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攻克武昌
第一节 从长沙到武昌
一 太平军进据岳州
(一) 占领宁乡
根据洪秀全等经益阳西北向常德进军的计划,太平军在迷惑敌人、搞乱清军追击部署后,先锋军由白箬铺进至宁乡境内。
当太平军围攻长沙时,宁乡人民纷起响应,“四乡土匪骚动”。清知县齐德五“于县治设局,募勇二百名”,镇压了人民的反抗。(1)1852年12月1日,太平军由安乐铺直取宁乡县城,“齐德五先走”(2),逃避兵锋。太平军“按队徐行,途中无遮遏者”(3),当天占领宁乡。太平军纪律严明,“无焚杀之事”(4),连仓库、监狱都完好保全。向荣军是日在安乐铺驻营;张国梁、朱启仁指使潮、捷勇乘机在湘江西岸烧杀枪掠;和春等部正进援湘潭。向荣当夜获悉,宁乡被太平军攻克,还是把握不住太平军的进军方向,“据获犯供称:有欲往常德者,有欲往宝庆者”,他只好建议徐广缙,“必须赶紧兜围,遏其奔突”(5)。其实,占领了宁乡,太平军已经掌握了运动的主动权,进军益阳的交通线完全敞开,所谓“兜围”谈何容易!
(二) 益阳大捷
1.太平军轻取益阳
12月2日,太平军由宁乡转进益阳县境。向荣军至宁乡境,齐德五“率团勇往会”(6),清军与太平军后卫军发生冲突。(7)是日,和春等军赶到湘潭,“始悉贼系由宁乡奔窜,以致多绕两日之路”(8)。徐广缙已接到向荣禀报,“诧追军背驰,饬速改道”(9),新的追堵部署是:1.和春、秦定三、李瑞、王锦绣、瞿腾龙等5000余名兵勇,赶上福兴,共计8000余人,追击太平军。2.“知府江忠源督带兵勇二千名,赶赴湘乡,截其窜宝庆之路。”3.向荣“由宁乡设伏,抄前堵截”,切断进向益阳交通线。4.朱启仁潮勇4000名、张国梁捷勇4000名、常禄率清军1700名,共约万人,“驰往长沙西北一带拦截”。徐广缙的意图是把太平军包围在宁乡县境。(10)这一部署不过是官样文章。原因是太平军运动神速,军事态势变动剧烈,迟钝畏难的清军难以适应,各提镇消极迁延,不愿落实徐广缙的指令。
12月3日未刻,太平军进至益阳南岸。“先是有铜仁协都司赵某帅兵五百名,驻东门外白马山防堵,声势赫甚”,官绅“谓其可恃”。岂知太平军甫至,“都司帅兵先遁”,益阳城防解体。(11)知县陈应台见势头不妙,迅即逃走。(12)太平军调查后,发现“县治下流刘公滩水独浅”,遂由此“凫水至县东门”(13)。益阳人民执花焚香,热烈迎接太平军入城,太平军“不扰民”(14),保持了严格的军纪。
太平军入城后,没收了府库钱财粮食,“益邑当铺、大店服物、金银、米粮”,亦被征集,以解决军资供应问题。(15)另一项对战局影响深远的重大措施是截获了资江的大小船只。先是太平军进攻长沙时,湖南、湖北“当事者恐其乘船东下,飞符堵塞。一设于阴、益交界之临资口,一设于岳州之土星港。上下船只由乔口入资,云集益治,驱遣无地”。知县陈应台无法撤船,遂概为太平军征用,“旋蹴大小船编为浮梁”,沟通资江南北岸交通线,便于全军进据益阳。(16)同时,太平军恢复了自己的水上武装力量,这数百只民船构成了未来水营舟师,(17)船民、水手则是这支武装的基干。张德坚说:太平军“初无舟楫,故无水营”,自益阳始有舟楫,在武昌“始立水营”(18)。他说对了一半,水营确是立于武昌,但舟楫并不始于益阳,太平军在江口圩、永安、桂林、全州、长沙等战场,都拥有舟楫;全州时曾有300余只,惜被自焚于蓑衣渡;在长沙则获靳家河船只,构筑浮桥,并在湘、靳水面游弋作战。不过,却从未组建新的兵种而独立成军。
12月3日,向荣由安乐铺亲自督军,行至宁乡城外,碰上正在撤离途中的太平军后卫军。双方又有小的冲突,太平军并不恋战,边阻截,边撤离。向荣遂进驻宁乡县城。(19)
2.太平军阻击向荣,夺取战场主动权
12月4日,向荣从宁乡“追至苍水铺”,发现太平军已经在益阳沿资江两岸设防,浮桥竣工,舟师严整,摆出了临战姿态。(20)向荣心虚,督总兵马龙、郭仁布,“帅兵驻陆贾山”,不敢进战。太平军“麾旗麇众渡河,分三股:中由龙洲书院前,右绕桃花垅,左径三里桥后”,直取陆贾山清营。向荣立即“遣先锋军”下山出击,太平军亦出队接仗,诈败诱敌。清军“追至碧津渡”,正觉得手,太平军三路大军“取齐,登棉花仓,与陆贾山逼近,施放巨炮”,炮火猛烈,人多势众,向陆贾山发动总攻。清军“不能支,遂溃”,丢下了开始出击被诱至碧津渡的先锋军。太平军遂聚歼了这支清军,“乘势追杀,自三里桥至石头铺等处,约毙官兵七八百名”(21),大定协副将纪冠军被击毙。(22)向荣“收散卒退扎宁家铺”(23)。萧盛远批评说:“兵勇连日趱程,本已饥疲,均无斗志。向提督急于进攻,因而失利,损兵折将不少。”(24)
益阳阻击战的胜利沉重打击了向荣的气焰,挫伤了清军的追击势头,从此,向荣不敢与太平军展开大的会战,在追击中自觉保持一两天的行程距离。太平军后卫军则基本摆脱了军事威胁,有利于大军的顺利运动。
清军在12月6日齐抵宁家铺,徐广缙借口清军“无船可渡,各镇追剿之军一时不能绕出贼前”。太平军“既已掳船,则水路可自龙阳至常德,亦可自湘阴至岳州”(25)。他与向荣均不能断定太平军的动向。
(三) 攻占岳州
1.进军岳州决策考证
太平军占领益阳,完成了进军常德、欲以河南为家的战略构想的第一步。现在,必须抓紧时机,实施新的战略运动,由益阳西北往常德、东北向岳州,皆可供洪秀全等选择。长沙撤围时,洪秀全等已经初步确定了战略方向。但目前情况有了变化,太平军掌握了几百只船,向荣又被堵截在资江南岸。如果太平军沿资江直下洞庭,循湖疾取岳州,一路顺流而下,便捷异常。若坚持原拟进军常德前议,水上力量就不能充分发挥。于是,领导集团对既定方案,重新展开了讨论。
李秀成回忆说:“(太平军)到益阳忽抢得民舟数千,后而改作顺流而下,过林子口而出洞庭,到岳州分水旱而下湖北。”(26)
李滨证实了李秀成所云,写道:
初,贼自长沙西走,谋由宁乡绕洞庭暂取常德为巢。舟船未大备,犹不敢轻涉湖路。而官军防堵益阳、湘阴,凡河港遏止商民舟船,一旦悉为贼有。杨秀清大喜,谓洪逆等曰:“此天父赐也,违天不祥,当改道出洞庭,进图岳州。”自是贼水陆相辅,益不可制。(27)
讨论结果表明,洪秀全、杨秀清等改变了原拟的进军方向,决定进军岳州。这一变动体现了洪、杨在战略指挥上的灵活机动与务实做法,调整战略计划,以因应变化了的客观战事态势和自身之实力,对太平军进入积极的战略发展阶段关系至大。同时,讨论还反证,领导集团并没有正式确立进军南京的战略方向。
2.清军岳州防务态势
现在,我们考察清军在岳州一线的防务。
早在8月27日,湖北巡抚常大淳就亲赴岳州,部署防堵事宜,“命候补道员张开霁以陆勇驻临湘羊楼峒”(28),请绅士吴士迈雇募渔勇2000名、渔船500只,专防水路,将资江入洞庭湖的港口林子口、土星港一概堵塞。在林子口“沉大船载巨石,以塞湖口”(29)。在土星港构筑栅卡,驻勇千人防守。(30)他又遣湖北提督博勒恭武出省,率1000多人,驻防岳郡,道员王东槐主饷。(31)布置既定,常大淳回武昌,“侈然自得,以为片帆不能飞渡矣”,他估计太平军要打通湖口,“亦非竟月不可”,岳州安全“何虑焉”(32)。其实,情况并非乐观。岳州晏仲武接受了拜上帝教,“时巴陵民黠桀者阴入晏氏党”,吴士迈募勇,“莫肯应者。所募多湘阴人,而巴陵人至者多为贼用”。由于晏仲武派部属打入渔勇,常大淳实难指望吴士迈“专防水路”(33)。而且,晏仲武还不时提供情报,甚至亲往长沙“请贼速下”(34)。太平军对敌情了若指掌,又有相当群众基础,于进军十分有利。再说,博勒恭武“轻佻不谙军务”,所部“标兵又孱弱”,从未经历战阵,显然不是太平军的敌手。(35)
承担追堵任务的清军各部除了向荣在宁家铺武装监视太平军之外,其他将领更加消极延宕。和春等奉徐广缙军令,于12月8日“齐至长沙”。张亮基又恐惧太平军“回窜省门,留住两日”。12月14日,和春等赶到岳州前线,府城已在13日被太平军攻克,(36)这5000名大军一直在路途往返迁延。常禄、朱启仁、张国梁共万名兵勇,奉命驰援湘阴。12月5日,至宁乡,“奸淫掳掠,民团切齿,格杀其尤,逐出境”(37)。10日,抵湘阴。江忠源楚勇2000人,原拟赴湘乡,截宝庆交通线,后徐广缙又令他增援益阳,江忠源也转趋消极,“比至益阳”,岳州已失。他与向荣宿怨甚深,“不欲与共事”,张亮基檄其留湖南。(38)福兴统3000名广东兵一直呆在向荣后面,姗姗行进,挨到12月7日才加入向荣部的序列追击。可见,湖南清军参与追击者约3万之众,但其中三分之二都与太平军脱离接触,没有构成压力与威胁。太平军正是在这一良好的时机下从容实施进军岳州的计划的。
3.太平军未战轻取岳州
12月5日,太平军先锋军沿资江北进,欲“出林子口,计图北犯”(39)。次日,先锋军抵林子口附近,因渔勇守住水卡,水路被沉船堵塞,遂勒兵未进。
12月7日清晨,太平军“乘雾启行,驱船满载,又分悍贼数千陆行护路,由三里桥至兰溪市,达西林港”(40)。向荣派总兵郭仁布等五更由宁家铺出发,直抵兰溪。太平军出队四五千人,分数队拒敌。(41)双方在石子街独木桥前会战,“从辰至巳,相持两时许”。清军失利,逃至王家坪,太平军“整队吹角,如欲反扑者”(42)。这时福兴援兵赶到,太平军转入村庄拒守。清军也不敢进攻,太平军“乃悉众入船,顺流而下”(43)。是时,先锋军已“屯住林子口”,但江路已断,“不能即下”,遂等待主力部队。(44)
12月8日,初更时,太平军主力全股“分向西林港前窜”。向荣、福兴五更启行,“催兵前进,沿途桥梁俱被该逆拆断,必须扎筏渡河,以致兵行不能迅速”(45)。太平军主力与先锋军在林子口会师。
12月9日,太平军发动数千群众,“帮拆河内卡桩”(46),张矅孙说有“民夫数万人去沉船,一日而通”(47)。常大淳原来估计要一个月才能打通的工程,由于群众的大力支持,出现了一日通航的奇迹,实出这个官僚意外。太平军“决堑出芦林潭”,同时,又“分陆兵掠白马寺”,大军胜利通过林子口。太平军在这道防线耽搁了3天。(48)向荣“由河岸跟追,所走均田塍小路,兵勇鱼贯而行,甚为迟滞”。当晚,向荣决定明天“先由别路渡河,绕出湘阴截击”(49)。可是,太平军并未休息,兵分两路:一路主力由水路驶向土星港,欲往洞庭湖;“又分兵横出扁担夹,以窥湘阴县城”(50)。
12月10日,土星港水卡渔勇闻风而溃,(51)太平军师船顺利控制入湖交通孔道,打开了进军岳州的水上门户。徐广缙揭劾常大淳,“从前所称雇募渔勇,种种防堵,尽属虚文”(52)。而且,湖口一带被清军“遏止的商民舟船”(53),大批船夫、渔民、水手都纷纷参加了太平军,这支初具规模的水上武装力量浩荡驶入烟波寥廓的洞庭湖。
这天,太平军分遣的牵制部队清晨抵达湘阴县河西岸的码头扁担夹。知县庄心庠已作战备,“急撤西岸民船”,令千总萧捷三、外委杨载福截江列大炮,严守东岸,封锁县河水面。太平军在西岸强渡,遭到清军炮火轰击。(54)“适常禄、张国梁赶到,当即督兵勇沿河施放枪炮”。太平军“见有援兵,不敢拒敌,退回原路”,湘阴县城未能攻克。至夜间,太平军又在营田驿合军。12月11日,太平军“在营田起程”,分水陆两路进军。水路沿湖驶行;陆路进至“归义驿地方屯踞”。该驿“大路系往岳州,小路可由平江窜出,与湖北之通城、崇阳、蒲圻等处毗连”(55)。
12月12日,岳州知府廉昌率大小官员逃出府城。(56)全城内外惊慌混乱,居民纷纷迁避。
岳州是两湖重镇,为洞庭湖通向长江的锁钥,系武汉三镇门户。占领岳州,即可直下大江,洪秀全等在全州制定的“首重长江”大计划则可实现。岳州富庶繁荣,商业发达,船只帆樯如云,稻米、木材、油盐等物资均由此集散。而且是清军饷道要地,府库充盈,对军资匮乏的太平军具有强烈的吸引力。
岳州的防务非常薄弱。自渔勇溃散后,水路毫无防御,清军“实无一船”,常大淳黯然泣下。(57)陆路也是兵寡将懦,据城守营参将阿克东阿在供词中揭露:岳州营额兵原有525名,两次被张亮基调走300名赴省城防堵,护解军饷、火药者100余名,“实存兵丁八十余名”。博勒恭武的湖北兵800名“均扎城外”。阿克东阿多次禀请张亮基等,“将原调之兵撤回防守,未蒙批准”。他们把岳州防务全部推到博勒恭武身上。12月10日,闻悉太平军进军岳州,博勒恭武将城南300名兵丁,“撤回东门迤北驻扎”,摆好一副逃跑的态势。(58)
常大淳担心岳州安全,自己又无兵可派,屡咨徐广缙、张亮基增援岳州,均无音讯。向荣时在湘阴,却咨请博勒恭武“镇静严防,能固守一二日”,等待援兵。(59)
12月13日,太平军决定攻城。巴陵知县胡方谷提前逃跑。(60)中午,太平军陆师“由南而至”(61),分三股攻城。(62)阿克东阿“无力堵御”,带3名亲兵“逃出西门,雇得划船,沿江而下”。而博勒恭武更是动作迅速,早晨,当太平军还在“离城五里之马号地方”,就全军自行溃散,逃往武昌,提督带头开了小差,城守营也随即逃亡。(63)岳州“城门大开,无人把守”,太平军不战克城。(64)
事后,博勒恭武捏报,他在五里排与太平军交战,“因马中枪跌地,腰胯受伤”,撤回武昌。(65)阿克东阿竟然隐藏诈死,瞒过咸丰帝,补赐恤典。简又文也信以为真,感慨地写道:“唯参将阿克东阿以身殉耳。”(66)
阿克东阿诈死图恤不久成了刑部一大要案,也是清朝官场一大丑闻。帮助他诈死隐藏的人有阿克东阿的弟弟广东副将巴图、亲戚安徽巡抚蒋文庆。后来,张亮基因疑开棺检验,无尸有物。咸丰帝追索,刑部会审,阿克东阿按律处斩。(67)博勒恭武、廉昌、胡方谷也在此前处决。案件的曲折过程淋漓尽致地暴露了清廷文武贪生怕死和徇私包庇、舞弊蒙混的腐败吏治。
4.攻占岳州之战略价值
攻克岳州是太平军的一次重大胜利。
首先,太平军获得了资江下游、洞庭湖东岸大批船只,约数千艘。大批水手、船民参军,唐正财也在岳州入营,被杨秀清委任典水匠,负责筹建水营。太平军水师建制由此诞生。(68)同时,沿途会党、农民纷纷投军,“及至长沙而上,四府土匪附洪者数万人”(69),太平军兵力当在5万人。陆师除了步兵之外,还有了骑兵。
其次,太平军获得了充裕的军资。除了粮食、油盐、银钱外,新获的大批炮械、火药,足资装备新战士,所获粮物则由船只运载。太平军长期存在的军资困难初步解决。
人力物力的扩充壮大,导致了前线力量对比的重要变化,为太平军未来的战略运动和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
太平军的胜利进军,极大地鼓舞了湖南人民群众反清武装斗争的热潮。大军所经州县,到处是群众斗争的烈火。地方志中俯拾皆是。规模较大的、而且与太平军联络的有巴陵晏仲武起义、浏阳周国愚起义、攸县谢友百起义、郴桂焦洪、许月桂起义等。湖南人民用武装起义热潮响应和支持太平天国运动,太平天国的胜利又把湖南人民的反清斗争推向新的阶段。
太平军打开了进入长江、直驱武汉的门户,“千舡健将,两岸雄兵。鞭敲金镫响,沿路凯歌声”(70)。太平天国战争史上威武雄壮的大进军即要从岳州开始。
现将太平军从长沙进军岳州的日程,及敌对双方逐日变动的态势列表如下:
二 向武昌进军
(一)太平军确立进军武昌之战略方向
太平军占领岳州,开创了军兴以来最好的战争局面。洪秀全、杨秀清更加充满信心,继续实施行之有效的积极运动战略,但在未来战略方向的抉择上,领导集团内部有不同看法。
《粤匪犯湖南纪略》称:太平军克岳州后,“此时纷纷下忧北省。有自贼中出者供称:贼决计北窜,有遂扰河南之说,有由江南进扰之说”(71)。可见,领导集团对进军武昌意见完全一致,而对武昌之后的战略方向发生歧义,提出了河南与江南两个目标。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朝官方奏报中,第一次出现了太平军进军南京的记载。1852年12月22日,湖北巡抚常大淳在太平军进抵武昌城下时,飞章奏称:“至(武昌)下游江西、安徽各省,急须严行堵御,该匪早有直窜南京之说。”(72)就是说,他获悉太平军进军南京的情报当在12月22日之前。
当太平军围攻长沙时,常大淳显然不知道太平军有进军南京的意图。彼时,他曾两次奏报了太平军的进军方向情报。一次说:太平军“恐分窜岳州、常德,直逼湖北”(73)。又一次说:“盘获奸细,据供:逆匪欲分三路来攻湖北。一由澧州,一由巴陵,一由平江。”(74)这两次奏报,都未提太平军要进军南京。可见,常大淳获悉进军南京情报应在长沙撤围之后。
再看一则旁证。当太平军抵达南京时,江宁将军祥厚飞奏:“伏查江宁为省会重地,南北咽喉。逆贼既过湖南,即垂涎此地。”(75)就是说,祥厚掌握的情报是,太平军攻克岳州,进军湖北时,就有进向南京的意图。这与常大淳获悉同样情报的时间不期吻合。
据此,我们认为,太平军在岳州时,进军南京的战略构想已经为不少领导人所接受,形成了一股颇大的舆论力量,以致为清军侦悉。不过,这一构想还未得到领导集团成员的一致认同,因而没有正式形成战略决策,太平军则继续实施既定的进军武昌的战略计划。
现在,咸丰帝看出了太平军的重大战略转变,在上谕中指称:
该省(湖北省——引者)沿江直下,经九江至安庆,瞬息千里,防不胜防,而对江之汉口尤为贼垂涎。北由孝感,西由荆州、襄阳,则河南震惊。贼势剽急,所陷城池掳掠即行,并不似永安、道州,尚为久踞之计。其心叵测,若再迁延,只事尾追,贻祸何可胜言?!(76)
皇帝看到太平军的战略已经不似道州、永安,实施长期单纯防御,而是“所陷城池,掳掠即行”,实施运动战略,他担心太平军进军河南。不过,徐广缙对上谕论断不敢肯定。他说:“现在贼踪尚无定向,俟确探匪窜何处,臣亦即督率将弁赶往剿办。唯是沿江上下,防不胜防。贼匪奔窜剽疾,稍有疏虞,则豫、皖、江西等处不免震惊。”(77)
太平军自永安突围,逐渐实行战略转变。但由于自身力量的限制,在战略转变开始的半年里,太平军并未取得令人满意的军事成果,而且出现了曲折和徘徊。桂林、长沙攻坚失利,湘南盘桓,运动战中的挫失,都表明实现战略转变是一个长时间的艰苦曲折的过程。如今,太平军的力量空前壮大:数千艘舟师、数万名将士,丰裕的军资给养,与清军差距日渐缩小的装备和火力。加诸高昂旺盛的士气,人民群众的支持与响应,前线的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些因素使运动战略建立在一个新的基点上,为太平军的大进军和大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力量。如果说,半年来的运动和攻坚因为力量不足,导致许多曲折而进展不大,说明了洪秀全等战略指挥中的某些盲目性和冒险性,那么,现在实施的进军武昌的军事计划则比较现实和可行,存在着成功的可能性。常大淳胆战心惊地说:“查该匪自湖南窜入益阳后,由小路攻扑岳州,占踞府城,抢掳商船。加以沿途土匪引导,旬日间水陆猝至,情势猖獗已极。”(78)他承认没有力量抗御太平军向武昌的浩荡进军。
(二)岳州—武昌清军防务虚弱
腐败、怯懦和迟钝的清军难以适应太平军的迅速进军。钦差大臣徐广缙“到处延挨,趦趄不进,全不记及兵贵神速之义”,“贼已西窜宁乡、益阳,徐广缙犹安坐湘潭;贼已由益阳、林子口,北窜岳州”,12月11日,“徐广缙始敢行抵长沙”。各支追击部队除向荣稍加积极外,都在路途逗留不进,而“向荣至益阳即打败仗,损将折兵,不敢再战”(79),以致近10万清军在湖南北境消极观望,虐害人民,置身于战局之外。咸丰帝怒斥:“连日追剿情形,所有带兵将官及兵勇等一味尾追,从无一路绕出贼前者,相沿恶习,实属可恨!”(80)徐广缙一看军情恶化,恐惧万状,奏告咸丰帝,自己“力小任重”,而目前军务,“断非一人所能兼顾”,因而,请咸丰帝“另派重臣分路堵剿,并饬附近湖广各省督抚专力堵防”,他自己以10万大军“专办督剿”,其实是委责于人,只督不剿。(81)徐广缙带头消极怠战,为太平军进军武昌提供了有利战机。
从岳州至武昌相距600余里,清军防御力量极为薄弱。常大淳奏报:“查岳郡为湖北武昌、荆州二府水陆屏障,现被贼匪窜入。所有湖北边界各要隘,前驻兵勇三五百名,更不足恃以堵截。其水路已出湖口,江面宽广,虽沿岸均设有兵、炮,仍恐顺流直下,难资堵御。现在省城内外存兵只及二千,陕甘官兵仅到四百余名,其余二千数百名尚未据报入境,情形甚为紧急”(82)。当初,太平军进攻长沙时,他就筹划以岳州为主体的两湖边界防御,妄图把太平军阻扼在湖南境内。署提督双福一度颇为乐观,还安慰常大淳:“湖南多险,且阻洞庭,粤匪不下长沙,能飞渡耶?”这位巡抚也“以为然,遂不虑也”,增加了盲目的安全感,放松了600里水陆的设防(83)。10月12日(农历八月二十九日),常大淳遣乡勇守金口,企图控制水路交通线。次日,又“委官统带乡勇,分赴蒲圻、崇阳、通城诸要路防堵”。11月7日,“按察使瑞元往蒲圻、岳州,巡视堵御要路,兼旬乃返”(84)。实际上,各要隘不过三五百名乌合之众。萧盛远揭露:“而一路要隘并蒲圻、咸宁两城可守之处,竟未驻守。”(85)防务形同虚设。数百名乡勇当然不是数万太平军的敌手,通向武昌的交通线向太平军敞开着。
即使常大淳、双福没有盲目的安全感,他们也缺乏足够的兵力设防。清军主力集结湖南前线,从保卫长沙到尾追太平军,一直抱怨兵力不足,无力兼顾湖北。由于赛尚阿一再拒绝常大淳提出的从湖南撤回湖北防兵的要求,常大淳无奈,只好诉诸咸丰帝,力请增援。上谕安徽、河南及陕甘分头调兵支援,但已是缓难济急,因为援军不能及时悉数齐集,常大淳连守卫武昌都感到兵力不足,遑论顾及这600里交通线的防堵。岳州失守,他感到形势严重,遂把希望寄托在湖南清军主力的追击与支援上,“即飞咨徐广缙速派大兵,赶于捷径,绕出贼前,驰来武昌援剿”(86),又请咸丰帝催饬徐广缙亲自“带兵来北”,“若援兵迟到,亦虑事不可测”(87)。但徐广缙对常大淳的“飞咨”与咸丰帝的上谕,回答都是迁延。太平军因此长驱北进,势如破竹,完成了从岳州到武昌的600里运动途程。
(三)太平军胜利进抵武昌
太平军在岳州立即兵分为二:水师“顺流东下”,直取武汉;陆师进驻岳州,在城外设防,堵截向荣。
12月15日,向荣“行抵岳州,各镇之兵亦陆续到齐”。他发现太平军水师已经由洞庭湖入江,后队水师“在林子口、土星港各处抢掳船只。……已窜过岳州地面”(88),水路沿岸则有陆师相伴进军。12月16日,太平军占领城陵矶,控制入江咽喉。(89)这样,“水陆并下,前路并无阻拦,势必径扑武昌、汉阳等处”(90)。常大淳报告太平军这支水陆将士的进军路线是,“由湖南临湘县之城陵矶,陆续转窜湖北。历监利县之杨林矶、嘉鱼县之泸溪口、簰州,顺流直下”,其兵力有数万人,先锋师船“四五百只”(91)。因沿途船户投军,后续水师“桅樯林立,约数千艘”(92)。
杜文澜说:太平军“留岳州四日。……复夺民舟五千余,遂东下”(93)。郦纯据为信史,写道:“太平军……于12月17日起行,分水陆两路向武汉挺进。”(94)查徐广缙奏报明明指出,12月15日,太平军水师后队“已窜过岳州地面”。可见,太平军并非全军留驻岳州4日,只有部分阻截向荣的将士留守了4天。萧盛远记载:“初六日(12月16日),贼由岳州水陆并下,郡城已空。初七日(12月17日),向提督尚督兵攻打,方知贼兵已走。”(95)看来,驻防太平军从12月13日至16日,一直在岳州防守。16日撤离,充任太平军行军序列中的后卫军。
12月17日,向荣顺利逼近和进入空城。当晚,清军在冷水铺扎营,福兴、玉山、苏布通阿相继蝇聚岳州。向荣探明,太平军陆师“不过三四千人,马匹甚多”,在这一天,进据临湘。(96)湖北蒲圻知县周和祥“原扎临湘守御”,闻讯与游击王煜逃回蒲圻。(97)太平军一部即由临湘、蒲圻、咸宁大路,直驰武昌,其余“俱从水路顺流而下”。由于“兵勇无船可渡”,向荣只好由陆路追击太平军陆师。但太平军是骑兵,清军步行,“势难赶上。”(98)因此,太平军陆师一路进军顺畅。向荣始终与太平军拉开一两天行程,从岳州至武昌的进军途中,双方没有发生过大的战斗。
12月18日,太平军水师攻克武昌上游重要港口簰州镇,陆师由临湘转进蒲圻。向荣则由冷水铺“督率各队紧追”,但没有与太平军接触。
12月19日,太平军水师攻克武昌上游60里的江防门户金口。(99)陆师进抵蒲圻,“市廛徙避一空”(100)。知县周和祥等督兵勇400名妄图负隅顽抗,太平军一举突入,“兵不能御”,周和祥与县丞张汝琛、典史何耿、千总胡起太皆毙命。(101)是日,和春、秦定三率“湖南、贵州官兵赶至临湘”,与太平军后卫军发生冲突。向荣侦知太平军水师直下武昌,“即派总兵常禄、王锦绣带兵三千,由小路抄至贼前,迎头截剿,一面赶至武昌省应援”。但这支清军路上遭太平军拦截,兵力损失居半,仅剩1000余名疲败兵勇,于12月21日赶至武昌。(102)
12月20日,太平军水师在金口集结,准备下驶武昌,陆师撤出蒲圻,向咸宁进军。至21日,陆师攻占咸宁,“毁邑署、武庙及第一山资福寺、安澜宫”,居民“未甚受害”(103)。至此,太平军水师在金口、陆师在咸宁,后续部队迅速集结,稍事休整补给,完成进攻武汉的战役准备。
12月22日辰刻,太平军水师“扬帆徐徐顺流东下,须臾尽泊(武昌)对岸鹦鹉洲”。数千艘兵船出现在武昌江面。(104)两岸清军慌忙“开放大炮,并师船开炮迎击”(105),击沉了太平军二只划船。
(四)武汉三镇清军防务薄弱
面临太平军的浩荡进军声势,未经征战的常大淳一筹莫展。省城防兵3000余名,雇募民勇一千数百名,“堵守城堞尚属不敷”,对江汉阳、汉口,“均无兵勇防守”。常大淳向咸丰帝报警称:武汉“实属万分危急”(106)。此人一介书生,“未知军旅,专倚双福筹布”,双福认为,“兵单宜聚,撤外防,悉居城中,且防其跳(逃)也”(107)。于是,常大淳、双福撤去江防及城外各关隘守军,“所设炮台、营垒均不拆毁”(108)。12月21日,常禄、王锦绣兵至。按察使瑞元主张该军分扎城外长虹桥、双凤山,与城军以为犄角。“战则夹攻,可以得志;守则相为声援。向(荣)兵之来无冲截患,于计为便。”但被双福否定,遂将这支援军置于城中,使汉阳、汉口仍处于不设防的状态。(109)
当时就有论者指责说:“常中丞撤沿江之防,专事闭城登陴,以致城外皆贼,汉阳先撤。”(110)简又文也认为,武昌失守的关键原因亦在于此。(111)
从城市防御的军事常识看,当时论者和后来的简又文所持的评论是颇有道理的。控制江面,在城外扼险据守当然比困守危城棋高一着。但是,瑞元的建议缺乏实施的力量基础。试想,常禄、王锦绣的1000余名溃遁兵勇,能够分驻双凤山与长虹桥,以抵挡太平军所向披靡的兵锋吗?!双福的决策不无道理,谁能担保常禄、王锦绣不会丢失阵地呢?再说,陈徽言献扎簰断江之计,(112)似乎振振有词。其实,清军没有船只和水师,太平军则有数千船只,江面的控制权已被太平军掌握显而易见。清军筑一浮桥沟通武昌、汉阳江面,无疑可以办到,问题是能否守住浮桥。在太平军优势水师与步兵的联手强攻下,清军是难以维持这条水上交通线的。一旦浮桥为太平军所据,长江天险必然易手,陈徽言理想化的计划就会落空。从当时力量对比的客观状况出发,双福的单纯守城的防御战术还是比较稳妥谨慎的。这能够在力量极端劣势的情况下,集中兵力,利用坚城与火力,防御省城。因此,我们不能断言它是错误的战役指挥决策,更不宜将汉阳、武昌失守的原因归结为这一决策。战史已经证实,桂林、长沙的初期防御战术与武昌基本雷同,城市并未失守。透过比较分析,我们觉得,武汉失守的关键因素是双方力量对比的重大变化,这与桂林、长沙的态势迥然不同,至于其他因素则是次要和从属性的原因。
(五)太平军攻占汉阳、汉口,水陆合围武昌
太平军见清军聚集武昌,江北汉阳、汉口空虚,遂将舟师驶向汉阳江面。汉阳府城“扼束江表,……大别之山,临高阻深,其势狭而险固。国家划郡,与武昌并峙。方七里。……鄂州恃汉阳为蔽,汉阳失而鄂不可保”(113)。瑞元发现汉阳危急,“请于大淳救汉阳。大淳辞以宜持重,实畏葸也”(114),他拒绝增援汉阳,坐视府城丢失,只想保住省城武昌。
黄玉昆统率部分太平军将士,(115)于12月22日迅疾在北岸登陆,攻占城外制高点龟山。(116)汉阳知府董振铎、陕西副将朱瀚等惊慌失措,守军800人立时溃散。黄玉昆督太平军攻入府城,董振铎、朱瀚等文武员弁数十名巷战毙命,残部“逃之荆州”,太平军轻取汉阳。(117)
汉口富商,“自初六(12月16日)至初十(20日),迁徙一空”。该镇是全国名镇之一,“为东南通衢”,“百货山积,万商云辏”(118),但无清军据守。太平军乘势亦在22日占领这一著名商业重镇。12月24日始,太平军日夜构筑浮桥,次日天明竣工,武汉三镇江面交通线迅速沟通,对于围攻武昌具有重要战略价值。(119)
汉阳、汉口的攻克使太平军处于更加有利的军事态势。武昌江面已为太平军控制,可以由水上对省城西线展开攻坚,文昌、平湖、汉阳诸门都受到太平军的严重威胁。由于江面交通线被太平军控制,城内清军的粮秣、军资补给中断,十几万居民及近万名兵勇的生活资料供应困难,这成为常大淳等无力摆脱与解决的沉重负担,对能否持久守城影响至大。相反,因汉口、汉阳富庶繁华,太平军获取了大量军资,加强了自己的物质力量,有助于持续攻坚与拒援。对此瑞元深感绝望,预言:“汉阳失,武昌亦不守。”(120)常大淳也体认到局势危急,对武昌城内的物质供应尤甚忧虑。为此,他附片专陈咸丰帝称:
贼船湾泊省城上游之十余里,约数百号,俱安有炮位,所载军火粮食甚为充足,两岸对渡又便于接应。我兵水陆俱被截断,粮运不通。……至武昌省城食用等物向俱仰给汉镇店市及客商货船。今因贼匪……连船下窜,……钱米油烛等物无从购办,又水陆梗塞,更难转运进城。(121)
12月23日,太平军“大队自陆路至,踞城东钵盂山、洪山、小龟山、紫荆山,向所筑营垒皆为贼有。复围文昌、望山、保安、中和、宾阳、忠孝、武胜等门”(122)。洪秀全等凭借人数众多的水陆大军,以陆路军驻屯武昌东、南线,“凡东城洪山、南城江岸,遍立栅垒,以阻援师,遂与江上舟船成水陆相辅之势”(123)。武昌城遂被水陆合围。这与桂林、长沙的情况大有区别,彼时二城并未合围,太平军只屯驻城南,一面攻坚,城内守军通过北门与城外援军联络,保持补给线的畅通,这样城内的兵力、军资、粮食可获源源接济。太平军兵力不足,无法合围雄伟广阔的坚城,这无疑严重影响了攻坚效果。如今,水陆大军逼围武昌九门,清军成了瓮中之鳖,形势孤危,唯把希望寄托在向荣的援军破围入城上。因此,太平军仍然面临着艰巨的攻坚拒援任务。
现将太平军从岳州到武昌的行军日程及双方的态势变动拟表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