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骚拾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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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颂》即楚颂和楚王颂

《橘颂》在我国悠久的诗歌长河中,开以物寄情之先河,明为写橘,而意旨却远在橘树之外。橘刺有如荆棘,其花也无桃李芙蓉之艳色,其木既非上等佳材,又非园林观赏之树,但其品格却极高,其叶常绿不凋,其木虽非栋梁之材却也坚实。固守江南,有如君子之坚贞不二,枝上的“剡棘”亦如刚正不可狎侮的正人。花虽小,却洁白芬芳,沁人心脾,其果更是色香味俱佳的上品。叶、皮、籽皆可入药。对此,屈原用美辞大加赞扬。作者笔下的橘树,是美的化身,崇高伟大,令人景仰膜拜,甚至连枝杆上扎人的“剡棘”也成了这美的形象的一部分,使人读后对橘树顿生景仰倾慕之情,这在《楚辞》乃至以前的《诗经》都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对橘树——也即是对作者所要咏颂的对象有着无比深厚感情的人,否则是不可能写出这等空前绝后的佳作的。那么,作者所要咏颂的对象究竟是什么呢?王逸在《楚辞章句》中云:“屈原自喻才德如橘树,亦异于众也。”后世学者,大多以此为据,就连大理学家朱熹在《楚辞集注》中亦云:“屈原自比志洁如橘,不可移徙是也。”清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也认为:“固此物类为之颂,以自旌焉。”总之,他们认为《橘颂》乃屈原早期作品,《橘颂》即自颂。比王夫之稍后的蒋骥在《山带阁注楚辞》中认为此篇“作文之时不可考,然玩卒章之语,愀然有不终永年之意焉,殆亦近死之者矣”。他提出了与前人不同的看法,但也没有作出明确的结论。笔者认为,上述观点值得商榷。《橘颂》不是屈原的早期作品,也不是他的自颂之辞。

屈原是一位品德十分高尚的人。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称赞他“其志洁,其行廉”。屈原自己也常以尧舜禹汤为楷模,像这样一位“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的廉洁君子,怎么会用“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这样的措词,毫不掩饰地赞颂自己呢?屈原在《离骚》中表示:“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他不过是想为君王当一名马前卒或开路先锋而已。他为后人要做的,也只是“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竣时乎吾将刈”。他愿像园丁那样,亲自耕耘,施肥浇水,栽培众多的香花美草,为社会转移风气,为国家培养人才。他从没把自己作为参天立地的伟人,让人顶礼膜拜。屈原“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民生各有所乐兮,吾独好修以为常”(《离骚》)。他具有先天的内美,又时时注重后天的修身,谦虚、谨慎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他决不会用通篇的溢美之词来赞扬自己。

再看“颂”这种文体,有无自颂的功能和先例。《说文》云:“颂,貌也。”并将“颂”和“貌”互为转注,可见颂的古义是作仪容解。段玉裁注:“六诗一曰颂,《周礼》注云:‘颂之言诵也,容也。诵今之德,广以美之。……天子之德,光被四表……于是和乐兴诵,颂声乃作。’”段玉裁认为“颂”即“诵”,这样,“颂”除言姣好的容貌以外,还包涵了两层意思:一为歌功颂德,对某事某物某人施以赞美之辞,这种赞美可以超越外表的“容”;二是通诵,即诵读。“以声节之曰诵”,高声诵读,吟咏有节。直至今日,我们在举行仿古祭礼时(屈子祠端午节祭屈仪式即是典型一例)仍然是高唱颂文,配之以乐。这种颂文具有上述两种功能,即其内容是歌颂某神某事某物的,其形式是配之以乐,用高声吟唱表现的,这就成了一首颂歌,极为动听悦耳。段玉裁又引《毛诗·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以颂专系六诗,而颂之本义废矣!”可见到了《诗经》时代,“颂”的本义(即貌)已经消失了,已成为宏扬美德,告之神明的专用字。而颂歌一般又应是后人为前人而唱,或为尚在的君王、师长、尊者而唱,或为名山大川、灵异之物、一方神祇而唱,或为某一值得纪念的事件而唱。所以,古人举行祭祀或某项大典,一定要事先写好一篇文,以供典礼进行时高声吟唱,这即便不是颂歌,也是祭歌、赞歌。自《诗经》三颂开始,“颂”已经成了一种专门文体,多为四言,如《诗经·周颂》中的《维天之命》、《维清》等,是周王祭祀先祖周文王时所唱的乐歌。《诗经·鲁颂》中的《閟宫》是告祭祖庙时歌颂鲁僖公伐淮夷获胜的乐歌。《诗经·商颂》五篇基本上都是宋君在祭祀列祖列宗时为先王们唱的颂歌。通观《诗经》之颂歌有两大特点:一是王侯举行祭祀或其他重大典礼时专用的乐歌;二为基本上无祭臣下之内容。《周颂》之《臣工》、《噫嘻》也只是在举行“王耕藉田之礼时成王告诫臣下和农奴的歌辞”(61),更无自颂之先例。就是屈原以后班固的《车骑将军窦北征颂》,傅毅的《西征颂》,更后些韩愈的《伯夷颂》等,和《诗经》颂歌相比,虽在句式上有些变化,但仍一脉相承,无一是为自己歌功颂德的。《橘颂》从内容到文体,都与《诗·颂》是同一类型的诗篇,所以,它绝不会是屈原为自己写的颂诗。

解决了屈原不可能作诗自颂的问题,再看《橘颂》究竟颂的什么?先说屈原为什么独爱橘树。《考工记·总序》云:“橘逾淮北为枳……此地气然也。”《晏子春秋·杂下之十》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说明橘树对水土、气候适应性强,有顽强的守土性,决不流于异域。这种习性,是屈原极赞赏并推崇的。“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忽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自己也是至死不离开故土的。这是橘树和屈原品性的一致。《史记·楚世家》云:“(怀王)三十年,秦复伐楚,取八城,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楚怀王见秦王书,患之。欲往,恐见欺;无往,恐秦怒。”昭雎谏王毋行,王用子兰言往会,“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楚怀王)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藩臣,不与亢礼。……要以割巫、黔中郡,王怒,弗许,秦留之……。(顷襄王)二年,怀王亡逃归,秦觉之,遮楚道,……遂与秦使复之秦。怀王遂发病。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怀王宁可受辱囚秦,不愿割地以求全,且冒死要回归自己的祖国,这不正是橘树的高尚品格吗!《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又载屈原“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屈原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多次表态,“恐美人之迟暮”(《离骚》),“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止”(《抽思》),“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思美人》),足见屈原与怀王关系之密切,所以,屈原要借赞橘树来颂怀王。

《史记·货殖列传》云:“江陵千树橘……此其人与千户侯等。”足见江陵一带橘树之多,且在经济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拥有橘树,则相当于封侯了,江陵朝野,对橘树是何等的崇拜、爱护,几至当成国宝了。吴郁芳先生在《楚社树及荆、楚国名考》(62)一文中考证橘树即楚之社树,“橘”、“楚”二字同韵通假,“楚人以社树之名名其国。《橘颂》作于楚宗庙中”。吴郁芳先生这一考证是很有价值的,遗憾的是他把《橘颂》的作者误作伯庸了。其实是屈原把楚的社树——橘树当成国的象征,君王的化身,而以橘喻人的。这就是他虽爱兰、蕙、芰、荷,也只穿插在各篇中加以赞颂,而独钟橘树,专作本篇以颂的原因。

众所周知,屈原继承和发展了《诗经》的传统,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文学体裁——骚体。这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是一次巨大的飞跃。但是《橘颂》却不同,它是屈赋中唯一完全仿照《诗经》“颂”体的一篇。有人据此认为本篇是屈原早期作品,其实不然。但是为什么独此一篇不用骚体呢?我觉得这要从骚体和颂体的功能上找根源,骚体是当时盛行的文体,读来朗朗上口,通俗易懂,但却不宜配乐颂唱,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这就无法作为最高统治者用于祭祀等重大典礼的乐歌了。而屈原领三闾大夫之职,掌王族三姓。三闾大夫不仅是楚国独有的官职,也是屈原独有的官职,这个官职究竟司管何职,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历来都没有弄得很清楚。为《楚辞》作注的鼻祖王逸也只是笼统的说:“序其谱属,率其贤良,以厉国士。”(《楚辞章句》)根据王逸这极其简单的叙述和屈原的作品,我理解为两大职责、一个目的。职责之一是序谱属,谱者,《说文》云:“籍录也。”《正义》云:“谱,布也,列其事也。”即记录一个家族的历史,一般由掌管该家族宗祠者为之。三闾大夫应当是掌管王室三姓的宗祠并录其历史者。战国时君国合一,国君的先王之庙,公卿祠堂,即是国家的社稷之庙,天地之坛。王逸在《楚辞章句·卷三》中也说屈原“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周流罢倦,休息其下……”国家之社庙,何等神圣之地,非主管者焉得“周流罢倦,休息其下”。在这神圣的先王之庙里,每年都要举行几次大的活动,比如祭天、祭地、祭先王等,举行这些活动时,是必需写祭文的,即前面所说的乐歌。《橘颂》即是屈原为这一活动所写的乐歌,在这首乐歌里,他既颂了国,又颂了君。三闾大夫的另一个职责是率贤良,詹安泰先生说:“这是一个负责管教楚王的同姓宗族(昭、屈、景)、贵族子弟的官职。管教得好坏,对将来掌握统治政权,处理国家大事,有决定性的作用……”(63)屈原在《离骚》中也多次阐述自己负责教育和培养王室后代。《橘颂》作为祀典的乐歌用过以后,不是一篇很好的教材吗?这两个职责,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厉国士”,向王室宗亲,贵胄子弟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自然要宣扬祖国的可爱,君王的伟大。屈原就是用橘树的高贵品格来激励国士,发扬忠贞不二,矢志不移的斗志。也正因为屈原所司之职掌管了楚王室的国庙宗祠,所以《橘颂》这样的祭歌,也只能由屈原来完成,不可能由别人代替,鉴于它的特殊用途,屈原也只能用颂体而不能用骚体来达到这一目的。

为了说明《橘颂》即楚颂,我们再来细读一下《橘颂》的文本。全诗共十八句、一百四十四字,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小节,第一小节从篇首至“纷蕴宜修,姱而不丑兮”共八句,名为颂橘,实为颂国。“后皇嘉树,橘徕服兮”言天地钟灵,生此嘉树,惟服楚地,为君王专享。胡文英《屈骚指掌》云:“自古帝王即以此为美树,而惟橘是用也。”“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言橘树受天地之命,生于江南,志不可移,节不可辱。很明显,南国即楚国,橘树即楚的国树。“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言楚建国历史深远,犹如橘树根深蒂固,难徙难迁,矢志如一,深得南地民心。以下五句,写橘树汲取了楚地营养,生长繁茂,果实累累,实是赞颂了楚国的繁荣昌盛。“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写橘树拥有绿叶白花,纷然茂盛。“曾枝剡棘,圆果抟兮”写橘树枝杆层叠,杆上有刺,象征武也,枝上有果,象征文也,言楚文武全能,人才济济,独领风骚。“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橘叶青果黄,相互映衬,灿然而明。言楚君臣一体,循章治国,灿灿然立于群雄之中。“色精内白,类任道兮。”橘果外澄黄,内精白。精,明智也,白,廉洁也,言楚明君贤臣,自古循道而治。“纷蕴宜修,姱而不丑兮。”本句没有直接写橘,而是对前七句作了概括性的总结,起了承前启下的作用。王逸《楚辞章句》云:“纷蕴,盛貌也,丑,恶也。言橘类纷蕴而盛,如人宜有修饰,形容尽好,无丑恶也。”其实是总结性的赞颂了楚国。第二小节从“嗟尔幼志,有以异兮”至结尾,共十句,赞颂了楚王。“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尔”当指怀王。“幼”《说文》云:“少也。”赞美楚怀王有如橘树,自幼秉承天赋,出类拔萃,志宏节高,独立不变,诚可喜也。“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承上“独立不迁”言橘树固守江南,一但脱离江南,宁为枳不为橘,喻指怀王见欺于秦,宁为囚,决不答应以巫、黔中之郡,割让于秦。胡文英《屈骚指掌》注云:“言物之可喜者,以其求利泽于人,故随所徙者皆生。橘之不然者,以廓然无求于利泽。”橘固守江南,怀王固守楚,是为可喜者。“苏”悟也,怀王入秦,始知被欺。“横”纵横,“流”从也,言怀王醒悟,怒拒秦之割地要挟,正气凛然。“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怀王囚秦后,闭门思过,幡然醒悟,终没有一错再错,割地赎身以求荣。这是一种无私无畏的崇高品德,故“参配天地,通知神明,使知之也”(王逸《楚辞章句·卷四》)。有如橘树,得楚地之灵气,足以参立于天地之间。“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全诗唯此两句是屈原自白。屈原与楚怀王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这在《离骚》、《思美人》、《抽思》等篇中可见一斑,怀王见欺于秦,对屈原是莫大的打击,但怀王宁愿受囚,绝不屈服于秦的淫威,使屈原更加崇仰怀王。“谢”即代谢也。屈原表示不管岁月的代谢和发生什么意外情况,愿与怀王共荣辱,长为友。“淑”即善也,“离”通丽,喻指美德,屈原表示要学习怀王的美德,如橘之强梗,不淫不屈,忠于故土是也。“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年岁虽少,崇高的品格像橘树那样自幼而然,先天秉赋,非积习勉强。伯夷,商末孤竹君长子,孤竹君以次子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死后,叔齐让位于伯夷,伯夷不受,二人同奔周,阻武王伐商未成,武王灭商后,二人逃到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伯夷之性如橘,怀王之壮举又如伯夷。这两句总括全诗,颇具号召力,我们见到了遍地的橘树,即如见到了古伯夷,见到了囚于异邦的楚怀王,我们要以他们为师长,教育后人,以他们为楷模作为自己的行为规范,忠于楚国。

以物颂国颂君,在《诗经》中也是有先例的,如《周颂·天作》即是典型一例。《天作》全诗仅七句二十七字,是周王祭祀岐山所唱的乐歌。岐山在今陕西省岐山县,周族祖先古公亶父因受戎狄侵逼,自豳迁居岐山之下,据传周初有凤鸣于此,故又名凤凰堆,山高如柱,能兴云雨,润万物,周之先祖在此苦心经营,以得天下,乃周之发祥之地。《天作》既歌颂了岐山之高大,又歌颂了先王开垦基业之伟绩,并告诫子孙,要效法先王。岐山实象征了整个周之天下,颂岐山即为颂周——《周颂》。与《橘颂》两相比较,有一处差异,即《天作》中直写了太王、文王。而《橘颂》中只有一处,仅用“尔”字,没有直写怀王的地方,这不奇怪,这篇颂歌是屈原为顷襄王举行祀典而写,甚至很可能是顷襄王登基大典的乐歌。而顷襄王熊横和其弟令尹子兰又是“怀王见欺于秦”的罪魁祸首。《史记·屈原列传》就载:“(秦)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可见为怀王入秦事,屈原与子兰已存怨隙,以致后来遭放逐之祸。所以屈原不能直写怀王。屈赋其他作品中对怀王不也是以“美人”、“灵修”称之吗?

综上所述,屈原作《橘颂》绝非自颂,写橘树也不是自喻,而是以橘树喻楚国,喻怀王,《橘颂》实际上是“楚颂”、“楚怀王颂”,是他为楚之祭典所写的乐歌,当作于任三闾大夫之时,怀王见欺囚秦之后,自身被放逐江南之前。

(载《云梦学刊》1993年第二期)