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从桂林到全州
一 太平军撤围桂林
(一)洪秀全等决策撤围桂林,北进湖南
多次攻坚失利,洪秀全等决定撤围,再次运动转移,向敌人内线进军。赛尚阿早就担心太平军“由平乐、梧州等处,北窜楚南,东逸粤东,蔓延可虑”(95)。从清军部署看,重兵聚集城北,南线薄弱,东、西线几乎没有设防。如果按照避实就虚的原则,北线是不可取的,其他方向皆可选择。可是,洪秀全等恰恰决定北进湖南,而不顾集结在北线的众多清军将会全力追堵。这表明了太平军继续坚持新的运动战略、试图在湖南开辟立业基地的战略企图。
洪秀全等对湖南比较陌生。首义诸王没有一个湖南人,但他们却作出北进的战略决策。重要原因是湘南天地会成员的建议与向导。湖南存在着成熟的革命形势,而且由于数次征调,全省的防务空虚。洪大全已经向洪、杨等夸耀过天地会的实力,使领袖们记忆犹新。洪大全牺牲后,其弟焦三、妻许月桂聚众复仇。1852年5月2日,郴州天地会起义,由刘代伟领导,响应太平军,旋为清总兵孙应照镇压。余部在李严通带领下赴桂林前线,投奔太平军。他们报告了湘南天地会的声势和规模,反映了人民对太平军的焦盼,提供了湘桂边境防堵部署的一些情报。这些使洪秀全等加深了对湖南的印象。而今桂林难下,广西则是战火几遍全省,民穷财尽,对立业发展不利。相形之下,湖南对他们颇具吸引力,因此导致了进军决策。
关于李严通投奔太平军,史料记载不一,需要结合史实加以澄清。
汪堃说:“(占领全州后),洪秀全会集群贼商议,仍欲回窜广东;杨秀清原籍湖南,熟悉楚省情形,力劝赴楚。适有郴州土匪李年通,率领三百人到广西入伙,愿为向导。大股贼众遂于二年五月全数窜出粤境。”(96)记载中的军事会议及杨秀清籍贯不符史实,李严通史事则有旁证。
《咄咄录》称:“(在永安时),值湖南郴州贼李严通为追兵追剿,逃附永安,始突围去,直趋桂林。”(97)谢介鹤也有类似记叙(98)。
李严通究竟何时投奔太平军?5月2日,刘代伟在郴州起事失败,此时太平军正在围攻桂林。李严通率余部到前线投军当在此时。魏子安、谢介鹤记载不确,汪堃说在全州入营,似觉太迟。看来,他们可能在桂林参军。如果我们这一考证能够成立,那么太平军在桂林撤围时,把湖南作为进军方向,当与李严通的建议与向导有关。
撤围后的军事实践验证了我们上述判断。太平军攻克兴安、全州都没有久驻,在稍加补给后立即启行,北进湖南。这表明洪秀全等在撤围桂林时,已经作出了进军湖南的战略决策。如果说,进军桂林是他们在运动途程中形成的决策,带有较大的偶然性,那么,进军湖南则是运动前拟就的决策。它基本符合当时湖南的客观革命形势,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的产物。这标志着洪秀全等战略思想的继续演进,在敌人内线运动,开辟立业基地,日益成为他们制定战略方针的主要依据。这一演进促使了洪秀全等战略指挥能力的不断提高,积极影响着战局的发展方向。
(二)撤围前打通漓江东岸北进交通线的战事
洪秀全等在运动路线上也有成算。他们试图沿漓江水陆北进,交通最为便捷。此时,秦定三、常禄、开隆阿已由东门外的上关,移营漓江东岸的猫儿山,扼住了太平军北上交通线。洪秀全等决定放弃攻坚,遣军向秦定三发动进攻。图谋打通漓江航道。战事遂转移到东线。
5月16日,千余名太平军,“过东门对河,由花园里绕李家岭,分股来扑秦定三等新营”。并在五通庙后埋伏数百名将士策应。“秦定三、开隆阿等带领兵勇,从猫儿山两路分出”,迎击太平军。清军约3000人,显居兵力优势。当太平军进至花园里,清军分三路实施翼侧迂回,太平军未经接仗,撤往花桥,过河驻守。秦定三不敢渡漓江追击,即将队伍“撤于猫儿山后”,保持战备,等待新的战斗。少顷,太平军“果由花园里、杨家碑、菜园,三股分来,每股数百”。秦定三等相机应敌,楚勇、潮勇出击菜园一路,博白勇出迎花园里一路,各营绿营出迎杨家碑一路。太平军又见清军有备,还是不战而撤。清军即将东岸一些村圩烧毁,余万清也过河接应,太平军虽无损伤,但战术机动的目的未能实现。(99)看来,太平军进攻兵力不足,意在偷袭秦定三。当清军觉察并作好会战准备后,进攻已经失去突然性,也就难以取胜了。
5月17日,太平军兵力增至数千,“从栖霞寺一带前来”。清军主力“仍由猫儿山分路而出”,又分遣兵勇在山前“土埠预伏抬炮”,布置伏击战场。太平军“由福隆圩桥冲至”猫儿山前。秦定三“先令博白勇诱敌”,太平军由旗手引导,“拚命直前,群众布开冲击”。开隆阿在正面接应,“两边伏炮齐发”。太平军部分将士“慌张败走”,旗手“犹挺立不动”,有数十名将士坚持抵御,掩护撤退。清军发动反攻,“分路尾追”。太平军小有伤亡,杨家碑、菜园一带据点被焚毁。(100)
下午,清军企图乘胜进取下关,打通漓江交通线,在东面围困太平军。原计划:“银沆、万明魁等带领福勇、荔安勇由陆路,张钊等驾小船由水路,进攻下关之贼。并约秦定三等出兵接应。”张钊首先行动。他发现斗鸡山西岸有10余艘太平军船只,立即驶炮船轰击。文昌门外雷祖庙太平军,“调出黄旗数十,至斗鸡山下抄来”。张钊心虚,泊斗鸡潭东岸,“对河用炮轰打”,根本不敢渡江进取下关。银沆的陆路迟迟不动,直至张钊坚持了两个时辰后,方才在西岸放火,示意接应。(101)秦定三上午获胜,下午休息,根本不理睬张钊。清军的攻势不像样子,控制漓江交通线不啻是一枕黄粱。
值得注意的是,两天战事中,唯有秦定三等在自己防区作战,其他各部清军皆旁观西岸、安之若素,可见清军的分裂厌战。太平军攻城,城外清军不出一卒;太平军打援,城内清军亦不放一枪。可以预测,一旦太平军撤围北上,赛尚阿难以指望各部齐心协力的迅猛追堵。这是洪秀全等实施新的运动战的一大有利条件。
赛尚阿心里有数,一心催促张国梁捷勇前来扭转战局。咸丰帝对赛尚阿、邹鸣鹤、向荣斥责说:“唯坐待各省征调赴援尚需时日,省城被围匝月余,万无株守孤城一无展布之理。……若邹鸣鹤专恃向荣为长城,向荣又借坚城为坐镇,贼来不能击之使去,贼窜又恐其复来,困守待援,岂桂林一城之外,皆不顾耶?!”皇帝警告:“省城固属紧要,他处亦不得再有疏虞。”(102)上谕尖锐地提出了问题,但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当然拿不出任何有效措施,依然是徒托空言。
太平军未能打通沿漓江东岸北进的交通线,但攻势麻痹了敌人,桂林城内外清军将帅,谁也没有发觉太平军的撤围动向和准备工作。洪秀全等相应改变路线,渡漓江向东,再折北,由小路向兴安、全州一线进军。
(三)撤围战术及其实施
5月19日夜,太平军紧张而有计划地撤离桂林。前卫军与中路迅速渡江而东,潜师疾行。后卫军实施多种战术诡诈,掩护主力撤出:1.起更后,向文昌门、南门发动攻势,城上清军慌忙抵御,注意力被引向守城上。这个佯攻,“不过作殿后之计”,待到五更,太平军已“全行窜出”(103)。2.“于象鼻山束草为人,炮置药线,长绳引之。”彻夜“炮声不绝”,清军“加意防守”。岂知太平军乘此撤走,象鼻山人去营空。(104)后卫军还“以炮攻西门”,使清军“不虞其走,且缀追军”。邹鸣鹤、向荣“督军城上严加守御”,哪里想到太平军正在撤围。(105)3.后卫军撤离时,分两路进军:“一由东路斗鸡山”“走江东背后扯线路而去。”“一由西路庙头圩、黄塘而去”(106)。弄得清军将帅对太平军运动方向、路线漫无把握,只好分散兵力,东西皆追。
“最妙敌人渡江去,诸君犹作枕中眠。”(107)直到5月20日早晨,向荣等才发现太平军全部撤走,慌忙部署追堵事宜。东路太平军“由斗鸡潭下之卫家渡过河,约有五六千众,尽向伶仃坪而去”。向荣还摸不透这支太平军的进军目标,即令刘长清、余万清率湖南、广西、四川、云南兵勇,并提勇、博勇,共7000名追击。西路太平军扬言“赴义宁、柳州”。向荣急饬李能臣“带博勇千名赴义宁”,朱启仁由六塘追击。(108)
秦定三、常禄、开隆阿驻防东岸,责任非轻,急忙在东路最先追击,后加入刘长清、余万清序列。至晚间,张国梁捷勇千名赶到阳朔,赛尚阿即命“赴省东南路之沙子街堵剿”。张钊炮船奉令驶往平乐,防堵水路。赛尚阿如此分散兵力,是因为不明太平军动向。他向咸丰帝诉苦说:义宁“前界龙胜,可出湖南武冈等境;江东扯线路北走兴安,东走平乐、富、贺,各通湖南、广东,亦可南走阳朔”。对策是“在在均须扼截”(109)。他已经被太平军一贯实施的避实就虚的无定向运动弄得六神不安,只好把有限的兵力割裂分散。这无疑严重影响追堵效果,有助于太平军集中兵力实施战略运动。
赛尚阿终于发现,太平军“全股窜由斗鸡潭等处过河,复由灵川县属之灵田圩,奔兴安县属之海阳坪”,向兴安、全州一线进军。(110)不过,追堵战机已经耽搁。
简又文认为,撤围时,“全军分水陆两路出动:水路由东面斗鸡山过河,经灵川县之灵田圩而过海阳江北上;陆路由西面庙头圩经黄塘圩趋西北过灵川。两路皆集中于兴安县,于初五日唾手得之”(111)。这位学者只依据赛尚阿初始发出的奏报与附片,以太平军后卫军故意制造的假像立论,得出水陆两路会师兴安的判断。他忽视了赛尚阿后来核实过的奏报。这件奏报明明指出,太平军“全股”由东路北进。所谓“由西面庙头圩经黄塘圩趋西北过灵川”的进军路线并不存在。
李滨说得实事求是,写道:太平军“由斗鸡潭坪、卫家渡过河东趋,故分股绕奔庙头圩西路,用以疑误追军”(112)。这支小部队在完成战术诡诈任务后,亦渡漓江并入东路大军了。
当赛尚阿肯定太平军全股北进时,立即调整兵力部署。他“先期派令张国梁壮勇,即由沙子街取道灌阳,以趋兴安,迎头堵截。并饬李能臣将所带博白壮勇,即由临桂取道兴灵追剿。余万清新到楚兵千名,江忠源带楚勇一千二百名,刘长清率奚应龙,带广西兵七百名、提标三项壮勇一千名,王锦绣带云南兵九百名,秦定三、常禄带贵州兵五百名,及博白勇一千五百名,虎嵩林带川兵六百余名,分投追剿”(113)。张国梁、李能臣分由东西两路增援兴安,实施平行追击。文报往返,已属缓不济急。余万清、刘长清的紧逼追击前已耽搁一天两夜,现在成了尾随送行之势。邹鸣鹤对追堵不感兴趣。他“惧贼回窜”,留向荣坐镇省城。向荣也知道追堵劳师无功,不若回避这个苦差事,遂借口“寒热暴作”,养疴于桂林。邹鸣鹤“且多留守军,其数与追军相埒”。追军无人统率,“遂责刘、余两提督”(114)。赛尚阿在阳朔难以控制前线将帅,清军追击的兵力与效果大打折扣。
清军在追击中一路烧杀抢劫,以潮勇为最。文武则乘此滥举升官。邹鸣鹤漫天要价,开单保举。咸丰帝不批,严旨切责说:太平军“并未大受惩创,仍复全数北窜,岂得以郡城围解视为奇功?邹鸣鹤所称击退贼匪,殊属失实”(115)。
(三)撤离桂林,兵临全州
5月20日丑刻,太平军前卫军进抵灵田圩。接着,昼夜兼程,“翻越山岭”。21日,“至兴安县属之海阳坪”(116)。兴安署知县商昌获悉探报,立即先期逃避。(117)原令增援的张国梁、李能臣均未赶到。兴安是座空城,5月22日,一支数百人的太平军突然冲入兴安县城,焚劫衙署、监狱,对人民秋毫无犯。
克城当天,太平军主力继续北上。刘长清、余万清追至兴安,扎营城北岩关口。他们看到太平军后卫军,却不敢追击。当晚会商,明日“分兵三路,前击后袭。秦定三、江忠源由西小路出为头敌,余万清、李瑞、王锦绣由中路进,刘长清、常禄、虎嵩林由东大道进”(118)。还是没有人愿增援全州,迎头堵截太平军。夜间,太平军兼程北进,目标是全州。清军计划流产。
5月23日,太平军后卫军在兴全交界的唐家司驻屯。“刘长清等兵勇追至离唐家司五里之瓦子铺”,立足未稳,太平军立即发起进攻,“分股摇旗呐喊,蜂拥而来”。刘长清、余万清仓促抵御,双方相持四个时辰。“秦定三、江忠源等兵勇,由小路出碎井头,距唐家司五里许。”兵勇“一面扎营,一面拨兵预防贼扑,并于山冲之蛇岭地方设伏”。太平军后卫军1000余人,“分股来扑”,秦定三、江忠源“诱贼至伏,突起猛击”,太平军攻势失利。夜间,后卫军“半分水陆”进至界首,其余仍在唐家司,“分伙盘踞各村庄要路抗阻”,迟滞清军追击。(119)
5月24日,太平军水路船只经镇安司、凤凰嘴,已抵全州四五十号,陆路主力由界首向全州集结。后卫军由唐家司进至界首。刘长清等追至德水圩停驻。
现将太平军从桂林抵全州的进军日程,清军逐日追击态势,附表如下:
二 太平军攻克全州
(一)赛尚阿部署清军追堵
太平军攻克兴安后,赛尚阿才宣布南线平安无事,阳朔的防堵任务已告完成。5月25日,正是太平军攻全州的第二天,他由阳朔起程,次日抵桂林,时人讥曰:“传道桂林烽火熄,儿童又指相公归。”(120)守城“英雄”邹鸣鹤却戒严未解,城门紧闭,赛尚阿竟登云梯入城。他对巡抚之恇怯大为弗然,旧怨新怒,抒之密奏。曰:
此次贼窜之后,抚臣邹鸣鹤将城门紧闭,仍留劲兵坐守,所派追兵仅止七千余名。贼系全伙窜由一路,不敷剿办。臣入省见抚臣,告以追剿必须添派得力之军,现在城守稽查自应严密勿懈,而城门亦渐可酌开。……该抚谓楚兵一千五百名分布西门、南门、文昌门三处城上,最为得力,万不可少,未便调遣出外。……(向荣)每及追剿一节,则自称老病,诿卸多方。臣亲往存视其病,实为大为委顿。经臣拊循慰问,竟未能慷慨力疾请行,实再难强之使出。惟当事局屡更,凡此多方掣肘。(121)
邹鸣鹤、向荣,一硬一软,联合对付赛尚阿。赛尚阿力争,才续派潮勇3000余名,四川、贵州、广西兵2000余名,加上经文岱1000余人,计7000余人,增援全州。另有李能臣、朱启仁3000人,张国梁1000余人,前线总兵力将近2万人。由于各军行动迟缓,一路迁延,不能立即影响战局。为了统一事权,赛尚阿加和春提督衔,指挥前线军事。许祥光与姚莹由水路北上,筹办后勤。终于将大军驱向全州。
(二)全州自然与军事地理
全州地处湘桂边境,“位于湘、罗、灌三水之北岸,西粤咽喉,边境重镇,舟车鳞萃,水陆交通,洵桂北一大都会也”(122)。湘江是两省水路交通大动脉,纵贯县境南北130里。“舟行便利,货运流通。上河抵兴、灵、桂林,下达两湖。两岸阡陌云连,村圩交错。中经凤凰嘴、洛口、屏山渡、黄沙河,均设有市场。”(123)全州东境为华黄山脉,由南境都庞岭延展而来,与湘江并行。其东毗连湖南永州、道州、永明,山间有小路可通。80里山脉横亘城北,与湖南东安、新宁接壤,地势崇隆,山路崎岖难行。
州城南瞰三江,北枕柳山。城西湘山、盘石山雄踞壁立;城东为隆城山,原系旧城,古垣陈堑犹存;南门外隔江是形如华盖、三峰并峙的三华山,其后为湘、灌二水环绕的虎影山。合江门外三江汇聚,耸立着完山(亦名钵盂山)。州城原为土城,洪武元年始筑砖城,共5门,后多次修缮。城围5里2分,是永安1倍。墙高2.5丈,宽1.5丈,规模不及省城,但远过永安。垛900个,城楼4座,高铺、炮台18处。(124)数据表明,这是当时的一座中等城市,比永安坚固难攻。如果守住城外山峦险关,拱卫州城,将更增加攻坚的难度。
(三)清军决心坚守全州
1.双方攻防态势
洪秀全等自兴安沿湘江水陆而下,24日即抵全州。当大军迫近全州时,署理知州曹燮培宣布戒严,“募壮丁三百人,日训练以备战”。原来权全州事的瑞麟还未办完交接手续,应邀协助守城。适湖南“都司武昌显以楚兵四百援桂林,道经全州,燮培留之”。加上城守营兵,当有兵力千人。要想分布城内外,显然不敷。曹燮培等决定放弃城外阵地,集中兵力守城,但力量仍然单薄,遂征发居民凑数,还是难以顾及城垣各段的安全。曹燮培缮血书向刘长清、余万清求援,承认“城中所存者止千余人,寡不敌众,其势必矣”(125)。5月24日,太平军第一次攻城,刘长清远在唐家司、德水圩。25日,清援军驻城西35里之觉山,太平军则全军围攻州城。26日,清军“分驻城北太平堡、城西鲁班桥,皆十里外牵制,弗能进”(126),坐视太平军连日猛攻州城。援军的消极怠战,使太平军后路威胁减小,有利于前路的攻坚。
2.太平军“和平过境”说考误
简又文曾赴全州采访,得到口碑,立论说:“初,太平军既抵全州,原无意攻城,即如在兴安之和平过境而已,故大军兼程北行,经由州城外西北郊柳山之麓而过。……行了多时,前队已远去矣,而城上守军,栗栗自危,严阵以待,但仍执戈旁观而已。不料正当太平军后队过山麓时,城上参将部下有一炮兵,忽见黄轿一乘,在后头押队,簇拥而去,心知其为敌军首要,乃顺着一时冲动,不俟命令,迳取火燃炮对正敌人队伍施放。”重伤南王冯云山,太平军“全军大哗,立即回头备战,……上下全体军心愤恨,遂决回师攻城,以复仇雪耻,于是战事开始”(127)。郦纯同意这一说法,并以曹燮培血书所云,为简说补充论据。(128)
太平军真的“原无意攻城”,只想“和平过境”吗?口碑难以稽考,应根据史料加以辨析。
先说曹燮培的《血书》。它写道:“幸而卑职堵城,贼无意侵城,沿江而下,则卑职与城人之大庆也。不幸变生不测,卑职计尽力竭,唯有一死,上以报君恩,下以赴民难。”(129)显然,前面一句是一个假设性的条件复句,并非既成事实。它表示曹燮培的侥幸心理,意思是,如果太平军看到城防严备,“无意侵城,沿江而下”,那么,是大庆之事。但事与愿违,太平军并未因清军已经设防就沿江而下,放弃攻城,相反,迅即发动攻势,揭开战幕。怎么能把曹燮培主观假设、而又被事实否定的东西拿来立论呢?
重要的还是看看当时清方将领的奏报材料。赛尚阿奏云:“初六日(5月24日),……贼船已抵全州四五十号。该州先有官兵架炮堵守,河面贼船不能前进。贼又于全州对河扎营,分起往各村庄掳掠。……据刘长清函报,该逆窜攻全州,势甚猖獗。我兵大队行走稍缓,恐未能迎头拦截。”(130)可见,真实情况是清军设防,封锁江面,太平军“船不能前进”,水师遂“于全州对河扎营,分起往各村庄掳掠”,驻屯下来,筹集粮物,以备攻城。
《全县志》写道:“初六日(24日),洪军薄城下,燮培发炮击之,多毙,乃却。越日攻益急,守亦愈严。经十一昼夜。”(131)这也说明太平军陆师前队刚到,立即进薄城下,企图突击破城。真是“变生不测”,打碎了曹燮培的迷梦。他急忙炮击退敌。第二天攻势更猛,与奏报完全一致。史实完全否定了太平军“无意攻城”、“和平过境”的说法。
太平军在进军大城市途次,凡经中、小城市,一般都要攻取,获得补给之后,弃城再进。很少看到不攻途经城市的例证。这次攻城,显系洪秀全等既定计划。太平军水陆至城外即顿兵不进,而后,一面突然攻城,一面分扎城外,收集军资粮草,准备持续围攻。
3.冯云山全州城下中炮说考证
与攻全州城有关联的一个问题是冯云山中炮牺牲之事。简又文依据口碑,认为他在全州城下中炮受伤的。但是,李秀成说得非常明白,“攻破全州之后,南王在全州阵亡,计议即下道州”(132)。看来,南王牺牲于克城之后的战事,而且在全州境内。这只能是蓑衣渡战役。
洪仁玕与李秀成说法一致,“攻荃(全)州下之,南王冯云山中炮升天”(133)。也是在破城之后。既然已经攻克州城,城头不会再有炮击,可见是撤出州城,至蓑衣渡中炮阵亡。该渡在全州城北10里,隶属全州。故而李、洪皆称在全州牺牲。再说,冯云山在太平军后队,5月24日,只是前队抵达城下,25日,后队驰到。南王当然不会在24日中炮。
洪秀全等原以为全州犹如兴安或永安,可以轻取。岂知曹燮培等负隅顽抗,城坚守严,导致了太平军11天颇为艰苦的攻坚战。
(四)攻坚11天,穴地爆破成功克城
5月24日,前卫军袭城失利后,全军渐集。25日,太平军“分踞城外东、南两门船上,及西门外盘石脚、飞鸾桥,北门外等处”,构成水陆合围全州的军事态势。各制高点上,“安设大炮,昼夜轰击”,以摧折清军防御意志,造成连续紧张和疲劳,从中捕捉攻坚战机。为了阻截清军增援全州,太平军据守西门入城要冲飞鸾桥、盘石脚,并构筑炮台,封锁山下临河小路,使刘长清等无法接近城垣,并掩护主力攻坚。“北门前有两河”,太平军封锁渡口,“每处仅有渡船一只”,清军“更难遥渡”。刘长清、余万清那时已经有7000人马,但在鲁班桥顿兵不进,(134)“谕以在城官军人民等协力严守,候大兵到齐,即来救援”(135)。太平军因此处于一面攻坚的有利地位,得以组织突击队强攻州城。
26日,太平军突击队进薄城垣,冒险攀登,守军用松香糠饼点燃投掷,桐油粥泼洒,加之枪炮齐施,突击队伤亡颇大,攻势没有进展。轻取州城希望落空,洪秀全等决意在西门外开挖地道,准备穴地攻城。曹燮培“计尽力竭”,血书告危。“城中米粮将亏,水亦就涸”;文武各员“不寐者已数日矣,其困惫诸态,不堪言状”。恳请刘长清、余万清“提一旅之师,由北奋身直入”。守军“由北门鼓噪而出,两路交攻。虽不能剿(灭)众贼人,亦可使挥戈而退。如大军守住北门,往来可通,城池可固,则生灵亦可保矣”。否则,“若仍观望莫前,无一拒贼之计,变必生于朝夕。”(136)刘、余等置之不理。
曹燮培面临绝境,“知事不可为,启一门纵民逃,而效死不去者尚千余。”(137)太平军必须抓紧时机,在和春赶到之前破城。洪秀全等决定第一次实施穴地攻城战术。《全县志》载:“秀全据城外江西会馆,穴墙置炮,轰击西门,守陴者不能立。乃匿民房穴城,下置火药十六石。”(138)6月3日,隧道竣工。洪秀全下令,爆破总攻。爆破前,派一支分遣队,“于上风烧湿薪郁烟。城军目眯,如堕雾中。”(139)巳刻,爆破声震,“城崩二丈余”。清军失去抵抗能力,突击队乘势由西城缺口攻入城中。(140)
全州的攻克与穴地攻城的胜利成功,标志着太平军攻坚战术水平的重大飞跃。在火力不足的情况下,太平军很难破坏城垣,无法为突击队打开攻城缺口。而今,他们找到了这一个行之有效的新战术,常可制敌城于死命。官绅对此恐惧不安。他们不能再依恃坚城保命了,穴地攻城战术威胁着他们的生命、财产。从此,这逐渐成为太平军最主要、也是最有效的攻坚战术。攻取武昌、南京等大城市正是穴地攻城战术的丰硕成果,而胜利的起点则是在攻取全州。
(五)太平军屠城说辨诬
许多清方记载声称太平军在全州屠城,“积尸塞途,三日不尽。”(141)有人列出数据说:“全州破,贼屠之,男女死者六千四百余人,死难官三十二人。”(142)说得煞有介事。我们不能不予以辨诬。李滨称积尸三日不尽;又说,曹燮培纵民逃出,只有千余人留城,“效死不去”,要和太平军顽抗到底。太平军破城,100余名清军逃窜,城内不过1000余人与太平军巷战,怎么会死者6000余人呢?可见数据不实。在肉搏巷战中,双方都有重大伤亡,这与有意屠城不能混为一谈。一些记载说太平军焚屋灭尸,可是太平军撤出后,城内房舍基本完整,各衙署都未焚毁。县志中并无焚烧屠戮的记载,在节烈人物名单里也没有多少人被屠杀。赛尚阿奏报:“该逆于全州城下开挖地道,安放火药,十六日(6月3日)巳刻大发城裂,贼众一拥而入。兵丁乘乱逃出,城中文武各官不知存亡。”(143)并无屠城之说。和春幕僚萧盛远亲历该城,写道:“(武昌显)被贼围杀而亡,所部弁兵,均以力竭捐驱。”(144)也没提屠城一事。
始作俑者为赛尚阿的缮折幕僚王拯、桂林绅士龙启瑞。王拯在折中只字不提莫须有的屠城,却在几个月后的一封信里冒出了屠城说。他诬陷说:“贼攻北城丧失尤多,卒至孤城力尽陷屠,被祸最烈。”(145)龙启瑞附和云:“民间男妇殉难者尤众。”(146)《题壁诗》更是大做文章。(147)于是,地主官绅有意大加渲染,“屠城”终而变为口碑,遂成军兴时诬陷太平军的一大冤案。
(六)全州战役评议
从战役上看,太平军取得了胜利。穴地攻城战术成功,部队得到若干军资,还提高了士气。可是在战略上,耽搁了11天的宝贵时间,实在是严重的失误。在运动战中,时间与速度是战机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短暂的战术性战机更取决于时间。
就在太平军进抵全州时,湖广总督程矞采恐慌万状,疏云:
初六日,即进扑全州,并有贼船五十余只,分为水陆两路,意欲直扑永州。又探得该匪一窜义宁、一窜永福。此股首逆,系名罗亚旺,约有五千余人。查永州水陆两途均紧与全州接壤,水路尤为迅捷。江、永防兵分布要隘,兵力本不甚厚,又经两次抽拨赴粤应援,现调湖北之兵,因道远刻难赶至。贼氛猝近,实觉单薄堪虞。(148)
从全州到湖南永州沿途空虚,仅黄沙河驻军600人,湖南提督鲍起豹受命由江华移驻永州,程矞采龟缩衡州,永、衡一线兵力单薄。程矞采指望广西清军大举追击,当然是一厢情愿。可见,太平军刚抵全州时的战机最可宝贵,应当立即组织快速进军,挺进湖南运动发展,不宜在途中耽搁或纠缠。可惜,洪秀全等对此并没有充分认识,而且又对全州的攻坚难度缺乏足够的估计。因此耗费了11天的关键时机。他们当时已经“意欲直扑永州”,罗大纲被委为先锋军统帅。但又想顺势轻取全州,获取军资。岂知清军垂死挣扎了11天,江忠源乘此截断蓑衣渡江面,鲍起豹在永州布防,和春也驰抵前线。这使太平军进军湖南的有利战机丧失殆尽,导致了连续挫失,令人殊觉痛惜。
不少论者囿于全州一城的得失,忽视了对全盘战局的认真考察,以为这是太平军的重大战略胜利。其实,透过攻坚战役胜利的表象,已经潜伏着失利的因素。而由于战机是无形的不易察觉的军事要素,往往为人所忽视。洪秀全等既然决定北进湖南,那么就应该不失时机地坚决贯彻这一战略决策。全州11天的攻坚,从战略上看是不可取的,显系洪秀全等战略指挥的严重失误。
看来,洪秀全等在全州未下前已经意识到这个失误。赛尚阿函咨程矞采:“探得贼在全州掳船二百余只,有无论全州攻得与否,欲直扑湘、汉之谣。”(149)表明洪秀全等准备放弃全州不攻,而径直进军长沙、武昌。周天爵也证实,太平军这时有一个“大计划”——“首重长江之术”(150)。但是,时机已经丧失,清军在蓑衣渡迅速严密布防,太平军水陆北进湖南的计划难以付诸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