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二 看看,我们这个时代的摄影
李楠
第二届“徐肖冰杯”全国摄影大展算是尘埃落定,但毫无疑问,它将又一次飞扬起摄影界在专业维度上的热烈讨论——这样的热烈,在热闹的当下,实不多见。从评选机制和规程看,第二届显然比第一届更为科学、明确、成熟;由此延展的对于摄影的论述和前瞻,也比第一届找到了更匹配的现实对接端口,因而思想剃刀不仅触及皮肤,亦深入肌理,如果赶赶时下“本体论”的时髦,一个全国范围、准入颇高的大展所集结的问题可能比轰轰烈烈的理论造词运动更具“痛入骨髓”的“本体感”——大展不是一过程性的冲奖症候感染源,而应当成为思维与实践最新种子的培养基。我要说的,其实都是些具体得像针尖一样的问题。
本届大展来稿反映出的一些代表性问题,大致有5条。
1.同一专题中影像语言的不统一。这是普遍、长期存在,却又往往被摄影师忽略的一个问题,或者说,大部分摄影师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我们会看到,在一个摄影专题里,会出现三到四种甚至更多的画幅比例所制造的节奏混乱;会出现黑白与彩色凌乱交错所形成的情感游移;会看到类型学静态肖像与报道性动态捕捉被强行同时用于叙事时所产生的语焉不详、参差不齐……照片竟然被如此随意地处置,似乎完全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但摄影师通常会万分真诚地告诉你,他花费了多大力气,穷尽了多少办法。他常常觉得每张照片都必不可少,却说不出来必不可少的理由,以及如此集合的目的。然后,他在一堆照片中迷茫了,在自我设置的“不统一”中迷失了:既舍不得就此放弃,又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一个摄影专题必须在影像语言上达到统一,这是一个基本要求。这决非说摄影要刻板成见,模式化,公式化,而是说,一个具备完成度的作品最起码必须有通顺的语序、流畅的语感和整饬的语法,其外在视觉与内在情感暗合于明朗的节奏起伏。当一个摄影师呈现自己作品的时候,他至少要表明这是他思考的结果,是他将拍摄对象经过了自身思维的过滤、消化,从而是一种逻辑性表达。摄影必须内外统一,正是这其间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成就了摄影的独立表达和个人风格。这种大杂烩式的影像,抓到碗里都是菜的做法,不是丰富与变化,而是既没掌握语言,又不知道语言与表达之间究竟如何匹配所导致的混乱。貌似花团锦簇,实则缺乏控制力和理解力。一个摄影师如果不能用恰如其分的摄影语言自如表达,严格来说,不能称之为一名真正的摄影师。
2.自我认识的不清晰。对于摄影语言的非理性运用,究其然,除了对于语言本身的乏力,还在于无法清晰、明确自我对拍摄对象的理解与判断。许多摄影师回答不出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拍这组照片?这次大展,有推荐人的推荐语,也有摄影师的自述。实际上,这些文字无非是触摸摄影师的思维形态,探究其作品与其人联结的紧密程度。有趣的是,意识流、朦胧诗一般的呓语几乎成为自述的标准文体,大致可归结为:“我也不知道我拍的是什么,我只是在跟随我的内心,像……(此处是一串名字就像是哲学问题的大师)那样云云。”摄影可以模糊,表达可以诗性,但那是精确之下的模糊,理性之后的诗性,而不是将自我孤悬、意识碎裂。我很怀疑一个无法清晰阐述自我作品的摄影师,我更怀疑那些用一重不明言语去覆盖另一重不明照片的行为。如果制造一个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可以使全民狂欢,那么,摄影将不再是我们直面现实的勇气。现代性也好、当代性也罢,摄影都将以昂然前进的姿态退缩成为一种塑料微雕,供亵玩焉。
放眼当代社会,方向在于兼容与融合,各种艺术门类的分界在互相渗透中不再壁垒分明,非此即彼,而是数峰并起,你中有我;老树新花,或新树新花,活力不绝。这不是使取代使灭绝的革命,而是使催生使成长的创新。因而,在融合中原有的特性不是消亡,而是更加鲜明。以此观摄影,我不认为把摄影弄成什么都不是,或者只能是某种唯一,是对摄影的尊重,及赋予它当代的意义。摄影天然有极好的开放性,做摄影的人,应当在这样的背景下更加清晰与明确自我。所谓“跟随内心”,内心其实是最为细腻真实的东西,而不是空洞无物的挡箭牌。
3.主题理解的机械化。大展设置了一个“在路上”的主题,并且提前发表了刘树勇教授的释题文章。结果,我们的摄影师真是老老实实地“在路上”——《石板路上》、《产妇在临产路上》、《一条800多米公路的白描》……说起来好笑,笑完了一声叹息。摄影师的知识结构、人文修养、社会阅历、心胸眼界,不都在此了吗?妄猜一下,有多少摄影师投稿前对“在路上”做了功课?哪怕只是谷歌或是百度一下这三个字的历史文化背景?
我们为很多落选的作品可惜:明明是个好题材,就是没拍好,就差那么一点点。由表及里,捅破一层窗户纸,渐行渐远的,关键还是在于有无深度。“深度”在摄影的语境中,主要是指主体与客体发生关系的深度——主体介入的深度、作品立意的深度和观看延伸的深度。一个成熟的深度专题作品,包括了完整的事实要素、缜密的逻辑链条、平衡的叙述结构和由此展现的摄影师的调查过程——浮光掠影还是鞭辟入里。
我们的摄影的确“在路上”,在追逐一个又一个流行标签的路上。当一个观点出现时,我们总喜欢将之立刻变为某种摄影套路和模式,并以世俗的成功与否来推断观点的正确与否。这大约是造成机械化理解的一个深层原因。
4.题材视角高度雷同。外来务工人员、春运、移民、废墟、老街……这些城市化进程中的现象与事件,几乎占据了50%以上的题材;同时,大部分沉浸在现象与事件的信息处理,再添加若干“人文关怀”和“田园牧歌”。虽然这的确是大时代之像,但徒有外壳的无表情景观、二元并置式的简单对比、万金油一般大量重复,又怎能真正击中时代的心病?
社会急剧变革,技术日新月异,为何陈词滥调还比比皆是?缺乏新意,不是题材的问题,而是思维与姿态的问题。
5.图片编辑的缺位。这是一个反复强调而始终没有改观的问题。在这里就不展开了,只说一句,前述四个问题,都可以通过图片编辑部分以至全部解决;而编辑本身,就是对图片的阐释——不同的编辑将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
以上五个问题,虽然浮显于“徐肖冰杯”,却遍布于整个摄影实践,几乎可以作为我们当下摄影面貌的粗线勾勒。那么,由这些问题我们可以想到什么呢?我个人的思考,也就是我想说的第二方面:评价是纪实摄影的核心价值,正是对这一点的偏见与忽视,造成了这些问题反复出现。
本届大展专门设置了一个深度专题单项,但不是说只有获评“深度专题”的作品才要求有深度。在影像泛滥的时代,深度,或者说“评价性”应当成为纪实摄影的自觉要求,也是它最为核心的价值。一直以来,我们特别强调摄影的“纪录性”,摄影的最高标准就是“真实性”。实际上,照片是评价的产物,而非记录的产物。或者说,在观念的当代,将摄影最为重要的价值依然限定于“记录”,实际降低了摄影的层次,局限了摄影的可能。摄影如果不能对现实发出有力的评价,不在这个层面表现出独特的品质,它永远都只能是被动的工具。
纪实摄影的评价决非经验主义的主题先行,将个人价值观先入为主地凌驾于现实之上,更不是以个人偏私或利益勾结作为标准,而是摄影师从现实出发,基于平衡与全面的事实了解之后的犀利观察和发声。其目的不是显示摄影师的智慧,而是唤起世人对于所有习以为常的重新考量,让人们在不断突破已知、固有的结论中保持对于世界的理性和警醒,同时捍卫人类最基本的准则与底线。从这个意义上说,真正的纪实摄影家应该是“社会的良心”,他们的存在和工作是保持社会的精神高度,而不是合纵连横、圈地占位,以抢占话语权来形成所谓的主流。
摄影的评价性本身,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概念。复杂的,倒可能是对这个概念的解读与态度。在某些时期,要么鼓吹摄影艺术论——风花雪月空虚的唯美;要么鼓吹摄影客观论——世界上有绝对的客观吗?以“客观论”剥夺人作为主体评价的权利,与以风花雪月消磨人作为主体评价的动力一样,都是一种倒退。另一种情形是,承认摄影的评价性,但立刻将之绑架为道德、立场、取向的宣传手段,以强调摄影评价的唯一正确性来实现某种利益垄断;当反思于此的时候,去意义化、去政治化又将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了,摄影不再面向社会,而是强调摄影的个人化,并使之极端化、孤立化——忽视了个人化是存在于社会关系之中的;个人化不是将个人从社会剥离,而是通过对二者关系的表现来凸显个体的意义和价值。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长期以来,无论是实践还是理论,摄影似乎总是在一个对与错、好与坏、优与劣的二元对立中转圈,一定要排名定位,所以什么是“纪实摄影”总是众说纷纭;所以一些人觉得观念摄影比纪实摄影更高级;所以常常为谁或什么是主流争论不休……我们更乐于讨论显而易见的摄影之术,而将摄影之道堂皇地遮蔽在各种与摄影没有直接关系的显学之下。关于摄影本体的研究在许多学者的努力下取得了不少成果,但一不留神,这个严肃的学术命题也沦为了流行服装。
其实,如果我们心平气和地正视摄影的“评价性”,就会发现,它的指向与融合的时代方向是一致的:在此引领之下,摄影可以同时长出N种面目,这其中无所谓高低贵贱;摄影的思维就是阡陌交通的广袤原野,每一条道路都通向不同的风景。而当摄影的着眼点落在评价与观念上时,它才真正与当代艺术有了一致的潜台词,真正显现了它的当代性。价值即需要,它不是死的,而是活的。这是我们理解当代摄影的一个重要提示。
一个时代的摄影,最终投射在历史幕墙上的,就是它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观念。
为什么要在一次摄影大展的研讨中强调摄影的评价性?因为,这既是一个当下的问题,又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一个大展当然是有着切近而现实的目标,如何完善推荐与评选机制,扩大国际国内影响,使之成为专业标准的反映与参照,“徐肖冰杯”完全有实力和条件在这些方面树立标杆。我们对此满怀期望。此外,个人更希望它能以此理性去推动对摄影这个当代媒介的认识和理解,那么,其影响力甚至可能超越摄影之外。因为,如此摄影不只是与摄影发生关系,更是与整个社会发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