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永安半载(上)
第一节 太平军攻克永安
一 永安城防之态势
(一)自然与军事地理
永安州即现在广西蒙山县,清时设州,隶属于平乐府,“屏蔽昭、梧,控扼蛮瑶。左界浔、漓二江之间,为形胜要地”(1)。州境面积颇大,西境现为金秀瑶族自治县,大瑶山绵亘蜿蜒,“其山深崖陡,绝处乃有纯瑶。非复向所志:百姓居三,瑶、壮居七者矣”(2)。东部则为汉、瑶、壮杂居地区,与昭平毗连。北路可直达荔浦、平乐,通往桂林。水路交通,蒙江纵贯州城,向南渐可通航,驶往浔江,东西江面处处可至。东至昭平,可由桂江北溯,直驶桂林。从军事地理上看,控制永安,可以向北威胁省、府安全,又能南下进军浔、梧,东指广东,对未来战局发展关系重大。
永安州城原来非常狭小,1683年(康熙二十二年),“知州丁亮工重加勘量,通围二百四十八丈五尺,高一丈六尺,厚六尺。城门三,城楼四,加高铺一十二,敌楼炮台四,垛四百四十九,阔周围二里半。……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知州张辅世见城经年,多有崩塌不全。……尽拆旧城重新之”(3)。可见,这是一座较小的山城,既不高峨,城防火力配置也不强,虽经拆建,还是难以抵御强大队伍的攻坚。
州城的地形不利于防守,陷在一个狭长盆地里。四面崇山环峙,蒙江各支流发源于诸山,形成若干分水岭,州境被分割成多重峡谷,山隘险关颇多,路径分歧迷离。虽有官道纵贯,但山间小径皆可通行,难以防堵。由于环城皆山,控制城外制高点可以俯瞰城防,并使城内处在炮火射程之内。因此,要想防御州城,必须据守城外制高点与隘口,构筑防线,与城防工事结合,将进攻者阻滞于防线之外。相反,失去城外据点,城防将暴露在进攻者的火力攻击之下,则难以有效抵御攻坚行动。所以,州城外围制高点的得失是关系城防安危的重要战术环节。城南18里的水窦是南线锁钥,与州城互为犄角。控制水窦,即可使南来的进攻者难以近城。如果从水窦到城南的若干村圩都能设防,进攻者更是寸步难进。
由于山岭起伏,缺乏广阔的平原,河川、峡谷、隘口使地形变得非常复杂。因此,不宜展开大部队会战,进攻者很难有效展开兵力。防御者则可依恃险要,构筑工事、要塞,分布兵力,在城外实施山地防御和要塞防御,进而与城市防御紧密结合,以小部队机动策应,在复杂地形上阻滞敌人,使进攻者难以施展优势兵力,以致在城外延宕,消耗时间和物力。
这一地区气候多变,秋天正是疟疾猖獗、潮湿多雨的季节。外省军队不适水土,容易传染疾病,造成大批减员,严重损伤战斗力。而且雨水充沛,河川盈漫,道路泥泞,营地积水潮湿,部队无法展开军事活动,容易导致战局的拖延,军心疲沓,士气低落,不易恢复和振作。
永安是贫瘠落后的山区,商品经济不活跃。粮食尚可自给,因而能够适当征集,其他军资,如盐、火药、铅弹、武器,均需外地输入。当双方数万大军驻屯后,补给即成了关系战局发展方向的重要因素。进攻者尚可由外地接济,防御者若遭围困封锁,物质困难即会日渐加剧,最终将影响防御战局的发展进程。
(二)清军防务虚弱,天地会活跃
当时,清方负责永安防务的是平乐协副将阿尔精阿,所部400名绿营兵,吴江代理州事。在太平天国运动影响下,永安天地会活跃起来。酷吏吴江下手镇压,屠杀了首领何洪基。“其党深衔之,以防守严,未敢逞。阴与贼目罗大纲、杨秀清、洪秀全勾结为报复计。”(4)此时,永安城守营千总所部200人,增生苏保德团练300人,加上阿尔精阿部,防守兵力1000余人。因此,吴江尽管残忍顽固,但兵力奇缺,永安防御岌岌可危。
看来,永安得失的重要关键在于清军援兵能否及时赶到并投入防御。太平军在大旺分兵,南路进展迅速,向荣、乌兰泰重兵追堵,忽视了北路安全。9月19日,派出刘长清、李能臣北上赴修仁、荔浦防堵,却不是增援永安。这支部队行军迟缓,饥疲不堪,直到永安失守后六天,10月1日方抵达荔浦之新圩。张敬修追击北路太平军,9月23日在华锦村悉知太平军三四千人进向永安。次日,顿兵迟疑。25日追击,而永安已经失守。(5)乌兰泰也在23日由南线太平圩一线,翻山间道驰援。“马不堪行,乌兰泰每日皆徒步二三十里”。26日,军抵文圩,太平军已经克城一日。乌兰泰行动坚决迅猛,历尽险阻,还是缓不济急。(6)由于各路援兵姗姗来迟,吴江、阿尔精阿只能够靠区区千人来抗拒优势太平军了。
至于赛尚阿,根本没想过太平军可能进向永安。9月24日,行辕获悉太平军“欲扑永安州”的情报。钦臣表示:“事恐未确”,不予置信。丁守存警告:“不然,此扑省城之要路,未可忽也。宜调驻守石墙之皖兵往救,相距甚近。”赛尚阿挨至25日,即是永安失守之时,才手谕松安进援永安。可见,清军将帅的判断失误,援兵未能及时赶到,是永安失守的关键因素。
永安、荔浦是天地会活跃地区,当时已成为太平军重要将领的罗大纲就是其著名的首领之一。《荔浦县志》载:
道光二十七年(1847),首匪罗亚旺,广东人,设染房于马岭街。李亚佑,亦广东人,寓县之江底村。相与袭天地会之后,拜盟歃血,谋不轨。蠢动之势,积酿已久。……院司风闻,派张同知敬修领兵查办,而匪势亦张。姚臬司率柳州提标兵来,立团编甲,擒李亚佑,日获匪党二三百名,置之法。罗亚旺遁。……自二十七年漏网之后,更名大刚,潜匿武宣紫荆山洪军中。(7)
罗大纲离开以后,这一带农民军遭到残酷镇压。金田起义后不久,又恢复了活动。据太平军战俘覃汉阳说:
(我是)永安州豆角村人。……于今年正月初二日(1851年2月2日),在荔浦县马岭拜会,头人系罗大光,广东人。小的拜会后,即随同大光一伙一百多人,于二月到武宣东乡会齐大众,打仗四次。(8)
罗大光,广东人,是马岭信徒的头目。看来,起义后太平军在马岭发展拜上帝信徒,覃汉阳即于是时加入。而后,罗大光率100余名信徒赴武宣东乡参军作战。这位罗大光与罗大纲究竟是否有联系,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看出,拜上帝教在荔浦、永安地区存在着一定的影响,有利于太平军的进军和发展。
太平军中又一天地会著名首领是范连得。早在1847年,雷再浩起义时,平乐人罗三凤等起而响应,范连得即是平乐县天地会重要头目。12月初,罗三凤等率众攻扑县城失败,罗惨遭杀害,范连得逃跑,后加入太平军。(9)这次镇压,株连甚广,天地会力量大受摧残。
1850年,天地会复兴。“正月十五日(2月26日)夜,月明朗。三更时,倏有平南贼千余,由西乡六张出。……贼遂袭城,城门闭,攻不得入,遂劫长寿圩各铺。”(10)钟文典先生肯定,罗大纲“率众千余人用闪电式的进军,一昼夜奔驰二百里,从平南突袭永安州”(11)。但未交代史料依据。不过,这次战事说明,永安地区是天地会活动频繁的地区,这为太平军的战斗提供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三)清军撤守南线,孤注城防
直到1851年9月23日,太平军“出马练,横过大黎,由眉江上水秀,蜂拥而来”时,吴江、阿尔精阿惊恐万状,匆忙组织防御,妄图负隅顽抗,以待援军。原来,他们在水窦至夏宜口一线布防,以阻滞太平军于州城南面山间,保障城池安全,策应追击的清军。于是,阿尔精阿驻防水窦,苏保德守御夏宜口,吴江与马荣升守城。(12)这样,1000多人一分为三,各处力量皆弱。况且,所有部队都未经战阵,根本不是太平军的对手。天地会众报仇心切,强烈响应与支持太平军的攻势,更加剧了清军劣势。这使吴江、阿尔精阿陷入严重的矛盾。根据军事常识,理应集结主力守御水窦至夏宜口一线,堵击太平军,拱卫州城,并且已经如此配置了兵力。但兵力单薄,水窦至州城之间无兵布防,易被太平军切断联系,加之,民心浮动,后方不稳。吴江惊惧万状,遂决定撤守南线防兵,孤注守城,企图负隅若干时日,等待援军拯救危城。
二 太平军轻取州城
(一)罗大纲先行攻城
永安城防的空虚为太平军提供了奔袭的极好战机。这是一个战术性的战机,必须抓紧利用。否则,清军驰援永安将会贻误战局。于是,萧朝贵、罗大纲等决心疾速奔袭,欲抢在清援军之前攻取永安。
在永安天地会派人在大黎里向萧朝贵提供永安城防虚实的情报后,罗大纲、范连得“意欲报仇”,力劝萧朝贵速下决心,进图永安,而且他们愿为前驱,天地会信徒则为向导。萧朝贵“原无攻城之意”(13),现在当机立断,令罗大纲率先锋军千余人,9月22日由大黎里出发,“先辟山路”,打通进军永安交通线。(14)23日,罗大纲军抵夏宜口至水窦一线。吴江与阿尔精阿见太平军声势浩大,清军“众寡不敌”,不敢在城外坚守,遂放弃工事,“退入城”,妄图固守孤城,“以待援兵”(15)。24日,罗大纲督军进薄城下,扎营南街。继之,萧朝贵亲率主力增援罗大纲,以尽快取城。攻城战斗打响了。
这是太平军第一次进攻城市。攻克永安州城的具体过程,各家记载不尽相同。综合各家说法,情况大致如下:
9月24日,罗大纲占据城外南街,立即构筑攻城的火力阵地,并“环城攻打”,侦察城防虚实。清军滥施枪炮,徒耗弹药,暴露了城防弱点。城内紧张慌乱,挨过了第一天。罗大纲摸清了虚实,等待大军,准备攻城。
(二)萧朝贵督师轻取永安
萧朝贵督重兵续续驰援,太平军增加至二三千人。清军因外线溃败,城内守军不足千名,不敷分布,每垛仅只二人。而且败兵进城增加了绝望情绪。太平军控制了城周制高点,居高临下,炮击州城,城上守军更加慌乱。由于城外南街店铺不及拆除,太平军遂以为掩蔽,逼近城垣,实施攻坚。
为了减少伤亡,太平军放弃强攻,决定智取。9月25日,西南风大作,将士们将大量炮竹堆放在城西南脚,攻城突击队隐蔽在南街陈姓高屋内,准备攻坚。一声令下,燃烧爆竹,响声震天,烈焰腾升,浓烟滚滚,随西南风卷上城头。守军目迷头晕,一片混乱。突击队乘势扔出点燃的纸炮,纷纷掷进城内,在浓烟中援梯登城。守军四窜,太平军一举控制南门。大部队入城杀妖。吴江、阿尔精阿自杀,苏保德等团练负隅巷战,为太平军击毙。城内清军即被肃清,太平军胜利的战旗在永安城头飘扬。(16)
史实表明:1.太平军攻城时,没有说明是城内有人同太平军互相勾结,里应外合,攻破州城。史料没有关于内应的记载。简又文的内应说,可能是对《广西昭忠录》及姚莹所述的误解。(17)2.攻克永安的战况,既不是兵不血刃,唾手可得;也没有展开大的血战。太平军决定智取,发生了规模有限的攻坚战斗和巷战,实在算不上是“血战”。我们的看法是:太平军轻取永安。
(三)攻取永安战事评议
攻克永安是太平天国初期的重大战事,对以后的政治和军事发展进程产生深刻影响。从此,太平军结束了在山区村圩艰苦转战的历程,开始进入攻取和防守城市的新阶段。军兴以来,洪秀全等对城市的攻坚一直怀有过于谨慎的心理状态,在东乡,逼进武宣空城而未敢攻取。突围后,象州惊慌混乱,却东折中平。应当说,这是缺乏经验的指挥员正常的心理,城市有城垣、楼垛,城外为濠渠工事,城内有街区防御,对临阵不久的太平军是一个未被认识的复杂事物,指挥员谨慎地回避它是可以理解的。而今,太平军轻取永安,这一成功的战例势必大大消除他们原来的保守心理,解放了思想,树立敢于攻坚的军事决心。这次获得的新鲜战术经验,使洪秀全等深受教益,在认真总结后,形成了太平军攻坚战术的基础,以逐渐解决善于攻坚的战术课题,为永安以后的重大战略转变提供了必要战术保证。
攻取永安对洪秀全等是一个大的政治鼓舞。他们虽然早就提出了推翻清朝的政治目标,宣布建国称王。但太平天国一直是一个隐伏山村里的小朝廷,难以发挥巨大的政治号召力,这与自己企图达到的政治目标差距甚远,自身的政权和思想建设也缺少必要的环境及物质条件。现在,控制了州城,可以在城郊设防,城内遂有了粗安的政治环境,也具备一些物质条件,使政权、思想建设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新朝的基础得以粗定,革命影响日渐扩大,广西、湖南的反应尤为剧烈。将士们由农村挺进城市,振奋了精神,看到了革命的希望和前途,提高了信心和勇气,促进了革命在艰苦曲折中不断发展。
永安失守使赛尚阿从成功的顶峰跌落下来。此前不久,咸丰帝在《盼信诗》中夸奖他的才干,赞扬这位股肱大臣调度有方,事权归一,满以为即将消灭太平军。谁知现在接到的是一连串使他失望的奏报。皇帝愤怒不已,朱批严令:“逆匪被困(永安),正可聚而歼旃,勿令一名兔脱。……若首逆未能擒获,只杀余匪以塞责,朕唯知将赛尚阿重惩不贷。懔之。”(18)赛尚阿调度失宜,交部议处;巴清德、向荣摘去顶戴、花翎,带罪自效。乌兰泰追击卖力,未予置议。赛尚阿从此渐受贬斥,圣眷日衰,重复李星沅、周天爵的末路。清军阵营矛盾因失败而日渐滋蔓,给日后的围剿战局投下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