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学之道[1],在明明德[2],在亲民[3],在止于至善[4]。
知止[5]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6]。物有本末[7],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注释
[1]大学:指“大人之学”,即“穷理正心,修己治人”的学问,与“小学”相对。古人幼年学习“小学”,“详训诂,明句读”,有了一定的学识素养之后开始学习治国安邦的“大学”。道,指道理、原理,是囊括了人生观、世界观、政治主张的思想体系。
[2]明明德:前一个“明”作动词,指“使……彰显”,即发明、弘扬之意。后一个“明”字是形容词。明德,指光明正直的德行。
[3]亲民:令人弃恶从善。亲:通“新”,即革新。
[4]至善:最完备的境界。
[5]知止:知道应当止步的地方,即前文所指的“至善”境界。
[6]静:指心不妄动,即有所持守。安:所处而安。虑:处事精详。得:得到其所追求的东西,即达到“至善”境界。
[7]本末:本末二字源于植物。本:根系,引申为根本;末,即末梢,引申为枝末。“本末”是一组相对的概念。
译文
大学的核心,在于不断阐明、弘扬光明伟大的道德,更在于让别人弃旧从新、弃恶从善,最终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1];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2];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3];致知在格物[4]。
注释
[1]齐其家:治理好自己的家族。古代分封制下,封君即是家主。
[2]修其身:修身养性,完善自己的德行。
[3]致其知:使自己的知识达到很高的水准。
[4]格物:思考万事万物的内在道理,不断求知。
译文
古代想要弘扬伟大道德的人,首先要治理好自己的邦国;要治理好邦国,首先要管理好自己的家族;要想管理好家族,必须先修身养性,完善自己的品质;想要修身养性,必须先端正自己的内心;想要端正内心,必须先让自己的意念变得真诚,不自欺,也不欺人;想要使自己意念真诚,就必须不断获得知识。获取知识的办法就是勤加思考,认知、钻研万事万物内在的道理。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译文
只有对世间万物进行了思考、探究之后,才能让自己拥有高水平的知识量;只有博学广识,才能做到意念真诚;只有做到了意念真诚,才可以端正内心;心思端正之后,才能修身养性;自己的心性修养没有问题之后,才可以进一步去管理家族;管理家族没有问题之后才能去治理一个邦国,能治理好一个邦国,才可以令天下太平。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1],壹是皆以修身为本[2]。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3],未之有也[4]。
注释
[1]庶人:指处于底层的平民,与最高等级的天子相对。
[2]壹是:壹,一切,壹是,即都是。
[3]其所厚者薄:本该重视的东西没有好好重视。薄者厚:不该重视的却格外重视。厚:重视。薄:轻视。
[4]未之有也:存在语序变化,即“未有之也”,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译文
上到天子之尊,下到普通平民,都应该把修养品行当作最根本的事情。如果这个根本不能得到保证,则家族、邦国、天下,都将得不到治理。如果分不清轻重缓急,把应该重视的事情忽略了,却去重视不该重视的东西,则永远不可能达到天下大治的目的。
点评
《大学》本来是《礼记》中的一篇文章,在宋代以前,地位并不是很高。宋代理学大家朱熹认为,《大学》的第一章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反映了曾子的思想,而后面的篇章称为“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朱熹认为,《大学》“则因小学之成功,以着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意义重大,因此单独抽出,与《孟子》《论语》《中庸》合称“四书”。此后,“四书”成为科举考试的重要参考书目,《大学》也因此越来越重要。
所谓“大学”,一般解释为“大人之学”,所谓大人,《易经·乾卦·文言》上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也就是内在修养和外在知识都能达到较高水平的人。
《礼记》中记载,古人八岁入“小学”。先由学习洒扫应对开始,渐渐地学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包括的内容很广:“礼”是文化的总和统称,也包含礼节、礼仪之类的内容;“乐”指的是音乐,周代有所谓“六乐”:《云门大卷》用于祭祀天神、《大咸》祭地神、《大韶》祭四望、《大夏》祭山川、《大濩》祭周始祖姜嫄、《大武》祭祀周代祖先;“射”指的是射箭等武艺;“御”是驾驭马匹和马车等驾驶技能;“书”是指文字学,包括对公文的学习;“数”是指算术和数学。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和打仗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贵族子弟接受教育时,也是围绕这两个中心开展的。
古人在八岁到二十岁之间,都要学习“小学”,二十岁时,举行“束发而冠”的成人礼,以后,就要学“大学”了。北宋时,程颐认为:“《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可以看出,他主张先学《大学》再读《论语》和《孟子》。
清朝时有一首诗说:
一群乌鸦噪晚风,诸生齐放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三字经完翻鉴略,千家诗毕念神童。
其中有个聪明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其中,“赵钱孙李周吴郑”是《百家姓》的首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是《千字文》的首句,它们和《三字经》《鉴略》《千家诗》《神童诗》一样,都是儿童启蒙读物,读完这些之后,紧接着就要读《大学》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大学》是提纲挈领性的,篇幅又比较短,能给学习者指明方向。
这一章是《大学》的纲领,也称为“经一章”,从下一章开始,统称“传”。本章奠定了后面十章的基础。儒学有“三纲八目”的追求。所谓“三纲”,是指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它既是《大学》的纲领,也是儒家“垂世立教”的终极目标。所谓“八目”,是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目是达到三纲所必须一一经过的步骤。八目其实涵盖了“内修”和“外治”两个方面:前面四级,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内修;后面三纲,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外治。而其中间的修身一环,则是连接内修和外治两方面的枢纽,它与前面的内修项目连在一起,是“独善其身”;它与后面的“外治”项目连在一起,是“兼济天下”。而整个儒家理论体系,实际上也是由这两个部分组成。孔子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路》)也是这个道理——学习是为了完善自我,行有余力之后,便可以出去做官,“为生民立命”了。
在古代,“士农工商”各有分工,士的职责是治理国家,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担当起经邦治国的大任呢?曾子首先提出要“明明德”。这里可以看出,曾子实际上是主张“人性本善”的。论及修身养性,有两条路子:一是求之于外,一是求之于内。主张性恶论的哲学家认为,人性既然是恶的,不可依赖、不可信任的,那么就必须借助外界的力量使它驯服。那么,世俗的法律就显得非常重要。而主张性善论的哲学家认为,人性本来就是好的,纵然一时被蒙蔽,也可以恢复到良善的境地。因此,只需要用教育来感化、唤醒存在于人心之中的“善”,就足够了。不论是儒家还是佛教,都在从后一个维度去讨论人性。
禅宗有一个著名的故事,是五祖弘忍给六祖慧能讲法的事。弘忍讲解《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遂启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就是承认人心之中都有一个可以点化的“自性”。
而儒家主张的“明德”,也是这样的一个存在。所以,“明明德”其实有两层含义。
第一,士自己要明白道德的重要性,通过不断学习,修身养性来发扬上天给予的本性。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首先,个人应当尽力拓展视野和学识,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表象蒙蔽;而后要做到真诚,这也是很难的,人的一生会遇到许许多多的事情,也许能欺骗得了别人,可是却骗不了自己。真诚的人既不会骗人,也不会自我欺骗。唯有真心诚意,才能端正自己的内心,才有资格去修身养性。
第二,士应该弘扬道德,这就是儒家常常讲的“推己及人”。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这个道理。弘扬大道又该如何去做呢?就要让别人弃恶从善,让别人的道德也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除了自己以外的都是别人,可是又该如何安排先后次序呢?儒家认为应该从身边的人开始,由近至远。因此,弘扬道德时,应该先从自己的家族入手。这里指的家族,不同于我们今天的家庭,其规模是比较大的。一个家族内的事务已经比较纷繁复杂了,如果一个人能治理好自己的家族,使得家族内的人和睦友善,那就说明他具备了一定的能力,可以更进一步去治理邦国。这里的“国”和“天下”是两种含义,周朝施行分封制,各诸侯拥有的地区,就是邦国,所有邦国加起来才是天下。邦国的事务比起家族,就更加复杂了,如果也能治理好,才能更进一步去治理天下。
因此,儒家理想中的君子,都应该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步骤来完成自己的理想,这也成为后世知识分子的人生信条。中国历来“合久必分”,每每到了乱世,就有无数仁人志士抱着《大学》里的理想,为实现天下太平而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