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安之未安
罗九记得这个少年,在星玄和紫玉大闹魔界的时候,他能看穿他们的动作,而令战天得益不少。
这少年看起来是人族十三四岁的样子,即便为魔也是一脸憔悴病容,身单影薄的样子,若是他能丰腴些,想来也是个丰姿韵秀、神采奕奕的美少年,罗九隐隐约约觉得好像之前曾经见过他。
星玄防备道:“是你们在背后搞的鬼?”
魏安之未答却对着罗九言,“罗姐姐,你身边的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他可是个脚踏两只船的人,熄颜公主说的与他相处过的那些话并不是虚言,你可不要被他这外表给骗了”
星玄抬袖,袖中射出密集的冰箭,然而魏安之早就提前躲开了冰箭射向的位置,星玄薄怒道:“小心你的舌头,少在这里胡言乱语、搬弄是非,之前我根本就没见过熄颜”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魏安之疑惑的皱了皱眉,刚刚那一瞬他探视了星玄的心绪,星玄说的是真的,可他探视过熄颜的心绪,她说的也不曾作假,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有些事情因为星玄法力要高于他,导致星玄的灵台背后被迷雾掩盖,令他看不清楚,才会得出两人言语相悖的结果吗?
他只道:“我魏安之看得穿别人所想,自然不屑语出妄言”
星玄冷冷道:“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自然是来表白的,罗姐姐,自从上次在魔界看到你,我便记起了你,你是唯一一个我一点都看不穿的人,一定是因为你有颗强大的心,所以我很仰慕你”
罗九闻听一阵震惊,这魏安之小小年纪,竟然这般直接,连星玄都一阵错愕,罗九困惑道:“你......你是?”
“罗姐姐,你居然忘了我,简直是太薄情了,你曾经勾过我的魂,而我那时却从魂堕魔,这般少有的经历该是记忆犹新才是,怎能忘了我呢?”他说着说着还有点委屈。
罗九回想了一下,他这么一说倒有些想起来了,那时还是她刚刚成为勾魂使不久,星玄还没有来到地府的时候。
她独自一人前往久安国的魏县,久安国在昌吉国西北,北国东南,是个百姓和善,民风淳朴的国家。
她拿着批单飘落在了一户人家前,茅草铺就的屋顶,阴天下雨时会有雨滴滴落,刮风时,也会有冷风吹进屋内,木制的门板在咯吱咯吱的响,这是一处不太富裕的人家。
屋内一个用木板拼凑成的床,一个少年正躺在上面,他身体消瘦,面色苍白,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嘴角却很放松,好像在期盼着死亡一样,他的右手上有一道一寸大小的伤口,血液的流速已经很慢了,因为地上已经流了一滩的血迹,这是他自己做的。
那少年之魂就坐在床边,翘着腿,用手拄着脸,静静的看着血液慢慢干涸凝固,见到她来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你是地府的勾魂使者?”
“没错,地府五殿勾魂使罗九,你在等我吗?”
“我听说这天下分六界,死后是可以去地府的,然后再转世重生,这样就能结束我这一生的命运,也可以早早的摆脱这张床。你知道吗,从我出生时起,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
罗九知道,批单上记载着,魏安之,年十四,因常年患病,卧居于床,自杀死。
批单上的内容简略,罗九见他并无很大的怨气只是站在一旁听他叙述,他好像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
“从出生时,我的身体就比常人有异,我不能流血,不能摔倒,身上不能受到重力按压,否则哪怕出现蚂蚁般大小的伤口,也会轻则血流不止,重则失血而死。
因此我活的异常小心,不能跑,不能跳,其他同龄人也不敢跟我玩,因为他们怕弄伤了我,会被家人骂,我常常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看着他们玩。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长时间的在观察着他们的心绪,有一天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那是他们心里的声音,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的虚伪。
有那两个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因为他的朋友弄坏了他的玩具,嘴上说着不必在意,再买一个新的就好了,心里却在骂着对方怎么这么笨,弄坏了别的东西也没有点眼力见赔给他一个,可明明说不必在意的人也是他。
还有那女子们聚在一起,一个女子头上戴了一个花花绿绿的珠钗,问她的同伴们好不好看,众人嘴上说着好看,可有的心里在想着那珠钗若是戴在自己头上会更好看,有的心里在想着,这么难看的配色也就只有她能戴出来了,还有的人在想着她肤色那么深,戴这顶鲜艳配色的珠钗简直是难看至极,可明明称赞的也是她们。
还有那一家几口在外游玩,有长辈问小孩子,可否把他们手中的酥糖给阿翁阿婆吃,有那小孩捂着自己手里的酥糖道,酥糖就一块吃掉了就没有了,还有那小孩很大方的将手中的酥糖拿给长辈,嘴上说着尊老爱幼的道理,心里却在想着反正阿翁阿婆只是说说而已,并不会真的吃他们的东西,这样做还能让阿翁阿婆喜欢,果然祖辈们只是说说而已,摸着他的头夸他是乖孩子,不吝啬,以后必定有所作为,而那心口如一的孩子则会被他们在心里讨厌。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这些,恩爱的夫妻会在心里不知要杀死过对方多少次,表面和谐的人们也会在心里对对方产生龃龉,商人之间更是满嘴的谎言,甚至连家人之间也免不了心口不一。
我因看够了这世界的复杂,看的越多越让我觉得看不懂,这种感觉让我觉得很累,于是我更少的出门,好免去不由自主探听他们心绪的烦恼,也不再想着能够像其他人一样自由的跑跳,不再向往外面的天地,我便又缩回了我的床上,整日的躺在那里让我的心神觉得清净。
可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我听到的心绪让我的心神更乱了。
以前我听不到家人的心绪时,我以为姐姐们还有爹娘这般苦心的照顾我,是因为我是家人,可后来我才发现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想要尽快摆脱的拖油瓶。
姐姐们在给我擦拭身体的时候嘴上说着,小安听话,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心里想着的却是为什么我生下来有手有脚,却大把的时间躺在床上,身子比那皇亲贵族还要娇贵,每天药石无数,可就是不见好,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家里本就贫穷,还要养着这么个无底洞,若不是怕邻居们说三道四,家里早就不供这个祖宗了。
每当听见她们的心里话时,我便会问,“姐姐,若我有一天死了,家里会不会好过点?”
她们会回答,“小安别说丧气的话,有你在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这么耐心细致的照顾你,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然后她们心底里却笑着,终于想到要去死了吗,知道该要减轻家里的负担了吗,为何现在还好好的躺在这里。
然后她们笑笑出了屋子让他好好休息,虽然极尽温柔的笑,但我还是觉得那笑容无比邪恶。
爹来看我时也常常在我面前叹气,默默的摇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心里早就藏不住想要亲手杀掉我的想法。
好在这个家里,还有娘是真心爱我的,即便他们都嫌我是个累赘,但只要有娘在我便还有死皮赖脸活下去的勇气。
再后来我的病一直拖着,像个无底洞一般,家里人为了我的事已经不是暗斗而是明争了,爹和娘会在隔壁的屋子争吵,爹道:“前些日子喂他的饭是你给换的?”
娘道:“小安也是你的儿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是个男孩,还是个聪明的孩子,日后会读书中举,光耀魏家的门楣,现在只是一时生病了,他会好起来的,何必做的这么狠?”
“都是你的错,他生下来的时候便有这个病,这都多少年了,一点也没见好,当初他小的时候就说要把他送走,现在好了,年龄也不小了,那养父母也不会要这么大的孩子,我们家从一个还算富足的家庭生生被他拖到穷困潦倒,养了他十四年已经对的起他了,他要是孝顺的话就该知道自己去死”
“你......你怎么能说这么狠毒的话,虎毒还不食子,你还配当一个父亲吗?”
接着便听到屋外一阵叮当的声音,爹揪着娘的头发将她撞到墙上,对娘拳脚相向,我能听见娘的惨叫声,每当这时我便会静静的闭上眼睛,任由眼中湿润的液体流下,我有时会想是不是该离开这个世界了,可我不舍得,想要再多看看娘,至少她是真心爱我的。
每次娘被打后都会隔几天来看我,这次似乎被打的严重了些,眼角下的淤青还未消去,我知道娘一定不忍我看到她这般模样,便躺在床上装作睡着了,娘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中流下,滑到我的手上。
虽然娘什么也没说,但我有一瞬间差点忍不住想要睁开眼睛,因为我听到了......连娘也会希望我去死。
在娘无声的哭泣中,她在想,安儿,娘对不起你,可是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累了,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若是继续养着你,那天杀的就会逼着娘为娼,娘实在是承受不住了,每天都被一副重担压的喘不过气来,你这般躺在床上活一辈子真的会高兴吗,死了对你来说会是一种解脱吗?
她刚刚从心里冒出这种想法,便很快的把它挥之而去了,心里默默的想着她不该这么想,即使再难,也不该出现想要自己儿子死去的想法,这样和那个男人有什么区别。
她看着我一直未醒,擦干了眼泪,帮我把手放进被子里,便退出去准备一家人的晚餐了。
当天晚上我破天荒的吃了很多的饭,与娘道:“最近感觉身体轻松很多,想来再过一段时日就能彻底好起来,这样就可以去赚生计来补贴家用了,也不叫爹娘姐姐们为了我的病一直这么辛劳”
全家人都很高兴,但除了娘之外,他们心里都在想着,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或者说他们的日子要解脱了,我心里想着是啊,你们的确要解脱了。
晚饭后娘来屋子里看我,问我是否感觉好些了,叫我不要在意前些天爹说的话,爹只是喝醉酒了而已,我笑着说我真的感觉好很多,叫娘不要担心。
娘说她就宿在外屋,夜晚翻身不便的话就叫她,我便叫娘放心去睡了。
当日夜里,我做了早就该做的事,我用力按压了一下右手腕,那被按压的地方刚开始变得青紫,接着淡黄色的液体开始溢出,而后变成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的流在地面上,时间过的很慢,我感觉到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感觉身体渐渐变得寒冷,连身上盖着的被子都捂不暖,再后来眼前变的漆黑,连声音也听不见了,意识开始消散,这个世界开始变得遥远。
最后是意识彻底的关闭,但没过多久,我的意识再度开启,感觉到身体分离的疼痛之感,我想这时我已经彻底死了,是我的魂魄在经历离体的过程,我虽然又经历了一轮疼痛,但此时的我已然离开了阳世,解脱了在这世上所受的痛苦。
后半夜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尸体旁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也许这样只是换种方式陪在娘的身边,然后罗姐姐你便来了,还愿意站在这里听我讲这些无聊的事”
罗九道:“我不觉得这是无聊的事,这是你的一生”
魏安之抬头看她,努力探寻着她的心绪,想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不是真的,可是他探不到她的心绪,只能透过她的眼神来观察她,她的眼睛清澈澄净并无一丝杂质,他只得认为她说的是真的,因此他突然对她感起兴趣来了,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他看不透的人。
他又道:“不觉得我可怜吗,为什么我的一生要活的不见阳光?”
“你可以看见阳光”
“可是我的心里没有光,那里一片漆黑”
“我......安慰不了你,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即便说些安慰的话来你也不会觉得好受,只会觉得我在敷衍你”
魏安之笑了,“可即便如此,你这般直接的不顾及我的感受,倒真是个怪人”
“虽然不能安慰你,但有句话我想说,心中没有光,便去努力寻找那束光,找到了便不要放手,希望可以自己给予”
魏安之看了看她,摇摇头,毕竟是不能感同身受啊,最后一丝光早就灭了,又哪里是那么好再寻找的。
“走吧”罗九准备带他回地府,他正准备随着罗九走,只听门吱呀的开了,是娘发现了他在屋内自戕,大惊失色的跑到他身边,脚站在他血流成的血泊里,浑身颤抖,感觉脚下黏黏的,流了这么多的血他得要多疼啊。
娘肝胆俱裂、悲痛万分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安之,安之,是娘对不起你,家里没能力养活你,才让你走上了这条路”
熟睡中的爹和姐姐们也都被声音惊醒,纷纷赶了过来,虽然他们一个个闷不做声,但心里都在想着,终于摆脱了这个吸一家人血的病鬼,他怎么没有早点自戕,害大家陪他熬了这么多年,从今以后家里就能过正常的生活了,再也不用把钱都花在这病鬼身上了。
她们心仪的公子都是因为听说她们家里有个无底洞般的弟弟,早早都躲的远远的,害她们这些年也都未嫁出去。
爹心里也在庆幸,这个病鬼临死前还算孝顺一次,免得让他落的一个父杀子的罪名,只是把家里弄得血淋淋的,收拾起来又费劲。
他心里冷笑道,这就是他的家人,一个期待他死庆幸他死的家人,然而他心底可能还未熄灭的最后一粒残光也灭了,娘的心里有也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想法,好......轻松啊,从今往后的生活不再有重重的担子压着,她......又能喘口气了。
他呵呵的冷笑着,即便连最爱他的娘在他死后也会庆幸,他的世界彻底变成了一片黑暗,不会再有光照进。
罗九看着他逐渐失控变得疯魔的样子,整个人如筛糠一样颤抖,眼睛开始露出红光,牙齿和手指甲变的尖利,她心道不好,魏安之已经心神崩溃,要堕化成魔了,可是她并不知如何阻止鬼魂堕成魔的办法,只见他身上的怨气、戾气、阴气渐渐化成了一团浓重的魔气,黑压压的一片黑气在魏家破败的屋子内滚动,在他们每个人的眼前晃动着,把他们吓得连连后退。
娘泪盈盈的眼睛看着那团黑气,那黑气只在她面前停留了一瞬便掉头走了,飞出了这屋子。
罗九跟上前去紧追,防止他伤人,他飞出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刚刚你若阻止我,我便不会成魔了,现在跟着我作甚?”
“我不知如何阻止你成魔,可我若要蛮力阻止,你会死的”
“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死又何惧?”
罗九知道他丧失了希望,但怕他会在阳间作乱,便道:“你已经成魔,不属于地府管辖了,你准备去哪儿?”
“不知道,随意的飘着吧”他笑道:“你怕我会肆意伤害各界生灵才会跟着我?即便我心中无光,我也不会做那无聊的事,也许有一天飘着飘着,我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会再死一次吧”
罗九道:“别死”
“你说......什么?”他有些错愕。
“我的心绪你看不透?你难道不好奇吗,我等你有一天厉害到能够看清我的心绪,看看我在想什么,这便算是报答我刚才未杀你之恩,怎么样?”
他嗤笑道:“你不杀我对我来说可不是恩惠,杀了我才是”
“那便算是我请你帮忙,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若有一日能听到,记得告诉我”
魏安之想想觉得这个理由虽然蹩脚,但他的确有点好奇,“若我的姐姐是你,也许我能活的快乐些”
山坳里晨间的曦光渐渐透出,他随后继续向远处飘飞,罗九则是停在了原地,要到辰时了,她不能再追了,该回地府了。
魏安之扭头喊道:“若有一天我再遇见你时,我一定能看透你心中所想”
罗九听罢,望着他的背影,然后转身回了地府,当时只是为了让他能够活下去,谁知道将近五千年过去了,他依旧还记得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