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学:原理与推演(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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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符号的降解:物化

上一节石子的例子,是物的“符号化”(意义生成、增加);反过来的变化,则是“去符号化”(desemiotization)或称“物化”,即让符号载体失去意义,降解为使用物。上一节中被符号化的雨花石,有可能重新成为一颗只有使用性的石子,例如因某种原因成为丢弃物,只能铺路。

哪怕是作为符号制造出来的纯符号,只要有物载体,就不会绝对不能回归为物。《三国演义》第六回,说到孙坚在焚烧的汉室皇宫,找到了秦汉皇位的玉玺:“王莽篡逆,孝元皇太后将印打王寻、苏献,崩其一角,以金镶之。”玉玺是皇位的标记,绝对是一件纯符号。在打人这一刻,玉玺不是皇权符号,而是老太太使用的一件笨拙武器。此后,这件玉玺补上一块金镶角,在《三国演义》中,此补角被当做此玉玺是真传的证据,军阀之间为此大开战。打人的后果,又被符号化,带上重大的证实意义。

2009年6月26日,“中国青年网”报道:“今天上午10时15分,网友在两江论坛发帖,帖子里的图片显示一位女生表情非常悠然自得的样子,用百元纸币点烟。”这与玉玺打人一样,符号被降低到载体(纸)的物使用性。此图片上传后,被网民广为转抄评论,此时又带上“富二代脑残”的意义,成为一个新的符号。

原本是作为符号制造出来的纯符号,很容易变成使用物。有人“梅妻鹤子”,有人“焚琴煮鹤”;有人礼佛,有狂禅和尚烧佛像取暖;信用卡可以用来开锁;钻戒可以用来划玻璃;奖杯可以用来盛物(诺贝尔奖得主高锟用“莫里斯奖杯”在家中盛火柴盒),用来喝水(大雨天夺得奖杯的运动员兴奋地喝“天水”);武僧用法器做武器,用念珠做弹丸。

符号-物在一定语境中,不再作为符号存在。《汉书·扬雄传下》:“钜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雄笑而不应。”鲁迅《集外集拾遗·题〈呐喊〉》:“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只用书的物性,是对书这种纯符号作为符号的价值之完全否定。

《时代周刊》2009年十大新闻之五:“九寸钉”乐队的音乐被用于审问关塔那摩湾监狱的犯人,调高音量,持续数周,直至他们无法忍受,主唱手雷诺向美国政府抗议,并倡议组建“摇滚音乐人联盟”,抵制在审问犯人时播放他们的音乐作品。西方摇滚对于阿拉伯耳朵,只是噪音,“降解”为音波。

如此完全归于物的例子比较极端。我们更多见到的“去符号化”,是不同程度的符号意义缩小。例如前辈视若珍宝的纪念品被后人送到当铺或旧货市场,题写送给朋友的书见于旧书摊,买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放书架做装饰。(11)开车的符号意义不一样,在地广人稀的地方,无车寸步难行,使用性较强;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开车过于不方便,使用性不足,此时符号意义较大。

在另一端,符号载体本身的物价值可能很有限,携带的符号实用意义常常有“放大效果”。“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木瓜与琼瑶作为符号,都可以被解释为携带“永以为好”的意义,作为山盟海誓,比原物的意义价值大得多。琼瑶当然也是符号,但是其价值过高,引发我们对爱情纯洁程度的怀疑。用木瓜为盟誓,这才出现强烈的符号化。作歌者有意选用了两种价值差异极大的物,以说明符号的力量。

表意性与使用性的消长,在历史文物上最明显。许多文物在古代是实用物,但是年代久远使它带上越来越多的符号意义。我们的祖先修一座桥,是为了实用用途,今日此桥功能已经大不如前,石板拱桥已经不便行走。当时的符号意义(例如宣扬德政)消失,今日观察者解释出来的符号意义(例如从中解读出几百年前的技术水平,或地方政府的社会动员能力)却越来越多。一旦成为历史文物,使用性渐趋于零,而意义越来越多,两者正成反比。

再次说明,这里谈的“使用性”不是符号的实用意义,鼎的使用性是煮的器皿。当鼎成为祭祀礼器,就不再具有器具的使用性;楚庄王“问鼎中原”,这位野心家问的是鼎的实用符号意义;今日鼎作为历史文物,符号意义已经变化很大,不再是权力符号,而是古代文明的符号,完全失去使用性,实用意义也不同了。

符号化与去符号化,是可以上下滑动的标尺。《史记·高祖本纪》记载,项羽在阵前威胁,要把刘邦的父亲放在锅里煮,刘邦坦然说:“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这是一场“去符号化”心理战:两个军阀比谁更流氓。刘邦拒绝对其意义做相应理解,坚持“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煮成的汤意义相同”,项羽就无计可施。

从历史规律来看,符号表意性,随着文明的进程而增加。当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符号泛滥”。具体表现为,上面说的各种符号-物,现在都剧烈地朝符号化方向滑动。

首先,绝大部分自然物原本与人无关,“征服自然”(例如攀登)把它们硬拉入人化的世界,“改天换地”(例如发电)把它们变成半人造物,旅游观光更是把任何自然人化,1-1变成1-2。

二是在绝大部分符号-使用体中,表意成分越来越大,大到使用性越来越可以忽略的地步,例如品牌使商品的纯符号部分增大,相比之下,使用性部分越来越小。

三是纯符号物,即只为表达意义而出现的物品(2-2),已经越来越多,多到淹没使用物的地步,例如娱乐与体育,引出比很多实用问题更受人瞩目的大标题:“足球无关生死,足球超过生死。”

四是人工符号中的实用表意部分(2-2-1)越来越小,艺术部分(2-2-2)比例越来越大,出现所谓“泛艺术化”。这问题比较复杂,本书留到第十四章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