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米老师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件白衬衫,穿在身上,站到镜子前照了照,没发现什么问题。一转身,看见一直在旁边看他的米乐。米乐知道今天似乎是个特殊的日子,爸爸似乎要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情,爸爸和妈妈已经争吵了很久。米乐不愿意看见他俩争吵,也不想问这件特殊的事情是什么。
每天都是米老师送米乐上下学,他任教的中学和米乐所在的小学顺路,但是今天米老师告诉米乐,中午放学不去接他了,让他和家近的同学结伴回家,学校离家并不远。
米老师还指着桌上盖着网罩的饭菜说,如果他没回来,米乐就自己先吃,菜已经炒好,六月中旬了,不用热也能吃,主食是方便面,暖壶里有开水,一泡就行,倒的时候小心点儿。米乐爱吃方便面,平时父母都不让吃,这次主动给他吃,更说明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米乐已经会感受大人的心理。
米老师检查了米乐脖子上的钥匙绳,确认了家里的钥匙在上面拴着。最后叮嘱米乐,吃完饭锁好门,电视上有一块钱,拿着买零食,去找隔壁的同学,一起去学校。
米乐妈妈今天出门比以往都早,在米乐印象里,父母好像有几天没说过话了。对于妈妈的早早出门,米乐并不意外。
米乐斜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拐过门前那条都是露天面摊儿的小路,就到了所谓的大街上,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是市法院。经过门口,米乐问爸爸,你今天是要来这儿吗?米老师有些意外,问米乐为什么这么说,米乐说你们聊天总说法院法院的,这不就是法院吗?米老师以为自己和老婆那些避着米乐说的话影响不到他,结果米乐还是听到了,而且走心了。米老师只能告诉米乐这是大人的事儿,小孩只要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就行了。
后来米乐回忆起来,大约也是在这之后,家里的气氛变了,像一座冰窖,回到家就感觉冷,想赶紧出去晒晒太阳。爸妈也不怎么说话,米乐倒希望他们吵场架,通过谩骂的言语,也能知道两人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现在相安无事但谁也不理谁的生活,突然让米乐喜欢去上学了,不愿意待在家里,不愿意过礼拜日。作业需要家长签字的时候,米乐也很为难,不知道该找谁。爸爸是家长,妈妈也是家长,找爸爸不找妈妈,会不会让妈妈伤心?反过来,爸爸会不会伤心?米乐觉得自己长大了,能替大人着想了。
当然米乐更要为自己着想,必须有个家长的名字出现在纸上,他只能花钱找一个擅长模仿家长签名的高中生写上父母其中一方的名字,远近有需求的中小学生都会找这个高中生,代价是一袋干脆面。
妈妈和爸爸还颇有几分默契,两人尽量不同时出现在家里,不是他昨天加班,就是她今天加班。赶上周日,不是他这周带米乐出去玩,就是她下周带米乐。至于为什么不能三口一起出行,米乐在父母嘴里得到的说法都是对方工作太忙。然而无论多忙,无论两人的时间多不凑巧,神奇的是,竟然没有耽误过米乐一顿饭。
这种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不在家住了。米乐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住了,爸爸的回答很简单:工作需要。
取而代之的是老何开始频繁出现在米乐家。妈妈的消失、老何的出现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子弹壳,让米乐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五年级期末考试结束后,米乐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次他考了三百——语文、数学、自然三门都是一百分——受到老师表扬。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没考好的男生对米乐说: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爸你妈都离婚了!”
米乐已经快十二岁,加上父母长久以来的表现,他大概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了。米乐反问那个男生:“你怎么能保证你妈你爸没离婚?”
那个男生说:
“我妈我爸天天一个被窝,他们不可能离婚!”
米乐想到妈妈很久不回家住了,如果一个被窝才代表不会离婚,那么这说明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很久了。想到这儿,悲愤喷涌,扑向那个男生,两人扭打一团。
这一架打得米乐身心通畅,多日积蓄的苦闷一扫而光。那个悬而未决的疑惑——父母到底怎么了——也有了答案。
米乐挨了几拳,身上的疼痛感让这个答案变得对他失去杀伤力。打架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小孩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打累了,被路过的大人一伸手就拉开了。
米乐鼻青脸肿回到家,爸爸一眼就看出他打架了,问因为什么,米乐当然没说因为你和我妈离婚了,而是说那孩子欠揍,因为在考试的时候给他捣乱。爸爸说我看欠揍的是你,这事儿你可以告诉老师,但不能动手打人。爸爸让米乐趴下,用扫炕扫帚打了他屁股三下,帮他长记性。
米乐并不记恨爸爸,也不记恨妈妈,觉得他俩也是受害人,只是对老何耿耿于怀,因为父母离婚和老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看到这次小学毕业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是“身边的平凡英雄”时,米乐立即想到了小舅在火车上制服老何的事情,终于借此发泄了对老何的愤怒。
米乐把他知道的和幻想的都写了进去,塑造了一个讨人厌的老何,而作为平凡英雄的小舅,及时出现将这匹害群之马绳之以法。
没想到交完作文,回到家就看见了豁牙老何。豁牙老何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学毕业的日子,每年里,他都会以各种名义,找米乐爸爸喝一顿。老何本来已经有了一副合适的假牙,却故意不戴,就愿意咧嘴一笑后,露出里面的黑洞,他说这是自己的光辉业绩,是自己反抗强权的勋章。
米乐进门后没有坐下和这两个大人一起吃喝,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老何的豁牙,径直进了自己的小屋。米老师替米乐打圆场,说孩子越大越不懂事儿,也不知道叫人。老何并不挑礼,扯下一个鸡腿,又掰了一块肝,盛在碗里,送到米乐门口,敲门说:
“少爷,饭给你送到门口了。”
米乐在里面没动静。
老何又敲着门说:
“劳驾您亲自吃一下。”
里面依然没动静。米老师知道老何越敲,米乐越不会开。米乐对老何很有意见,虽然爷俩没交流过,他也看得出来。米老师说算了,小孩不会饿着自己,饿了就出来了。
米乐不是不饿,是不喜欢看见老何,他此刻还沉浸在写作文的情绪中,看见老何像看见坏人。其实他就躲在门后,关注着门外的动态。饥饿感和对老何的愤恨,正在身上蔓延,他为那一刻的到来做着准备——冲出去大声宣布:老何,你不要再来我家了!米乐觉得,老何如果不来了,妈妈就有可能回家。但是现在米乐没有勇气破门而出喊出这句话,他需要更愤怒一些、更饿一些,藏在门后积蓄着这种力量。
老何没敲开门,把碗端回桌上。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米乐对自己为什么这个态度,也清楚自己是米乐父母离婚的导火索。他端起酒杯,一手捏着,一手托底,颇有仪式感地说:
“米老师,还是那句话,感谢的话不多说了,都在酒里,我自罚三杯,一杯敬你,一杯对不住你前妻,一杯对不住你前小舅子……”
老何在得知面前这个男人因替自己出庭作证为自己打赢官司找回尊严而被丈母娘家人恨不得要千刀万剐了后,不禁肃然起敬,一口一个米老师,宛如从五行山下蹦出来的孙悟空管唐僧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着。
米乐在门缝里观察着,老何自斟自饮,每杯都倒得挺满,喝的时候也一丝不苟,瞬间三杯进肚。米乐想,他也真好意思!但是爸爸并没有撵他走的意思,而且每次都跟他一起喝,虽然不像他喝得那么凶。这是米乐所不能理解的。
三杯过后,老何已经不说中国话了。本来摘了假牙就漏风,酒劲儿又让他舌头捋不直了,彻底变成大舌头,说话的欲望却异常强烈。
米老西(师),我心里难锈(受)呀!老何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其实我并不好意西(思)来您这儿,我细(是)你家的坠(罪)人呀,弟妹跟你离婚……
你也不用自责,过不到一块去终究是过不到一块去,离开是早晚的事儿。米乐爸爸说。
渗两年,你和弟妹复婚没可能的话,我给你介笑(绍)一个。老何发自肺腑。
先给你自己找一个吧。米乐爸爸说。
我要是宅(再)婚了,你还一个人,我更没脸进你家门啦。老何喝得红头涨脸。
回回跟你说,以后再提这事儿,就走,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好吧,那我再记(自)罚山(三)杯。
想酒就喝,别老自罚自罚的,倒上就行啦。米乐爸爸给老何续上酒。
要吃(知)道那个实习乘警是你小舅子,我就不来麻烦你了——没敢相信您能大义灭亲,您是这个……老何竖起一根大拇指。
毕竟他不对,不应该动手。
也怪我有点儿喝多了。
那也不能打人,出手还那么狠。
我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让人家秋(丢)了工作。
这亏他早晚得吃,要是不改改,将来栽更大的跟头,不当警察了,他现在也挺好。
电视一直开着,突然冒出一句话:“用事实说话。”
老何扭头看向电视,正重播着前一天的《焦点访谈》。老何一拍大腿,说这话总结得好,米老师,你是这句话的践行者,尊重事实,用事实说话,实话实说——简直就是中央派来的代表,跟中央电视台一个声音。
米乐爸爸说你喝多了,今天到此结束吧,说着拿过酒瓶,拧上盖。老何要酒瓶,说再喝最后一杯,米乐爸爸不给,说你的最后一杯永远又是半斤,老何说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杯,这杯一定要喝,瓶子拿你手里,你给我倒。米乐爸爸倒了最后一杯,没满。老何说,倒满。
米乐爸爸又给续上点儿。
老何端起酒杯,这回是双手并排握着,像古装剧里的人物在喝酒,说这杯是替我女儿感谢你的。米乐爸爸说你又来这套,喝就喝,不喝就放下。老何说女儿来信了,提到你,说你给我们一家带来希望,再开学她就大四了,准备考研,法律系。要不是你那时候及时帮我洗白,稳定了她的情绪,她都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她说以后当上律师,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米乐爸爸说没必要跟孩子说大人的这些事儿,老何认为很有必要,让孩子分清善恶,知道社会是有规矩的,这样他们才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孩子长歪了,社会就更完蛋了。
说完老何东张西望,开始满屋子看。米爸爸问他踅摸什么呢,老何说看看哪块儿适合挂锦旗,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卷好的画轴,站起来,一抖落,画轴展开,是一面锦旗,右边一排写“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左边一排写“好人难得一生何求”。老何说:
“米老师,你是一位高尚的人,这是女儿建议我送你的,我带钉子了,你看挂哪面墙合适?”
米乐爸爸让老何先坐下,老何举着锦旗,说坐下就拖拉到地了。米乐爸爸说卷好了,拿回去,老何说宝刀配英雄,挂在这儿才物尽其用。米乐爸爸急了,说叫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站起来,夺过锦旗,三卷两卷,收起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拿走!老何第一次见米乐爸爸这么大反应,悻悻地塞回包里。
米乐爸爸自己倒上一盅酒,情绪有所收敛,缓了缓说,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接着说,帮老何出庭作证,是因为日后要站在讲台上教课,腰杆得挺直了,自己还当着班主任,学生犯错误了,批评他们的时候需要底气。老何说,所以你当老师,对得起“为人师表”这几个字——要不我把锦旗上的字改一下?
米乐爸爸说,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当老师,不必在意学生们的目光,我是怕。
怕?老何问,怕如果不作证,我打击报复吗?我可不是那种人。
老何端起酒杯,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下。米乐爸爸冲米乐所在的房间甩了一下头说,怕米乐以后会看不起我。说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说,我想如果有一天米乐长大了,还记得这件事儿,问起我,我可以如实告诉他,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心安理得地说,我尊重了事实,没有歪曲谁,也没有袒护谁。说实话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冥冥中那句话一直在起作用,就是刚才电视里的那句——用事实说话——虽然这句话当时电视上还没说过。如果因为我没有说出事实,米乐知道了这个社会有空子可钻,等有一天他做了错事,甚至犯了法,他说这是跟我学的,我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米老师一口喝完杯里的酒。老何及时给添上。
隔着门,米乐在爸爸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已经小学毕业了,能把六年前火车上发生的事情、爸爸和老何刚才酒桌上说的那些事情,以及父母离婚的事情串起来,其中的因为所以大致清楚了。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那篇作文写错了。这么多年,错怪老何了,作为少先队员,不应该在作文里玷污老何的名声。他要去找回那篇作文,销毁掉。
米乐冲出房间。举止之突然,吓了爸爸和老何一跳,都愣愣地看着他。米乐冲到桌前,端起桌上爸爸的白酒杯就喝。
“放下,那是酒!”爸爸说。
老何把之前给米乐盛肉的碗递到面前说:
“别光喝,吃口东西。”
还替米乐开脱:
“让他喝吧,小男子汉喝点没事儿,都要上初中了。”
米乐喝进嘴里的酒,还没往下咽,就已经在口腔里燃烧。他觉得是男子汉的话,就不该怕辣,于是眼一闭,豁出去,咽了下去。瞬间浑身发热,胸口像点了一个二踢脚,第一响已经炸开,第二下不知道要把他崩到什么地方爆炸。
米乐飞奔出了家门,左拐右拐,跑到学校门口。大铁门紧锁,米乐敲门。一扇小门镶嵌在大铁门中间,从里面被拉开,露出看门大爷的脑袋,问米乐怎么了?米乐说自己是六年级的,要找老师,大爷说你们已经毕业,老师都走了,学校也放假了,一个人都没有了。米乐问去哪里能找到老师,他的作文写错了。大爷看他这副着急的样儿,问怎么个错法,帮他想办法。米乐把经过从头到尾一说,大爷耐着性子听完,笑了,说你这个不影响毕业,也不影响你上初中。米乐说怎么可能不影响呢,明明老何不是坏人,我把他写成坏人了。大爷说作文该怎么写,我也不会讲,但是我知道,无论你的作文写成什么样,得了多少分,哪怕不写,开了学你依然会是初中生,小升初的考试就是走个形式。大爷问了米乐家住哪儿,然后万分肯定地告诉米乐,你会在二中上初中。米乐知道,二中是重点中学,高考升学率全市第一,可自己作文写得这么糟糕,怎么可能上二中呢?大爷说上不上二中不是因为考得好与坏,是因为米乐家住在二中的学区,二中的初中部采取就近入学,会不会写作文都进二中。大爷最后说:
“回去吧孩子,放暑假了,痛痛快快玩一个夏天,以后上了二中,就没这机会了。”
米乐一听,哭了,觉得自己作文写跑题了,不配上二中,有损二中的荣誉。大爷不明白,又补充:
“孩子,如果开学你不是二中,再来找我哭,行吗?上了二中应该高兴!”
米乐哭得更凶了。
米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小学门口的,他悲戚地往家走,一边流泪,一边想:还有一次机会,等开学了,一定要告诉二中的老师这篇作文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上下去,初中这三年就抬不起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