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文丛·从意识形态到道德法:齐泽克社会批评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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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恋物癖的行为无意识

根据阿尔都塞对马克思商品恋物癖理论的经典批评,马克思有一个认识论上的根本缺陷:他设定了人和物、主体和商品的对立,这在阿尔都塞的反人本主义观看来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人道禁锢。仿佛马克思告诉大家商品统治了人,人要反抗商品,大家都练就一副超脱物欲的仙风道骨。这难道不近似权力机构要求劳动者清贫乐道,以便进行经济剥削、愚民统治?马克思能如此愚昧浅薄吗?齐泽克借拉康理论表明,人和物的对立正是马克思反意识形态的颠覆性指针。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6.它绝非对人的狭隘定义、对人和物关系的硬性规范,而恰恰揭示了人类主体与其客观无意识不可化解的永恒冲突,显现了符号界的对抗性(阶级斗争)。物或商品绝非无涉主体中介的客观物,而是人类的无意识秩序化身;与物对立的人也不是符号系统中的庸常人,而是症状点,那是所有改造人类社会结构,突破无意识习惯的怪异因子。

商品或物体现了人类的无意识,这是马克思恋物癖理论的杰出发现:商品是人类社会的符号结构之载体,商品及其关系具有人类意识之外的独立性,它们“只信奉自身所处的位置而非主体”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6.

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好像摆脱了封建迷信,成为理性自治的主体,他们在意识上绝不崇拜原始人的物神;但在彼此做生意的言行中,他们却只受自我利益的驱使,只关注商品的交换价值。商品仿佛具备了自我交换的独立性,仿佛自己可以说话,自己可以掌控流通,主体不过是商品流通利用的中介。

马克思说:“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我们的使用价值也许是人们感兴趣。作为物,我们没有使用价值。作为物,我们具有的是我们的价值。我们自己作商品物进行的交易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彼此只是作为交换价值发生关系。”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100.

对于商品交易者而言,这就是恋物癖的标准姿态:“我知道,但是……”我当然知道商品的交换价值只是虚拟的,只是社会流通中的效果,但在实际买卖中,我就是关注它的交换价值;我当然知道金钱的魔力只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但在人际交往和享乐中,我就是信奉其力量并盼望一夜暴富;我当然知道买卖自由观念在掩盖特定的剥削关系,但在职场上我仍追寻这一自由。这些并不是在意识上相信什么,相信商品具有自然实存的交换价值或神秘魔力,相信劳动力买卖的平等自由,而只是在行为上遵从这条原则。人们只是实践而非理论的恋物癖者。就好比某个大学教授每天都对资本运作呼风唤雨的机制展开批判,但他仍在这个物价随时大幅变动的时代谨慎理财,防患未然。因此,齐泽克总结道,恋物幻象或无意识总是处于“行”(doing)而不是“知”(knowing)这边,它是外于我们意识和认知的社会客观结构。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2-45.

在这个封闭信仰不复存在、各类知识交融碰撞的时代,无论一个商品或“大他者”对于主体有无摄魂光晕,主体都可持有这种姿态:“我知道那就只是一个商品或符号神话,是社会关系的物化结晶,我并不完全信仰它,但它对我就是意义重大!”甚至恋物变态狂也可以透过精神分析学发言:“我知道那些只是不存在的母性菲勒斯的物化客体,其本身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我就是愿意被它蛊惑、刺激,因为爽!”因此,恋物客体和相关社会关系作为符号界的客观效果,并不存在迷惑表象之下的真实状态,讲道理、揭真相、扯面纱、远距离反讽等老套做法在恋物机制中是失效的。为此,齐泽克重述了拉康那个有趣笑话:我们必须避免大声疾呼“皇帝陛下一丝不挂”,因为陛下在衣服下的确是赤裸的,这就好像某个人对这一个妇女惊叫:“快看她,多丢人,她的衣服下有个裸体!”参见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39-40.

齐泽克继而指出,马克思的观点并不是我们要从颇具神秘色彩的恋物客体中揭示它平凡的现实生活的一面,正相反,批判性分析的使命是“从平淡无奇的物体那里发现‘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精密’”齐泽克.视差之见[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552.。当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和资产阶级商品恋物癖的主体相遇时,他要传达的并不是:“商品在你眼中是具有交换价值的神秘客体,但其实它只是人与人关系的物化形式。”正确的传道应是:“也许你觉得商品只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但在你的社会现实中,在你对社会交换的参与中,你见证了一个奇迹,商品确确实实是决定人类命运的神奇物体。”参见齐泽克.视差之见[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552.

于此,我们应该重审资本主义物欲横流的意识形态。它真的是人们常说的某种遮蔽现实的幻觉、被视为真理的谎言吗?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对意识形态的标准定义:“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仿佛意识形态扭曲了真相,使人们无知受骗,陷入不该信奉的错误信仰中;仿佛人们只要捣毁那堆无能的泥菩萨,抛弃糊涂年代的迷信,就可以重获真相崭新做人;仿佛恋物变态狂误信了物品的虚幻光影,只要施以正确理智就可治愈;仿佛他们终将号啕:想我当初年少幼稚,被拐入歧途……

然而,要考虑的却是人们可能早已清醒,意识形态正是在人们不相信的情况下起作用。正如弗洛伊德发明了“无意识”这一概念以质疑意识的不可靠,齐泽克同样宣称,恋物癖(意识形态)并非有意识信仰,它作为无意识存在于客观现实和符号结构中。无论你信不信,无论你如何与生活保持批判性距离,你所遵循的客观现实就是你的意识形态,你所栖居的符号界子集就是你的无意识。这好比一个资本家苦修念佛或熟读马克思主义,并且视金钱为粪土,但他的经济活动仍完美地信仰金钱和商品。因为有一个决定他言行意义,跳不出也改不了的资本符号界。在这里,我们要像拉康那样强调,精神分析绝不是心理学,无意识绝不是捉鬼式挖掘潜在的意识,它们是对人类精神之客观性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