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话实说2:川菜平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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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荪肝膏汤和清汤腰方

当年第一次品尝邓华东师傅的手艺,是由友人彭兄带路。他和邓师傅相交数十年,那时节,邓师傅看不惯三流川菜馆和江湖菜当道,大有将一身绝艺束于高阁之意,只有彭兄出马,才能请动高人再现一二。

我和彭兄在微博上结识,他知道我对传统菜式最感兴趣,常常交流,还出过不少难题呢。事后一想,这段过程应该算是对我的考验,成绩合格,就有资格拜会邓师傅啰。

好在我对川菜多少有点心得,又反复翻看老菜谱,已有初步印象。当日我刚抵达,彭兄即递过菜单,目光所及,先看到“肝膏汤”三个字,不由“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江湖传言,肝膏汤乃是张大千的私房菜,此菜文字和图片的描述不知看了多少遍,垂涎久矣,只是心虽神往,苦无机会罢了。

后来我也请教过邓师傅,究竟是不是张大千家传,讲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肝膏汤简直是食不厌精的代表作,哪怕颗牙全无,亦能照食不误,确实是从达官贵人家里流传出来的。

我宴客时,总是先介绍川菜的清汤,却喜欢在肝膏上卖关子,让大家猜一猜再说。肝膏带个膏字,名副其实地较豆腐更滑更嫩,而且有肝香无肝腥,友人吃了,无论如何联想不到一起。

这种情形下,再来说破根源就有戏剧效果了。肝要选黄色细沙猪肝,特别肥,像法国人的鹅肝一样,是猪肝中的脂肪肝。把黄沙肝去筋,捶成蓉,盛入汤碗内,加入清汤调匀,用丝萝滤去肝渣,留用肝汁。食客觉得无渣不可思议,是不明白川菜中也有分子料理手法之故。

将葱段和拍松的姜放入肝汁中浸泡五分钟取出,去其腥味,再加鸡蛋清、精盐、胡椒粉、绍酒调匀,猛火蒸十分钟,使肝汁凝结成肝膏。用量大约是每五两猪肝,配三两清汤和两个鸡蛋清。

用细竹签轻轻将肝膏沿碗边划一圈,将肝膏翻装汤碗。从前是把所有的肝汁一碗蒸之,做成一个大肝膏,上桌分食。邓师傅嫌不够精巧,当今他按人头,每人一客,十个人要费十份力。更厉害的是肝膏只有月饼大小,一碰就碎,取时非小心翼翼不可。

记得蔡澜先生讲过蒸肝的诀窍,要盖一层纱布,不然蒸时水汽滴下,表面坑坑洼洼不好看。我也问了邓师傅,说是过去上笼蒸,不用纱布用草纸也行,现在改蒸箱,不如干脆留一道门缝,一方面让水汽散出,一方面不断观察,熟即取出。

同时,锅内下大量清汤烧沸,放入竹荪,分别在肝膏碗内舀入竹荪和清汤。基础的肝膏不变,放竹荪就叫竹荪肝膏汤,放口蘑就叫口蘑肝膏汤,放鸽蛋则成鸽蛋肝膏汤。单说鸽蛋,还有预先煮熟和中途打在肝膏上蒸熟的变化,当然是后者更麻烦一点。

最高境界是邓师傅把萝卜丝处理一番,铺在肝膏上,称为萝卜燕肝膏汤,形状和口感,都让大家以为是真正的燕窝。本想记录做法,但邓师傅说:“无非是刀工和火候,文字没办法描述,怕只怕乱学一气,做出四不像的东西。我们学艺时,师父抓一把萝卜燕扔在墙上,要是粘不住掉下,立刻给你一巴掌。”

被邓师傅在肝膏汤上的惊人技艺慑服,称赞的次数一多,邓师傅摆手,“这算什么?说起来还是清汤腰方更考功夫。”

看过菜谱,是将猪腰对剖,剞成深度占三分之二的十字花纹,切方形共十六块,浸漂在清水内三十分钟,中途换水三至四次,接着把腰方放入沸水内烫至八成熟捞起,用清汤漂一次,盛入碗内,另淋清汤即成。

并不像肝膏汤那么繁复呀,但是邓师傅演示给我看,就发现关键了。剞了花刀的猪腰,熟后再遇热很容易卷起,一卷还谈何腰方呢?所以要不多不少控制在全熟的临界点,评判这道菜的标准,全看腰方的外观。

如同打仗一般,这边厢邓师傅将八成熟的腰方装碗,又淋入煮沸的清汤,那边厢服务生一路小跑送菜,分秒必争,利用汤的余温把腰方灼至全熟,客人见到,恰好是平平整整的一块。

有次邓师傅炫技,一碗汤内,肝膏和腰方并存,两种食材的火候分毫不差,真是神乎其神。

初尝肝膏汤的那天,忍不住和邓师傅摆起龙门阵,他见我年纪轻轻一个上海人,居然懂得欣赏川菜,也觉得意外。当夜谈得十分投机。

“川菜的名声,被那些水煮鱼糟蹋了。”邓师傅气呼呼地,“食客的味觉都被他们教坏了。”

我的意见是食客亦需要引导和教育,传统手艺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不敢大肆宣传,翌日只是将菜式的照片发在微博上,立刻引起关注。有嗜吃如命的网友来问讯息,忍不住说了,这家伙第二天就找上门去,邓师傅本不肯答应,经不起再三央求,做了一席。

从此先河打开,大家想吃传统川菜,已有门路。邓师傅受我连累,几乎夜夜不停工,辛苦得不得了。但他乐在其中,反而常谢我有复兴川菜之功,天晓得我只为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