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休唱阳关
第一节 盗众八门
1938年11月11日,侵华日军由鄂入湘,占领临湘,耗时十一日,攻占岳阳古城!城破后,日军第八十一师团进驻岳阳城。
几个月后……
梆子声响,三捻琵琶;暴雨如珠,坠落屋檐,岳阳楼四面迎风。一个满头花白的长衫老头儿,捧着一面琵琶,坐在二楼戏台的边上,开腔唱道:“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这老头儿唱的词曲,有个名目,唤作“压千金”,说白了,就是正戏开演前的垫场曲。老头儿这边活络着场子,后台里的角儿们趁着这个工夫更衣扮相!
今儿个是大日子,唱堂会的戏班子——洞庭芳,名噪湖广;当家的花旦小梅香,艳名远播。
戏台下,满满当当地坐着观众,十几个穿着胡绸长衣的富家老爷,坐在前排打着拍子,听到台上那老头儿唱到“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的悲凉句子,齐刷刷将脑袋直低到了胸口底下,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门里门外地站满了乔装改扮、身着便衣的日军士兵,手枪上膛,刺刀敛在里怀。二楼的雅间探出了一座看台,看台上竖着一扇屏风,屏风后头有围棋一盘、木几一张,两道人影此刻正跪坐在蒲团之上,手捻棋子,敛眉沉思。
左手一人,和服大袖,眉长眼瘦,鼻直口薄,赫然是日军步兵第八十一师团师团长中谷忍成!
右手一人,枯瘦如竹,光头上点着九个香疤,脸上戴了一副黑质白章的假面,上面绘着一张硕大的鬼脸……
“中谷君,你分神了!”鬼面人伸出手指,叩了叩木几,长吸了一口气,轻轻扔下了手中的棋子,看着中谷忍成的眼睛,沉声说道。
中谷忍成揉了揉发红的眼眶,甩了甩有些困倦晕沉的脑袋,看了看棋盘上黑白子的排布局势,涩声说道:“您技高一筹,我……唉!投子认输!可能是因为这几天休息得不好,我突然困得很厉害……虫大师!已经三天了,二十六名军官离奇死亡,身上布满了严刑拷打过的痕迹,现在还有七人离奇失踪,下落不明。我的军营里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屋顶上跑来跑去,却抓不到一个人!现在岳阳城闹鬼的谣言已经搞得士兵们人心惶惶。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名唤虫大师的鬼面人伸手取过桌上的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沉声说道:“有一伙人在找一件东西,找不到那件东西,他们是不会走的!”
“什么人?在找什么东西?”中谷忍成急声问道。
虫大师沉吟了一阵,徐徐说道:“中谷君,这世上有黑,就有白;有灯,就有影;有官,就有贼!官有官府,贼有贼行,几千年来,都是如此!”
中谷皱了皱眉头,张口问道:“你是说……岳阳城里进了贼?是这些贼杀了我的士兵?”
虫大师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这兵和兵不同,贼和贼也不同,兵王拜将,大贼称佛,取大盗手段,千手千眼之意。贼众依盗术绝技,分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天下群盗,无不出此八门,将中有帅,佛中有魁,领导群贼者,是为佛魁!有道是江湖南北,掌青龙背,水火春秋,刀插两肋。贼行有行规:鱼禽称龙,走兽曰虎。春秋有两祭,南北贼众齐聚,所尊者有四:天、地、诫、魁。诫是三取三不取的规矩;魁是统领贼众的贼王;宴上有青鱼,居中为大,鱼头祭天,鱼尾敬地,鱼背奉魁,鱼腹鱼血由贼众分而食之!然而,明末崇祯年间,满洲八旗入关,席卷中原,北京城破之后,史可法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继续与满洲作战,总领督师、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弘光元年四月二十四,清军以红衣大炮攻城。入夜,扬州城破,史可法拒降被杀,清军占领扬州以后,多铎以不听诏降为由,下令屠杀扬州百姓,亡魂逾八十万,是为‘扬州十日’。彼时,尸山血海之中,有贼门四十八代佛魁聂卿侯夜盗扬州,大雨夜,直透八旗军营一百二十六里,取得史公尸身远遁,连同号令贼门的信物——惊蛰古玉一起不知所踪。满洲人大骇,甚惊于贼门之能。平定南北之后,清王朝先后九次发动围剿,追杀贼门盗众,奈何贼门佛魁失踪,信物不在,一时间群龙无首,分崩离析,八门好手,风流云散。惊、开两门遁于黄河以北,称北派;景、休两门雄踞江东,称南派。生、死、伤、杜四门或远渡重洋,或隐居川滇,或远走昆仑,或遁身关外,至今二百余年,不见影踪。然而,八门开散之日曾立下重誓:‘惊蛰重现之日,八门聚首之时!’”
眼见中谷忍成一脸疑惑,虫大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木几上,笑着说道:“久闻师团长好古,自鄂入湘,一路行军,封山掘墓,遇冢发丘,所得珠玉古玩、金石书画无数。有传言称,师团长自湘西九嶷山内寻到了一座汉墓,开棺之后,却发现墓内尸身穿戴竟是明代衣冠,棺内别无长物,只有腰间系的一块黑色古玉……”
中谷闻言,下意识地瞳孔一紧,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什么盗众八门,不过是个传言罢了。胆小的支那人,手脚软弱,偏生了一条好舌头,专会编故事骗人,就算真有那神乎其神的盗贼,又能怎样,血肉之躯,能挡得住皇军的坚船利炮吗?”
虫大师摇了摇头,缓缓地伸出了袖子底下握掌成拳的左手,瞥了一眼中谷腰下的唐刀,笑着说道:“中谷君精于剑道,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剑贵于诚’,也就是说,学剑的人,不可有欺人骗鬼的魍魉心思,否则心窍蒙尘,便再也发不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惊蛰古玉的事,你不该骗我的。”
虫大师话音一落,缓缓地摊开了左手五指,一块形貌奇古、不琢不磨的黑色古玉正躺在虫大师的掌心之内,上面刻着四个笔力遒劲古拙的秦篆:“盗亦有道”。
中谷见了那玉,猛地睁大了双眼,一绷劲,跳起身来,伸手往怀里一摸,“唰”的一声拽出一个小布袋,将布袋的开口一松,甩腕一抖,一块墨色的圆球瞬间落在了他的手中!
那圆球一入手,竟然缓缓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在中谷惊诧的眼光中猛地一颤,懒洋洋地伸出了八条细腿,舒展了一下身子,又弹出了两只钳子和一条尾巴!
蝎子!这竟然是一只黑色的蝎子!
“啊——”中谷猛地吓了一个激灵,将手中的蝎子甩了出去。
“怎么回事?我怀里的玉怎么变成……你手里的……哪儿来的?那个……蝎子……”中谷惊骇之下,竟然有些语无伦次。
虫大师笑了笑,沉声说道:“不只是这只蝎子,中谷君,我的棋艺平庸得很,这盘棋其实是你赢了!”
中谷忍成闻言,打起精神,眼光仔仔细细地在棋盘上扫视了几个来回,皱着眉头说道:“不可能的!这棋盘上的局势明朗得很,你的黑子已经将我的白子尽数困死,我已是死局,断然没有翻身的可能!”
“黑非黑,白非白,蝼蚁之功尔!”
虫大师端起桌上的茶碗,将碗中的茶水,缓缓地泼在了棋盘之上。
怎知茶水一过,原本是死物的十几颗棋子纷纷开始抖动起来,百十只小蚂蚁挥动着触角纷纷从棋子底下钻了出来,举着棋子,飞一般地向高处跑去,那些或黑或白的棋子被蚂蚁扛着,带出了棋盘。
棋盘上的局势瞬间逆转,原本是黑子困死白子的局势瞬间变成了白子斩断了黑子的大龙!
“不可能的!这些棋子在我眼皮底下被移动,我不可能看不到的!”中谷忍成满面凝重地摇着头。
“有道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你说对吗?”
虫大师一捻手指,指尖一抹甜香飘来,中谷眼角一酸,两只小虫顺着睫毛爬了出来,摇摇晃晃地飞到了虫大师的袖中。
“此为障目虫,中谷君,你现在还觉得困倦吗?”
虫大师说完,中谷忍成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只觉得神清气爽,适才的困倦疲软瞬间消弭。
“生门虫术,博君一笑!”虫大师微微颔首。
中谷忍成的额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反手一抽,将腰后的唐刀握在掌中,刀锋直指虫大师咽喉,刃上寒光吞吐,明灭不定!
“你……就是那贼行的八门盗众吗?”
虫大师用指甲弹了弹中谷的刀锋,徐徐说道:“八门之术,晦涩艰深,我不过是年轻之时,机缘巧合,学了生门中的几样控虫之法,况且,我和贼门仇深如海,这也是前田司令派我来帮助你的原因,贼门不灭,虫某死不瞑目……”
虫大师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指间一捻,一缕血丝顺着中谷刀上的血槽向刀柄流去。
“唰……唰……唰……”一阵令人头皮发痒的虫爬声响起,无数的毒物爬虫从虫大师的袖中黑云一般腾起,顺着虫大师的臂、肘、腕、手、指,涌向了中谷手中的唐刀,又顺着唐刀,向中谷的手背爬去!
“当啷——”中谷松手,唐刀落地,爬虫坠地,散成一片黑影前冲,瞬间裹住了中谷的双腿。
乔装改扮、守在门外的卫兵听见响动,破门而入。抢先冲进来的两人刚跑了两步,就猛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数下之后,断了呼吸,两只生着花斑的蚰蜒从尸体那张开的嘴角缓缓探出了身子……
“你要干什么?”中谷两眼通红,制止了后面要冲进来的卫兵,高声疾呼道。
虫大师打了个呼哨,屋内的毒虫瞬间四散。只见虫大师站起身来,将古玉放回中谷忍成的掌中,徐徐说道:“中谷君,我受前田司令委托,前来助你处理贼门一事,但是你的态度让我很失望。轻视敌人是军人最大的失败,作为一名成熟的指挥官,你犯了很大的错误。今天这点儿小把戏,没别的意思,只是给您提个醒儿——贼行的手段,将远远超出你的想象。这些年,中日鏖战,贼行中人多有涉足,用间、刺杀、窃密、渗透……犯下了不少令军部头疼的大案。奈何贼行盗众行踪飘忽,聚散不定,故而难以剿之。幸有中谷君发冢掘墓,无意间挖出了这块惊蛰古玉,使得八门重聚,哈哈哈!此等剿除贼门的千古良机,中谷君岂能因大意而失去?”
中谷忍成长出了一口气,一揖到地,沉声说道:“先生金玉良言,中谷受教了!只是……不知先生今日调五百步兵包下岳阳楼所谓何来?”
“我在等一个人!”
“谁?”中谷忍成肃容问道。
“白衣病虎,柳当先……”虫大师推开窗子,望着天外浓云翻滚,一脸凝重地喃喃自语道。
第二节 白衣病虎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西皮二六胡弦响,小梅香妆好了扮相,步履盈盈地踩着鼓点飘上台来!只见那小梅香,眼如波,鬓如云,眉如月,颈如雪,端的是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儿。
刚一开腔,躲在后台帘子底下偷瞧的两个破落子弟便已然酥了骨头,眼发直,腿发硬,腰发软,脸发烫,亢奋得直打哆嗦。
这两个破落子弟,一人姓陈名七,一身亮白色的西式洋装,二十四五的年纪,生的是一副上等的样貌,皮囊俊俏,身量修长,眉目萧萧肃肃,脸盘儿爽朗清举。这陈七倒也没辜负了这副面貌,别看年纪小,道行却深,在这岳阳城里专做拆白的“青头”,其实就是白吃白喝骗财骗色的小白脸。这路子人,惯骗女人,上到官老爷的姨太太、大老板的金丝雀,中到多金的寡妇、涉世未深的良家姑娘,下到戏班子里的女戏子、舞厅里的当红歌女,只要是跟女人和钱一沾边,这小青头便能使尽浑身的解数,凭着一条巧舌头、一张好脸蛋儿,谈情谈爱谈浪漫,将那女人迷得团团乱转,心甘情愿地掏心掏肺掏银子。
另一人,没得名姓,其母本是花楼里的窑姐,外出瞧病,在桥底下捡拾回来个婴儿,初时放在篮子里,藏在床下偷偷喂养,有人问起,便说是一只花猫,叫得顺了,干脆就直接将名字取成了“花猫”二字。此人乃是和陈七一起光屁股长大的玩闹兄弟,生的是膀大腰圆,肩宽臂粗,鼻阔口直下颌短,眉粗眼圆小耳尖,豹头虎额鳌鱼嘴,龟背鼠耳獒犬腮,相书上说,这叫五行成其体,鸟兽象其形,乃是典型的大富大贵之相。然而这花猫自小混迹娼赌之地,长大之后,专做诈赌唬人的营生,唬住了,便能吃顿冷饭,可若唬不住,便挨一顿拳脚,满是污渍的补丁打了一身,任谁也看不出“富贵”二字!
说话间小梅香已经唱完了一曲,步履盈盈地下了台,走进化妆间,解开衣扣腰带,开始为下一场戏换装。陈七一垫脚,骑在了花猫的脖子上,掀开头上的幔子,拨开一道小缝儿,瞪大了眼睛,往里乱瞟。此时小梅香正解开领口的衣襟,背对着陈七,露出一片洁白如玉的脊背。陈七看到兴起,激动得一阵乱抖。
“脱了没?”花猫急得百爪挠心。
“快了……快了……”陈七一边直勾勾地看着,一边不咸不淡地敷衍着花猫。
“阿七,你看这小梅香还是个雏儿不?”花猫拍了拍陈七的裤腿,咧着嘴说道。
陈七一咂嘴,拨开了花猫的脏手,从他的肩膀上溜了下来,从衣兜里摸出一块手帕,在舌头上沾了沾口水,一边细细地擦着西服肩头被花猫拍出的手指印,一边咬着牙骂道:“狗日的花猫,你他妈注意着点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碰我衣服,这身行头是他妈老子吃饭的家伙!”
花猫讪讪地缩回了手,撇着嘴说道:“你别以为我啥也不懂,这小梅香,可是名噪湖广的花旦,那后面撅着屁股给这小娘们儿送钱捧角儿的金主海了去了,人家凭啥看上你个油头粉面的花花架子?”
陈七被花猫的话搔到痒处,咧着嘴角笑着说道:“花猫,这你就不懂了吧!追女人,你就得知道她缺什么,缺什么,你就给她什么,还愁她不跟你吗?像小梅香这种当红的角儿,穿金戴银,披红挂绿,最不缺的便是钱,别看那些金主漫天地撒大洋,小梅香瞧都不带瞧一眼的,因为人家不差这个!”
“那她缺啥?”花猫瞪着眼睛问道。
“爱情呗!你瞧,这小梅香模样没的挑,名声也有了,钱也有了,按说这个年纪最好的归宿就是寻一大官,或是大财主,当个姨太太。可人家偏不,转来转去地在江湖飘零,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心有所属,念念不忘,二是知音难觅,缘分不到。老话讲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第一种情况基本可以排除,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小梅香心气高,不甘心走前人的老路,还抱有对感情的向往。而我,刚好可以满足她的向往。好了,不跟你说了,我得去收拾收拾,一会儿等小梅香下了台,我还得去献花呢!我交代你的事,都准备好了没有?”
花猫听得眉开眼笑,拍手说道:“你放心,都准备好了!”
花猫一边说着,一边轻手轻脚地从背后解下一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套考究的日本武士服和一双木屐。
“哎哟,你还真下本钱,哪儿弄的?”陈七摸了摸武士服的料子,一脸的好奇。
“我娘一熟客,是个日本浪人,喝多了,在床上醒酒呢!这身衣服是我偷着顺出来的,办完这场子事,得赶紧送回去,约莫再有俩时辰,人就醒了!”花猫缩着脖子,一脸急迫地说道。
“知道一会儿咋演不?”陈七问道。
花猫一边换着衣服,挽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不耐烦地答道:“这一套都演了多少遍了,你放心,我都知道。你是海外留学归来的有志青年,我是欺行霸市的日本浪人,反正这街上终日里醉醺醺的日本浪人多了去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有没有我这一号人。我见色起意,在小梅香下台之后,上前调戏;你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呵斥道:‘好个倭人,如此下作……’而后小娘们儿向你道谢,问你名姓,你执意不留姓名,潇洒离去,而后再制造三五个巧遇,故作有缘。再过两三个回合,待那娘们儿深陷情网,你再谎称自己是抗日的志士,有筹措抗日经费的任务在身。自古美女爱英雄,慷慨解囊的傻女人多的是,钱一到手,你便说要奔赴前线,慨然赴死……一番生离死别,赚足了那娘们儿的眼泪,一夜春宵之后,你便踪影全无,只留个顾影自怜的女人为你独守空房,暗自垂泪——”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话怎么这么多呢?”陈七脸一红,捂住了花猫的嘴,压着嗓子说道:“少泼老子脏水啊!说真的啊,兄弟我只图财,不骗色!”
花猫一挤眼,啐了一口唾沫,一脸不信地扭过头去。
“这边你先盯住了,两刻钟后咱们就开演!我去个厕所,弄弄头型!”
陈七拍了拍花猫的肩膀,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二楼雅间之内,一个乔装成清洁工的日本探子悄无声息地走到中谷忍成的身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本子,打开扉页,露出了一张铅笔勾描的画像,赫然是陈七的侧脸。
“师团长阁下,在后台的洗手间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
虫大师探头瞅了一眼画像,沉声答道:“就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出!”
那探子沉吟了一下,小声嘀咕道:“我……我看那人筋骨稀松,不像是高手模样!”
虫大师笑了笑,抚着额头,皱眉叹道:“你不知道,这柳当先出身八门中的惊门,遁甲有云:‘惊门居西方,兑位,属金。’惊门传的本事是内家武学,这内家的功夫练到顶峰,一口真气充盈,死皮蜕净,筋骨还拙,越顶尖的高手越和普通人无异。你看那些名动天下的大贼,都是平常无奇,那些太阳穴隆起老高、虎背熊腰、一身凶相的,都是唬人的,大多没什么真功夫!而惊门位居贼行第一凶门,主内外功夫,轻身提纵,蹬高踏水。惊门之人,一身艺业都是实打实的真本事,个顶个性命相搏的大行家!”
中谷忍成闻言,小声说道:“柳当先的名号我是听说过的。此人带着手底下好手,早年间投了东北抗联的杨靖宇,这些年在察哈尔、海伦、绥远、大同、阴山一路血战,在江湖上博了偌大的名头,北方诸省的绿林人马隐隐奉他为首。此番惊蛰现世,若他夺了佛魁古玉,岂不是要一统八门了?”
虫大师闻言,嗤鼻一笑,抿着嘴说道:“所幸这八门流散已过百年,谁都想做号令天下盗众的佛魁,互相瞧不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此等形势,正好让咱们各个击破,否则一旦八门合流,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时,梆子声响,第二折戏曲终,小梅香站在台上谢幕,二楼雅间的虫大师在屏风上戳了一个小洞,仔细地看了看台下的座位。
“差不多了,中谷君,我们开始吧……”虫大师瞥了一眼中谷忍成,中谷微微颔首,唤来一名卫兵耳语了一阵,卫兵会意,快步下楼而去。
“咣当——”戏台正对着的大门被两个大汉一脚踢开。
那两个大汉一前一后,肩上担着一只盛满炭火的青铜香炉,一步三晃地走到了台上,“咚”的一声,将青铜香炉摆在了舞台正中,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香炉里的炭火。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香炉里的炭火便徐徐地烧了起来,红通通地冒着火气。
“我听闻古时候的石匠制石有一道工艺,名曰‘炸山’,说白了,就是用烈火烘灼石头,待其温度升高后,再以冷水激之,顽石内外冷热不均,瞬间炸开,四分五裂,有道是玉者,攻石而取其粹者也。诸位,你们说,这玉器若是用这炸山的法子炮制,又会如何呢?哈哈哈,咱们不妨一试!”
中谷忍成一路行来,边走边说,走到舞台底下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和服衣袖,慢慢地走上舞台,看着一脸惊骇退到舞台边上的小梅香,一脸歉意地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小梅香女士。京剧是中国的国粹,您是我最喜欢的京剧演员,今日见面,实在是三生有幸。不过眼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在下斗胆,还请您移步前往我府上。明晚,我府上宴客,还得有劳您为我们唱上一出堂会……”
中谷忍成一边说着,旁边两个大汉已经大跨步走了上去,去拉小梅香的手腕,台侧操琴的乐师刚要阻拦,便被那俩大汉操起桌椅,一顿好打。
那两名大汉扔掉了手中的椅子,正要去抓小梅香,一回头,正看见一道白色风衣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小梅香的身边。只见那身影挺拔如枪,内穿一身亮白的西装,外罩一件风衣,头上戴着一顶西式的礼帽,帽檐压得极低,领子却又竖起老高,只露出了鼻尖以下、嘴唇以上,让人看不清面容。
“好倭人,怎的下作如斯!”那男子一声冷笑。
这时,缩在后的花猫猛地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诧地说道:“妈的!连套路带你妈台词,全都一模一样啊!这他妈是遇到同行了啊!”
想到这儿,花猫再也耐不住性子,发了声大喊,也爬上了戏台!
“哈哈哈——”花猫猛地笑了一嗓子,将台上的人连同小梅香在内齐刷刷地吓了一个激灵。
“你……是谁?”那白衣男子连同中谷忍成异口同声地问道。
花猫清了清嗓子,一脸严肃地向中谷忍成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朋友,花姑娘滴,我的,也很喜欢,带回去,喝酒唱歌,快乐的,一起一起的。”
说完,他便在中谷忍成疑惑的眼神中,大踏步地走到白衣男子身边,附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兄弟,咱这活儿怕是戗到一块儿去了,按规矩,我这可是算来帮忙了,事成之后,你可得分我一份……”说完,便是一声大吼,后撤一步,高声喝道:“这位先生,你可是打定了主意要保护这位花姑娘吗?”
白衣男子眉头拧成了一股绳,一头雾水地问道:“敢问兄台是……”
与此同时,中谷忍成也回过神来,推了推花猫的肩膀,从腰后拔出了一把左轮手枪,顶着花猫的脑门子问道:“你谁啊?”
花猫后脑勺一凉,觉察出了不对,两腿打着摆子,抹着脑门上的冷汗,带着哭腔说道:“你们不是……不是,我说大哥……这位日本桑,您姓什么桑啊,这……这不会是……真真家伙吧?我……我……我是谁啊,我知……知不道啊……你们谁啊?我……我这……”
白衣男子莞尔一笑,嘴角泛起一抹弧线,帽檐下,眼中的两道神光穿过二楼屏风,直对虫大师双瞳,一拱手,朗声说道:“在下北派贼行大当家,白衣病虎,柳当先!”
柳当先这么拱手一喝,虫大师两手一合十,毒虫涌动,自袖筒之中猛地腾起了一阵黑烟,密密麻麻地攀附在屏风之上。众毒虫摇尾吐涎,汁液溶蚀蚕丝织造的画屏,随着一阵瘆人的沙沙声,画屏有若冰雪消融,徐徐化开,露出了虫大师的身形。
“生门的虫术?”柳当先“咦”了一声,面露不解。
虫大师幽幽一笑,沉声说道:“小僧虫和尚,见过北派大当家!”
柳当先眯了眯眼,笑着说道:“生门徒众,几时做了倭人的狗?”
“柳大当家,上路吧!”
“咣当——”
虫大师大袖一拂,身后茶几上的瓷杯猛地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台下满座的看客,“腾”的一声站起了一多半,“唰——唰——唰——”三轮脆响,一个个地撕掉了外罩的大褂,露出一身白衬衣军绿裤的日本军装里衬,人手两把快枪,在裤腿上蹭开了保险,几百只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地瞄向了戏台之上!
柳当先瞳孔一紧,撮唇一吹,一声尖厉的哨子声响起。
楼内的电灯“啪嗒”一声全都断了电。将黑未黑之时,那些原本缩在椅子下面瑟瑟发抖的老百姓,纷纷从腰后拽出了一条红布,在右臂上一缠,蹿起身来,或是举着两把快枪,或是攥着匕首短刀,或是擎着链锤钩挠,各自闪电一般朝着离自己最近的日本兵扑去,霎时间鲜血横飞,枪声呼喊声乱成一片。
原来不止日本人在岳阳楼里埋了探子,柳当先也早有准备!
“擒贼先擒王!”虫大师在二楼一声断喝,中谷忍成回过神来,向那戏台上看去,只见空荡荡的戏台上早已经没有了半个人影。
“唰——唰——当——”中谷忍成抡刀磕飞了两枚自远处飞来的暗青子,一回神的工夫,两个扮作卖香烟小厮的汉子已经扑到了他身前,一个手挥短刀,另一个将胸前的香烟匣子倒提在肘后,抡、打、披、砸,使的赫然是兽耳圆盾的路子。此时,楼内漆黑一片,乱作一团,手枪派不上用场。中日两方的人马各弃了枪,一方使短刀,一方使刺刀,发着狠地杀到了一起,刀起处,血如涌泉。大厅里到处都是在地上滚作一团厮杀的汉子,有的肠穿肚烂,血流了一地,兀自攥着刀,来回挥舞,酣斗不休。
中谷忍成刀法纯熟,将唐刀“刺、扎、斩、劈、扫、撩、推、割”这个八字诀用得淋漓尽致,不多时,就挑开了一人的左手腕,刀锋顺着胳膊直刺,直穿肺腑。不料那汉子肺腑中刀,仍不罢手,合身前扑,一把抱住了中谷忍成的脖颈儿,锁住了他的左臂。中谷忍成手腕一扭,刀锋顺时针在那人体内一搅,瞬间割断了他的心脉。中谷忍成发力一挣,才发现那人虽然已经断气,但十指扣得极紧,虽死不动,整具尸体牢牢地挂在他的身上,与此同时,旁边又有两道身影扑来。
“砰砰砰——”一阵快枪打来,中谷就势一滚,贴地后退,反手从腰后抽出了一把短刀,“唰”的一声砍下了尸体的左臂,合身一跃,才从那尸体的搂抱中跳出来。
眼见此等厮杀情形,跪在台上瑟瑟发抖的花猫“哗——”地一下尿了裤子,鼻涕眼泪淌了一脸。这时,有一只手从台子底下猛地抓住了花猫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使劲一拽,将他头下脚上地拽下了戏台!
台下的众日军,只听台上传来了“扑通”一声响,也不知谁喊了一句:“射击——”
“砰、砰、砰……”
几百把快枪一齐开火,惊得刚跌了一脸青肿的花猫强撑着两条抖动不止的腿,就要往外窜。
“你不要命了!出去就是死,筛子啥样,就给你打成啥样!”身后那只手猛地拽住了花猫,抱住他的腰在地上一阵翻滚,钻到了戏台的架子底下。
“阿……阿七……是你吗?”花猫听出了那人的声音,话里头带着哭腔。
“不是我,还能是谁?你他妈活腻了,上去裹什么乱?我他妈捯饬捯饬头发的工夫,回来一看,你个王八蛋差点儿让人给崩了……”陈七的手也是止不住地抖,腿肚子一阵阵地抽筋。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啊……还以为遇到同行了……妈呀……火!”花猫猛地一嗓子,吓了陈七一哆嗦。陈七轻轻地推开了花猫,在台布上拨开了一道小缝儿……只见戏台下,杀红了眼的两帮人里,一个穿长袍的汉子,手里拎着两个燃烧瓶,张着嘴,一声大喊,一个猛子蹿上去,扑倒了两名日本兵,烈焰腾起一丈多高,呼啦啦地烧了起来,皮肉灼烧的焦味儿,猛地弥散开来。
“啊——”越来越多的燃烧瓶烧了起来,满地都是浑身大火的人和日本兵不畏死地滚在一起,木质的岳阳楼被点燃,大火和浓烟越烧越高……
“我的天……”陈七猛地张大了嘴巴。
“咳咳……咳……我说,花猫,咱哥们儿再不跑可就他妈熏成腊肉了!”陈七率先回过神来,拽了一把花猫,大声喊道。
“咋跑啊!前后门窗都是火……”花猫捂着口鼻说道。
“一楼快让火铺满了,咱……咳咳……上二楼!”陈七把西装的上衣一脱,蒙在脸上,拖着花猫从戏台子底下钻了出来,摸着黑,踉踉跄跄地顺着楼梯,弯着腰往上爬!
“砰、砰、砰……”到处乱飞的子弹擦着两人的头皮和脚脖子乱跳,花猫尿湿了的裤裆一阵嗖嗖地发凉。
“什么人?!”在楼下连杀十几人后,指挥士兵的中谷忍成一抬眼,看到两个连滚带爬的身影正趴在楼梯上手脚并用地往二楼爬去。他连忙带了一队士兵,飞一般地向楼梯追去!
“砰、砰——”中谷忍成连开两枪,可惜浓烟太大,瞄不清目标,两枪都没有打中。趁着这当口,陈七和花猫已经爬上了二楼的回廊!
“你往东,我往西,我引开日本人,你跳窗走!”陈七推了一把气喘吁吁的花猫。
“啥?咱俩二十几年的哥们儿了,要死一起死!”花猫一红眼,犯了轴,就要跟着陈七往西跑。陈七抬腿一脚,将花猫踹倒在地,狠声骂道:“你懂个屁,越捆一块儿,越他妈跑不了!你有娘,我没有,你死了,花姨咋办?”
陈七自小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吃的苦头说不尽道不完,多亏有花猫的娘时不时从花楼嫖客的酒菜里抠出些剩饭,才将两人养大。陈七虽是个破落子弟,心里却常念着花姨的恩义。
“我……我不管!”花猫一个骨碌,刚要起身,中谷忍成已经带人跑上了楼梯。陈七不敢犹豫,只能一脸笃定地说道:“咱哥俩分头跑,两个时辰后,青石桥下见!”说完,冲着浓烟里一声大喊:“爷爷在此!”喊完这话,便一抱脑袋,头也不抬地在浓烟中一阵狂奔!
花猫望着陈七消失在浓烟里的身影,抹了一把眼泪,飞身向东逃去。
“阿七!青石桥,我一定等着你……”花猫的泪水渍花了被烟熏黑的脸。
中谷忍成刚跑上楼梯,只听雅间边上“咣当”一声,窗棂片片粉碎,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飞进了雅间!
当先一人,西装革履,白衣如雪,冷眉如剑,闪电一般插到了中谷忍成身后,正是那神出鬼没的白衣病虎柳当先!众日军还未来得及举枪,柳当先掌心便闪起了一抹刀光。此处楼梯狭长拥堵,人又站得极密,烟火熏眼,不辨东西,日军士兵手中空有两把短枪,无法施展,被那柳当先一招抢先,贴近了身侧!
十步之内,枪不如刀!
这是习武人都懂的一个道理,也就是说,再厉害的火器,只有在和功夫高手保持一定距离的时候,才能发挥作用,否则,再好的枪手,也敌不过手快的刀客。
“唰——唰——”
柳当先手中一柄匕首,长不过肘,专取咽喉,每一道寒光掠过,便跟着一片血红喷涌。中谷忍成未及抽刀,那人便已杀到了眼前。
“仓啷——”一声脆响,柳当先的匕首和中谷忍成的唐刀相撞,二人各退了一步。
另一道身影威武昂藏,双臂过膝,破窗之后,一个箭步,右手五指成爪,直奔虫大师后脑抓去!虫大师袍袖一鼓,虽将那人右手臂卷住,却被那人左手赶上来的一拳打在胸口……
“咳——”虫大师喷出了一口淤血,后退了半步!
“哈哈哈,很好!”虫大师舔了舔牙上的血渍,面白如纸。
此时,中谷忍成已经快步站到了虫大师的身边,一转身,从背后又抽出了一把唐刀,横在胸前。
“中谷君,给你介绍一下,这位白衣的英雄你刚才碰过面了,他就是北派贼门的大当家——白衣病虎,柳当先。而这位威武高大的汉子,就是惊门的第一高手——九指恶来,袁森。南铁株式会社矢田会长、十一军中村参谋、关东军第六混成旅笠原信人上将等二十五起刺杀案,都出自这二位的手!”
第三节 生捕兕虎,指画杀人
柳当先其人,盗门世家出身,一身惊门盗术出神入化,早年曾留学东洋讲武堂,学习军事,为人急公好义,手段高明,啸聚深山,被贼行尊为北派当家。世上盗贼于夜间行窃多喜穿黑,唯有柳当先偏爱穿白,常于月下独行,行走于飞檐之上,如入无人之境,无他,盖身法高妙尔!只因早年与日军鏖战察哈尔,乱战之中,被日军流弹击穿了肺叶,寒气透体,落下了病根,恶疾缠身,满面病容,故而得了个白衣病虎的名号。
恶来者,古之力士也。《墨子》曰:“纣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画杀人,以勇武闻名。”袁森天生残疾,左手畸形,仅有四指,流落江湖,被上代惊门门主收养。袁森拜老门主为师,成为惊门这一代的开山大弟子,只因其左手天生残疾,无法习练上乘盗术,只得了惊门的武学。三十余年寒暑,刻苦打熬,兼其双臂天生神力,竟也成了北派盗众首屈一指的高手。老门主去世后,惊门转由柳当先接掌,袁森伴其左右,南征北战,一统北方贼行,投入抗联杨靖宇麾下,专司刺杀窃密,和日本人结下了泼天的仇怨。
此刻,这二人一左一右,互为掎角,将虫大师和中谷忍成堵在了雅间之内!
“要不要猜一猜古玉在我们谁身上?”虫大师说道。
“猜个什么劲,打死了,一搜便知!”袁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发亮的牙齿。
柳当先话不多说,手腕一翻,袖底一道寒光闪过,晃得中谷瞳孔一缩。就在这一瞬之间,袁森的身形已经冲到了他面前,直直地撞进了中谷的怀里。中谷两脚如猫行,疾退如电,想和袁森拉开距离,以便为自己手握唐刀战袁森空手提供充分的便利。奈何袁森也是厮杀的老手,根本不给中谷留机会,两条腿大步迈开,犹如流星赶月,寸步不离地贴着中谷靠了上去。
中谷手上有两把唐刀,一曰横刀,另一曰障刀,横刀长,障刀短,所谓:“远身横,近身障。”《唐六典》有云:“盖用障身以御敌。”此刻袁森与中谷相隔不过一拳远,横刀的长度不但无法发挥劈砍的长度优势,而且正因为其腾挪不便的问题,反而成为中谷的负担,等于平白浪费了一条手臂的功用。中谷也是使刀的高手,一咬牙,弃了横刀,两脚一分,障刀斜挑,使了一招缠头裹脑,逼退袁森半步,顺势将刀锋下压,直刺袁森胸腹。袁森让身闪过,大臂高抬,两指平刺,直插中谷双目。中谷眼皮一抖,手下一慢,刺到袁森肋下的障刀未来得及变化,就被袁森一架肘,锁在了腰下。那中谷也是久经战阵的高手,一招不中,弯腰就闪,一低头,另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后衣领,轻轻一扯,身上挂着的和服从下往上摊开了一片扇面,兜头罩住了袁森的头面。袁森一慌,肘关节一松,中谷撤手松刀,就地一滚,将原本丢弃在地的横刀拎在手中,双手持,阴阳把,高抡低砍,直劈袁森头颈!
这些变化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双方战事一触即发,极尽战阵搏命之精巧,所谓:“高手过招,只在一瞬。”越精妙的杀人技,反而越不如拳来脚往翻筋斗的花拳绣腿好看。
袁森被和服罩住,也不惊慌,丈二的身量,骤然一缩,浑身骨骼“噼啪”一响,蓦地缩成了一只猴子大小,还不到原来的小腿高。中谷的横刀抡下,在半空劈了个扇面,到了袁森此时的高低处,力道恰好用尽,旧力已竭,新力未生……
“刺啦——”袁森两手撕破和服,裂帛而出。
“噼啪——”骨节爆响,袁森半截身子骤然胀大,两臂抱圆,自肩窝向上,锁住了中谷持刀的半边身子,两腿一弹,纵身向斜上方跳起,屈膝斜挂,两只膝盖一前一后地顶在了中谷的胸腹之上,中谷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地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虫大师也动了,俯身一跃,直奔柳当先蹿去,毒虫涌动成黑雾,将他的袈裟迎风托起,宛若一只苍鹰扑至!柳当先轻咳了两声,肺叶鼓了一鼓,强打精神,凌空跃起,与虫大师相对而冲,一触即分……
两人背对而立。
“啪嗒——”虫大师脸上的面具从中一分为二,落在地上,露出了一张沟壑纵横、疤痕层叠、有若老树皮的脸。虫大师咧嘴一笑,慢慢地扭过半张脸来,看着柳当先后瞥的目光狞笑着说道:“弘一君!还记得故人否?”
柳当先瞧见虫大师的脸,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说道:“小……小林?你几时学的虫术!”
虫大师神色一凛,低声吼道:“这世上,已经没有小林了!只有一个虫和尚!你知道吗,我每天晚上都能梦到雅子,她让我问你,京都的红叶已经枯荣了好几度,你什么时候去找她。”
柳当先的眼中逝过一抹痛色,红着眼眶答道:“柳某大事未成,再过三载春秋,定不负鱼山之约!”
“哈哈哈——哈哈——”虫大师猛地一阵大笑,直笑得泪流满面。只见虫大师站起了身子,满目癫狂地仰天吼道:“雅子啊雅子,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爱的男人,在他心中除了他一统八门的大业,何曾有过你半点儿位置,你为他死,值吗?真正对你至死不渝、生死不改的,只有我,只有我啊!哈哈哈,你傻,你痴,你活该啊——哈哈哈,弘一君,你不是想做佛魁吗?哈哈哈,我偏要与你作对,你要一统八门,我就灭了八门,你要杀日本人,我便帮日本人!哈哈哈——”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柳当先气血上涌,牵动肺气,一阵剧烈的咳嗽,一甩手,一块黑色的古玉蓦地出现在他的手中。适才两人一触即分,柳当先早已施展盗术,从虫大师怀中取走了惊蛰古玉。
“小林,柳某知故人凋零,实在不愿与你性命相搏,玉已到手,就此别过!”
说完,柳当先拔足正要离开,突然觉得脚腕一紧,低头一看,自己此时正踩在虫大师被火光拉得细长的影子上,影子中,两只黑手竖起,牢牢地攥住了自己的脚腕!
“三千院!”柳当先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足尖一拧,踢开了那两只黑手,纵深跃起,冷不防手中的古玉猛地一个哆嗦,弹出了一只蝎子尾巴,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
那古玉是一只毒蝎蜷缩伪装成的!
“啊——”柳当先吃痛,惊声一呼,泄了气,身子急坠,虫大师的影子里“唰、唰、唰”三声快响,飞出了三道漆黑如墨的身影,手中长刀锋刃幽蓝,分明是淬了剧毒。三道身影高高跃起,刀光泛起一片白影,向柳当先冲来。
“僧忍,三千院!”另一边袁森刚刚重伤中谷忍成,从中谷的怀里拽出了一枚古玉,闻听脑后风声,回头一看,正看到柳当先遇险,发出了一声低呼,抡起地上的木几,掷向半空,遮住了柳当先的身影。柳当先趁机在木几上一点,再次借力,凌空一翻,落在了袁森的身边!
袁森觉出柳当先气息不对,撕开柳当先衣袖,才发现柳当先半条手臂已经变成一片黑色,双眼神光渐黯,鼻下的吞吐已然是气若游丝。
“发信号,让弟兄们撤!”柳当先咳了一口血,沉声喝道。
袁森得令,仰头发出了一声长啸。
“别硬挺了,玉到手了,咱也走!”袁森一手将柳当先背在肩头,一手拎起瘫在地上的中谷,五指成钩,扼住中谷的咽喉,挟持为质,缓缓退出了雅间!
“啊——”袁森一把抓开了中谷的喉咙,中谷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脖颈儿处的血疯狂地外涌!
“呼——”袁森一甩,将中谷抛至半空,虫大师下意识地接过了中谷的身体,袖底一片褐色的蚂蚁瞬间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中谷的伤口,蚂蚁越来越密,中谷的伤口瞬间停止流血。待到虫大师抬起头的时候,袁森已经消失在浓烟深处。
“追——”虫大师一声断喝,三名僧忍鬼魅一般消失了。
“咣当——扑通——”二楼窗户碎开,花猫后背冒着火,从高处坠落,栽在了地上,一口气没捯上来,差点儿背过气去。然而此刻后背烈火灼烧,花猫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子力气,来不及呼痛,连滚带爬地往楼后的洞庭湖跑去!
此时,刚才在楼内与众日军厮杀的那队人马,且战且退,以乔装成卖烟小贩的汉子为首,分批冲出了岳阳楼的大门。大门之外的街巷里响了三声炮,自左右两翼又涌出了一队人马,瞬间集结。混乱之中,这队人马,有的扮作贩夫走卒,有的扮作平民百姓,有的扮作渔客船家,足有二百余人,轻机枪配手雷,进退有度,各寻射击点位,掩护着楼内冲出来的人员向湖边退去。一众日军尾随,刚出楼门,就被一阵机枪扫射倒了一片。
这群人的出现,无形当中也掩护了后背冒火的花猫,保着他顺利地跑到了湖边,一个猛子,扎进了水中。
湖边,四艘快船一字排开,众人跃上快船,每艘快船上各有两名舵手接应。为首一人,身着蓝色中山装,黑巾蒙面,一把拉住那卖烟小贩的胳膊沉声问道:“李老弟!你们柳当家呢?”
“当家的发了讯号,让我们先撤,他随后就来!”卖烟的小贩答道。
“李老弟,我答应你们惊门的事今儿个可是办到了!我蓝衣社好手不多,南方局的基本都在这里了,此番折损,元气大伤,你们柳当家答应我的事,可不能食言啊!”
卖烟的小贩安顿好伤员,回头说道:“邓先生放心,二十五天后,苏联那批军用药物走火车到海拉尔,我惊门的人亲自押运,我们柳当家一诺千金,绝无偏差。”
原来,那蒙面的邓先生,便是蓝衣社南方局的负责人邓辞乡。
蓝衣社,又称中华复兴社,是20世纪30年代国民政府的一个内部暗杀组织,最早由一些黄埔军校学生组成,积极效仿意大利和德国法西斯主义的褐衣党和黑衫党,行事诡秘,专司调查(情报)、行动(监视、禁锢以及暗杀)、组训、筹款四事,尤以情报与行动为主;又因其暗地里也兼干制造贩卖烟土、吗啡、海洛因等见不得光的营生,故而和江湖黑道的关系也搅扰颇深。此番,柳当先上岳阳楼夺玉,随身带的人手不够,便找来蓝衣社的邓辞乡相助。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湖面上骤然传来一阵轰鸣,十几艘日军的快船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呕——救我——”一只手从水里伸了出来,扒在了船舷上,花猫顶着一头水草,从水里露出了半个脑袋。
邓辞乡子弹上膛,抬手就要给他一枪,却被卖烟小贩一把拦住:“都是中国人,救他一次又能怎样?”
邓辞乡冷声答道:“船小人多,多一人,便慢一分!”
卖烟小贩长吸了一口气,一把揪住邓辞乡的领口,神色一凛,沉声说道:“我们柳当家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中国人都不能杀中国人……”
说完,一把抓住了花猫的手腕,将他拉到船帮上,随即掉转船头,直奔东南方驶去,同时掀开了小船后面的苫布,露出一挺马克沁重机枪。他招手叫来了两名大汉,给机枪上了子弹,比量了一下己方快船和身后日本追兵的距离,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一串密集的射击响起,瞬间扫倒了日军船头的一片士兵。
这种马克沁重机枪,为英籍美国人海勒姆·史蒂文斯·马克沁于1883年发明,口径11.43毫米,枪重27.2千克,采用枪管短后坐式自动方式,水冷枪管;容弹量为333发、长6.4米的帆布弹带供弹,且弹带可以接续,射速每分钟600发,可单发,也可连发。此刻四艘快船上的马克沁同时射击,瞬间在船后形成了一片密集的火力网,有力地阻挡了日本船只的追赶。
怎知,日军船只稍微顿了顿,水面上猛地传来了一声炸响,我方四艘快船里,稍微落后的那一艘猛地燃起了一道火光,碎木横飞。
“砰——砰——”又是两声炸响,快船的船尾被炸得稀烂,船上众人纷纷落入水中,日军机枪一阵轰响,水面上顿时冒起了一片水花。
“是迫击炮!”邓辞乡一声大喊,扑上去按倒了站在船尾的卖烟小贩,一枚炮弹从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落入水中,炸起来好大一片水花,小船猛地一晃,险些倒扣过来。所幸舵手操舟的本事高超,小舟在水上打了个旋儿,总算止住了摇晃。
就在这当口,我方又一艘快船被日军的迫击炮击沉。仅剩的两艘快船并肩而行,眼看就要被日军追上,卖烟小贩甩了甩晕沉沉的脑袋,一抬头,正看见旁边那艘船上三个一身血污的汉子在拆船尾的马克沁机枪,然后将拆掉的马克沁推入水中。机枪被拆掉后,快船负重减轻,船头的舵手抓下了头上的呢帽,咬在嘴里,露出了一顶圆圆的光头。只见那舵手发了一声闷喊,一扳船舵,快船猛地一横,转了一百八十度,整个儿掉了头!
卖烟小贩跳起身来,推开了按着他的邓辞乡,大声喊道:“黄秃子,我日你娘,你他妈要干什么?”
那舵手一张嘴,将口中的呢帽甩进水里,大声喊道:“李家兄弟,大丈夫马革裹尸,痛快!帮我转告柳当家,就说我黄秃子没丢咱惊门的脸——”
说完,黄秃子一声大喊,催动快船,直直地奔着日军的大船撞去。
“回来!回来!狗日的黄秃子!”
卖烟小贩在船尾跳着脚一阵大喊……
“当——轰——”
黄秃子驾驶的快船猛地撞进了日军的大船中间,快船上的火药骤然爆响,掀起一股火光,炸翻了四五艘日军的大船。日军船只速度一降,邓辞乡这艘快船眨眼间便冲出了迫击炮的射程。卖烟小贩红着眼眶,颤抖着嗓子唱道:“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合军……夺回来丢失的我国土,结束牛马亡国奴的生活。英勇的同志们前进吧,打出去日本强盗,推翻满洲国……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冲锋呀,我们的第一路军!”
邓辞乡听到卖烟小贩哑着嗓子的哼唱,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中想道:“久闻抗联的军士战不畏死,今日一见,悍勇如斯。”
这首歌,邓辞乡是知道的,这是抗联的杨靖宇作词的《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柳当先率领惊门的好手,投到了抗联第一路军军长杨靖宇的麾下,任先锋营营长一职,手下的士兵都是惊门的原班人马,打起仗来,进退如风,凶狠如火。原想着这帮人都是生着八只臂膀、身高丈二的神人,今日一见,想不到他们竟然也是些会流血会受伤也会死的普通汉子,只是……面对死亡,他们显得更加从容罢了……
第四节 唯刀百辟
岳阳楼大火冲天,虫大师等人实在无法搜索,只得分批撤到楼外,而后用砖石土木封死了楼内所有的门窗出口。
“虫大师,火情凶猛如斯,料那柳当先纵有登天的神通,也绝无可能脱逃!”中谷忍成坐在地上,涂抹着烫伤用的药膏,笃定地说道。
虫大师眉头紧锁,一脸忧心地答道:“盗门手段,别有奇招,待大火灭尽之后,咱们还须入楼勘验,不见死尸,我不放心!”
中谷忍成闻言,点头称是。
楼内,浓烟弥漫,袁森正背着面白如纸的柳当先在回廊内穿梭。
“当家的,你坚持住……”
柳当先趴在袁森的背上,无力地摇了摇脑袋,低头看了看手臂上自己划开放血的刀口,翻卷的皮肉已经泛白,而流出的血还是黑的!
“师哥,放下我,你先走吧!我的身体,我……咳……咳咳……自己最清楚,当年穿了肺叶……能多活一日便已是奢求,咳……此刻虫毒已入心脉,我活不了的!”
袁森虎目泛红,闪身躲开了一道烧焦的横梁,闷声喝道:“少说屁话,岳阳楼于清代所重修,必有太平缸……”
所谓太平缸,即消防缸,为古代木质建筑最重要的消防设施。这个太平缸在设计建造上极具中国特色,它不像通常的大水缸那样摆在外面,而是建在地下,平时用石板盖住,不影响行人走动,遇火时,便揭开石板,取水灭火。一般的太平缸最小的也有3000多公斤,至少容水2000升,此刻大火冲天,虽然扑火是不可能了,但是用于藏身怕是最合适不过了。
突然,浓烟之中,一道人影从袁森身后一闪而过。
“什么人?”袁森虽然被烟火遮了眼睛,耳朵却还灵敏,听见脑后有人,一转身,穿过冒火的回廊,紧追着前方的脚步声跟去,不到三五个转角,前方骤然失去了那人的踪影。
袁森的脚尖猛地踩在一块地砖上。
“不对!”袁森顿时觉出了蹊跷,俯下身来,轻轻地叩了叩地砖……
“下面是空的!”袁森眼前一亮,取过柳当先手里的匕首,插进了地砖缝儿,用力一别,撬开了一道口子,伸进手去,用力一掀,周围十几块地砖连成一片,一同向上打开了一道盖子。盖子下面乃是一座黝黑的暗窖,一丈见方,内嵌了一口太平大缸,里面盛着大半缸的清水。
袁森咧嘴一笑,背着柳当先一跃而入,反手关上了脑袋上面的地砖盖子,让柳当先靠在缸边。袁森将外衣脱下,浸在缸内,吸饱了清水,两手一拧,攥出水来,喂给柳当先饮下。
“咕咚——”
缸里传来一声水响,袁森耳朵一动,长吸了一口气,猛地一跃,跳到了水缸沿上,探臂一抓,从水缸里一捞,“呼”的一声拎出一个人来。
“大爷饶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媳妇儿重病在床,老爹病入膏肓……一门上下全指着小的一人养活,害我一人,等于杀我全家啊……老爷开恩啊!”
“你是谁?怎么躲到这儿的?”袁森冷声喝道。
“小人名叫陈七,幼年时流落街头,常从后院爬狗洞,摸进岳阳楼偷吃,故而知道此处有一防火的大水缸——”
原来这躲在太平缸里的人就是和花猫失散的陈七。
“师哥,都是中国人,莫要害他……咳咳……咳咳……”
柳当先扶着水缸沿,慢慢站起身来。袁森怕他栽倒,连忙跃下缸沿,一手扶着他,一手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蜡烛,吹亮了火折子,点燃了蜡芯,沾着蜡油,将蜡烛粘在缸沿上。袁森和柳当先抬眼一瞟,二人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当场!
只见灯火后面,陈七半身立在水缸之中,双眼紧闭,体如筛糠地淌着清鼻涕,那眉眼,那脸形,那嘴角,那样貌,竟然和柳当先八九分相似。此刻灯火昏暗,两人隔着蜡烛相对而立,都穿了一身白衣,直如照镜子一般,不差毫分。
“小兄弟,你……你……把眼睛睁开!”柳当先颤抖着嗓子,轻声说道。
陈七闻言,吓得魂不附体,两手捂住眼睛,扯着嗓子喊道:“二位爷!规矩我懂,看了您二位的脸,我便活不了了!您就当我是个屁,放了我吧……”
“咳咳咳……咳……咳咳……”柳当先一阵剧烈的咳嗽,喘息了一阵,小声说道:“小兄弟,你放心,说不害你就不害你,你睁眼一看,便知端倪……”
陈七闻言,微微张开了眼,手指挪开了一条缝儿,向烛光后头看去,直到瞧见了柳当先的样貌……
“鬼……我莫不是见了鬼吗?”
陈七睁大了眼,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张大了嘴,盯着对面的柳当先,愣住了神。
柳当先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咳……咳咳……天不绝我贼行啊!小兄弟,咳……你且过来,我有一事相商……”
柳当先给袁森使了个眼色,袁森一用力,将陈七从水缸里提了出来,按着他坐在了柳当先的面前。
“小兄弟,你今年多大?”柳当先问道。
“二……二十五……”陈七头埋得很低,不敢去看柳当先的双眼。
柳当先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惊蛰古玉,接着说道:“我叫柳当先,今年三十有六,乃是贼行北派的大当家。这块古玉,名号惊蛰,乃是统领盗众八门的信物,持玉者为佛魁。眼下山河沦陷,烽烟四起,中日两军鏖战,无所不用其极,既有正面战场上的血肉相搏,也有暗地里刺杀、窃密、用间等等一切的鬼蜮伎俩。自明朝起,贼行八门分崩离析已逾百年,我有心一统八门,合南北盗众之力,对抗日本的暗杀组织——三千院,如今大事将成,我却要命丧于此……咳咳咳……咳……”
袁森眼眶一热,就要张口,却被柳当先摆手打断:“小兄弟,人终有一死,柳某也不是惜命之人,死则死矣,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柳某身系重任,一旦身亡,北派盗众必定风流云散,更遑论一统南北八门……咳咳咳……咳……反观那三千院,自踏足中国起,屡屡刺杀抗日将领,窃取军方机密,每每得手,给抗日武装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破坏,只恨柳某身单力孤……咳咳……眼下,中日两国在两广之地将有大战,三个月,请小兄弟假扮柳某三个月,聚集盗众八门……”
“不不……不不……不行!万万不行的!小的手脚蠢笨,脑子又傻,怎么能和大老爷您相比,小的就是阴沟里的臭虫,只图个活命……就是杀只鸡,都……都手软,这些人命的勾当哪里做得?”
陈七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咚咚作响,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用你拼命,只要你冒我的名,拿这惊蛰古玉,在下元节前,将八门召集到南宁即可。八门聚齐,兄弟你便功成身退,搏命的勾当,自有我师哥袁森代你完成,咳咳……咳……届时,我再赠你五万大洋为酬劳,送你去香港避祸。五万大洋啊……平常人几辈子也赚不来的数目,凭这笔钱,兄弟在香港可以一步登天,过上上流社会那般纸醉金迷的日子……三个月奔波,后半生安乐,这笔买卖,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反正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何不搏上一把呢?”
柳当先低沉的嗓音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魔力,在陈七的耳边萦绕。陈七支着脑袋,歪着脖子,眼里愣着神,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妈的,五万大洋啊!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啊……干了!这可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万一把小命搭进去了怎么办……不能干!不能干!不行,不干的话,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瞧见陈七神色,柳当先便知道他心中正在挣扎,于是幽幽一笑,抽出了随身的匕首,横在陈七的脖颈儿上,一脸肃容地说道:“小兄弟,你不干也无妨,只是我和你交代这许多大秘密,不杀你灭口,实在是心中难安啊!”
陈七猛地打了一哆嗦,惊愕地抬起头来,眼珠子滴溜溜地一阵乱转,心中暗自思忖道:“左右都是死,他妈的,老子豁出去了!”当下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看着柳当先的眼睛,闷声说道:“我干!”
“哈哈哈……好!咳咳咳——”
柳当先拊掌而笑,将匕首倒转,塞到陈七的掌中,沉声说道:“这匕首名曰百辟,魏武帝曹操令制,以辟不祥,刃上有铭文十二字:‘逾南越之巨阙,超西楚之太阿。’此刀,乃传世名器,亦是我惊门门主之信物,其锋陆斩犀革,水断龙角;轻击浮截,刃不瀸流。此刀随我纵横南北二十年,我的部下无人不识此刀,今天起,它是你的了!”言罢,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布袋,打开来露出里面的半袋金豆子,塞在陈七的手中,笑着说道,“这是定钱,你拿好。袁森会一路护你周全,事成之后,余下的钱,他会付给你!咳……咳……咳咳咳……”
柳当先一阵猛咳,在地上咳出了一小摊黑色的血……
“到时候了!”柳当先长出了一口气,瞟了一眼陈七,从他脖子上摘下了一条红绳,绳上还拴着一只熟铁皮卷成的小哨子。
“小时候吃不饱,给铁匠当过学徒,师父一喝酒就打我,有一晚上我趁他酒醉跑出了铁匠铺,顺手牵羊偷来的……”陈七指了指柳当先手里的哨子,小声说道。
“很好!贼门有规矩,门主信物不得与人,这哨子我收下了,就当那百辟是你用这哨子换的!”
柳当先点了点头,将哨子攥在掌中,随即回头看了看周身隐没在烛火的阴影中,肩膀微微发颤的袁森,笑着说道:“师哥,我的路就走到这里了,剩下的,拜托了!”
说完,他朝着袁森一拱手,深深地作了一个揖,一咬牙,凌空翻到了缸沿上,七窍之内,黑血横流。陈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去抓柳当先的裤脚,却被袁森一把扣住了肩膀。
“爷们儿有爷们儿的死法……”袁森从牙缝儿里挤出了半句话。
柳当先闻言,仰头一笑,顶开了头上的石板盖子,蹿进了大火之中!
“咚——”石板盖子落下,发出了一声闷响,陈七脑子一蒙,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大火烧了一夜,岳阳楼变作一片废墟……
青石桥下,两眼通红的花猫,甩了甩身上的露水,打了一个喷嚏。
自快船靠岸起,花猫便和邓辞乡等人分道扬镳,直奔青石桥守候。
旭日东升,桥下的街边人渐渐多了起来,叫卖馄饨、豆浆、小汤饼的摊子上冒起了暖暖的水汽,三五成群的百姓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凑在小摊前,一边胡乱地往嘴里塞些东西,一边不住地闲聊。
“昨儿个岳阳楼的大火,你们瞧见了吗?”一个拉车的汉子咬着粗粮窝头,小声说道。
一个炸面筋的小贩接口说道:“那火光都亮出去七八里地了,谁看不见?听说今儿早上,火一熄,日本兵就围上去了,在废墟里是一顿乱扒啊,我有一发小儿,被抓去做了苦工,往外搬尸首,听说那黑灰都让人油给浸透了,囫囵个儿抬出来的,不到二十具,剩下的全烧化在里头了,哎哟那个惨,死尸里有不少是去听戏的老百姓,这不城门楼子边上正支着棚子呢,好么多人围那儿认尸呢……”
花猫闻听此言,再也坐不住,一抬腿,踉踉跄跄地奔着城门楼子跑去。
“不会的……不会有阿七的,不会有他的……阿七机灵得像狐狸一样,总能……总能逃掉的……”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丢了一只鞋,花猫总归是到了城门左近。拨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花猫一头扎进了堆尸的棚子,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挨个掀起尸体上盖着的白布。大火灼烧,各具尸身上的衣物多被烧尽,再加上烈火炙烤,皮肉筋骨都已扭曲,面目更是难以分辨……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老太爷开眼,这个也不是……”花猫打着哆嗦,一边掀着白布,一边心中默念。
突然,花猫的手猛地定在半空中……
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一只熟铁的哨子,在一具尸身的指缝儿里攥着一只哨子!
那哨子花猫太熟悉了,那是陈七的哨子!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花猫一把掀开了整片白布,掰开了尸身的手指,将哨子凑到眼前……
“是它,没错……”
放下了哨子,花猫随即将尸体的身子翻了过来。虽然那尸体的脸部焦黑如炭,皮肤皲裂,无法辨别样貌,但是手中那哨子和陈七脖子上挂的那只一般无二……
“阿七……啊……阿七……”花猫一声尖号,扑在那焦尸身上。花猫出身底层,除了陈七,再无一个朋友,此刻花猫将柳当先的尸身错当作陈七,认为陈七已死,当下悲苦莫名,号哭了一阵,便用那白布裹好了尸体,背在肩上,一步一顿地出了城门,于荒郊之外寻了一片林深草密的野地,抹着眼泪,将尸体细细地埋进了土里。他找了一块木牌,想要写个碑,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不识得字,只能在板子上蘸着手指头上的血,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数字“七”。
第五节 画皮姜瑶
微光如豆,虫大师端坐于蒲团之上,操着一把剪刀拨弄着蜡烛的灯芯。中谷忍成盘坐在边上,手握着一块白色的锦帕细细地擦拭着一把横在膝头的唐刀。
门外地上,铺了两具担架,上面躺着两具日军尸体,身上的军服已不翼而飞,赤身裸体,颈骨变形,胸腔塌陷,一打眼便知道是挨了重手法,一击毙命……
“人终究还是逃出去了呀。”虫大师一脸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中谷忍成收刀入鞘,拔身而起,沉声说道:“我这就带兵去追!”
虫大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扒了这两身军服,对于柳当先和袁森这种经年的老贼,怕是早就混出城去了。岳阳城四通八达,水陆兼通,你知道他们走的是哪条路,你又往哪儿去追?”
中谷忍成脸一红,不再答话,虫大师懊恼地摇了摇头,张口问道:“中谷君,城门外收尸的人有什么线索吗?”
“今天共有四十一人来城门认尸,带走了尸体三十五具。步兵十四小队,共派出侦查士兵六十二人,其中一组发现了一个来领尸的胖子。这个胖子曾经出现在岳阳楼,却不知为什么没有烧死在大火中!”中谷忍成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再派一组人,把那个胖子带回来!”虫大师思索了一阵,言简意赅地下达了指令。中谷忍成一摆手,两名侍从快速消失在阴影深处。
半个时辰后,花猫钻进了城东一家赌坊的后门,四名便装的日本兵尾随而入。赌坊的灯光很昏暗,酒味儿、烟味儿、汗味儿混合着廉价的脂粉味儿,熏得人一阵阵地皱眉。前方人堆里,花猫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掀开了一面蓝布的帘子,钻进了一个小屋。四名日本兵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扒开人堆,跟了过去……
帘子后面,是一个大烟馆,影影绰绰里,八排大通铺,漆黑油亮的被褥底下,人挤人地躺满了吞云吐雾、形销骨立的大烟鬼,根本看不到花猫藏在哪个角落。
两名日本兵守住门口,余下两人抽出手枪,裹在怀里,将手电筒攥在手里,从铺头向铺尾一个个地照去……
突然,一个日本兵在一张床铺底下发现了一只鞋边。
“在这里!”那个日本兵打了一个手势,猛地掀开了床铺!
空的!床底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鞋。
“上当了!”那名日本兵还没反应过来,半空中一条脏兮兮的棉被猛地兜头盖了过来,花猫圆滚滚的身形从被子后头猛地扑了上来,压在那日本兵身上,一连两刀扎进了被里,被子里面的日本兵小腹中了一刀,情急之下,连开了三枪,前两枪擦着花猫的头皮飞了过去,第三枪打穿了花猫的大腿,花猫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另外三名日本兵已经合围过来,花猫犹自抓着手里的剔骨刀,疯了一样地往被子底下那日本兵身上扑……
屋子里的烟鬼们听见枪响,软手软脚地往起爬,哭号着往外面挤……
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拖住了花猫的肩膀,将他向后拉。混乱中,烟鬼堆里的三名日本兵嘴巴一紧,后腰一凉,脖颈儿一疼,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不知道藏身在哪儿的敌人捂住嘴巴,割喉毙命。四五个伪装成烟鬼的汉子直起身来,向着花猫身后打了一个手势,然后一转眼就消失在混乱的人堆里。
花猫一回头,正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蓝衣社的邓辞乡!
“你……你不是走了吗?”
邓辞乡袖子底下一鼓,一把袖珍的小手枪被他握在了掌中。
“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藏在这儿的,说!”
花猫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嘬着牙花子答道:“我打小就在这片混,这赌坊连着大烟馆,我就熟得好像我家后院一样,发现有人跟着,我肯定往这儿跑,好趁着乱逃出去啊……就算逃不出去,我也得拉一个垫背的……”
“你咋发现有人跟着你的?”邓辞乡不可置信地问道。
花猫一声苦笑,拉着脸说道:“您是不知道我和阿七欠了多少高利贷,要是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能活到今天?唉,早他妈让要债的砍死了!”
邓辞乡眯了眯眼,笑着说道:“小兄弟,咱们两次相遇,也算有缘。你这个人心够细,胆也够大,想不想跟我干!一刀一枪地搏个出身,也好过在街头上瞎混,过着猪狗一般的日子……”
花猫踌躇了一阵,一咬牙,红着眼睛,冷声问道:“跟你混,能教我打枪吗?我要给我兄弟报仇,我想杀人!杀日本人!”
邓辞乡咧嘴一笑,沉声答道:“能!”
“好!我跟你!”
花猫一点头,跪下来,“咚”的一声,给邓辞乡磕了一个头。邓辞乡一把架起花猫,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阴影之中。
岳阳城外六十里,山路蜿蜒,两道身影正在月下赶路,头前一人威武昂藏,正是袁森,后头一人腰背绵软,趴在马上摇摇晃晃,正是假冒柳当先的陈七……
“扑通——”胯下的马在一个土坡前面一跃,陈七一个趔趄从马上栽了下来。
“哎哟——我的个……腰啊——”
袁森听到陈七的惨呼,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走到了陈七的身旁,伸手去拉他。
“我说袁大爷,这马真不是人骑的,我这大腿里子都磨烂了……咱雇辆车吧。”
袁森闻言,眉头一紧,一松手,陈七软塌塌的肩膀无处借力,上半身一晃悠,“咚”的一声又坐在了地上。
“你干什——”陈七的话还没出口,袁森就一把揪住他颈下的衣领,胳膊一使劲,将陈七拎了起来,冷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什……什么,袁大爷啊……啊……啊,不对,我得叫你……大师哥……”
陈七“大师哥”三个字一出口,袁森的眼神猛地一滞,望着这张和柳当先一般无二的脸,袁森竟然有些哽咽。
“唉,画虎画皮难画骨……你,终究不是他!”
袁森慢慢地松开了手,将陈七放在地上,转身牵过马匹,向前走去。
“哎……哎……那个袁大……袁,那个大师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陈七揉了揉屁股,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一边跟着袁森的脚步,一边喊道。
“关中,天水。”
“就咱俩吗?”
“对,就咱俩!”
“岳阳楼里咱那些个兄弟,不来保护咱们上路吗?”
“人多反而目标大,我已经留下了暗记,让李犀山带人先回东北了!”
“李犀山?”
“你见过的,就是那个卖烟小贩,他之前是惊门的堂主,现在是抗联一路军先锋营的营副,以后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哦,对了,咱们去天水干吗啊?”
“找人。”
“找谁啊?”
“画皮姜瑶!”
“画……什么皮?这人谁啊?”陈七扯着脖子喊道。
袁森收住了脚步,回头说道:“贼行有八门,开门居西北乾宫,乾纳甲壬,乾位有亥。亥为后土长生之地,故开门善变,传有学声肖形、改头换面的易容之术。惊、开两门世代交好,开门只收女弟子,故而和惊门多结秦晋。这次夺了惊蛰古玉,若想一统八门,第一个就要得到开门的认可和支持,现今开门的少当家姓姜名瑶,算是你媳妇儿……”
“啥?我还有媳妇儿,早咋不说这事啊?我跟你说啊,我可还是个处……处男啊!你们这么整可不行啊。说好了单纯地就是假扮柳爷三个月,可没说,这……我还和他女人……那啥……咱可是正经人啊!这不行啊……你要实在非得那啥……那得加钱!”
陈七梗着脖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袁森眯着眼睛,意带玩味地看了看陈七。
陈七眼珠转了一转,一拍脑门,反应了过来,大声问道:“不对啊……不对啊!咱们捋一捋啊,捋一捋,媳妇儿就媳妇儿,还什么……算——是——媳妇儿,这是啥意思啊?”
袁森慢慢地抚平陈七肩头的衣褶,满目哀伤地叹道:“只因柳师弟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负了姜瑶良多,闹得一段姻缘反成了仇怨……”
陈七闻言,眼前一亮,霎时间来了精神,一脸好奇地问道:“不知柳爷做了什么事,对不起人家姑娘啦?难不成……哎哟哟,男人嘛,难免犯些错误,改正了,就还是好汉子……”
袁森一扭头,看到陈七一脸淫笑,两只眼睛滴溜溜往裆下瞄。
“想什么呢?!”袁森沉声一喝,吓得陈七一哆嗦。
“唉……”袁森叹了口气,将马匹拴好,扑了扑石头上的土,坐了上去,掏出水壶,抿了一口,叫过陈七,让他坐在旁边,徐徐说道:“在柳当先十岁那年八月,开门的上代门主姜龄自蜀中归来,虽然身怀有孕,但对腹中孩子的父亲三缄其口,始终不肯透露他的身份。腊月初六,姜龄生产,诞下一女,取名姜瑶。彼时,惊门门主,也就是我的师父、柳当先的父亲柳鹤亭登门道贺,眼见襁褓中的姜瑶眉清目秀,煞是可爱。开门中人,皆为女子,所习的本事,也是最文弱的易容肖形之术,而惊门统领北方绿林响马,门下子弟,专修内外武学,实乃八门中战力第一。姜龄有心寻个靠山,我师父柳鹤亭也想拉拢开门,从而在八门中多一门臂助,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当天就给柳当先和姜瑶定了这门娃娃亲。于是,许多恩怨从此就埋下了种子……”
听到这里,陈七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高声说道:“这还不好?柳爷才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媳妇儿,你可知道寻常百姓家有多少汉子一辈子都讨不上一个老婆,落得个鳏寡终身吗?”
袁森摇了摇脑袋,拍了拍陈七的肩膀,让他坐下来听自己慢慢讲。
“柳当先和姜瑶一起长大,两个人都知道婚约一事,可是毕竟差着年岁。你想想,柳当先十六岁的时候,姜瑶只有六岁,那个时候,柳当先已经知道跟着门里的师兄弟一起去窑子后墙偷看姑娘洗澡了,姜瑶还只是个动不动就哭闹的鼻涕娃娃呢,这两个人又怎么能生出感情呢?故而,柳当先只当姜瑶是妹妹,从未动过一丝一毫要娶她为妻的心思,以至于柳师弟二十五岁那年,我师父柳鹤亭喝多了酒,和他吵了起来,非要他娶姜瑶不可。哎哟,那天晚上,两个人吵得啊,天翻地覆,差一点儿就动手了。我师弟一气之下,连夜离家,坐船去了日本,说是去留学去了。三年后,我收到了柳师弟在日本寄来的信,说他现在化名袁弘一,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读,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他和一个日本姑娘的合影。在信里,他和我说,那个姑娘名叫上杉雅子,是他的心上人……”
“啥?柳爷爱上了一个日本娘们儿?”陈七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袁森呷了口凉水,苦笑着说道:“日本女人便不是女人吗?唉,感情这东西,从来和国籍就没得一点儿干系!”
“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陈七心急火燎地追问道。
“然后可就乱了套了。柳师弟让我跟师父说,他要将这个女人带回来,拜天地成亲,娶进柳家的家门。我刚和师父说了一半,师父当时就大头朝下,直挺挺地栽在地上,差点儿一口气没捯上来,直接去见了祖师爷。打那以后,师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后来索性一急眼,直接传令北方绿林,宣告退位,把门主之位扔给了我代管,然后一头扎进后山,谁也不见。我见风头不对,连忙把这边的情况给柳师弟通了个气,他也觉得有些难办。又过了大半年,柳师弟辞别了雅子,孤身回国。临行前,他答应雅子,一旦说通了老爷子,就给雅子消息,让雅子到中国来成婚。那年柳师弟二十九岁,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32年1月,我闻听他回国,于是赶到上海的邮轮码头迎他。刚到上海,我便觉得气氛不对,一打听才知道,1月18日,日本僧人天崎启升等五人向马玉山路的中国三友实业社总厂的工人投石挑衅,与工人发生互殴。日方传出消息,说日方其中一人被中国工人殴打,重伤不治,死于医院,随即以此为借口,指使日侨青年同志会暴徒于19日深夜焚烧三友实业社,砍死砍伤三名中国警员。20日,他们又煽动千余日侨集会游行要求日本总领事和海军陆战队出面干涉。22日,日本驻上海第一遣外舰队司令盐泽幸一声明以保护侨民为由加紧备战,并从日本国内向上海调兵……上海的局势一触即发,阴云笼罩的城里布满了火药味儿。我提心吊胆地等了三天,也就是1月28号,终于接到了柳师弟。见面后,我二人还没来得及寒暄,就淹没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火海?什么火海?”陈七问道。
“当晚,二十二架日本的飞机从停泊在黄浦江上的‘能登吕’号上起飞,开始轰炸闸北华界,大火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上海的大半边。我和柳师弟被裹在人流里,沿着街道飞奔,飞机的轰炸,使四外奔逃的老百姓接二连三地倒下。我记得很清楚,在我的左手边,当时有一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后背被炸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红得发紫的血不断地往外涌。他快要倒下的时候,柳师弟扶住了他,我用手从上身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来,去堵他的伤口,猩红的血喷了我一脸,血根本止不住,他还没来得及惨叫,呼吸就停止了。街对面,一个女学生整条右臂被炸成了碎肉,正乱哭乱嚷地向西奔跑。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一位穿着黑拷绸短衫裤的老妇人,在她的两膝间,僵卧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老妇人双手抚着孩子被炸破的头颅,疯狂叫喊着……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焦糊血肉混合后的一种臭味儿,漫天烟火使天空仿佛低了一半。不断有炸弹在我们身边炸响,一个又一个人在我们手边倒下,炸碎的血肉、爆开的内脏在我们眼前飞起……我袁森纵横绿林十几年,杀过的人、见过的血,绝不在少数,但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或者说,那本就是炼狱,根本不是人间……”
袁森越说越激动,眼中的神光明灭不定,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握着水壶的指尖被挤压得青白,铁质的水壶被捏得嘎嘎一阵乱响,生生地瘪了下去……
第六节 无远遥只
1932年2月6日,柳当先和袁森星夜兼程,赶往祁山。
祁山位于甘肃礼县东、西汉水北侧,西起北岈,东至卤城,绵延百里,连山秀举,罗峰兢峙,乃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山中峰顶,三国时有城,极为严固,城南三里有故垒,名曰诸葛楼,乃惊门总堂,统领北方绿林道。
大雨倾盆,诸葛楼前,柳当先倒身跪在风雨之中。楼内,灯火昏黄,将一个长须干瘦的身影投在窗棂之上。
三个时辰后,小楼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面容清癯、身子微微伛偻的白须老人缓缓而出,撑着一把纸伞,看着大雨之中的柳当先,眼角雾气弥漫。此人正是惊门的老当家,袁森的授业恩师,柳当先的亲生父亲柳鹤亭。
“爹!”柳当先看到老人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咚”的一声在石板台阶上磕了一个响头。
“儿啊,你的心思爹晓得,你平心而论,你从小到大,除了你和姜瑶的婚事,爹可有一件事逆过你的心思?”
柳当先虎目含泪,抬头答道:“娘死得早,爹独身一人养我长大,凡是我所求,爹无有不允……”
柳鹤亭摇了摇头,涩声说道:“其实打你离家出走后,爹后悔了很久,你和姜瑶的婚事,确实是我的错,爹只顾着想给你日后要走的江湖路垫垫脚,却没顾念你的感情,既然你不爱姜瑶,我又何必硬去撮合呢?大不了豁出去这张老脸,去天水悔婚便是。”
柳当先闻言,身子一震,哽咽着俯身拜倒,口中喊道:“谢谢爹!我——”
怎料柳鹤亭一摆手,止住了柳当先的话,白眉倒竖,咬着牙喝道:“你不娶姜瑶就罢了,随你的性子,爱娶谁娶谁,哪怕是娶只猫、娶只狗,老子也八抬大轿地迎进门来。只是,你若是想娶那个叫什么雅子的日本女人进来,除非老子死!”
柳当先闻言,长身而起,高声喊道:“为什么?就因为她是日本人吗?爹,你不知道,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坏人,雅子……雅子是个善良的姑娘……她……她很好……”
“哈哈哈——哈哈——好——好孩子!”
柳鹤亭怒极反笑,一把丢开了手中的纸伞,站在大雨之中,指着柳当先,沉声说道:“好儿子,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哈哈哈,有胆子的话,跟我来。”说完,一拂袖,大踏步地向假山深处走去。柳当先抹了一把雨水,迈步跟上。
浓云低垂,天地间一片墨色,唯有假山后的柳树林里露着一角朱红的飞檐。那是一座新盖的祠堂,两扇枣红色的大门紧紧地锁住了祠堂内的灯火,门上一块古拙的牌匾上刻着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不忘堂。”
“不忘堂?这是……什么时候修的……”柳当先看着匾上的字和眼前陌生的祠堂,一时间有些失神。
柳鹤亭没搭他的话,只是抬起双手,弯腰一推,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祠堂里无碑无像,无桌无椅,漫天垂下的红绳上密密麻麻地拴满了木牌子,上面刻着长短不一的人名字号,祠堂当中立了一只香炉,里面铺满了香灰。
“进来吧……”柳鹤亭长叹了一声,自顾自地取过了香案上的香烛,点燃了三支线香,插在香炉上,抬起头,对着满屋的木牌喃喃自语道:“老哥儿几个,我儿子回来了……对,就是小柳猴儿,哦,瞧我这脑子,孩子大了,不能叫柳猴儿了,得叫大名了,柳当先,哈哈哈,离家四年了,高了,也壮了……”
柳当先瞪大了眼睛,两条腿仿佛不听使唤了一样,好不容易才迈进了屋。他伸出颤抖的手,去翻看屋内那密密麻麻的木牌。
“大东山——孙成武……这是孙六叔……”
“对,小时候你体虚,得了风寒差点儿烧死,就是你孙六叔从辽东起了两支百年的老参,一路跑死了五匹快马,两天一夜赶过来给你煎了药,才吊住了你条小命……”
柳鹤亭自顾自地从墙角拎出了一个酒坛,打开上面的封布,喝了一碗,倒了一碗。
“孙六叔……怎么没的……”柳当先哑着嗓子问道。
“二八年,你孙六叔去山东嫁闺女,他闺女你还记得不?”
“记得,虎妞姐,我们从小玩到大,小时候数她最疼我,好吃的都紧着我……她嫁人了吗?”柳当先抬头问道。
“嫁了,嫁去了山东,夫婿姓齐,济南丝绸庄的大少爷,婆家在济南是世代做买卖的本分人家,大喜的日子就定在了5月3号。当天上午,虎妞坐的花轿还没出门,街上就响起了乱枪,说是日本兵进了城,和城内的四十军第三师第七团打了起来,北伐军派员交涉,结果交涉署庶务张麟书的耳鼻都被日本人割了下来,而后日本人又断其腿臂,碎其筋骨,害得张庶务血肉狼藉,不成人形!混乱中有两个日本兵被流弹打死。日本人这下找到了挑衅的借口,大举向中国军队驻地进攻,不论官兵,还是平民,见人就杀,一时尸体遍街,血流成河。狂奔逃命的人群顺着大街涌动,将虎妞乘坐的花轿也裹了进去。日本人的军队提着步枪刺刀,从后追赶,见人就扎,半面街头都是猩红的血、满地的尸。齐大少爷是个书生,不通武艺,手脚又慢,没跑多远,就被日本兵给围了。虎妞冲出花轿,去救齐大少爷,结果两个人一块儿被刺刀捅死在了街口。你孙六叔原本坐在酒楼里等着新人拜堂,听见枪声,便觉得不对,跨上马,带人就往来路冲,到了街口,一抬头,就看齐家大少和虎妞俩人的脑袋被日本人吊着绳子挂在了柳树梢上……这脑袋瓜子嗡的一声响,红着眼睛就冲上去了……可怜了你孙六叔叱咤关外,一世纵横,就这么死在一场乱枪之下。”
柳当先闻听此处,早已是目眦欲裂,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手指节攥得噼啪作响。柳鹤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手在半空中捧起一块木牌,看着上面:“奉天——许惊雷。”
“哟,惊雷大哥,你瞅瞅,你徒弟回来喽……”
柳当先听得“许惊雷”三个大字,长吸了一口气,快步上前,一把抢过了柳鹤亭手里的牌子,颤颤巍巍地触摸着牌子上的字,哑着嗓子问道:“师父……他怎么了?他不是受了招安……跟着张大帅做了副官吗?”
说起这许惊雷,本是柳鹤亭过命的师兄弟,雄踞长白山,上马为盗,下马为商,干的是劫富济贫、坐地分金的买卖。因其毕生无子,故而对徒弟柳当先宠溺尤甚,简直是疼到了骨子里。柳鹤亭忙于惊门事务,无暇教授柳当先习武,柳当先这一身的功夫多半是许惊雷十年如一日,一板一眼、一手一脚地调教出来的。许惊雷对柳当先可以说是如父如师,所以此刻,柳当先见了许惊雷的木牌,再也压不住眼眶里的泪水,脚下一软,栽了一个踉跄,捧着手里的木牌死死地盯着柳鹤亭的眼睛问道:“谁……谁干的?”
柳鹤亭将碗里的酒仰头一干,红着眼睛答道:“张大帅不同意日本在满蒙筑路、开矿、设厂、租地、移民的要求,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在张大帅离京回东北的必经之路——距奉天一公里半的皇姑屯火车站附近的桥洞下放置了三十袋炸药,并埋伏了一支冲锋队。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28年的6月4日,张大帅的火车经过,炸药准时被引燃……一声巨响,三洞桥中间一座花岗岩的桥墩被炸开,桥上的钢轨、桥梁炸得弯曲开裂,抛上天空,张大帅的专用车厢炸得只剩一个底盘。护卫在侧的你师父被炸得血肉模糊,头顶穿入一个大铁钉,脑浆外溢,当即死亡;张大帅被炸出三丈多远,咽喉破裂,于第二日抢救无效死亡……”
柳鹤亭的话如同惊雷一般在柳当先的耳畔轰隆隆地回响。柳鹤亭顿了一顿,摸了摸眼角的泪水,扶着香炉,缓缓地坐了下来,指着祠堂的东南角,往地上倒了杯酒,涩声说道:“光说这些个老家伙了,都没给你讲讲小崽子们,哈哈哈……惊门的门下,老老小小,没有一个孬种,头一个去了的小字辈是二麻子。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愣头货,不晓得他八岁那年害天花,除了留了一脸坑,是不是也病坏了脑子,没个记性,又傻又愣……”
柳当先一把拖过了地上的酒坛子,扬起脖子,就把酒往喉咙里倒……
“咳咳咳……是啊!二麻子从小就跟在我屁股后头,十六岁那年,在开封黄河边上,我酒后和漕帮起了争执,被围在了老沙口,咳咳……就是二麻子一把刀、一支枪,杀出人堆,找师父搬的救兵,拼杀了一天一夜。二麻子身披刀口八十三处,尽数在前胸,无一在后背……咳……”烈酒入喉,呛得柳当先一阵猛咳。
柳鹤亭拍了拍他的背,徐徐说道:“对啊!二麻子、李大枪、杨三醒……这些个小字辈都是血性汉子,为了打日本人,下了山,投了军,都死在了战场上。有的挨了枪,有的被扎了刀,有的像二麻子一样,死在了钢盔头上。我日他娘的兔崽子,说了多少遍,摘钢盔前,先浇温水啊……狗日的怎么就不长记性啊——”柳鹤亭越说越气,狠狠地揪着自己的满头白发,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所谓“钢盔头”,乃是北方高寒地区作战的一大禁忌。钢盔本是护头的器械,却不是御寒的东西,风雪一吹,便像扣了顶冰帽子。这种低温,皮肤只要碰上就会粘住,一拽便掉层皮肉。那钢盔薄薄一层衬里,冲锋时血气勃发,拼杀之时大量出汗,早就被浸透了,和着汗,连着盔,都和头皮冻到了一起。人冻伤初始会感觉微疼,但是拼杀正浓,谁也不会在意,打完仗一松劲儿吧,猛地一摘钢盔,连头发带头皮瞬间就都拽下来了……
柳鹤亭长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来,看着柳当先的瞳孔,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撕开了胸前的长衫,露出了一道从锁骨斜伸至小腹的刀口。
“嘶——”柳当先被那刀伤的恐怖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柳鹤亭咬着牙,指着柳当先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为了给这些老老少少报仇,我卸下了惊门的门主之位,收敛行迹,三年里刺杀日军将官一百四十二人,哈哈哈哈……可惜……半年前挨了这一刀,伤了肺腑,气血两亏,再也动不得筋骨……好儿子,咱们惊门上下跟日本人仇深如海,不死不休,你现在跟爹说,你要娶一个日本娘们儿回来……你且抬起头,看着这一堂的灵位,你跟他们说说,听听……听听他们肯不肯答应——”
柳当先闻言,双目紧闭,长身而起,默立半晌,“咣当”一声,将手中的酒坛子碎在了地上,转身大踏步地走进了风雨之中。
半炷香后,袁森缓缓地走进了不忘堂,看着默立于门后的柳鹤亭涩声说道:“师父,真的不用我跟上去看看吗?你说了这么多,我怕柳师弟一时间难以接受……”
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路怎么走是他的命,我不管,但是他有知情的权利,我不能瞒他……”
半晌后,祁山深处,柳当先立在山头的一块大青石上,对着群山万壑,放声大吼,一段苍劲雄浑的秦腔号子传到了风雨中,赫然是一段《招魂》的老腔:
魂魄归来!无远遥——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
第七节 温柔乡
马蹄声嗒嗒乱响,陈七叼着一根草秆在马上晃着脑袋,哼着小曲,时不时地瞥一眼前面袁森的背影。那袁森在给陈七讲了一段柳当先的当年事之后,突然变得意兴消沉,仿佛哑巴了,一路上只是不停地喝酒,偶尔长叹两声,任凭陈七撒泼打滚、软语相求,也懒得说上一句话。
陈七本是少年心性,最受不得无聊,故而只将一身的精力尽数发泄在了骑马上,从岳阳到甘肃,一千多里的路程跑下来,一路昼伏夜行,倒也将骑术练得像模像样,有板有眼。
这一日,傍晚时分,天降大雨,直至午夜时分都没有放晴。暴雨如注,山路泥泞难行,袁森带着陈七,下了马,在黄泥汤子里跋涉……
“我说大师哥呀!咱找家客栈投宿一晚,明天再走吧……啊……”陈七甩着头发上的雨水,抓着袁森的胳膊叫嚷道。
“不行!白天赶路太危险,容易被日本人察觉,夜晚走山路,才好隐藏行迹……再说,我们现在已经进了天水的地界,开门中人皆欲杀你而后快,在见到姜瑶之前,你万不可露面,再忍一忍,赶路吧。”袁森摇了摇头,一脸坚决地说道。
陈七脚底下一滑,“扑通”一声摔进了水坑里,袁森伸手来扶,陈七趁机一把抱住了袁森的大腿,哀声喊道:“大师哥啊!咱是人啊!这小身板都是活生生的肉体啊!不比什么牛羊之类的牲口,我是真扛不住了啊……再说,这天赶路,马蹄子都打滑,万一跌下了山可咋办啊?”
袁森闻言,抬头看了看天,只见浓云滚滚,遮住了月色,漫天不见一丝星光,料想这大雨一时间绝不会停。袁森踌躇了一会儿,沉声说道:“好!投宿倒是可以投宿,只是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客栈啊?”
一听“客栈”二字,陈七猛地打起了精神,一骨碌地从水坑里站了起来,伸手向着西北方向一指,笑着说道:“你看……那不是红灯笼吗?”
袁森顺着陈七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风雨之中,两盏红色的灯笼在山坳里左右飘摇,红纸的灯架子外头,糊着两个黑色的大字——客栈。
“过去看看!”袁森一眯眼,仗着艺高人胆大,将陈七拉在身后,大踏步地向山坳里闯去。
一盏茶的工夫,两人便下了土坡,走到了一座黄土堆垒、青瓦遮头的小楼前面。楼前有半面影壁,上面刻了一首打油诗。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过桥须下马,有路莫登舟。多少冤死鬼,都在道途边。”陈七指着影壁上的字,仔仔细细地念了一遍,随即一扭头,正看到袁森一脸惊恐地勒住了马,左手竖起食指,右手使劲地向陈七摆手,压着嗓子喝道:“过来,走……走……”
雷声轰隆隆地乱响,大雨在耳边哗啦啦地落下,陈七没听清袁森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的动作。
“大师哥,你说什么?”陈七挠了挠头,大喊了一嗓子,随即扭回头来,抬眼看了看小楼的牌匾,只见那牌匾上刻着的乃是三个工工整整的楷字——温柔乡。
“嗯——温柔乡,我喜欢!”陈七咧嘴一笑,丝毫没有在意身后冲他狂打手势、跺脚惊呼的袁森。
“哐当——”陈七一抬手推开了小楼的大门,高声笑道:“小二!来客啦!好酒好菜端上来,门外两匹马伺候好了,再给爷两间上房。”
陈七话音未落,原本在大堂内给一桌客商上面的店小二,瞧见陈七的模样,身子猛地一僵,大脑好像过电了一般,瞪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陈七。
“哗啦——”
店小二一失手,手里捧着的面连汤带水地扣在了那客商的脑袋顶上。
“你要干吗?!”客商猛地站了起来,一个推搡,将店小二掼倒在地,怎料那店小二不喊也不叫,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了起来,慌里慌张地向后厨跑了去。
一盏茶的工夫,从后厨拥进了三十多人,有割肉的屠夫、喂马的马夫、颠勺的厨子、切墩的学徒、算账的账房、上菜的小二、洗衣的老妈子、劈柴的长工、套车的力巴……
三十多号人,一人一把快枪,将坐在凳子上的陈七围在了正中,齐刷刷地一抬手,在脸上一摸,摘下了一张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只见刚才还乱发虬髯的杀猪大汉骤然变成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鹤发鸡皮的老账房,变成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那十五六岁的少年学徒竟变成了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三十多张脸一瞬之间,全都变成了另一副面孔。原来这温柔乡里形形色色的人竟然都是一群女子装扮而成的。
一个穿着短褂唐装梳着寸头的老妪掀开了门帘,走到了大厅里,向着四周一拱手,扬声说道:“各位客官对不住了,眼下门中有些事情需要料理,今儿个,温柔乡打烊了!”
言罢,双手在腰后一抹,抽出两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在裤腿上蹭开了保险,“砰砰砰”连发了三枪。
大厅里用餐的客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拎起随身的包袱,埋着脑袋就往门外奔去。袁森愣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是进是退。
“袁大爷!门口风大,进来聊聊吧!”那老妪的枪口对准了袁森的脑袋。
袁森深吸了一口气,举起双手,急忙说道:“邓婆婆,您听我说,柳师弟身受重伤,这次来天水,其实——”
“砰——”邓婆婆扣动了扳机,一枚子弹从袁森耳旁飞过。
“袁大爷,我开门敬你是条厚道忠义的汉子,不与你为难,我开门只要柳家子,你最好把嘴闭上!”
陈七坐在凳子上,身子软软地靠在后面的桌子上,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三十多支枪此刻全都对准了他的脑门子,吓得他两腿发软,一脑门子的冷汗。
“开开开开……门!我这不是浪风抽的吗,早知道就不进来了……”陈七心中七上八下地直打鼓,悔得恨不得抽自己。
邓婆婆瞥了一眼陈七,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你可是柳当先?”
陈七吞了口唾沫,脑袋拨浪鼓一样地摇了摇。
“你不是柳当先?你是谁?”邓婆婆一拍桌子,吓得陈七一个激灵,屁股从凳子上一出溜,整个人坐在地上,眼睛往袁森那边看去。只见袁森面青如铁,右手轻轻地拍了拍靴子筒上的泥土。陈七知道,袁森的靴子筒里藏着三把飞刀,例无虚发,袁森是在威胁自己,只要自己说错了话,不等眼前这帮女子动手,袁森的飞刀将在第一时间飞过来……
陈七嘴角抽动一下,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重新坐回到了凳子上,向邓婆婆点了点头:“我是柳当先,各位姐妹,柳某有礼了!”
邓婆婆皱着眉头,用枪口顶着柳当先的脑袋,沉声说道:“传闻你这几年跟了抗联的杨靖宇,在东北打日本人,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江湖上都说你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赵子龙重生,一身是胆,怎么今日一见,竟然㞞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是江湖传闻有假,还是你柳当先来者不善,心里有鬼呢?说——”
邓婆婆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张木桌霎时间四分五裂。
陈七抽了一口冷气,嘴里嘟囔道:“怎么这么乐意拍桌子呢,你看看,这手得多疼啊……”
邓婆婆闻言,抬腿一脚,将柳当先蹬翻在地,自袖口抽出一把匕首,插在了柳当先的颈边,咬着牙喝道:“少耍贫嘴,说,你这次登门,是不是打着什么坏主意,心里有鬼……”
陈七的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边拌蒜一样地瞎嘚吧,一边飞速地回想着袁森跟他说的关于开门的所有事……
“对,我心里有……有有有鬼!”
“你说什么?”邓婆婆一声断喝。
“有有有愧!不是鬼!是愧!我心里有愧……有愧啊!我对姜瑶心里有愧,实在是没脸见开门的各位姐妹啊,愧啊,愧。这些年我内心无时无刻不受煎熬,当年少不更事,铸成大……大大错,如今历尽波折,才悔之晚矣。这次我回来,就是来赎罪来了……邓婆婆,您今日随打随骂,哪怕三刀六洞,我柳当先,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说完,一挺脖子,闭着眼睛,抻着脖子,往那邓婆婆的刀尖撞。
邓婆婆被陈七这番话闹得一愣。在她的印象中,柳当先乃是一个倔强心狠的刚强汉子,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要想让他认个错,比杀了他还难,今日竟然主动说出这番话,究竟是他有所图谋,还是真的为当年的事悔恨不已,一时间,邓婆婆竟有些迟疑。面对奔着自己刀尖撞上来的陈七,邓婆婆一犹豫,收回了手中的匕首。
陈七眼见邓婆婆收了刀,内心一阵狂喜,暗叫了一声“老天保佑”。
陈七一把抱住了邓婆婆的腿,抓着她手里的枪口,就往自己脑袋上顶,一边放声大哭,一边眯起眼睛,向袁森瞟去。
“邓婆婆,你就给我一个痛快吧,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活在内心的煎熬当中,我柳当先不是人啊,猪狗不如,才犯下了这等天打雷劈的错事……”
陈七将“柳当先”三个字咬得极重,拿柳当先的名头赌咒发誓,一顿臭骂,气得袁森面色铁青,却又束手无策。
邓婆婆被陈七一唬,心里虽然信了四五分,但仍对他有所忌惮。只见邓婆婆略一沉吟,从衣领里摸出了一颗丹丸,蹲下身来,将丹丸递到了陈七的眼前。
“邓婆婆,这是什么?”陈七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这叫跗骨丹。古时候的捕快抓到本领高强的飞贼,怕他逃跑,一般有两种方法,一是挑了手脚筋,钩穿琵琶骨,二就是让飞贼吃下跗骨丹。这药丸专门封锁丹田,寻常人吃了不会产生半点儿不妥,但是习练内家功夫的高手吃了,就会气脉淤塞,无法运气提纵。一颗丹药的药效可以持续半个月,在这半个月内,任你是天大的高手,也得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普通人。柳当先,老婆子念你是个抗日的英雄,这穿琵琶骨、断手脚筋的法子就不在你身上比画了,你若是真心实意地前来悔过,就吃了这颗跗骨丹,姓柳的,你敢吗?”
陈七闻言,强行按住心头的狂喜,心中暗自喊道:“哈哈哈,你陈七爷爷我本就没什么狗屁气脉丹田,哈哈哈,还怕什么跗骨丹?”
想到这里,陈七扑了扑土,一脸正气地站起身来,故作挣扎地接过了邓婆婆手里的跗骨丹,豪声说道:“我柳当先的功夫,乃是杀日本人用的,绝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的,既然开门的姐妹对我有所担忧,小小一颗跗骨丹,柳当先吃了它,又有何妨?”
言罢,一仰头,将跗骨丹吞进了喉咙,一昂首,一挺胸,摆出了一副慨然赴死的英雄模样。
邓婆婆点了点头,沉声笑道:“这两句话,倒还真有几分英雄气概,若不是当年你负心薄幸,老婆子少不了要赞上你一句。来人,把姓柳的捆了,带上太白山,让少当家发落!”
话音未落,就有人从陈七身后扑上,攥着拇指粗细的麻绳,将陈七捆了个结结实实,揪着陈七的衣领向后院推搡而去。
“邓婆婆,手下留情!”袁森随后追来,还没跑两步,就被十几支快枪顶住了胸口。
“袁大爷,你可是要跟来吗?”邓婆婆一回头,看了袁森一眼。
袁森尴尬地赔了个笑脸,徐徐说道:“许久不见姜瑶妹子,我也很是想她啊,哈哈……哈哈哈……哈……”
邓婆婆一声冷笑,自怀里又摸出了一颗跗骨丹,递给了袁森,笑着说道:“袁大爷,你这九指恶来的名头太响,若是你半路起了歹意,想要劫人,我开门都是女流,一旦动起手来,怕是不能抵挡……”
袁森狠狠地白了陈七一眼,捏起了邓婆婆手心里的药丸,扔到嘴里吞了下去,将身上的飞刀和手枪都取下来,递给了邓婆婆,再平伸手腕,任凭两个女子将自己捆了个结实……
第八节 白发阎罗
天水地靠秦岭,太白山为秦岭第一高峰,千峰竞秀,万壑藏云,主峰之顶,有一座平安小筑,是为开门总堂所在。这平安小筑,地处海拔2700米的山梁之上,周围群峰耸立拱峙,势若围屏,山峰间沟壑宽阔,深邃莫测。此时,陈七和袁森二人,上身被五花大绑,拴在马后面,随着上山的开门众人,排成一字长蛇,沿着在山梁上开凿出的青石天梯,蜿蜒向前。陈七左顾右盼,但见云层如海涛汹涌,变幻多端——时而涌涛掀浪,不可遏止,时而风平浪静,雾散云匿,时而遮天盖地,时而轻如鲛绡。此时正值旭日东升,云海霞光映金,景色焕然一新,山顶凉风吹来,有如神仙之境。
然而,此刻的陈七可没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眼瞧着左右无人盯着,陈七紧追了两步,凑在身前的袁森后面,小声说道:“大师兄,你说一会儿见了那个什么姜瑶,那小娘们儿会怎么对付我呀?”
袁森咬咬牙,狠声说道:“大婚当天逃婚,你说她会怎么对你?剐了你都算轻的!”
“啊?别介啊,大师兄,你得救我啊!”陈七急得直跺脚。
袁森啐了口唾沫,低声骂道:“当时在客栈外面,我喊着不让你进去,你偏不听,现在落到这个境地,死了也是活该。”
“啥?你喊过我?我咋没听见?也对……可能是当时我太饿了,雨大天黑,没瞧见。对了,又没进门,你咋知道那客栈是开门地盘的啊?”
陈七扁着嘴问道。
“因为那牌匾啊,开门的客栈生意遍布全国,凡是开门经营的旅舍,都叫温柔乡……”
“啥,开客栈?这八门不是做贼行的吗,怎么还干买卖?”陈七不解地问道。
“做贼做到八门这个段位,已经没有必要通过偷抢来赚钱了,更多体现的是对手艺的一种传承。再说了,八门人口众多,凭着偷抢,哪里够吃啊?所以这八门中的每一门都是有生意打理的,咱们惊门虽然是绿林起家,做的却是杀手生意,开门是开客栈的,生门是做药材行的,休门做船运,景门贩煤,死门做古董金石,杜门买卖消息,伤门干的是镖局营生,总之,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
“得得得,大师兄,您也甭跟我解释了,我不想知道这个,现在咱都落到这步田地了,柳爷到底是怎么个计划,您能不能跟我交个实底,万一我要是真让那小娘们儿剐了,我也做一明白鬼!”陈七打断了袁森的话,苦着脸说道。
袁森瞟了一眼四周,瞧见无人注意,便放慢了一下步子,凑到陈七旁边,小声嘀咕道:“今年年初,国民政府截获了一封日本人的电报,电报的内容只有一个字:‘桂!’中日两方从年初开始,便有意识地在广西附近调动兵力。4月15日,日本海军部认为仅靠陆军已很难在内陆进行大规模积极作战,于是由陆、海军协同尽快占领华南沿海的最大贸易港口汕头。成功之后向广西方向挺进攻占南宁,以切断敌经法属印度支那方面的海外最大补给交通线。广西这场大战的爆发,已经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守卫两广海防的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和柳师弟有旧,韦云淞当年在四十八军当军长的时候,柳师弟帮他挡过三千院的刺杀,交往颇深,故而刚刚调任两广,就向柳师弟修书求援,信中称,日军的暗杀组织已经开始了向两广地区的渗透,埋伏暗桩,投放病毒,制造恐慌,刺杀指挥官,窃取布防图。柳师弟深知,仅凭惊门一门的实力,断然无法与三千院相抗衡,重聚贼行八门,势在必行。然而,要聚贼行,必须开分金大会,要开分金大会,必须有惊蛰古玉为凭。于是,从四月份开始,柳师弟一方面四处查找古玉的线索,一方面联络八门中的抗日志士,谋求联合。然而,万万没想到,日军的中谷忍成在湖南挖坟掘墓,无意中挖出了惊蛰古玉,所以三千院的虫和尚才起了以古玉为饵,诱杀八门中风头最劲、最有希望当上佛魁的柳当先的心思,这才有了岳阳楼的一番争斗。谁承想,天公不作美,柳师弟拿到了惊蛰,却丢了性命。幸好,他在死前遇到了你。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你只需要跟着我,找到八门里柳师弟联系好的志士,按着柳师弟的计划,稳稳当当地聚拢八门,开分金大会,然后当上佛魁,再把佛魁的位子传给我,你拿着钱,去香港,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完下半辈子。我领着这些老少爷们儿好好地和三千院干上一架,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陈七酸着脸思考了一会儿,张嘴问道:“大师哥,不对……不对啊,咱们捋一捋,捋一捋,你看啊……柳爷的计划,是让我当上佛魁,然后把位子传给你对不对?”
“对。”袁森点头答道。
“那为啥你不直接当佛魁呢?为啥非在我手里过一手啊?”
袁森叹了口气,沉声说道:“你不明白,‘白衣病虎’这四个字在东北,不仅仅是个名号,还是一面抗日的大旗,而这面大旗,只有柳当先能撑起来,而我……是绝对没这个威望的。”
陈七正要再问,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周围的云雾瞬间消散,天色湛蓝,仿佛触手可及,回身一望,才发现自己早已经走出了云海,站在太白山的峰顶。峰顶出现了一片雕梁画栋的古楼,两座汉白玉的石狮子立在山门两旁。邓婆婆一摆手,开门众人拥上前来,拉开了陈七和袁森,押解着他们俩进了山门。
过了两道回廊,眼前出现了一片湛蓝的湖水,小桥东头泊着一叶小舟,一个窈窕的少女坐在舟头,蓝衣紧身,身段好似嫩枝初发,不胜婀娜,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一对明眸有若秋水凝波,烟柳含翠,仿佛能对人言语,只可惜眼鼻以下系了一片黑纱,遮住了瑶鼻檀口,无法让人看清她的容貌。看见邓婆婆带人走来,那少女轻挽袖口,露出一双莹白如玉的皓腕,摇动着船桨,徐徐而来。
陈七看那少女正看得入迷,后脚跟突然一痛,陈七扭过头去,正看到身后的袁森冲着他张大嘴,夸张地做着口型:“阿瑶——”陈七眼珠一转,顿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就是姜瑶!柳当先应该称呼她为“阿瑶”。
只见姜瑶撑着船缓缓地靠到了岸边,和邓婆婆众人打了个招呼,冲着袁森一拱手,走上前去解开了袁森手腕上的绳子,不小心触到了袁森的手腕,姜瑶忍不住“咦”了一声,赶紧摸了一把袁森的脉门,随即一脸嗔怪地白了邓婆婆一眼,歉声说道:“袁大哥,对不住,邓婆婆她们让你吞服跗骨丹实在是唐突——”
袁森连忙摆手说道:“不碍事的,不碍事的!那个……柳师弟也吃了……”
“袁大哥,东北苦寒,一别五年,你老了很多啊!”姜瑶叹了一声,岔开了袁森的话茬。
袁森尴尬地点点头,使劲地推了推陈七的肩膀,让他上前和姜瑶说话。陈七眼睛一顿乱瞟,几次想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地呆在了那里。
所幸姜瑶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陈七,把他当作透明一般,毫不理睬,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姜瑶和邓婆婆寒暄了一阵,转身上了小船,邓婆婆随后跟上,袁森架着陈七也跟了上去,坐在船头。陈七嗫嚅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挤出了一抹尴尬的笑,凑到姜瑶背后,轻声说道:“阿瑶,那个……我……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和你说一声,那个对……对不起,我后……后……后悔了——”
话还没说完,姜瑶右手船桨“嗖”的一声扬起,在半空中抡了一个满圆,“砰”。陈七面颊剧痛,鼻血长流,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袁森吓了一跳,忙声呼道:“柳师弟!”
“哗啦——”
船旁水花涌动,陈七从水里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双手抓住船舷,正要翻身往船上爬,突然头顶风起,姜瑶抡起了手里的船桨“咚”的一声,敲在了陈七的手指头上。陈七痛得一缩手,又沉入了水中。
陈七抬眼看去,只见姜瑶目光冰冷,透出沉沉的怒气。陈七打了一个冷战,在水里连连拱手:“阿瑶,我知道错了,你别放在心上……消消气。”
姜瑶冷声笑道:“真是贱骨头,当年弃我而逃的是你,如今招惹我的还是你……柳当先啊柳当先,若不是念着你这几年在东北出生入死打日本人的劳苦,今日就是将你挫骨扬灰,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袁森闻言一惊,急声说道:“使不得啊!”陈七眼见袁森替他求情,连忙附和着喊道:“阿瑶,我是真心来悔过的,只要你原谅我,我做什么都行……”
姜瑶眉头一皱,口中问道:“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陈七点头说道。
姜瑶面纱微微一抖,淡淡说道:“我让你到达岸边以前不得出水!”
两人说话的工夫,小船在水面上已经划出了十几米远,陈七几次想要爬上船板,都被姜瑶抡起船桨击落。陈七连连告饶,潜在水下,两手抱住船,后面一只竹筏之上,邓婆婆带着一众开门中的女子瞧见陈七在水下的窘态,纷纷哈哈大笑。陈七听见笑声,几乎气炸了肺,但姜瑶手中那船桨好似长了眼睛,每当陈七稍有爬上船的意思,那船桨便会闪电般落下,要么拍击指掌,要么直戳头脸,每所中处,痛彻骨髓。湖水阴冷刺骨,冰得陈七直打摆子,偏偏那湖面水域极广,足有二十多里,陈七泡在水里,咬着后槽牙,心里将姜瑶连同柳当先的十八代祖宗骂了好几十个来回。
约有半个时辰的工夫,小船靠岸,袁森抢先跳下了船,从岸边寻了一根竹竿,伸进水里,将泡在水里的四肢已经麻木的陈七拉了上来。只见陈七此时面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被山风一吹,浑身上下打着哆嗦。袁森连忙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裹在了陈七身上。那袁森生得丈二身量,外衣又宽又大,罩在陈七身上,直垂到了膝盖以下,将陈七衬得干枯瘦小,再配上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活似个从水里捞出来的猴子。岸边有不少人等候,见了陈七均是大笑不止。陈七被船桨多次击打,鼻血横流,左颊高高肿起,脑门上青紫连成了片,右眼肿得核桃一般,眯成了一条缝儿。此时面对众人哄笑,陈七又羞又恼,恨不得转身一跃,直接淹死在湖里才好。
正当陈七挪着小步,在冷风中一抖一个喷嚏的时候,远处山门的石阶上缓缓地走来了一队黑衣短褂、腰系红绸的精壮汉子。为首的是一老一少,老的五十岁上下,穿一身明黄长衫,燕额鹰目,直鼻阔口,两鬓通白如雪,指头上戴了一枚玄铁的扳指,手肘上擎着一只苍青色的大雕,那雕头白背褐,胸褐尾白,顾盼生姿。在那老头儿后头,立着一个手握竹笛、腰悬佩玉的青年,身形挺拔,风姿俊秀。袁森见了那一老一少,不由得面露忧色,小声嘀咕道:“是他们?”
陈七上下两排牙齿冷得咯咯乱碰,抬头问道:“他们?是……是谁啊?”
袁森叹了口气,沉声答道:“蓝田公子沈佩玉,白发阎罗魏三千。”
“啥罗?什么玉?”陈七没有听清袁森的话,追问道。
“五年前,八门盗众评点贼行高手,有一十四人上榜,榜曰:‘龙虎探花沈公子,烟酒画皮盲道人。九指阎罗皮影客,瓦罐流梆小门神。’龙是指休门的九河龙王聂鹰眠,虎是惊门的白衣病虎柳当先,探花是死门的掌门曹忡,烟酒指的是景门的烟鬼许知味和酒痴贺知杯,画皮是指开门的姜瑶,盲道人是杜门的掌门薛不是,流梆是杜门的堂主陆三更,瓦罐是生门的掌门苏一倦老先生,九指,便是九指恶来,也就是我,皮影客不知出自何门,真实面目没人见过,也不知道名姓。眼前这一老一少,出自伤门,老的是伤门的客卿白发阎罗魏三千,少的是伤门的门主蓝田公子沈佩玉,分别是榜中的阎罗和沈公子……”
陈七打了喷嚏,甩了甩鼻涕,疑声问道:“这伤门的人来这儿干吗?”
袁森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就在这个时候,姜瑶迈上了台阶,刚走到山门底下,魏三千连忙迎了过来,一招手,从林子里走出了十几个黑衣汉子,各提着花红表礼、茶酒丝麻、金银珠玉、四时糕点,齐刷刷地摆满了半面台阶。
只见那魏三千整理了一下衣衫,斜对着山门,拱手唱道:“伤门少主蓝田公子沈佩玉前来开门拜山——”
姜瑶皱了皱眉头,看着沈佩玉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沈佩玉闻言,走上前来,朝着姜瑶深揖一躬,一脸诚挚地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姜瑶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不是告诉你,别胡思乱想了吗?今天又来起什么幺蛾子?”
沈佩玉展颜一笑,柔声说道:“阿瑶,我今天是来求亲的,若能得你一顾,沈某此生无憾!”
姜瑶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便是一阵大笑,瞥见陈七,眼中怒火腾起,便远远地指着山门之下的陈七,冷声喝道:“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姜瑶这个当年跟人拜了堂都没人要的女人,如今竟成了香饽饽,哈哈哈,惹得惊、伤两门的当家人一起登门,哈哈哈……我开门真是蓬荜生辉啊……”
沈佩玉听了姜瑶的话,下意识地往湖边一瞅,正看到浑身滴水、一脸狼狈的陈七,仔细分辨了好几遍,才认出了陈七的样貌。
“这是……柳当先?”沈佩玉惊呼道。
姜瑶回过身去,走入山门,头也不回地喝道:“邓婆婆,关闭山门,擅入者死!”
邓婆婆应了一声,带着开门的一众女子进了山门。朱红的大门紧闭,将伤门等人还有柳当先和袁森一起关在了山门外面。
沈佩玉和魏三千对视了一眼,随即一脸警惕地向湖边走来。
陈七扭过头去,看着袁森说道:“大师哥……你别告诉我,这……这也是柳爷的安排?”
袁森嘬了嘬牙花子,低声答道:“柳师弟没安排这个呀,准是哪儿出了点儿岔子——”
袁森的话还没说完,沈佩玉和魏三千已经走到了湖边,陈七一闪身,躲到了袁森的后面,袁森硬着头皮一拱手,沉声说道:“二位,袁森有礼了!”
第九节 蓝田公子
沈佩玉一眯眼,耳朵尖一抖,顿时听出了不对,一皱眉头,在魏三千耳边说了一句:“这俩人吃了跗骨丹……”
原来,这内家高手的呼吸与普通人不同,普通人一吸一吐,内家高手大多三吸三吐,内息浑厚绵长,起于丹田,发于百汇,吸之于踵,散之于喉。伤门从祖辈开始,干的就是走镖的营生,五感异于常人,一双耳朵,灵敏无比。祖传的听山之术,听风听雨听脚步,听山听水听万籁,两耳一抖,便能从周遭看似普通的路人中挑出谁是乔装改扮的劫镖杀手,这等本事,绝非邓婆婆等人的二流功夫可比。
此时,沈佩玉听出袁森和陈七的呼吸轻浮杂乱,按理来说,作为名动江湖的内家高手,万万不可能在呼吸上出现紊乱,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二人的内息被封住了,而开门的跗骨丹,恰恰是克制内家高手的名药,再看陈七狼狈的样子,前因后果,沈佩玉瞬间了然。
就在这时,朱红色的山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门缝儿,邓婆婆探身出来,冷着脸说道:“魏先生,袁大爷,我家小姐有请!”
袁森一脸狐疑地皱了皱眉头,迈步向山门走去,魏三千也不落人后,迈步跟上。陈七和沈佩玉一前一后,随着袁森和魏三千刚要迈过门槛,邓婆婆一把拦住,沉着脸喝道:“我家小姐并没有请二位,还请你们门外候着!”
说完,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陈七咽了一口唾沫,瞥了一眼旁边的沈佩玉,只见沈佩玉一双眼睛不住地上下打量自己,脸上缓缓地泛起了一抹狞笑。
陈七咳了一嗓子,壮了壮胆,闪身向台阶底下退去,想和沈佩玉拉开距离。怎料腿还没来得及动,就被沈佩玉一把揪住了领口,陈七下意识地一把抱住沈佩玉的胳膊,高声呼道:“你要干什么?”
“哼,干什么?柳当先,吃了跗骨丹,你就是个普通人,半点儿内息都没有,我看你还怎么和我耍威风!”
沈佩玉瞳孔一缩,骤然发力,陈七只觉脖子一紧,身子倒飞而出,后背狠狠撞上了石阶。沈佩玉的脸上布满狰狞,一手掐住他的脖子,一手攥拳,“砰”的一声,捅在陈七肋下。一股钻心的剧痛直蹿入脑,陈七哀号一声,身子骤然蜷缩成了一个虾米。
“呸,狗东西!”沈佩玉啐了一口唾沫,一把捞起地上的陈七,抬手就是三个耳光,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左脸上。这三巴掌,势沉劲大,扇得陈七嘴里腥咸一片,半边脑袋一阵眩晕。
沈佩玉松开手,徐徐将陈七放开。陈七咳着血,刚刚瘫倒在地,又被沈佩玉一脚踩在心口上,痛得他五脏翻腾,骨裂如断。
沈佩玉揪着陈七的耳朵,狞笑说:“姓柳的,你知道我喜欢姜瑶喜欢多少年了吗?是!你和阿瑶有婚约,阿瑶又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她对你从来都是笑靥如花,对我都是冷淡如冰,但是……但是,我沈佩玉不在乎,只要她能看我一眼,不不不,不用她看我,我能看她一眼,我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可你呢?为了个日本娘们儿,大婚当天,抛下姜瑶,逃下山去了!你知道阿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一个女人,在这江湖上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嘲讽编派……你不心疼她,我心疼啊,那些乱嚼舌根的江湖人,我杀,我杀,见一个杀一个,我撇家舍业,一年十几回地往这儿跑,我守着她……护着她……好不容易她对我的态度有些转变了,她开始跟我说话了……就在我鼓起勇气向她求亲的时候,你他妈的竟然又出现了……你不是都不要她了吗?你又来干什么?”
陈七捂着腰腹,痛得一阵阵恶心,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沈佩玉吐了口气,笑了笑,抓起陈七的头发,将他拉到身前,沉声说道:“听着,第一,赶紧滚;第二,再也不要来找她。否则……倾我伤门之力,对你誓不罢休……你若不信,我便先杀了袁森。”
陈七喘了口气,缓缓举起右手,四指并拢,对天盟誓道:“你杀我可以,莫要动我师哥,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是我非要拉着他来的。我对姜瑶有愧未了,有情未尽,我柳当先对天发誓,此生绝不再负姜瑶,若违此誓,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陈七这厮,发誓的时候早就存了心眼儿,故意拿柳当先的名头起誓言,心中思量道:“老天爷啊!老天爷!这都是柳爷的誓,与我陈七可没半点儿关系,再说这柳爷葬身火海也是事实,算不得我诅咒他,千怪万怪,莫怪我哦……”
沈佩玉一瞪眼,正要动手再打,朱红色的山门再度开了一道缝儿,邓婆婆站在门里冷声喝道:“你们干吗呢?”
光天化日之下,沈佩玉也不好再下狠手,便整了整衣袍,转身笑道:“没事儿,我和柳兄弟闹着玩儿呢!”
陈七此时面颊剧痛,左脸肿得老高,胸口处气血翻腾,恨得他不觉间握紧了双拳,牙床咬得生痛。
“小姐说了,外面风停了,估计是要下雨,你们都进来吧,过一夜,明天就都下山吧。”
陈七打了个喷嚏,小心翼翼地跟在沈佩玉的身后,走进了山门。
夜半,客房,袁森讨要了一壶药酒,将酒抹在手上,熟练地给趴在床上的陈七推拿……
“哎呀——啊——”陈七扯着脖子哀号。
袁森虎着脸,抬起手,不耐烦地说道:“你叫唤个屁啊,我还没碰着你呢!”
“我的大师兄啊——您可轻着点儿吧,我身上这骨头都要碎了啊。那个姓沈的王八蛋,下他娘的死手啊——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袁森闻言,一声哼笑,拍了拍陈七的脖颈儿,示意他翻身。陈七费劲地挪动着膀子,张口问道:“你笑个啥,有没有点儿同情心啊?”
袁森笑道:“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那你又是个啥?”
“我和那姓沈的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袁森追问道。
陈七一时语塞,梗着脖子,嘟囔道:“反正就是不一样……”
袁森趁着陈七走神,手上一用力,晃动一下陈七的肩关节,“咔嚓”一声猛地一拉,痛得陈七“嗷——”的一声坐了起来。
“没事了,复位了,试着活动活动。”袁森拍了拍陈七的肩膀。
陈七一边活动着膀子,一边坐起身来问道:“大师哥,这柳爷重聚八门的计划,眼下第一关就这么多道坎,后面可该怎么办啊?”
袁森长出了一口气,皱着眉头说道:“这选佛魁,必先开分金大会,即召集盗众八门,开香堂,滚雷阵,将继任者的名号履历宣告天地,由八门的当家出手,依照八门绝技,分别摆下陷阵、拔城、赴火、蹈刃、捕风、捉影、遁地、开天,共八道关隘。若同意其继任,便罢手放行遵号令,不同意便搭手搏命分高低,连破八关者挂印称魁,折戟沉沙者生死由命!若想以一门之力,力抗七门,绝无半点儿胜算,再加上九河龙王聂鹰眠在八门之中和柳师弟正当敌手,景、休两门交好,景门的人除了聂鹰眠肯定是不肯同意别人做佛魁的,所以就算开门念及旧情,放咱们过关,也还剩下五道关口,凭咱们的本事,也是孤掌难鸣,除非能联合四门,四对四,胜负才能维系在五五之数……”
“那柳爷有没有交代,是联合哪几门?”陈七追问道。
“柳师弟的计划是联合惊、开、生、死对战景、休、伤、杜。”袁森掰着手指头算道。
“为啥是这么个排布?”陈七问道。
“你看啊,景门的许知味、贺知杯哥俩,是休门聂鹰眠的死忠,休门的聂鹰眠是柳师弟的对头,伤门的沈佩玉是柳师弟的情敌,杜门的盲道人是个情报贩子,早年间手底下有见钱眼开的徒子徒孙倒卖抗联的布防图给日本人,被柳师弟给杀了十好几人,所以结下了梁子……”
陈七听到这里,一拍大腿,瞪着眼睛骂道:“敢情八门里头有四门都是咱对头啊!哎呀呀呀,这哪是什么四对四的计划啊,分明就是加上自己,柳爷只剩下四门没得罪了!哎呀呀……这里边还有恨不得活剐了柳爷的姜瑶,哎呀我的天啊!”
“所以才说,开门的站队至关重要,你可不能出错……”袁森苦口婆心地劝道。
陈七狠狠地搓了搓脸,苦着脸问道:“那生、死两门是咋回事?”
“生门的掌柜苏一倦,是个心怀天下的抗日志士,军需的药品一大半都是苏老先生运送的,他肯定能支持咱们,至于死门吗……”
“死门……怎么了,别告诉我,柳爷跟人家也有梁子!”陈七已经带上了哭腔。
袁森喝了口水,无奈地答道:“这死门啊,干的是挖坟掘墓的摸金行当,昼伏夜出,都在地底下活动,在江湖上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死门当家——探花曹忡的名头,江湖人都知道,但谁也没见过他……”
陈七惊得嗓子里咕噜一声脆响,一抓头发,拍着桌子,冲袁森喊道:“我的天,敢情柳爷都不认识人家,就把人家算成自己伙的啦?”
袁森尴尬得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忙按着陈七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沉声劝道:“这都不重要,关键是姜瑶。你也别光问我了,你怎么样?搞定姜瑶,你有把握吗?”
陈七闻言,一撸袖子,得意扬扬地说道:“要说打架,我肯定打不过柳爷,但若说搞女人,十个柳爷捆一块儿也不是咱的个儿!”
袁森瞥了一眼陈七肿得猪头一样的脑袋,脸上露出老大的不屑。袁森的表情被陈七敏锐地捕捉到了,只见陈七也不生气,端起桌上的茶水呷了一口,笑着问道:“大师哥,我且问你,今天这番遭遇,换成柳爷,又当如何?”
袁森沉思了一阵,回答道:“若是柳师弟,压根儿就不会吃那颗跗骨丹。柳师弟为人雷厉风行,果敢善断,绝不会让自己轻易地受制于人,在山门外不但不会被沈佩玉殴打,反而会在第一时间下手,格杀沈佩玉!”
“为什么要杀他?”陈七问道。
“因为沈佩玉的出现阻碍了柳师弟的计划,按着柳师弟的性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陈七一声长叹,幽幽说道:“我算知道,柳爷为什么半生孤独了。”
“为什么?”袁森追问道。
“这女人恨一个男人一般分为三步:因慕生情,因情生爱,因爱生恨。柳爷大姜瑶十岁,姜瑶情窦初开的时候,正是柳爷江湖成名之时。柳爷年少英雄,姜瑶对柳爷的仰慕一定是少不了的,再加上两人自小就有婚约,所以自然也就因情生了爱。但是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柳爷对姜瑶没有一点儿男女之情,为了逃婚,留学去了日本,这无形中让姜瑶很受伤。所幸,柳爷从日本归来,历经波折,为了抗日大业也好,为了父母之命也罢,总之他又起了和姜瑶成亲的心思,这让姜瑶心中再度燃起了希望。可惜啊!柳爷终究放不下那个日本娘们儿,拜堂当天反下山去了。柳爷这个人,心里压根儿就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柳爷心中只有英雄大业,没有儿女情长。他因为旧情未泯,选择那个日本女人,但在选择了那个日本女人之后,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为了笼络开门,一统贼门,又扭回过头来找姜瑶,这说明什么,说明柳爷根本没有爱过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就算爱过,也不够深,因为如果真的爱姜瑶,那天他就不会跟那个娘们儿下山,如果他真的爱那个日本娘们儿,他也不会在她死后,再回来找姜瑶……总之一句话,柳爷虽是做大事的英雄,却不是个怜人的情种。这件事,柳爷确实做得不对!”
袁森闻言,出言辩驳道:“就算柳师弟有负,那也不能为了儿女私情,罔顾是非!柳师弟当下做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姜瑶应该帮咱们!”
陈七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就算扯上民族大义,该帮柳爷的是开门,而不是姜瑶,你懂不懂?”
袁森一脸木然地摇了摇头。
“开门是开门,姜瑶是姜瑶。开门是个门派,而姜瑶剥去当家人的身份,其实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希望被爱人肯定的女人。大师哥,这男人是靠理性思考,讲的是对错是非,而女人是靠感性思考,讲的只有爱与不爱。哪怕柳爷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是他不爱姜瑶,所以他对也是错,错也是错。若是柳爷爱姜瑶,哪怕他是个万人唾骂的懦夫,在姜瑶心里,他的一言一行,对也是对,错也是对。这,就是女人。”
袁森听得一脑袋雾水,琢磨了好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过了半晌,才幽幽说道:“你别光说不练,光便宜一张嘴上了,你看看今天你让人打成个这个熊样,还叭叭地给我上课呢?”
陈七将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跷起了二郎腿,笑着说道:“大师哥,你别看我今天被打成这个惨样,但是这第一局,我已经赢了!”
“你就吹吧——”袁森扭过头去,不去看陈七的嘴脸。
“这怎么能叫吹呢?我跟你说,我经历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要这双眼在女人脸上这么一扫,不用张嘴搭话,我就能将她的内心摸个七七八八。今日在湖边,若是姜瑶一切如常地与我寒暄,便说明在她心中早已经没了柳爷的位置,再怎么勾搭都是徒劳,但今日那姜瑶故意不去看我,拿我当透明一样,反倒说明她心中有鬼。在她发现咱们俩吞了跗骨丹的时候,她的眼眸闪了一下,说明她的内心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是她故作镇静。时至今日,她既没有忘记柳爷,又不知该如何相对,所以才故作不理不睬。到了湖上,她动手打我,将我击落水中,哈哈哈……”
袁森啐了一口茶叶沫子,扁着嘴骂道:“真是贱骨头,人家打你,你还高兴成这个样子。”
“你不懂,这女人越打你,越恨你,说明她心里越忘不了你!在山门外,姜瑶故意将你支走,就是想让我和沈佩玉起争执,她想看看没有武功的柳当先,面对沈佩玉的羞辱,是会一走了之,还是坚持留下……我就是摸准了姜瑶必定躲在门后偷听,才故作硬气,挨了姓沈的一顿毒打,我赌咒发誓的那番话,其实就是说给姜瑶听的。果然,我赌对了,在沈佩玉正要再下狠手的时候,邓婆婆出言,阻止了他……这说明什么?第一,柳爷在姜瑶心里还有地位;第二,姜瑶这个人嘴硬心软;第三,咱们还有机会!”
袁森听到此处,愁眉大展,拊掌笑道:“厉害厉害,说实话,今天我真担心你受不了毒打,直接撂挑子,把实话招了,想不到你还挺硬气,硬是扛下来了。”
陈七一声苦笑,哀声说道:“其实我不是硬气,只是不傻而已,你看到姜瑶刚看我的那个眼神没有,那可亮着光呢。这女人大多都是靠念想活着的。你信不信,我要是把柳爷已经烧死在岳阳楼的事往外这么一递,姜瑶当时就得疯,直接就得捅死我……”
袁森心情大好,拍着陈七的肩膀说道:“你这厮,骗女人,倒还真有一套。”
陈七拨开了袁森的手,直起腰来,一脸神气地说道:“您还真别瞧不起骗,这骗,也是需要勤学苦练的。再说了,这可是我吃饭的本事,半点儿都马虎不得。”
说完,只见陈七在枕头底下一阵摸索,拽出了一根竹管,坐到桌前,对着蜡烛上的火苗来回熏烘,摆弄了一阵,又拔出了怀里的百辟,在竹管上轻轻地钻着窟窿。
“你在干吗?”袁森问道。
“做箫!”陈七头也不抬地答道。
“箫?你还会吹箫?”袁森诧异地问道。
“你不知道,我是花楼里的窑姐养大的,吹拉弹唱,小爷我是无一不精啊!呼——”陈七吹了吹竹管里的碎屑,又继续熏烤起来。
箫,依制作材料来分,有竹箫、瓷箫、玉箫、铁箫、纸箫。唯独这竹箫的制作最为简单,多用紫竹、黄枯竹或白竹。太白山盛产黄枯竹,上山的时候,陈七选了一根三年以上的老竹,用百辟截下一段,揣在了怀里,此时夜深人静,正好拿出来雕磨。
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时辰,袁森手拄着下巴,支着整个上身睡得昏天黑地,蒙蒙眬眬中,一声风响传来……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飘飘荡荡如风吹松林;万壑归声,呜呜咽咽如山泉斗折,秋雨淋漓。
袁森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窗边月下,陈七一人一灯一洞箫,两眼微闭,手指张合,一段绵远悠长的曲调自他手中的箫管缓缓荡开……
一盏茶的工夫,箫声间歇,陈七打了哈欠,伸了个懒腰,走到床边坐下。袁森走过去正要问话,却被陈七一个眼色阻止。只见陈七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窗外,随即沉声说道:“大师哥,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
袁森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这曲子本名叫作《笑春风》,是唐代一个书生所作。”
袁森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旋律,不解地问道:“既然是春风,为什么调子如此悲苦呢?”
陈七一声长叹,幽幽说道:“这里头有个故事,说的是唐代博陵县有一位书生姓崔,清明时节,进京赶考,考后到南郊游玩,一路漫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桃林深处。落英缤纷中,有茅屋一座,竹篱小院,简朴雅洁。崔书生上门讨水,邂逅了一位纯美灵秀的姑娘,那姑娘名叫绛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两人琴箫相和,引为知音。分别之时,崔书生允诺,放榜之后,便来提亲。怎知崔书生第一年未中,名落孙山,崔书生自觉无颜面对绛娘,于是未来一信,默默回了老家,刻苦攻读。第二年,又来京城赶考,这一次,崔书生金榜题名,高中了进士。放榜之后,崔书生备好了花红表礼,马不停蹄地赶往桃林,寻到了茅屋。然而这一次,他没有见到绛娘,只见到绛娘白发苍苍的父亲。原来去年放榜之后,绛娘迟迟等不到崔书生,于是茶饭不思,忧虑成疾,没过多久就过世了……崔书生伤心欲绝,将二人去年琴箫合作的曲谱细细收好,在门上提笔写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以,这曲子就叫《笑春风》……”
袁森听完这个故事,瞪着眼睛骂道:“这姓崔的忒不是个东西,人在身边的时候,不知道好好珍惜,人没了,又大呼后悔,我去他妈的,还笑春风,笑他娘个屁!”
陈七一边拽着袁森的手臂,一边狠命地打着眼色,同时笑着附和道:“是啊,崔书生不是个好东西,可我又能比他强上多少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幸好,老天垂怜,我还有弥补的机会,哈哈哈,也罢,今日便是死在太白山,我也不愿在悔恨中度过余生。大师兄,你知道吗,其实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哪怕她每打我一顿,便能听我说上一句话,我便被她打死也值了,哈哈哈,睡吧!”
说完,陈七便倒在了床上,不再言语。袁森会意,知道窗外有人偷听,不敢胡乱搭茬,便吹熄了灯火,也跟着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