的气,怎么能受不了折磨,居然把脚给人家伸了出去。
这回,他尝到了人生痛苦的滋味。在他幼小的心灵看来,这种痛苦永无休止。不知怎的,他想起那个寒冷的清晨,艾玛把他从床上抱起,送到母亲身边。这件事,此前他从未想起过,但现在,他似乎能感觉到母亲正搂着他,在她怀里的那种温暖。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他母亲的去世,在牧师家的日子,还有这两天在学校的可怜光景,明天早上一醒来,会是在自己家里吧。想着想着,眼泪淌了下来。他太不幸了,这一切不是别的,一定是场梦,他妈妈还活着,很快艾玛就会上楼睡觉……他睡着了。
但第二天早上,当他再次在丁丁当当的铃声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依然是小卧室的那道绿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