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市场势力被削弱

企业对市场势力的利用只是垄断问题的其中一个方面，美国社会还面临着另一个日益严重的麻烦：企业利用其市场势力控制购买其商品和服务的人，尤其是“工人”。[1]所谓的买方垄断指的是市场上只有一个买家或一个雇主的情况。实际上，就像市场上很少会出现只有一个卖家（垄断企业）的情况一样，只有一个买方的情况也很少出现。上文所提到的垄断势力，指的是某些企业有相当大的市场势力，足以使它们能够将价格提升到远高于竞争市场时的水平，从而获取超额利润。本书曾经指出，美国经济体制的变化（最起码是美国经济体制在某些重要方面的变化）导致了市场势力的扩张。同样，在这里我们所关心的是“工人”的议价能力和工资下降所造成的“工人”市场势力的衰弱。

在标准的竞争模型里，劳动力市场是“原子化”的，分散的“工人”个体的工资由劳动力需求和供给所决定，市场势力是不存在的。某个“工人”辞职对企业没有任何影响，企业可以直接进入劳动力市场再雇用一个工资水平完全相同的“工人”；更重要的是，“工人”也不在乎自己被解雇，他可以再找一份和之前的工作薪酬相当的新工作。

但这种假设并不符合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的情况。事实上，企业可以很容易地在劳动力市场上找到一个新“工人”，也许不如之前的那个，但也不会差太多。然而，被解雇的“工人”通常无法迅速而容易地找到另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尤其是在失业率居高不下的时候。即使他们找到了一份工作，也可能必须要搬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失业对“工人”和其家庭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们无法承受长期失业带来的巨大生活压力，每个家庭每月都有房贷、车贷和大笔的其他贷款要还。简而言之，市场势力存在压倒性的不对称，而这种不对称对企业更有利。[2]

大型企业在产品市场（商品和服务市场）上利用市场势力抬高商品价格，使价格远远超过生产成本。而在劳动力市场上，企业也能运用市场势力将工资压低到正常水平之下。

虽然这样做是违法的，但美国的许多主要企业已经（通常是秘密地）联合起来以确保工资维持在低水平。诉讼是曝光这些罪行的唯一途径。在史蒂夫·乔布斯的领导下，苹果与谷歌、英特尔和Adobe达成协议，不会“挖走”彼此的任何一名员工——也就是说，他们就在劳动力市场中不进行竞争达成了一致。受到影响的“工人”起诉了这起反竞争的阴谋，诉讼最终以4.15亿美元达成和解。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迪士尼及许多电影企业身上，这些企业被指控参与非法“反挖角”协议，最后它们也支付了大量和解金。现在，甚至连快餐特许经营协议也有“反挖角”条款。企业彼此心知肚明，在劳动力市场上进行竞争将会提高工资水平。许多雇用合同对接受竞争企业“挖角”的受雇者做出了种种限制，而这也干扰了劳动力市场的正常竞争，降低了“工人”的薪资水平。[3]

斯密深知企业串通在一起抬高价格的危险，他同样也担心企业联合起来降低工资水平。[4]

雇主之间的合作总是如此，他们行动默契，以一种恒定的、统一的、联合的方式存在于社会的方方面面，防止“工人”的工资被提高到实际工资水平以上……雇主有时也会进行特别的合作，最终甚至能让“工人”的劳动工资低于实际水平。这些勾当都是在极度缄默和保密中完成的。

斯密似乎完全预料到了21世纪商界领袖的行动模式，无论他们是在硅谷的商业大厦之中，还是在好莱坞的大荧幕之后。

进一步佐证雇主市场势力的存在

雇主市场势力存在的证据实际上随处可见，如他们强迫员工轮班工作（早上4小时，中间休息3小时，晚上再工作4小时），或者在受雇者想从事全职工作时，只让他们做兼职，这样就可以不用为这些员工支付健康福利了。他们会将员工的日程安排调到下周，却只在上周结束时通知他们（这被称为“随叫随到”调度）。雇主还能让员工无偿加班。这些都体现了市场势力的存在。[5]这些强加给员工的政策严重破坏了他们的家庭生活，而员工对此无能为力。

各种制度（如削弱工会）[6]、规则、规范和惯例的改变降低了员工的议价能力。例如，当工会试图为员工谈判以争取更好的权益时，企业里的所有员工都会受益，包括那些不属于工会的员工。但是，有一些不在工会中的员工喜欢趁机“搭便车”，享受工会提供的福利但拒绝为之付出。这就是为什么工会经常与这些员工交涉，让他们在限期内加入工会，并要求所有员工都要为支持工会做出贡献。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员工就都可以参与和如下事项有关的投票，如工会谈判的立场、对于员工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等。

雇主自然希望可以尽可能便宜地雇到员工，因此他们不喜欢工会。他们想要自由地决定能否解雇员工，确保工作场所保持一种驯服的氛围，将经济波动的成本强加给他们的员工。企业明白任何一个员工在与企业和管理层打交道时都没有讨价还价的能力，但员工一旦联合起来，就可能拥有集体议价的能力。[7]因此，雇主自然会想尽办法削弱工会，其中一个比较简便的手段就是让工会难以收到会费：鼓励员工对工会服务“搭便车”，让员工在享受工会带来的好处的同时（如要求更高的工资）不为工会提供任何支持。一旦失去物力支持，工会在满足员工需求方面的效率自然就会降低。因此，在美国的许多州，企业会求助政府，要求在所谓的“工作权利法”中废除强制要求员工加入工会的条款。“工作权利法”更适合被命名为“‘搭便车’权利法”。[8]

工会谈判能力被削弱不仅导致员工的薪资水平降低，[9]也解除了工会对企业内部滥用管理权的限制。例如，管理人员支付给自己过高的工资，这种做法不仅损害了员工的利益，也牺牲了投资者的权益，置企业的未来于不顾。约翰·K.加尔布雷斯所描述的在21世纪中叶相互制衡的经济体系已经变成了一种以大型企业和金融机构为主导的经济体系——甚至是一种建立在企业CEO和高管权力基础上的经济体系。[10]

[1] 这一问题引起了奥巴马政府的关注。CEA Issue Brief.Labor Market Monopsony:Trends,Consequences,and Policy Responses,2016(10).

[2] Alan Manning.Imperfect Competition in Labour Markets[J].Handbook of Labor Economics,eds.Orley Ashenfelter,David Card.vol.4.Amsterdam：North-Holland,2011.John Schmitt.Why Does the Minimum Wage Have No Discernible Effect on Employment?[M].CEPR Publication,2013.

[3] 在许多情况下，如快餐店的工人，法律条款上没有关于其泄露或交易商业机密，丢失内部信息的适用经济准则。克鲁格和波斯纳发现，四分之一的美国人在其职业生涯中曾面临非竞争或不挖角协议条款，它们通常适用于无权无势的人。A Proposal for Protecting Low-Income Workers from Monopsony and Collusion[J].The Hamilton Project Policy Proposal,2018(5).

[4] Smith,An Inquiry into the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5] 最近一项研究表明“在每周工作超过40小时的时薪制员工中，19%的员工加班费低于‘相当于平时1倍半工资’的加班费标准”。Susann Rohwedder,Jeffrey B.Wenger.The Fair Labor Standards Act:Worker Misclassification and the Hours and Earnings Effects of Expanded Coverage[R].Rand work paper,2015-08-07.

[6] 许多因素反过来为削弱工会做出了贡献。游戏规则和市场结构的变化，这些都使得工会组织的运作更加困难。有许多因素在这些变化中产生了相互影响的作用。全球化，按照它的结构方式，削弱了工会为工人争取加薪的能力，而这种有效性降低了的现状也导致工会会员减少。工会领袖有时不能充分反映和满足其会员的利益需求，这种情况被称为委托人问题——这是在信息、问责制不完善的情况下，所有组织都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7] 亚历山大·赫特尔-费尔南德斯在工会衰落、不平等加剧及这些趋势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方面进行了有趣的研究。Alexander Hertel-Fernandez.Politics at Work:How Companies Turn Their Workers into Lobbyist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

[8] 普遍来说，管理工会的规则将决定其获得会员和收取会费的难易程度，而赢得选举的可能性则决定其是否有权代表工厂的工人，以及如何为保障工人权益进行谈判。传统上，雇主不仅会解雇那些被确定有组建工会行为的工人，而且还会将他们列入黑名单，这将致使他们在别处找不到工作。今天，这种行为是非法的。但是总会存在许多微妙的合法或非法的方式，使雇主尝试阻止工会运作。国家劳工关系委员会负责监督、解释并执行劳工法律和法规。康涅狄格大学的马克·施特尔茨纳证实工人地位下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些关键规则及其解释发生变化的结果，这对工会的运作起着不利的作用。Mark Stelzner.The New American Way——How Changes in Labour Law Are Increasing Inequality[J].Industrial Relations Journal,2017,48(3)：231-55.工会在减少工资不平等方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因此工会被削弱自然与不平等现象的加剧有着密切关联。David Card.The Effect of Unions on Wage Inequality in the U.S.Labor Market[J].Industrial and Labor Relations Review,2001,54(2):296-315.美国不平等状况加剧的原因之一就是工会较为弱势。Era Dabla-Norris,Kalpana Kochhar,Nujin Suphaphiphat,Frantisek Ricka,Evridiki Tsounta.Causes and Consequences of Income Inequality:A Global Perspective.IMF Staff Discussion Note No.15/13(Washington,DC：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2015).Florence Jaumotte,Carolina Osorio Buitron.Inequality and Labour Market Institutions.IMF Staff Discussion Note No.15/14(Washington,DC：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2015).2018年6月，最高法院在杰纳斯诉美国州、县和市级雇员联合会的裁决中，剥夺了公共部门工会向非工会会员收取会费的权利。这一裁决迫使工会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投入筹款和挽留会员方面，这些措施削弱了其参与其他活动的能力，包括旨在提高工人生活水平的政治活动。James Feigenbaum,Alexander Hertel-F ernandez,Vanessa Williamson.From the Bargaining Table to the Ballot Box:Political Effects of Right to Work Laws.NBER Working Paper,2017：24259.由于篇幅所限，本书无法完整阐述恢复工人市场势力和政治权力的整个议程——除了推翻旨在破坏它的法律。经济的变化、服务业的发展、制造业的萎缩、零工经济的发展，都增加了挑战。Brishen Rogers,Kate Andrias.Rebuilding Worker Voice in Today’s Economy.Roosevelt Institute,2018 Kate Andrias.The New Labor Law.Yale Law Journal,2016,126(1).

[9] 更多关于工会在确定工资中作用的讨论，可参见以下文献。Henry S.Farber,Daniel Herbst,Ilyana Kuziemko,Suresh Naidu.Unions and Inequality Over the Twentieth Century:New Evidence from Survey Data.NBER Working Paper,2018：24587.

[10] 他的观点是，当时（现在也同样）竞争激烈的市场无法完善地展示经济状况。无处不在的市场力量让大型工会和大型企业相互制约，使得系统得以良好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