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桂林到湘南的转战
第一节 太平军进军桂林
一 关于进军桂林的决策
进军广西省城桂林是太平天国初期战史上的一次重要战事，它标志着军兴以来单纯防御战略阶段的结束，以及运动战略阶段的开始。由于史料残缺，目前对这一重大战略转变的决策与实施的客观过程尚语焉不详，若明若暗。
现在，我们依据现有的材料，从分析敌对双方不断变动的军事态势入手，考察进军桂林决策产生的真实过程。
（一）清军防堵部署与兵力分布实态
前已述及，太平军在永安突围初始，赛尚阿即以清军主力投入后路紧逼追击，对前路堵截缺乏重视，置于次要地位。他企图以快速追击围歼太平军于古苏冲、大峒、仙回里一线。向荣、乌兰泰近万名兵力后追，刘长清率川兵、潮勇、提勇约5000余人前堵，但被太平军先后击败，围歼计划即告破产。现在，清军缺乏力量实施追堵，其内线非常薄弱空虚。张敬修4月8日驰抵昭平，王锦绣、松安进援平乐，许祥光回防黄村，但荔浦孤危未防。丁守存押送洪大全，4月11日凌晨至该县。知县茅本惠“方高卧，呼之起”，要他“亟备夫马”。但茅令获悉军情后，“亦逃匿无踪”。丁守存一行仓皇就道，12日至六塘。“地方官一无所备”(1)，清军腹地之虚弱可以想见。荔浦粮台支应局委员裘宝善、王启秀等不告而窜，“所有存饷、官须物件尽弃置不问”(2)。为了粮台安全，4月9日，刘长清奉令起程，率3400名兵勇驰援荔浦。13日，向荣的3000人续援，荔浦兵力增至7000人。乌兰泰惨败后，留扎古苏，秦定三移屯仙回。14日，二军合并约3000余人“经往荔浦，与向荣商同合力追截”(3)。留下经文岱在行辕保护赛尚阿。同时，4月10日，遣李孟群等壮勇4000人驰往天平坳，准备扼守永安、平乐之间交通线。一个星期之间，清军频繁调动，重新部署，防堵重点逐渐移至北线荔浦。而东线昭平、东北平乐早经设防。赛尚阿的算盘是，既防范太平军进取各城，又把重兵放在荔浦，可以根据太平军动向，实施追堵，要在护卫省垣。16日，赛尚阿疏陈清军态势，称：
荔城兵勇屯扎严密。复查该处间道可趋阳朔之马岭地方，仅数十里。尤恐逆贼闻荔浦严防，不敢来扑，经由间道北窜马岭，则省垣更为切近。当令向荣于所统兵勇
派一军，由荔浦分赴马岭防守，较为捷便。并令乌兰泰亦带其兵勇三千名继往荔浦，与向荣商同合力追截。其东之平乐先经派王锦绣等带领兵勇前往驻守，南之昭平令张敬修带其东勇前往驻守，许祥光现在驻守黄村，防贼仍由昭平富玉冲等处回窜，并令其委员带勇入山，尾贼后踪。而修仁与荔浦界连，贼在福禄村等处仍可横窜而西。奴才率经文岱一军，驻扎永安州城外，严堵壬山、茶山贼由山内窜回之路，并防该逆横窜修仁。我军可回出新圩等处截击，再图进止。至梧州，现有波山艇匪驶屯戎圩等处，恐与逆匪勾合。劳崇光现将南、太股匪悉数剿灭，已饬令张国梁等带兵勇前往防剿。又经饬令平乐、昭平，早将府河船只尽先撤去。非唯绝贼由平、昭东下赴梧之路，而平郡有一河之阻，现在水发，尤可凭江为固(4)。
赛尚阿调遣和部署军队受到两个基本因素的制约。一是兵力不足。清军只有4万兵勇，既要防堵昭平、平乐、荔浦、修仁各县城，只能将兵力分散部署在各个城池，但对于各城之间的交通线无力设防，连修仁还得由赛尚阿自己兼顾。因此，这近200里的弧形防线非常疏漏，太平军可以自行选择运动方向。又要护卫桂林，不能让太平军利用弧形防线的疏漏进军省城。因此，处在纵横防堵交汇点上的荔浦成为清军主力集结重心，既可策应防线东西两翼，又能拱卫阳朔、桂林等纵深腹地。这种部署较为稳妥，且有军事效益。二是洪秀全等避实就虚，还未确立固定的进军方向。赛尚阿无法把握太平军行踪，只好被动反应，根据太平军的进军态势，不断调整，频频调遣清军，东防西堵。双方都因势制宜，相机而动，清军疲于奔命，防不胜防。
（二）太平军进军方向之变动
再考察大峒之后太平军的进军方向。
1．东进昭平，上窥平乐，下驶梧州
李秀成回忆：“自（大峒之役）杀胜之后，东王传令不行昭平、平乐，由小路过牛角瑶山，出马岭，上六塘、高田，围困桂林一月有余。”(5)
赛尚阿从其他战俘的供词得到的情报是“该逆不上窥平乐，即下驶梧州”(6)。
这些材料表明，永安突围时，洪、杨并没有立即进军桂林的军事计划，而是东进占领昭平，然后有两个可能的运动方向：上窥平乐，或下驶梧州。究竟如何选择，必须视清军态势酌定。看来，这还向将士们作了传达，李秀成及其他将士都有所了解。当时，由昭平沿江东下梧州，吸引力较大。艇军控制戎圩，兵陈梧郡，与太平军声势联络，不能不影响洪秀全等的战略决策。可是，由于赛尚阿惧怕这两支起义军汇合，4月8日，派张敬修率6000名东勇赴昭平布防，而且又将抚河船只全部撤去，“非唯绝贼由平、昭东下赴梧之路，而平郡有一河之阻，现在水发，尤可凭江为固”(7)。这样，洪秀全等进军昭平、梧州，水陆两难。4月10日，太平军集结大广、大峒一线。赛尚阿无法判断太平军动向，函致邹鸣鹤称：
贼众尚聚大广地方。并据各属先后探报，或称窜向昭平县辖之大峒、龙寮，或称越至荔浦县辖之天平坳等处。岭路纷歧，莫定趋向。该逆等此时离巢图脱，踪迹靡常，随地戒严，谍报未能划一。核对所报贼窜之路，总在东北一带，亟应处处严加堵截，而平乐府城最为吃紧。(8)
2．改变方向，进军荔浦县境
清军秦定三部据守仙回，切断太平军东进交通线。王锦绣、松安抵平乐设防，抚河水涨，太平军无船渡越。11日，杨秀清下令，彻底改变原来拟订的进发昭平方向，分兵两路前进：一路由大广西折牛角瑶，一路由三妹瑶，乘虚越过天平坳，分头进入荔浦县境。李孟群受命防堵天平坳，但姗姗来迟，见太平军越坳西折，遂改驰荔浦堵截。此时，太平军后队“仍在大峒，分遣贼党四出劫掠，盖食尽、火药亦尽故也”(9)。姚莹判断太平军“非上荔浦，则至平乐”(10)。其实，姚莹说对了一半。杨秀清已经放弃了进击平乐方向，大举陈兵荔浦，当时这一线还较空虚。赛尚阿急忙调刘长清、向荣，又加上李孟群，纷纷集结荔浦，兵力1万余人。11日，各部设防待敌。12日，太平军一支主力“出天平坳，已至大、小古西村及福禄村等处，距荔浦仅二十余里”(11)。13日午刻，由三妹瑶入荔的另一支主力，“前队已到黄蜂隘，现分住上素村、青龙村、岩底村。此三村离黄蜂隘相隔四五里，离荔浦二十余里。闻土人言，贼头子尚在牛角瑶。……贼之前队因闻荔浦兵勇甚多，不敢前进，仍复退回”(12)。可见，两路进入荔浦的太平军，分别抵达福禄村与黄蜂隘，进逼县城。奈清军大集，太平军乃顿兵等候大队。
赛尚阿看到太平军陈兵荔浦，内心惊慌，“尤恐逆贼闻荔浦严防，不敢来扑，径由间道北窜马岭”，奔袭桂林。急令向荣派兵速赴马岭堵截。14日，又派乌兰泰军驰赴荔浦。(13)
3．奔袭桂林
果然，太平军在荔浦城外顿兵一天后，决定由间道经马岭奔袭省城。罗大纲曾是马岭天地会首领，于山川地形及道路交通莫不了若指掌，当率先锋军疾驰马岭。
史实证明，太平军进军桂林的决策，是洪、杨根据清军变动的防堵态势，在荔浦境内作出的。
虽然进军桂林决策的形成含有较多的偶然性因素，但不能忽视其战略转变中的内在必然性。洪秀全等在永安两次重申上到小天堂，意在寻求未来立业的基地。小天堂是天朝的首都，将是太平天国的政治中心，必将是一座大城市，至少是省城。还应以小天堂为中心，开辟一个幅员辽阔的统治区，建立发展基地。或者，暂不确定小天堂的地点，先推翻清朝，统一全国，而后再正式建都。不管采取哪种设想，洪秀全等必须放弃单纯防御战略，转取运动发展战略，先开辟一片基地，以图立足发展。不能否认，正是小天堂口号的推动，洪秀全等在荔浦县境产生了更大胆的战略意图——进军桂林，而马岭至省城的空虚，促使这一意图为成为战略决策，并立即转化为迅速的积极运动。
这一决策标志着洪秀全等战略指挥上的重要发展和转变。他们开始把运动与攻坚提高到战略位置上，加以认识和实施。从此，攻取大城市成为未来军事活动的中心环节，运动则成了进攻大城市的必要过渡和准备。太平军也因此逐渐确立了近期的战略方向，桂林乃是洪秀全等确定的第一个战略目标，他们为此不惜集结全军，长期围攻，意在必取。这在军兴以来是第一次，与分兵攻取永安的情况迥然不同。这一转变表明，洪秀全等的军事视野、胆略与战略指挥能力有了长足的进展。
二 从马岭到桂林
（一）清方桂林防务空虚
广西巡抚邹鸣鹤是一员庸懦不实的官僚，从未经历战阵。就任之前，他在召对中冒充举办团练的行家里手，骗取咸丰帝赏识。赴任后，他不惜银饷，晓谕各属立时起团，桂林近郊登记成团者5万余众。邹鸣鹤煞有介事，亲赴城郊校阅了2万名练丁。之后，他上疏吹嘘说：团练“虽不如官兵之全队整齐，而膂力均多强壮，刀矛火器亦颇足用”(14)。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准军事力量，又骗得皇帝温旨嘉勉，认为团练可作依恃。
永安突围前，4万余清军围攻孤城，赛尚阿在前线督师。邹鸣鹤在后方感受不到太平军的威胁，大言不惭地声称，团练可资保卫省城。其实，团练有名无实，太平军入荔浦境后，“时省城无兵，仅乡勇四百名。自中丞以下，莫不惶惧”(15)。邹鸣鹤急咨湖南将永州防兵抽调2000名增援桂林。(16)湖广总督程矞采要“先固藩篱”，不能立即满足邹鸣鹤的请援，(17)飞咨无异具文。邹鸣鹤根本无力承担荔浦至桂林的内线纵深防御，沿途交通线畅通无阻。洪秀全等因此获得了宝贵的战术性战机。如果抢在清军增援之前奔袭桂林，太平军有可能攻取空虚的省垣。
（二）太平军轻取马岭
太平军运动的第一个路标是马岭。
姚莹一口咬定，马岭未被太平军攻取。4月11日，他派前永安知州刘葆真带勇300名防守马岭。(18)之后，他听说太平军“不敢前进”，由马岭之后小路进至高田。(19)言外之意，马岭不失，他姚莹有先见之功。
向荣详细向赛尚阿禀报了马岭的战况，拆穿了姚莹的谎报。4月14日，太平军“由荔浦县属之新村过河，大队齐趋马岭”(20)。刘葆真闻风遁逃。《独秀峰题壁诗》揭露：“马岭要地，故有兵守，撤去贼入。”(21)可见，太平军一枪未发，占领了马岭。向荣闻悉马岭危急，“当派和春带兵赴马岭拦截，刘长清带兵随后接应，李孟群、谢继超等壮勇分投翻山横击”。但这已是缓不济急，和春“追不及”太平军前队。李孟群、谢继超赶上太平军后队，小有斩获。太平军“中队二三千人，见后队被击，即行回拒”，击毙数名壮勇。余皆丧胆不前，“正在吃紧”，和春“分兵越山接应”。太平军“退转岭梁对击”。和春见天色已晚，不敢恋战，退回荔浦。太平军遂在4月14日“半夜全数奔逃”(22)。可能刘葆真乘此窜回马岭，禀告姚莹此镇未失。
邹鸣鹤也不相信姚莹谎报，他说：太平军“二十六日（4月15日）窜入阳朔县之马岭、高田一带”。承认马岭、高田皆被“窜入”。
简又文叙述太平军从大峒到桂林的进军路线是：
太平军自经大洞大胜之后，官军不敢再追，由是得安然北上，经牛角瑶、黄蜂隘，将入荔浦。惟探知向荣等军已退兵握守是处，则又改由别路，卒由天平坳北上。沿途俱走小路，避免与官兵接触。其时，省方派有兵驻守荔浦之马岭，太平军斥堠侦知之，大队改由山路迂回而行。二十五日，出马岭之后，经阳朔之高田。二十七日，至临桂之六塘。由是一路毫无阻挡，直薄桂林城下。(23)
简又文所述的路线不尽符合史实。实际情况是：1．太平军先由大峒，进据大广。之后兵分两路，一由三妹瑶至天平坳，一由牛角瑶，皆入荔浦境。并非在入荔浦境后，“卒由天平坳北上”。2．太平军4月14日克马岭，并非“改由山路迂回而行”。简又文误信了姚莹的谎言。
4月15日，天未明，和春率兵勇“赶至马岭”，扑了一个空。他获悉，太平军“头队于天明时，已到阳朔县属之高田圩”。向荣深感“省城甚为可虑”，“当即带兵兼程星夜赶救省城”。赛尚阿也“万分焦急”。飞札王锦绣、松安，“由平乐取道”，驰援桂林；乌兰泰迅速北上，“带兵赴荔，与向荣商同前堵后追”(24)。
（三）太平军进逼桂林
4月16日，数千名太平军“由山路越至临桂县境之六塘地方，距省城仅只六十里”。桂林城里一片混乱，“人民迁避纷纷，人心大为震动”(25)。在太平军未至六塘时，“和镇军已驰至六塘”，并在“彼处驻扎”(26)。后奉向荣将令，与刘长清带兵壮1000名由间道疾趋，一昼夜遄行200余里，“于二十八日（4月17日）冒雨抵省”(27)。看来，向荣4月16日晨，由荔浦出发，一昼夜遄行至桂林。和春、刘长清稍迟由六塘前赴省城。
邹鸣鹤闻悉六塘失守，居然不自量力，4月16日夜，“令兵救六塘，中途星夜弃甲”遁回，根本没有进入战场。(28)现在，太平军胜利实施了进军桂林的战略决策，将士们面临着新的战斗。
赛尚阿对太平军胜利进军的原因，作了一番分析。疏言：
福禄村东至平乐，西至修仁，径途歧杂，在在可通，不能不为兼顾。所有赴荔兵勇，皆当新挫之余，连日奔走疲乏，锅帐、粮食必待运送，且分投堵截兵力遂单。逆贼大伙前后并由一路窜逸，到处村庄抢掠得食，日夜狂奔，如其沿途圩镇有所淹留，堵击转为稍易。第恐阳朔等处不再喘息，直窜省城，防守实属可危。惟冀向荣等星夜赶至省垣，贼伙未能先至，庶几不致疏虞。(29)
赛尚阿感性地看到了太平军的战略转变。洪秀全等看准了清军防线上的疏漏，快速进军，“日夜狂奔”，不在沿途圩镇“有所淹留”，“直窜省城”，以实现刚制定的战略决策。而清军兵力分散，四处兼顾。兵勇新挫，疲惫畏怯，供应不继，加上兵力单薄，更不敢大胆追堵，终致太平军第一次进逼一座省城。
现将太平军从大峒至桂林的运动日程，及两军逐日变动的态势，归纳列表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