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刀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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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尉新兵(一)

(一)

吴江雷的报应很快就到了。

周六下午,王大雷决定组织一次四百米障碍比武,为即将到来的“钢刀杯”挑选尖子。

其实选哪些人参加“钢刀杯”,王大雷早就心里有数,但他还是想搞一次比赛,一是把各排的尖子拉出来练练兵,第二个也用这种形式提一提士气。王大雷搞比武有他的套路,不光场上比,场下也要比,比什么呢?比作风、比士气,比谁的荣誉感更强。兵与兵、班与班、排与排都要分个高下,比赢了英雄榜记上名字,那是一辈子的荣誉,比输了,就得到荣誉室思过。

这是从赵震岳当连长时就传下来的做法。赵震岳还是一名侦察兵的时候,亲身经历了南部边境的那场战争,正是这场战争让赵震岳对军人的荣誉有了自己的认识。他常跟王大雷讲:“咱当兵的为什么把荣誉看的像命根子一样?因为荣誉心就像是一口气,有了这口气咱们才愿意去跟别人争,去跟自己较劲,去吃人间最大的苦,去挑战所有的生理极限。没有了荣誉心的兵就像瘪了气的皮球,就不上进,就蔫吧了,到了战场上就没有精气神,就会打败仗。当初我挑你到一连来,就是看到你眼睛里冒着这种精气神,不服输。军人呐,只要不服输就能打胜仗!咱们带兵的就要不停地给士兵们创造一个目标,让他们去争、去比,今天你上去了,明天我下去了。这个目标就是荣誉,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才能把这种精气神传下去。”王大雷对这个上过战场的男人当神一样崇拜,对他的话是言听计从,当上连长之后,也学会了赵震岳那一套带兵方法,排与排比、班与班比、兵与兵比,赢了的就是英雄,众星捧月大加褒奖,至少也是炊事班加个菜作为奖励,输了的就是狗熊,至少也是荣誉室门前面壁思过半天。一连这些兵们被他摆置的热血沸腾,一个个像嗷嗷叫的小老虎。

这次比赛一共分成三个跑道,每排出一个人,全副武装,最先跑完者胜出。王大雷亲自卡表,曹剑带着几个班长当裁判,全连分成三个啦啦队,分别给自己排的选手加油。各排的尖子都跃跃欲试,毕竟这是连长亲自的组织的比武,能给排里争到荣誉走路都能抬着头。

王大雷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扫视了一周,用他粗大的嗓门喊道:“三排谁上?”

腾地一下,从三排的队伍里站出来四五个兵,王大雷满意的看着这些兵羔子们,仿佛自己成了沙场点兵的将军,他在众人前走了一圈,点了七班长杜礼军的名字。

随后又用同样的方法点了二排的一个尖子。

轮到了一排,王大雷没有让士兵主动报名,而是扫视了一圈,把目光停在吴江雷身上。

吴江雷心里清楚,连长一定会点他的。再有小半年,确切的说再有128天,吴江雷就要退伍,他已经向连长表明,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参加一次“钢刀杯”,在荣誉室的英雄榜上留个名。为这,他悄悄准备了大半年。

他知道,王大雷一直把这事记在心里。

“吴江雷,你小子不主动站出来,还等着我点你?”

“到!”吴江雷用最大的声音回答,一下子跳出队伍,脸上带着一种即将上战场的骄傲。

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八年兵,当了六年班长,每次重大任务都冲在最前面。吴江雷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参加过一次钢刀杯。就连陈乐那小子都把名字写在英雄榜上了,他这个第八年的班长怎么能不着急。临退伍之前,他要拼一次,无论如何不能给军旅生涯留下遗憾。

选手到出发点做准备的时候,陈乐溜到吴江雷身后,悄悄拿出一瓶红牛塞他手里,笑嘻嘻说:“吴老三,今天我陈乐亲自给你当啦啦队长,你在场上比我在场下比。你悠着点,就算跑不赢,至少咱场下不会输。”

“滚!”吴江雷灌了两大口饮料,朝陈乐屁股上踢一脚,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就那么确定我跑不赢杜礼军?”

陈乐笑道:“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从半年前开始,你每天早上提前半个小时起床跑障碍,就为了让成绩提前3秒。3秒是什么概念?是八年前新兵考核杜礼军拉开你的成绩,这个成绩一直保持到去年,对吧?嘿嘿,我陈乐除了枪打得准,刺探情报也是第一准。你放心,今天我就为这3秒来的,你瞅瞅,我可是把钢刀连的大旗都给你偷过来了。”

吴江雷一抬头,远处连门口那面“钢刀连”大旗果然不见了。他微微一笑,把饮料瓶扔给陈乐:“那就跟三排拼一次刺刀,看看你场下赢得多还是我场上赢得多。”

场上的比赛还没有开始,各排啦啦队的比赛已经进入高潮。

陈乐把一排所有的士兵集合到跑道一侧,与对面三排形成对峙,大家分散站开,昂首跨立。陈乐来到队伍前面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面,迷彩帽往武装带里一别,开始他的动员。

只见他把手向前一挥,所有士兵都把头微微扬起,向上呈15°角,看着陈乐的手势方向。那只手又猛地向后一收,像一只绳子扯着大家的脖子,猛地低头,吸气,肩膀稍稍张开,一个个憋得脸红脖子粗,像一只要射出的炮弹,即将炸向对面敌人的阵地。

“都准备好——看我旗帜指挥——”

陈乐真的把钢刀连连旗扛了出来,那杆大旗比他身高的两倍还高,旗面兜着风,摇起来像个猴子在耍一个大号的金箍棒。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身子随着旗子的摇动大幅的摆动,一边摇一边大声含着“吴江雷”的名字,脸憋得通红,满头都是汗。

大家看到钢刀连连旗,士气受到无穷的鼓动。所有战士一起喊着必胜两个字,挥着拳头,身体有节奏的舞动着,每个人都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露。钢刀连旗在陈乐手里,就像一团火上下翻飞,卷着气流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扑啦啦”声,合着啦啦队的号子声,成了一首壮行的战歌,催人前进。

哨子一响,吴江雷第一个窜了出去,后面两个人被他撇下去十几米远,头一百米冲刺下来,转身就跨地桩,过壕沟,一个挂臂翻身上高板,走云梯,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动作舒展毫不费力,让人感觉像是在欣赏一部力量的舞蹈。

吴江雷奋力向前跑,感觉前面的跑道像是一条通往光明的坦途,浑身充满了力量,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通往终点。

眼前这条400米障碍道,吴江雷跑了八年了。

这八年来,吴江雷每时每刻都想着自己登上比武领奖台的那一刻。每次看到别人在连队英雄榜上签下名字,他都会羡慕不已,但天生内向的他从来没有主动向人表达过这种羡慕,只是偷偷的给自己加餐训练,一转眼就是八年。现在,他终于有希望超过杜礼军,在钢刀杯上拿到名次,他要把这八年来积攒的力气都使了出来。

这条跑道他太熟悉,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该跳坑,哪里该越障,连爬高板墙踩哪一块板子都形成了肌肉记忆。

可是今天偏偏撞了邪,在两米多高的云梯上出情况了。

吴江雷盯着云梯往前迈,忽然脚下打滑,一脚踩空,从两米多的云梯上滚了下来。

人群中“啊”的一声,啦啦队静止了。吴江雷反应迅速,就地一个前滚,把力道卸了下来,但是右膝盖还是重重磕在地上,估计伤的不轻。他站了两下没有站起来,又试了第三下,才艰难的爬起来。

吴江雷的心沉了下来,感觉右边的腿使不上力气,他使劲咬了咬牙,用力锤了一下右膝盖,拼出全力向前迈去。但这条伤腿已经撑不起他刚才的速度,身形一瘸一拐,蹒跚向前。

吴江雷绝望的看着杜礼军从他身边超过去,离自己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三排山呼般的庆祝声里冲过终点。

一排的啦啦队静止了,陈乐手里的钢刀连旗也静止了。

比赛结束,王大雷破天荒没有进行讲评,只是宣布了杜礼军第一名,至于吴江雷跑了多少,他没有说,也没有人敢问。

值班员把队伍带回,吴江雷远远跟在后面,情绪低落,一瘸一拐。三班的士兵走在队伍里,远远看着班长,他们不放心,却没有人敢去搀扶。

王大雷给曹剑使了个眼色,曹剑会意,一把扛起了吴江雷的胳膊,吴江雷挣脱不掉,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慢慢地走回宿舍。

邱桐是吃晚饭的时候发现三班的兵不见的。他问老兵朱海,朱海摇了摇头:“思过去了呗,咱们连的规矩,比武输了就得去荣誉室,叫做检讨反思。”

“思过?全班都不吃饭了?”

“哪还有心情吃饭?”朱海又摇了摇头,“唉,吴班长带出来的兵,一个比一个轴。你不懂的,别瞎操心了。”

邱桐万分好奇,忍不住来到荣誉室门口,远远地看过去,三班的九个兵面朝“钢刀连”三个字笔直的站着,吴江雷站在最前面,背朝着大家,第二列是士官,第三列是上等兵,第四列是列兵,班副站在最后。九个人一动不动,任凭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再流到衣服里面。

与其说是思过,不如说是自虐,通过这种仪式寻找内心的救赎。

没有人去安慰班长,这个时候任何安慰都没有用,只有这样静静地站着,等待所有的自责、懊悔、埋怨和不甘得到释放,获得内心的平复。

邱桐再一次震撼。这是那个两天前还趾高气扬要整死自己的吴江雷么?这九个士兵,一动不动,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让人不敢去亵渎,明明他们是比武的失败者,却让人感到敬畏!

对吴江雷,邱桐竟然一下子恨不起来了。

天哪,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