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个男子从这个女人那里得到的关注平分秋色。每天下午,那个游客会急匆匆地从自己住的旅馆里出来,那个滑雪教练上完课后滑雪返回。那个女人坐在斜坡脚下的咖啡馆里,能看到自己的两个求爱者取不同路径赶来。
教练娴熟地展示着自己的技巧,以尽可能最高的速度滑过来,当他从平台栏杆上急转弯离开,在飞溅的雪花中从女人坐的桌边侧身滑过时,让人有种有惊无险的感觉。他的对手,只能算是个不错的滑雪爱好者,会沿着坡脚绕过来,逼迫教练慢下来或者移动,往往会破坏他的速度和娴熟性。
一天下午,滑雪课还没结束,我就来到那家咖啡馆。那位游客早已在那里了,显然不愿意在斜坡上继续卖弄自己拙劣的技术。那位教练带着他的小学生们去了少儿坡道,朝咖啡店的一侧走去。太阳开始西落后他下了课,但没有像自己过去经常做的那样,朝咖啡馆向下滑去时从斜坡顶上飞驰而下。相反,他却沿着一道白雪覆盖的山脊往上爬去。那道山脊经常插着表示危险的小旗子,除了极个别全国奖章获得者外,禁止其他所有的人上去。人们都纷纷离开桌位,挤到平台栏杆前看他如何慢慢往上爬。那个女人跳起来,冲出饭店,来到斜坡脚下等候教练。那个游客紧随其后。
教练凌空而起,先是以漫长优美的曲线俯冲,尽量避开从雪地里冒出的原岩的石肩,这些岩石让这条线路危险得赫赫有名。他持续不断地提升滑行速度,以大师才具备的灵敏和精确滑着。我不知道他会在标志着到了线路脚下的那个短桩处停下来,还是以一个壮观的拐弯在那个女孩的脚下打住。每个人都屏声敛息。太阳长长的几乎平行照射的光线打在这个女人和那个游客身上,他们站在滑道脚下。
进入最后几百码的时候,教练左晃右摆地滑起来,快速而笔直地滑着。女孩甩掉游客的手,那双手刚才放在女孩的手上。她往前走了几步,高举双臂,大声喊着教练的名字。那个游客在女孩后面打了个趔趄,抓住她的肩膀。顷刻间,教练已经呼啸着冲进滑道尽头,然后像刚开始一跃而起那样聚集起力量,他似乎想来个毫不自然的突然扭身动作冲到左侧,而不是向前上方扑过来。他的滑板既无法转弯又不能降速,被提起来后继续呼啸着向前冲去。凭借在漫长的滑行中逐渐聚集的全部力量和冲劲,他的肩膀忽然撞到那个男子毫无防备的胸膛上。两个躯体同时朝斜坡下方滑了段距离,最后在露台的边沿停住。围观的人群向他们冲过来。那个游客的嘴上流着血,他不省人事地被抬到咖啡馆,教练在露台的台阶上坐了几分钟,双手抱着脑袋,这时那个女人替他松开带帽风衣。随后救护车开上来,那个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游客被裹在担架上。杠夫们抬起他的时候,我朝台阶方向瞥了眼。教练和那个女人都不见了。
过了很久我才再次见到那个教练。后来,某天晚上,我看到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他们躲在旅馆石墙的壁凹里。四周暴风雪肆虐着,田野里的雪像发狂的海湾里的水剧烈翻腾着。像泡沫般飘动的雪花团呼号着,聚集起来后又像鹅毛堆般掉进深不可测的裂缝中。那个男人斜靠着墙,偶尔被挂在人行小道上方晃动的灯笼碰一下,他站在那个女人下面,拉着女人紧紧靠住他。女人朝他俯过身来,贴着他的胸脯,百依百顺又温柔亲切。她的胳臂环抱着他的肩膀。旋风猛拽着她的外套,把衣服掀开了。刹那间,两个人仿佛同时长出了翅膀,那翅膀会带着他们离开壁龛,离开雪粉般的田野,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决心已定。
次日下午,我找了个借口去参观疗养院。病人都穿着颜色鲜艳的套头毛衣和紧身裤在走廊上散步。还有些病人则裹着毯子蜷缩着身子睡觉。薄膜般透明的影子穿过阳光明媚的露台上那些萧索的休闲椅,帆布在从山尖上洒落下来的料峭微风中突然断裂。
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椅子里斜躺着。她的披巾偶尔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颀长、晒成褐色的脖颈。我流连磨蹭、偷偷打量的时候,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嫣然而笑。我过去自我介绍的时候,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拜访的规矩非常严格,我只能每天在她的房间里待上两个钟头。我无法跟她过于亲密:她不许。她病得很厉害,咳嗽持续不断。她经常咳出血来。她颤抖不已,最后发起高烧,两颊绯红。她的手脚总是汗津津的。
有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提出让我跟她做爱。我把门锁上。我脱光衣服后,她让我看看屋角那面大镜子。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我们的目光相遇。接着她从床上起来,脱掉睡袍,径直朝镜子走去。她站得离镜子很近,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映像,用另一只手抚按着自己的身体。我能看到她的乳房和腰肢。她等待着我,而我却集中全副心思想,那是我站在镜子里面,她的双手和嘴唇正要抚摸的是我的肉体。
可是每当我向她迈近一步,她就会用低微而又急迫的声音阻止我。我们还会再度做爱:她像站在镜子前那样站着,我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外,目光死铆在她身上。
她的生命被一连串的医生护士用各种各样的仪器量度,被不停地检查着,记录在胶片上,绘制成图表,做成档案归置起来,同时那些扎进她胸脯和静脉的针头又强化了她的生命,她需要从氧气瓶中吸气,然后把气呼进各种管子里。我短暂的拜访越来越频繁地被闯进来换氧气筒或者给新药的医生、护士和护理人员打断。
一天,有个稍微年长些的修女在过道拦住我。她问我是不是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我说不明白这什么意思,她说这里的员工给我这种人取了个专门的名字:hyaenidae。看我还是不明白,她说,土狼的意思,就是那种潜伏在快要死去的人身边的男人们,她说;每次我满足她,都无异于在催促她快快死掉。
时间在流逝,她的状态明显开始恶化。我坐在她的房间,盯着她苍白的面孔,这张脸被偶尔闪过的一丝红晕照亮那么一下。放在床单上的那双手非常单薄,上面布满一片细细的青蓝色脉网。她脆弱的肩膀每呼吸一次就起伏一下。她会偷偷地擦下时刻不停从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她睡觉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镜子。镜子里照出墙壁和天花板苍白、寒冷的长方形。
修女们从房间悄无声息地溜进溜出,可是我都能成功地不与她们的目光相遇。她们俯身对着这位病人,擦拭着她的额头,用棉签濡湿她的嘴唇,对着她的耳朵轻轻说些秘密的细语。她们笨拙的服装像焦躁不安的鸟儿的翅膀般摆动着。
我走出去来到露台上,迅速关上身后的门。风永不停息地把雪送过结了硬壳的田野上方,覆盖着头天留下的深深的足迹和对角线般的小径。我握着冻住的栏杆上新鲜的雪积成的柔软的厚厚的团块。在变成湿淋淋的污泥之前,雪泥在我的手心中闪烁着片刻的微光。
现在我越来越频繁地被拒绝进入她的房间,经常孤单地在自己的公寓房间里打发掉那几个小时。后来,在入睡前,我会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几本夹满我收藏的她的照片的相册,小心地放大,又辛辛苦苦地贴回到硬纸板上。我把这些放大了的照片摆在卧室角落,然后坐在这些照片前,回想在病房里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回想镜子里的映像。有些照片里,她赤身裸体,此刻我把它们放在自己面前,只留给自己一个人欣赏。我凝视着这些照片,它们仿佛就是镜子,无论何时,我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脸像幽灵般漂浮在她的肉体上。
然后,我走出去来到自己的阳台上。从疗养院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落在雪地上,雪似乎已经不再新鲜。我有时会盯着幽暗的灯光,直到它们开始熄灭。远方,山谷的四面八方布满了林木茂密的山坡,月光照耀冰雪凝固的山尖,照在从狭窄峡谷的阴影中吸引出来的蒸汽似的云流上。
一扇门砰地关上。远处响起一声小车的喇叭。忽然雪花中间闪现出各种人影。他们急急忙忙地穿过田野向疗养院走去,时现时隐,好像在饱受干旱折磨的平原上吃力地顶着令人窒息的沙尘暴前进。
*
我在一个小站下了火车。火车开走后我成了在车站饭店用餐的唯一的客人。我拦住服务员询问当地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他看着我说,下午附近的村庄有场私人演出。他透露表演非同寻常,如果我愿意出钱,他会安排我去看。我答应了,然后我们离开车站。半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个小围场,围场一头是个巨大的马车房。大约已经有五十个中年农民聚集在那个房子附近的树底下,在那里溜达,抽烟、开玩笑。
一个穿着城里人衣服的男子从马车房里走出来,开始从我们所有的人手里收钱。价钱相当于一个农民两星期的收入,可他们似乎全都很愿意交这笔钱。
接着那个组织者消失在马车房里,我们以树为屏障站成一圈。农民们等待着,吹着口哨,哈哈笑着。几分钟过去了,马车房的门打开了,出来四个穿着五颜六色服装的女人,走进围栏。那个组织者领了头很大的动物跟在她们后面。农民们忽然不说话了。几个女人互相挨着站定,然后转动着身子好让男人们看清她们,那个组织者则牵着那头动物游走展示。
女人们好像分别代表不同的类型:一种个头高挑,身材结实有力,另外一种是苗条纤细、脆弱单薄的年轻姑娘,其面容提示大家,她来自城市。几个女人全都浓妆艳抹,穿着紧身短裙。农民们开始大声议论起女人来,争得很兴奋。几分钟后,组织者请大家安静,说要投票决定选中的是哪个女人。当几个女人绕着场地走来走去,舒展、弯曲、抚摸她们自己的身体,观众甚至变得更为活跃。组织者要求大家依次给每个女人投票。
最后的统计看来很清楚,多数人选了那个年轻女孩。另外三个女人加入观众群,跟男人们咯咯咯地调笑、吹口哨。
这时选中的那个女孩独自在围圈里坐着。我仔细扫视着男人们的脸。他们似乎很好奇,这个女孩会不会最后证明因为过于单薄和脆弱而经受不了这场考验。
组织者领着那头动物走进表演场地的中心,用细条枝抽打着动物身体的松弛部位。两个农民冲上去拧住那家伙让它老实点。那女孩接着朝前走上几步,开始跟那头动物玩起来,又是抚摸,又是搂抱,还爱抚起它的生殖器来。接着她开始慢慢脱衣服。那头动物现在被刺激起来,焦躁不安。似乎很难想象,那个女孩能够驯服得了它。
男人们开始变得狂躁,怂恿女孩把衣服全脱了,跟这头动物交配。组织者在动物的器官上扎了几条丝带,每个彩色蝴蝶结相距一寸。女孩走到动物跟前,在自己的大腿和腹部抹上油,诱惑动物去舔她的身体。然后,伴随着观众鼓励的大喊声,女孩躺在动物下面,用双腿勾住它。她把肚子贴上去,朝前猛扎。她使劲向上插进去,插到第一个蝴蝶结的位置。组织者又开始操控现场了,想要动物的那家伙每多进去一寸,观众就得另外加钱。每连续去掉一个蝴蝶结,价钱就要往上走。农民们还是不肯相信这个女孩能在这样的亵渎中坚持下来,热烈地一次又一次地交钱。最后,女孩尖叫起来。但我拿不准她是真的痛苦还是不过在迎合观众。
*
我想去动物园看看读书时了解到的章鱼。它栖居在一个水族馆里,吃的是活蟹、小鱼和贻贝——以及自己。它会咬噬自己的触须,然后一根接一根地吃掉。
显然,章鱼这是在慢性自杀。有个工作人员解释说,在世界上有些捕抓章鱼的地方,人们认为章鱼是一种战争之神,如果它朝陆地方向望着,就预示着战败,如果朝大海方向看去,就预示着胜利。那些当地人声称,这种特殊的品种被抓住后只朝陆地方向张望。一个人开玩笑说,自己吃自己想必是在用这种方式承认自己的失败。
每次章鱼咬去一点自己身上的东西,观众群里就会有人打激灵,好像感觉章鱼在吃他们自己的皮肉。有些人则无动于衷。我正要离去时,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盯着章鱼看时没有任何明显反应,她的嘴唇很放松。她的气质里有种超越无动于衷的宁静。
我走过去,跟她聊了起来。原来她是一个著名官员的妻子,家住本市。下午结束前,她邀请我去参加自己在家里举办的一场晚宴聚会。
那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家,晚宴也无可挑剔。女主人举止非常自然得体,对家人和客人都一视同仁,但不知怎么,她好像非常孤傲。我想她曾瞥过我几眼,带着某种亲密的兴致盎然的暗示。我需要能够证明这点盎然的证据。我打算第二天就离开这个城市。这将是我唯一的机会。
她刚送走一对离去的夫妇回过身来,手里拿着酒杯,在一个书架旁边站着。我故作漫不经心地对她说,希望能单独见到她,因为我无法摆脱她在我心中激起的形象。
我提出见一面。我建议可以去邻国的首都,明天我就要去那里了。她刚要回答我,恰好有几个客人朝我们走来。她转过身望着他们,可是先把杯子交给我,好像那杯子是我的,然后不动声色地说出她去找我会合的那个酒店的名字。
随后的几天,我总是对她念念不忘,回想着我在她身边度过的每个瞬间。我对聚会上别的男人浮想联翩,推测他们可能是她的情人,想象出她做爱的各种情景。我对她沉思得越多,就对我们的初次相遇越焦灼。
……我们双双赤身裸体。没有什么比跟她舒舒服服地待在一起更让我渴望的了。可是,每当想起她可能会对我有所求,我的欲望就黯淡了不少。简直就像我的身体还没行动,思想就不得已偃旗息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